齐白石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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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我和齐白石研究

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听美术老师讲过大画家齐白石。我们的学校在北京宣武门顺城街,原是天主教会办的南堂小学。顺城街有个很大的地摊市场,经常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古董杂物。我们小孩子常光顾的,是出租小人书(连环画)的书摊。有一次放学后,我和同学正挑选武侠小人书,一辆黑汽车缓缓地停在书摊边上,从车上搀下一个穿黑袍、拄拐杖的白胡子老人。不知谁小声说了一句“这是齐白石!”,我很好奇,就跟在他们后面,见老人不言不语挑了两方砚台,让跟随的年轻人放在后车厢里——车里已经有好几方砚台了。那时我惊奇的是,大画家怎么用那么多砚台!

弹指50年过去,老人买砚台的情景,犹如发生在昨日。

我对齐白石的研究,始于1984年举办的齐白石诞辰120周年纪念画展。参观的时候,我脑子里不时浮现遥远的幼时记忆。我一连几天来美术馆,为每一幅作品做了著录。此后,就有意搜求与阅读有关图像与文献。我逐渐发现,当时还没有对齐白石的生平和艺术做深入研究的著作,人们对他的认知,也还受着意识形态的影响。所见最好的成果,还是20世纪40年代末胡适、黎锦熙、邓广铭合编的《齐白石年谱》,文字简洁,考证严谨,有大家风范。但薄薄40页的年谱毕竟内容有限。编此书时,国内战火正炽,三位学者受条件限制,不能收集更多材料,而且,他们都不熟悉齐白石的艺术。这一点,邓广铭在《齐白石年谱·跋》中也表示了遗憾。(1)10年后,胡龙龚的《齐白石传略》出版。(2)胡龙龚系白石的恩师胡沁园之孙,他本人曾“趋陪杖履”于老人之侧,又与白石三子齐良琨同在东北博物馆(今辽宁省博物馆)工作,对白石老人比较熟悉。可惜此书写作仓促,篇幅也不大(7万字),传记材料以听到的为多,除了所引诗句,概无出处。此书作于1957年反右斗争之后,语言、观念深受主流意识形态的局限,内容也不如《齐白石年谱》丰富。画家胡佩衡、胡橐父子合写的《齐白石画法与欣赏》(3)与胡龙龚的《齐白石传略》同一年出版,胡佩衡与齐白石相交近四十年,胡橐乃白石弟子。他们在书中按题材介绍了齐白石的画法,对了解齐白石的艺术特别是作画过程,很有价值。也是这一年,版画家力群把1950年至1958年间谈论齐白石的文章编为一集,名为《齐白石研究》(4),实乃回忆与评论,集中反映了那个时期人们对齐白石的宣传认知状况,但学术含量不高。1963年出版的三卷本《齐白石作品集》(绘画、书法篆刻、诗歌各一卷),由一个专门的编辑委员会编选而成,在当时,只有齐白石享受了这样的规格与荣誉。(5)这是首次对齐白石的艺术做分门别类的总结性工作,但所选绘画作品太少,没有著录和基本的历史考究,无法反映齐白石艺术的基本面貌及其演变线索,印刷质量也不高。诗歌卷虽包括了刊印过的《借山吟馆诗草》《白石诗草二集》和白石逝世后儿辈搜集的《白石诗草续集》《白石诗草补编》,但黎锦熙还是小心翼翼地从中抽掉了一些可能“有损”齐白石形象的诗作,如《许放淑华》《袁世凯墓》等。(6)这是那个时代所特有的现象。

“文革”期间,逝世多年的齐白石也未能免于厄运,位于跨车胡同的齐白石旧宅被抄,许多重要画作被劫走(至今无下落),齐白石的自书墓碑被砸毁。江青公开骂齐白石“老地主”“老财迷”,说20世纪50年代对齐白石的肯定是“文艺黑线的罪恶”。“造反派”成立了“批齐联络站”,“揭露批判”的小报满天飞,个别白石弟子,也搞起了什么“批齐战斗队”。甚至为老人辩护了几句的李可染、李苦禅也受到牵连。这段历史已成为过去,可是,那些参与劫掠讨伐齐白石及其艺术的人,有谁出来做过一番真诚的悔思呢?

中国文化是有强大民族心理根基和生命力的。改革开放后,齐白石和他的艺术重新得到了尊重,各地先后举办了各种形式的齐白石画展,出版了各种版本的齐白石画集、齐白石印集。齐白石的生平,也以“传记”的形式被演绎成离奇的文学故事印行。1987年,我和几个朋友策划编“二十世纪中国画家研究丛书”,想从美术史的角度,选择百年来最具代表性的国画家做个案研究。我自报两个选题:一是齐白石,一是林风眠。有的朋友担心齐白石的题目“太熟”,不好写。我想,学术研究题目的熟与生是相对的,做生题固然易收“补空白”之功,但只要有所深入和突破,做熟题同样有乐趣。而且,所谓的“熟”,往往掩盖着不熟。我为《齐白石》一书写的引言,曾谈到这样的体会:人们对齐白石的熟悉,同时也是一种“熟悉地遮蔽着”的现象,并以阐释学大师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的一句话“一切熟悉的事务都是被遮盖着的”来做解释。(7)事实上,齐白石作为一个人的方方面面,他的艺术的方方面面,我们既不是很清楚,也被许多观念、成见、习惯、情感蔽障了。(8)白石老人凭着对人世的经验,似乎预感到了这一点。他在逝世前一年曾写道:

予少贫,为牧童及木工。一饱无时,而酷好文艺。为之八十余年,今将百岁矣。作画凡数千幅,诗数千首,治印亦千余。国内外竟言齐白石画。予不知其究何所取也。印与诗则知者稍希(稀)。予不知知之者之为真知否?不知者之有可知者否?将以问天下后世,然老且无力。(9)

我在搜寻有关文献与图片资料的同时,曾访问齐良迟、齐佛来以及与齐白石有过交往的老先生,又到湘潭考察白石铺、杏子坞白石老屋和茹家冲借山馆故宅,访问了白石老人的儿媳张紫环(子如夫人),老人之孙齐金平、齐燕来、齐西来、齐灵根,孙女齐走珠,齐白石弟子、知情者以及藏家如阳光、欧阳濂、李立、王启初、易元九等,查阅了湘潭县志、齐氏族谱,对齐白石纪念馆和私藏早年雕刻作品的来历做了调查。此外,还参观了湖南省博物馆、湖南图书馆的有关收藏。但湖南之行,只是对白石早期艺术活动和作品有了更多了解,就齐白石的艺术整体而言,晚期无疑更重要。但白石晚年画作多得不可胜数(估计在两万件左右),怎样才能接近于窥其“全豹”呢?我也请各地博物馆的朋友,相识的外国朋友帮忙,间接得到了一些珍贵的图片与复印资料,但仍感觉是九牛一毛,由此萌生了编辑《齐白石全集》的想法——当然,所谓“全集”,只能保证绘画、治印、书法、诗文这些门类之“全”,以及涵盖各时期、各类风格的较多作品,而不可能是齐白石作品数量的“全”。像齐白石这样勤奋一生、作品数以万计、题材多有重复的国画家,求数量的“全”没有太大的意义。1989年,我把《齐白石全集》的选题计划报给天津美术出版社,他们未予通过。次年,我到湘潭、长沙考查,与湖南美术出版社谈及此事,意外得到了肯定回应。回到北京后,我重拟了一个方案寄过去。但直到1994年,我写完了《齐白石》一书,《全集》之事才正式定下来,在北京成立了编委会。作为主编,我负责全集的学术工作(选定分卷主编、主持鉴别与选定作品、著录、写文章及注释等),湖南美术出版社副社长郭天民先生负责编务工作(主持购买作品底片,到博物馆初选、拍照,确定画作的版式,完成校对、出版印制工作等)。为了进一步弄清齐白石的早期作品,我再次到湘潭做了考察。为专心编书,我曾借住北京二炮招待所达一年之久。

《全集》是第一次大规模地集中展示齐白石的艺术。它收录的绝大多数作品都是各博物馆、美术馆、有关艺术院校和文物机关的藏品,曾经过多次鉴别审定。这些作品依年代排列,清晰地理出了齐白石艺术发展的脉络,著录详细而规范,对许多重要作品做了考证性注释。《全集》搜求整理了一批没有发表过的齐白石文章、诗歌、题跋、书信、日记等珍贵史料,但也有一些问题和遗憾。一是有些重要作品和海外收藏没征集到(如北京画院收藏的《借山图》,辽宁省博物馆收藏的《石门二十四景》等)。二是由于条件限制,大多数绘画作品的挑选、鉴别工作,只能根据并不十分清晰的照片进行,这给鉴别带来了难度。三是我个人能力有限,难免有把握不准的情况。四是在《全集》定稿后,郭天民先生又以“各册数量不平衡”为由,自行增加了少量原本未予收录的作品等。以我现在的眼光看,确有少数作品是有疑问的。(10)

我为《全集》所写的前言、论文、注释等近10万字,有一部分参照了我的《齐白石研究》一书,而编写《全集》所接触到的许多新材料,却没有机会再补充到《齐白石研究》一书中去了。虽然该书在1999年获得了中国文化部首届文化艺术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自己还是感到很遗憾。做学术工作,再怎样努力也不免留下遗憾——不论这遗憾出现在写作过程中,还是出版以后;是源于个人能力,还是受环境牵制。

这本《大匠之门:齐白石的世界》,大体依照傅申先生《张大千的世界》的体例,也分为“综论”和“作品赏析”两大部分。综论由24篇内容组成,意在从各个方面讲述齐白石和他的艺术。各小标题的正题,全部选自齐白石的诗文。要说明的是,《齐白石传略》原是为《齐白石全集》写的,是完全的移植。综论中各节,参照了《齐白石研究》一书,但纲目、标题都重新构思设定。内容有改写、重写、新写的部分,其中,关于齐白石的亲子情、卖画、交友以及草虫、花鸟、山水、人物、书法、诗歌等内容,都是第一次作为专题而写的。我不可能完全在《齐白石研究》一书之外另写一部全面论述齐白石的书。但为了适应新的体例要求,也因为我对《齐白石研究》一书有诸多不满意之处,所以我还是很愿意写作这本书,并且在体例允许的范围内,做了最大的努力。遗憾仍然有,这就是我很想做的有关考证的内容,无法纳入进来。鉴于齐白石作品雅俗共赏、一目了然的特点,“作品赏析”的文字,取长话长说、短话短说、通脱简约、点到为止的原则。当然,必要的创作背景与心理背景,相关的诗文书画,作品的重要收藏者,适当的艺术阐释等都不能少,但也力求文字简洁。

本书的写作,是在繁忙、紧张的过程中进行的。窗外车声轰隆,斗室难以转身,加之耄耋老人、远行稚子的牵悬,南望北顾,如负闸门。不过,观白石画,读白石诗,想其人,思其境,总能把我带出水泥森林,带进花香鸟语,蛩鸣蝶飞,弥漫着泥土气息的山村,品味悲辛人生中的欢悦。

本书的编写,得到陈筱君女士、蔡宜芳小姐多方面的支持,徐改女士,郎天咏、杨萍同学等,也都给予我诸多帮助,在此一并表示感谢。

2002年2月18日,于南望北顾楼


(1)邓广铭在《齐白石年谱·跋》中说:“对于艺术部门当中的绘画和印章之学,我全然不懂。”又说“白石老人的朋友和门生,现时在北平的也还不少,如陈半丁、徐悲鸿、王雪涛诸人,也应当去向他们采访一些白石的事迹,无奈现时的北平,出门访人也大非易事。这事只有期待于将来了”。见胡适、黎锦熙、邓广铭:《齐白石年谱》,商务印书馆,1949年,第42—43页。

(2)龙龚:《齐白石传略》,人民美术出版社,1959年。

(3)胡佩衡、胡橐:《齐白石画法与欣赏》,人民美术出版社,1959年。

(4)力群:《齐白石研究》,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59年。

(5)齐白石作品编辑委员会:《齐白石作品集》(三卷本),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

(6)参阅本书《何用高官为世豪》和《神仙不作作鸳鸯》两章。

(7)伽达默尔:《美学与阐释学》,见周宪等:《当代西方文化艺术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

(8)郎绍君:《二十世纪中国画家研究丛书:齐白石》,天津杨柳青画社,1995年,第1页。

(9)黎锦熙、齐良已:《齐白石作品选集》自序,人民美术出版社,1959年。

(10)关于这个问题,三言两语难以说清。我准备另作专文,对那几件作品加以考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