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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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间一粥苦经营

——齐白石的节俭生活

齐白石的生活十分节俭,在北京画界有“吝啬”之名,一些熟悉他家庭的人,都有过相似的叙述。这涉及齐白石个人生活与品质的一个方面,有必要略作考察。

他的女婿易恕孜,20世纪40年代曾在跨车胡同住过。他回忆说:

白石老人早年过着贫苦的日子,养成一种节俭勤劳的美德,到老不衰。他晚年虽已富有积蓄,也总是不肯轻易动用。他当年卖画刻印所得的收入,多换成黄金、银元,埋入地下,口头常向别人说他没有钱。又日常家用的柴米油盐,和他自己的书画印,也唯恐被偷窃,谨慎的收藏起来,还要锁上加锁,贴上“请君莫再偷”的封条。这些锁的钥匙,不下斤许,都用小绳贯串起来,紧系在他的裤腰带上,行动时叮有声。

还有他家平时款待客人的茶叶,就是普通的食品,也从不假手旁人,都须由他亲自取给。我在民国三十四年九月,第一次去拜访他时,便觉得摆在我面前的一碟饼干,有异味而不可食,这些饼干不知已收藏有多久了。(118)

饿叟

我生无田食破砚

甑屋

白石老人的女儿齐良怜(易恕孜妻子,宝珠所生长女)回忆说:

照说父亲每天的收入,很是可观,可是他总是和我们说他没有钱,但是我们都知道他一有整数的银洋和钞票,便默默地藏起来的秘密。有时候我们向他要点零钱花,他便会说:“常将有日思无日,莫把无时作有时。”父亲一生节俭,所恪守的正是这两句格言。

不仅如此,父亲对于家里任何吃的、用的,都一概爱惜备至,诸如米、面、油、盐、茶,也都是由他亲自经管,连同他最心爱的画和印,都锁起来。有时候父亲起身迎送来访的客人或出门上街,便有叮patch的响声,不知者还以为他是佩了铃铛,又怎知他会经常把一大串大小不同的铜钥匙系在身边呢?

父亲是如此的节俭,我知道他是忘不了幼年的穷困,更想到我们一家二十多口人,都依靠他一人养活,尤其象他那样大的年岁,所以后来我不太随便向他伸手要钱,即使我急想添置什么东西,也得看他老人家在高兴的时候才开口。(119)

据齐佛来回忆,在20世纪50年代初,年届90高龄的齐白石,每天吃菜用钱才5角(当时为5000元),来客添菜时再加。到去世,他也未曾睡沙发床,家中的一套旧沙发还是公家配给的。(120)王森然在1935年所写的一篇文章中,曾介绍说:“他的家务,无论大事小事,全由他一人安排处理,买几块引火的劈柴,都是他自己讲价过秤。”王森然还记述说,齐白石不喜欢照相,有一次摄影师郑某到他家去拍照,照了12张,还放大了一张三尺半的。齐白石送他一张《虾》。一位姓周的画家去给他画了一张像,他送周一张《东方朔偷桃》。但是“过了几天,在他的客厅里又写了一个牌子,意思是说双方不合算,以后再有人照相画像一概不应酬”(121)

兴家必勤俭,高寿宜子孙篆书联 1946年

一家多事

平生辛苦

吾狐也

据娄师白回忆,直到1936年,白石老人还铺着他在世纪初远游时携带的那条褥子。一次,他帮着齐白石拔院里种的苋菜,把几根老点的丢在一边。齐白石说:“像这样老的苋菜,不要把它丢掉,因为它还折得断,只要把皮撕掉,还可以吃。”说着就把那几根老苋菜撕了根皮,而未舍得丢弃。(122)张次溪在《齐白石的一生》中作了更具体的记述:“他五十岁以后,因为劳动了半辈子,省吃俭用,历年有了点积蓄,成了小康之家。到此时(指1937年——引者注)又经历了二十多个年头,名声大了,收入也多了,处境优裕,更是大非昔比。但他俭朴的素性,始终不曾改变,境况虽是好了,仍和从前贫寒时一样,吃的、穿的、用的,都是不求精美,只图温饱。七十岁以前,尚能咀嚼花生,常用盐水煮了来吃,还时常买些‘半空儿’的,用来待客。七十岁以后,牙齿一天坏似一天,喜欢吃面食或稻米粥,荤腥更是不常用,专吃些蔬菜。虽因年事已高,冬天身体怕冷,也不过鹅绒被、火炉子,是他的必需之品,别的东西,并不需要。他一生简单朴素的生活,数十年如一日,处处不忘掉自己是在贫农家庭生长大的。他平日居家过日子,件件事情,都由他亲自经手。门户箱柜,都加上了锁,大小钥匙,一连串挂在自己的裤腰带上。家里人买点东西,无论用钱多少,必须临时向他去要,他认为需要买的,才亲手去开锁取钱,从来不叫别人代劳。前人所说‘事必躬亲’,他真是当之无愧。他深深地体会到物力维艰,非但不随便浪费钱财,对于任何东西,也是十分爱惜,决不轻易毁弃。他作画所用的画笔,有时笔头掉落,或笔杆裂开,只要还能对付着用,他总亲手用生漆涂上,阴干后坚牢如常,拿来再用,从不肯信手扔掉。”(123)

我们不必回避齐白石节俭持家的作风,也不必强为颂美——如一些文章所说的“不忘劳动人民本色”云云,齐白石就是齐白石,他的生活态度和作风总是他真实个性的一部分,真实本身往往比主观评价更有价值。一些人看作节俭,另一些人则视为吝啬,或“节俭得有些吝啬”,都是正常的。齐白石是个具体丰富的人,不是个观念符号,不是理想家们幻想出来的“典型”。齐良怜说他“一生从不奢求,不苟取也不苟予”。他喜欢钱,但都是凭着自己的劳动去挣,夏午诒给他捐县丞,樊增祥荐他当内庭供奉,这些都是可弄大钱的肥差,他都断然拒绝,一生不悔。20世纪20年代中期,他的画在日本走红,同乡宾恺南曾劝他赴日卖画,他回答说:“饥则有米,寒则有煤,无须多金,反为忧虑也。”他卖画的润例,不断升高,却一向是照价收款,从不巧立名目,多收多取。他用以教育子女的格言“常将有日思无日,莫把无时作有时”,是农业社会的经验结晶。千百年中国农民都是这样对待生活的。57岁后的齐白石虽已成为北京居民,却还维护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习惯,以及连灯油也要节省的农民家风。这在一般城市人眼里,不免太过土气;在破落户子弟看来,就“小气”得“令人喷饭”了。不待说,用保存良久的霉点心招待客人,未免与齐白石的身份不相称,但对于一个守着农民习惯的老人,这也许并非有意——他觉得那仍是可以吃的。

齐白石怕说有钱,家中钱物都独自掌管,其心理背景,是多方面的。如:子女多,又非一母所生,常因钱物发生矛盾;怕抢、偷和突然灾祸等。他吃尽丧乱贫困之苦,饱尝兵匪劫掠的滋味,20世纪20年代中期后虽颇有收入,往日的贫苦仍像梦魇般萦绕心头。晚岁的齐白石,不免有老年性心理问题:如多疑,情感脆弱,固执任性等。他有一方印:“吾狐也。”边款刻:“吾生性多疑,是吾所短。刊此自嘲。丙子五月将客成都之治园,白石。”丙子为1936年,齐白石74岁,这方印,表现了他的坦诚,也透露出老年人的心理异常。把钥匙全系一人腰带,一盒点心也要亲自加锁封存之类,显然有些病态了。对一生伤贫惧乱的老人的行为,我们应当从善良的角度,从人的多面性去理解。

白石老人尚节俭的心态,在诗画中时有流露。他常以“老鼠偷油”为题作画作诗,如《题小鼠倾灯图》:

小鼠倾灯图 约1929年

汝辈倾灯我欲愁,寒门能有几钱油?

从今冒黑扪床睡,谁与书田护指头。

——《白石诗草补编》第二编

此诗约写于齐白石脱离贫困窘况之后,不是对自己生活的写实之作。70岁后,齐白石的家境更宽裕了,仍喜作这类诗画。如《白石诗草续集》的《灯灭小鼠偷油》:

灯枯黑暗使人愁,昨夜来偷今夜偷。

枕上新吟书不得,画钱难打许多油。

这当然更非写实之作。也许是有所喻,也许是在声明自己“贫穷”,但流露着怕穷、怕偷的心态,是无疑的。近于吝啬的节俭,在相当程度上都是以这种心理为背景的。年轻时曾借松火读书的齐白石,对老鼠偷油这般敏感而有兴趣,是与深刻的穷苦记忆相勾连的。

此外,齐白石从青年时代起就凭着手艺养家,上至祖母下至儿孙,主要靠他的劳动过活。这无形中确立了他在家庭中的重要位置。定居北京后,家里唯他年长,又是唯一的经济支柱。其尊严的集中体现就是掌管财权。腰系全家的钥匙,不只表明了他的节俭,也证实着他的家长地位——这种行为显然也是农民式的。

齐白石的节俭行为与心理,还与他儿时的经验联系着。这经验就是:钱物来之不易,唯俭朴才能度贫困。他毕生没有忘记母亲用捣衣椎椎稻草积攒粮食的情形。这样一年才能积三斗六升。他8岁去读村馆,买纸笔和书本的钱,就是母亲用所积的四斗稻谷换来的——她原本把这些稻谷存在一个银匠家里,准备换副银钗(那时她才20多岁),最后还是换钱给儿子用了。齐白石还记得幼时在描红纸上画画,屡受外祖父呵责,并以《朱子家训》“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教诲他的情形。他不敢再用珍贵的描红纸,到处找包皮纸代替。就这样的日子也没过多久,他就无力上学,去放牛拾柴了。齐白石晚年喜欢画芋头和野菜,也和这些童年记忆有关——家里经常没粮吃,用以充饥的只有芋头、野菜。13岁那年的春夏之交,雨多不能上山砍柴,家里又没了米,全家只好用干牛粪烘煨野菜吃。柴灶灌入雨水,竟成了青蛙聚生之地。直到他学木匠出师,家境仍不好,“挣到的钱,一个都不敢用掉。完工回了家,就全部交给母亲”(124)。如果把这些经历和经验,与白石的节俭作风联系起来,他的“吝啬”就不奇怪了。他题画菜说“充肚者胜半年粮,得志者勿忘其香”,又说“穷人家的苦滋味,只有穷人自己明白,不是豪门贵族能知道的”(125)。这些话,不了解中国农村和中国农民的人是难以深刻体味的。

齐白石有一首《题家鸡瓦雀》诗:

谚云:斗米长斤鸡,斤鸡难买斗米。

斗米斤鸡话不讹,卖鸡还米复如何?

老妪把米常愁怅,满目檐前瓦雀多。

以米换鸡或以鸡易米,还算公平交易。但瓦雀们不管公平交换,只知啄食你的米,农家老妪就只有愁怅了。也许齐白石觉得自己有点像“老妪把米”:他以辛勤劳动换得了钱财,但总是战战兢兢担心“瓦雀们”把它抢走。他埋藏钱币,并不是件愉快的事。当他作画时,就忘记了功利,超然物表,是一个真艺术家。当他用艺术品换来银圆钞票时,就负担沉重,为物所累,又成了十足守财的老农民,失去了艺术家的潇洒超脱。这两种境界和两难境遇,人们是经常体验到的,在白石老人身上,大约更尖锐些。有趣的是,齐白石自己似乎并不特别感到这种矛盾的痛苦,他不断地转换着角色,直至终老。

钱究竟是什么,齐白石也思考过。他有一首《钱铭》,说钱“广之通神”“贪之不祥”。这种认识规范了他的行动——不贪,不损,但尽力挣之,节俭用之,小心侍候之。

节俭与勤劳分不开。前面介绍过,齐白石毕生勤奋——不独作画镌印,就是日常的劳动如养花、种菜之类,也从不懈怠。这和北京艺术界的一些落魄子弟恰成鲜明对比:他们虽然可能很聪明,也有些文化底子,但游手好闲,好吃懒做,讲究排场,绝不节俭。齐白石与他们彼此看不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齐白石待人,并不都是“吝啬的”。齐良怜记述说:“父亲待人很有分寸……一般客人,都以茶招待。比较亲热一点的戚友,就飨以饼干、瓜子、落花生等食品;他自己也很喜欢吃一种‘半空’的落花生,这种‘半空’,在北平买起来很便宜,吃起来特别有一种香味。再密切一层的朋友,他更会请到馆子里去吃便饭,北平西长安街一家四川馆庆林春,是他常去的地方。这家馆子知道我父亲节俭的性格,饭前饭后吃的瓜子和水果,都由我父亲自备,吃不了的菜,也会自动送到我们家里去。”有一次,易恕孜把一位李将军带到家里,并对白石老人介绍说:“他是个很有操守的将军,父亲听了,便默默地画了一幅画,问李将军有别号没有,李将军连忙说没有带钱,不好意思,父亲说:‘你是个清官,我钦服你,这幅画是送你的。’”(126)胡絜青也有类似记述,她1939年第一次识白石老人,白石老人请她介绍“一位补习诗词的女老师”,辅导他的儿子读书。事情办好后,“齐先生派了他的继室带了他的小女儿登门致谢,给我送来了两幅拿手之作——一幅虾米,一幅螃蟹,可谓重酬”!(127)从这样的例子,又可见出齐白石慷慨大方的一面。

勤与俭,是中国最古老的文化传统和道德准则之一。“克勤于邦,克俭于家”之说在先秦就出现了。李商隐《读史》诗云:“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宋儒、禅宗、道教,也倡导“人生在勤”“不作不食”的道理。清代学者提出了士大夫唯获经济上的独立,才可能维持个人尊严的观点,而所示独立自足的办法就是“勤俭治生”(128)。《朱子家训》更是对家庭的节俭作了详尽说明:“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宜未雨而绸缪,毋临渴而掘井。自奉必须俭约,宴客切勿留连。”但人们并不都作如此想,尤其北京的晚清遗老遗少,奢靡者多,勤俭者罕,他们不嘲笑克勤克俭的齐白石反而是怪事。就地区而论,某些商业都会如上海、徽州、扬州等,勤俭之风反倒胜过京城。商人们薄靡盐薤、欣然一饱的风气,与贵胄子弟的挥霍好闲之风相去甚远。齐白石由农民到艺匠,靠出卖手艺过活,原本近商。他入北京后,与交际场中人和遗老遗少格格不入是很自然的。他操守着自己的作风和习惯,不介入任何社团组织与活动,不受旧帝都奢靡懒散之风的影响,原因之一是他能以卖画自立。在这个意义上,他的坚持节俭也是勤劳自立的结果。

由节俭的苛刻反映出的封闭自足,是属于过去时代的;而节俭、勤劳自励和远士近商,则是面向新时代的。齐白石身上交织着昨天与今天,这或许应被视为近代知识分子的一种文化特质。他有一首《画黄白菊》诗,语义双关:

黄金从来有价,白玉自喜无瑕。

多谢秋风得力,一齐吹到吾家。

黄菊(金)白菊(白玉)——金钱和清白人品他都要,一个也不丢。这观念是近代的,商的;亦是传统的,士的。还可注意的是齐白石表达得直言不讳。这种坦率和他的节俭作风一样,在一些人看来“太露骨”,不够雅。但非此不是齐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