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 三岁
田家明对他妹妹一直很头疼。从小就争强好胜,好逞能,事事不落人,样样都要争第一。有点过了。并且,最是得理不饶人,嘴巴凶,牙齿利,人说一句,她说三句,三两句话就能把人逼到死路。从小,兄妹俩没少干架,他也因此常被母亲骂。
这也罢了。她主要是幼稚,有盲从、跟风心理。你想啊,她一个初中生晓得什么?哪里会独立思考?不过是叫干什么就干什么,起哄似的,一窝蜂冲进人家里,翻箱倒柜,踢这个,踹那个,她身上有没有血债都不好讲。后来又跟着出去大串联,野过一阵。再后来,串联叫停了,开始上山下乡,她第一个报名。
本来按政策,江城的学生内部消化,原则上不出省。她倒好,联合了几个积极分子,大闹校长室,又闯进教育局,非要到边疆去。边疆多着呢:新疆、云南、黑龙江、海南岛……几个人一合计,没见过草原,想象着“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心里很向往。是当出去旅游么?当然不是!
家凤几个是抱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去的。既然逃不过要吃苦,那就索性挑一个心仪的地方去。因此他们大闹教育局,并不全是为出风头、当头游,实则是对远方有一种浪漫想象。也因此,田家明对他这个妹妹越发瞧不上,太不成熟了!
三兄妹中,田家明是最后一个走的。上山下乡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就是说,即便没有上级号召,他也会上山下乡去!他从小就有志向,小学一年级就是班主席,而后中队长、大队长一路做到小学毕业。
初中考的江城一中,全城最拔尖的学生全挤来这里了,可是他照样还是尖子生,第一批次加入共青团。成绩好倒在其次,关键是兴趣广泛,加入了合唱团、航海队、生物小组、管弦乐队……是个人物就是了。他当时的偶像是邢燕子,下乡时才小学五年级,他都初二了,怎么着也可以下去了,于是跟老师提出申请。
他是这么说的:“我感觉是时候了,农村一穷二白,普遍来说都吃不上饭,急需我们这样的知识青年下去帮扶一把。上面不是说了么,全党要大办农业,光靠农民不行啊,没知识没文化怎么科学种田?”
老师笑道:“还早了点,你的知识积累还不够,国家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在等着你们!”
“什么任务?”
“两弹上天,粮棉过关。”
这才把他说服了,留下来读高中。读到高一,中国第一颗原子弹试验成功,他松了口气,觉得留给他们这一代的使命就只剩“粮棉过关”了。高二那年,他得了个机会去参加“四清”,本来高中生是没资格去的,但江城一中还是派出了几个学生会干部,跟“四清”干部下去社会实践,住进了城郊的一个村子里。触目惊心。
他从五岁离开李庄,乡村记忆几近于无。只知道穷,不知道穷成那样,有饿死人的现象。田家明都蒙了。
几十年后,他都坚持自己的观点,中国的贫富之差不在东西、不在南北,而在城乡。他说,中国农民太惨了,那是天堑呀,不烧高香根本出不来。那才是真正的底层,物质的,精神的,身份的,自尊心的,什么都见底了。
回城后已进入1966年,他念高三。春夏间已觉气氛别样,空气里有股火药味。再看报纸,连篇累牍都是批判三家村、《燕山夜话》。校园里,敏感的学生已坐不住了,一副跃跃状。还有一些书呆子正在准备高考,一边心有疑惑,今年还会有高考吗?
田家明没有这些烦恼,他压根儿就不备考,优哉游哉像个自由魂,每天在学校里干活儿,拿个铲子垫操场。老师找到他,建议他报考哈工大,他笑道:“不考了,我准备混到毕业,卷铺盖走人!”走哪儿去?上山下乡去!
因之田家明的上山下乡,跟“文革”没多大关系。即便没有“文革”,他也会下乡去。有了“文革”,他的上山下乡反而被稀释了,同小屁孩一道,成为两千万大军中的一员,他觉得自己被庸俗化了,窝心得很。
他当然没有立即走成。六月初,“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号令一出,一代学生冲出课堂,杀向社会。田家明是一个月后才卷进去的,看不下去了。校园里贴的大字报,越来越不像样,胡嚼放狗屁,攻击校领导。他遂写了篇辩驳文章《要正确处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贴了出去。从此就多出事来,被视为“保皇派”,要打倒。
这还得了?还让不让人说话?几个“保皇派”一商议,决定成立“东风战斗组”,以笔为剑,以墨为旗,你来我往斗了一阵。文章写得激情澎湃、有理有据,但对于双方而言都是鸡同鸭讲。
不久工作组进驻,越发乱了。一上来就成立“文化革命委员会”,有一统校园的意思。
天天开批判会,田家明几人出门都有人盯梢。这些都无所谓,真正让他丧气的是,很多人他不认识了,从前要好的同学、他尊敬的师长,一夜之间全变了脸。上台揭发他、骂他、唾他。连校长也不例外。他可是为了校长才卷进来的呀。
校长上台揭发他,说他讲了工作组的坏话。他说了吗?说了!但几千人大会上,他能赖则赖,说:“我没说,是校长在造谣!”
白发苍苍的老校长、他最尊敬的老校长,气得直哆嗦,急赤白脸地说:“他说啦!是他在造谣!”
田家明难过之至。有什么东西被撕开了,太难看,也包括他自己。消沉是一点点积累的,隐身还需要契机。不久“红卫兵”兴起,他们以“反革命分子”未予准入,只好自己另起炉灶,先是十几人,后是几十人,再后来急速覆盖全市大中院校,定名为“红卫兵江城兵团”,田家明任宣传部部长,负责起草兵团宣言。
问题出在哪儿呢?争权夺利上。兵团成立不久,领导层便有分化。以江城一中为骨干的几个创始人遭到排挤,只能拱手相让。
当然,1966年也不全是伤心事。田家明几个自从被赶出兵团,学校也回不去了,其时工作组已被干掉,晚生代蓬勃而起,真正是“墙头变幻大王旗”的景象。家明几个成了老人,做了一段时间的逍遥派。
长征串联的事便是在这时提上日程的。想想也好,在家闷得慌,心里也闹腾,权当出去见见世面。当下决定兵分两路,一路北上,赴天安门广场;一路南下,往井冈山进发。
田家明是南下的那一路,组织一支约莫十几人的队伍,年纪最小的是个叫李贞的女孩,才十五岁。出发那天是十月下旬。天刚蒙蒙亮,一行人就在人民商场门口集合了,都打了背包,肩的肩,挑的挑,还有各式乐器、宣传画册等。李贞是由哥哥送过来的,小圆脸,个子还未长足。路灯底下见得她眼睛红红的。
哥哥说:“田家明,我把妹妹交给你了,你要带好!”这一句有千斤重,田家明把心一沉,他也是第一次出远门。很多年后他都在想,当时怎么天不怕地不怕,路上万一出了差错怎么办。其实,这一层也有想到,但仅是“长征”二字,已足够他们“万水千山只等闲”了。
田家明后来告诉田庄,那时真带劲儿。反思、消沉那是后来的事。你说幻觉也好,虚妄也罢,在我们却是实实在在的,凡事愿意相信,有劲儿。你们呢?活出劲儿没有?衣食富足,我就问你,带不带劲儿?瞧你们都活出什么样儿了?疲沓沓的!
李贞的哥哥叫李勇,北上的领队,李贞原要随哥哥去天安门的,哥哥嫌她累赘,硬塞给了南下井冈山的田家明。此刻,哥哥回头看了一眼李贞,说:“喂,好了呀!不叫你来,你哭;叫你来,你还哭!什么意思嘛!”
李贞不好意思地踅上前来,跟田家明说:“领队,我不会掉队的!”一边眼圈又红了。为不能去天安门,不能见到伟大领袖毛主席,她把哥哥恨得要死。
一行人是八点半出发的。走了一天的路,傍晚落脚一个村镇时,脚都起泡了,肩膀也磨破了皮——田家明挑着扁担,一肩是扬琴,一肩是宣传画。他们一路没闲着,看到田边有人,就停下担子,横幅一拉,上写“毛泽东文艺思想宣传队”,先拉两段手风琴,再唱几首革命歌曲。傍晚的演出最隆重。在大队部门前围了个场子,村民们看见了,立马跑回家搬小板凳。人是越来越多,挤了里三层外三层。
一行人表演了舞蹈、独唱、重唱、小合唱,还有器乐合奏。完了村民还不让散,叫加节目。于是集体合唱《国际歌》,众人列队,器乐响起,田家明站在队伍前。暮色慢慢来临,田野里有秋收的味道,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只觉得苍凉忧伤,或许是《国际歌》唱得太响亮,一直循环往复,也有村民跟着唱。
田家明打拍子的手慢慢疲软,黑暗中只听见歌声悠扬,或许,风会把歌声送出去老远老远。当众声循环唱到“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时,女声部有人在啜泣。田家明放下了手臂,很庆幸这是在夜里,没有人会看见他眼里含着泪水。
他们是一路唱过去的。他们在火车上唱,在卡车上唱,就这么唱到了杭州。有一天他们混进了浙江省人民剧院,里头正在演出,舞姿扭来扭去。一行人觉得不健康,这么说吧,带有点小资产阶级情调。于是当场写了个宣言,由一个姓黄的同学站起来宣布:“请你们停止演出!”
台上没理会,正演得起劲呢,压根就没听见。
黄同学连说了三遍,一次比一次严肃,第三遍近乎呐喊,台上戛然而止,面面相觑。还未等他们做出反应,田家明一行已跳上台去,带上他们的全部家当:长笛、短箫、手风琴、口琴、二胡、大鼓、小鼓……一边布置舞台,一边对着观众席作了自我介绍,宣读了对这场不健康演出的意见。然后,他们开始表演。
那天,他们唱了《在北京的金山上》《我为祖国献石油》,他们也唱《国际歌》。渐渐地,全场开始大合唱,大家手拉手,身子摇来晃去。也有观众跑到台上,跟他们要地址,说为了革命事业,以后大家多联系、多交流。
那年田家明十九岁,迎来了他们这一代人的高光时刻。后来他说,整个剧场燃了、爆了。文艺工作难道不应该这样搞吗?
很多年后田庄想,她的十九岁干什么去了?啊,她的十九岁,大学一年级,不可说,不可说,太寂静。
需要说明的是,田家明一行没有抵达井冈山。还未进入江西境内,已有半数以上的队员顶不住了,打道回府,末了只剩四男两女。他们一直在步行,离井冈山越来越近了。圣地一样的存在,逢山过山、逢河过河,以日均九十华里的速度在行进。途中有人病倒,而队伍并不停留,只留下一个队友做陪护,送医院就诊,好了以后再追赶队伍,约在上饶碰头。
上饶哪里碰头呢?田家明想了想,说:“在距离上饶零公里最近的电线杆上,你们贴个告示,写上地址,我们找你们去。”
一行人就这样往上饶进发了。不想未到上饶,又有同学病倒了。于是临时做出决定,返回上一站长山,与另一个病友汇合。这时年纪最小的李贞又生出事来,她愿意自己一个人前行,说:“没有你们,难道我就不革命了?”
田家明左右为难。强她不过,只好派一个女生与她同行,说:“别走散了,到时我找你们去!”其实能不能找到,他真没数。
他领着病人回到长山,安顿好两个病友后,又匆匆上路,找两个女孩去,此时离分手已是两天以后了。一路打听,走了六十多里路,都说没见过。也有农民提醒他:“别往前走,山里有豹子。”
此时天色已黑,下着小雨,他的背包也湿透了,背在身上就觉得重。走上一条碎石小路,夜色中看起来白惨惨的,只听得脚下一片“沙沙”响,汗毛直竖。
看见人就问,越问越慌,脚下的步子越发快了。九点左右,路过一个小村子,都说没见过。田家明想,怎么办呢?难道一直这么走下去?估算一下她们的路程,应当不会太远,于是咬牙再走。
这就来到了一个大村子。他从村中穿过,约莫走了两里,突然听到有歌声,驻足细听,是两个女生的声音,唱的是《在北京的金山上》。那一刻,田家明突然眼眶发热,又暖,又气,又委屈。
他循声来到一户人家,推开虚掩的门,屋里蹲了一地的人,中间一张小破桌,上头一盏马灯。一屋的人都在看他,唯有李贞两人唱得动情,全然不知。他挤到桌前,把背包往地上一放,李贞两人回过头来,看见是他,突然止了歌声,放声大哭。
他也没说什么,上来拍拍两女孩的肩头,示意她们继续。哪里还唱得下去?当下与老乡们聊了聊,就宿于村里。
次日他领着两女孩来到上饶,在距离上饶零公里最近的电线杆上,贴了告示,写了住址。参观上饶集中营,汇齐队伍,过铅山、永平。到了永平突然接到通知,井冈山正在闹瘟疫,不能前行了。既如此,那就留在当地进行“文化大革命”吧。
怎么革命呢?当地有个地质队,他们就住进去了。地质队的革命正闹得欢,诸如造反派、保守派、军宣队、工人赤卫队……一般都是白天上工,晚上批判,越批越来气、越上头。
吵嚷中突然听得笛声响起,就有人跑出来,月光底下,山影连绵,笛子的回声悠悠荡荡,显得很清冷。笛声止了,歌声响起,还是那首《国际歌》,女声起唱,男生伴唱,调子雄浑悲壮,照例还是有回声,荡气回肠。田家明他们就是这么革命的。
工人笑道:“这倒好,革命还有音乐伴奏!”
革命何止音乐伴奏,革命还能暗生情愫。工人们略微看出些端倪,十五岁的李贞常常躲着领队,矛盾的是,时不时又会在他面前晃一晃,总归是不自在,动辄发脾气。年轻的领队对她很头疼,实在忍不住,有一次含着脸把她训了一顿。
工人跟领队开玩笑,说:“田家明,革命浪漫主义啊!”
“什么?”领队一头蒙。
工人们都快笑死。
1973年10月,田家凤带着侄女小丫回到李庄。她在江城闲得慌,回来大半年了,城里没几个同学,就是有也不想见,劲儿过去了,似乎历经沧桑。其实她在内蒙古也没怎么样,确是吃了点苦,但也未见得就比别人更苦。
她也确实生了病,大抵头一年干得太狠了,不惜力气,当时有一句话叫“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出声”,正是他们的真实写照。第二年就不行了,常常体力不支,有一天上工的时候,突然眼冒金星,摔了个四仰八叉,被送到医院,住了一星期。这些,她都没跟家里说,硬扛着。
后来,渐至于不能下地,一出工就眩晕,眼前有小金星。不出工就没工分,吃什么呀?两年前她回了趟江城,去她父亲单位的食堂吃早点:两碗面条、五个油炸馒头、五个烧饼……直把食堂师傅给吓死,这姑娘,太邪乎了吧?
吃完了,她一个人躲到背静处哭。越哭越委屈,以至于开始号啕。这一哭,倒是不憋屈了,可是把豪情、雄心也哭完了。这一哭,就不怎么想回去了。赖了些日子,还是回了内蒙古,时而上工,时而生病。她的病也没个名目,就是觉得累,没力气。后来,她哥哥总结为,她得的是“神经官能症”:神经搭错了,总以为自己是在生病。
有一次,她骑马去公社拿药,回来的时候,见路上没人,她便下了马,拴住,一个人倚着树,把眼看着茫茫草原,正是草肥马壮的初夏时节,各式野花,次第开去,红黄蓝紫,连缀一片。远处是天尽头,蓝天白云,牛羊徜徉,她很难过。什么时候是尽头啊?她蹲了下来,哭着问自己:“什么时候是尽头?”
不久她就回江城了,誓死不再回去。三天两头去医院,又托关系开了病假说明,附上病历,一并寄到内蒙古去。她是能赖一日算一日。
姑姑这次回李庄,一是想看看兄嫂,二则,她对老家也有点好奇。很奇怪,自从哥哥落户这里,娶了亲,生了娃,似乎什么东西被盘活了,她一时也说不上。家里,就听爹娘成天“李庄李庄”的,或许是小丫的原因,好比一根绳子两头牵。
说起来,她从两岁离开李庄,二十多年就没回来过。哥哥五年未有谋面,也不知老了没有?嫂子更不知长什么样。听娘说,也就那样。
“也就那样?”姑姑疑惑道,“那凭什么要找她?一个村姑!”
奶奶说:“我哪儿知道?你问你哥去!”
小丫正蹲在奶奶脚下玩泥巴,抬起头跟姑姑说:“王八,绿豆。”
“什么?”姑姑更疑惑了。
奶奶在小丫的屁股上打了两下,说:“小作死的,不准胡说,更不准告诉你爸妈去!听到没?”
姑姑问:“怎么回事?”
“喏,我是跟她说过,”奶奶笑道,“她爸妈两个,一个王八,一个绿豆,是看对眼了。她就记住了,整天王八绿豆的挂嘴上。”
“哎呀,妈!”姑姑笑道,“你以后能不能少说两句,她小孩子最会饶舌盘嘴!”小丫确实会饶舌盘嘴,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她全知道。心里有数着呢。
姑侄俩是周六傍晚到的李庄,由建国媳妇领进了家门,远远就向屋里喊:“田家明、孙月华,看谁来了?”
父亲抱着弟弟迎出门来,看到田家凤手里搀着小丫,一时愣住了。半天才说:“你们怎么来了?事先也不说一声!”
家凤笑道:“有意的。就想吓唬你一下!”
两口子当即淘米做饭,一时忙乱。又是五年不见的妹妹,又是一年不见的女儿——这是小丫第一次回家,怯怯的,有点怕生。她把手紧紧攥在姑姑手里,须臾不松开。
姑侄俩被迎进堂屋里,也不坐下,四下里看看。除了几件得用的桌椅,两张床,两个箱子,再没别的了。床头糊着过期的《人民日报》,靠近煤油灯的地方,有一行通栏大标题被熏得黑黄黑黄,姑姑凑上去看了半天,才认得清字,“念念不忘阶级斗争,抓紧革命大批判”。
姑姑说:“小丫,这就是你的家。”她觉得心酸。她的哥哥,她的卓越的哥哥,竟然过的这种生活!她不是没见过穷人的生活,从前住在牧民家,一大家子只一张炕,男女老少挤一起,她睡在最边上,就这样也住了大半年。田家明的生活绝不是最惨的,可她还是伤心,因为他是哥哥,从小有理想、有志气、有识见的哥哥,从小就不爱搭理她、动辄凶她的哥哥。
她把小丫领到院子里,鸡舍、猪圈、兔笼,还有几只大白鹅,横刺里朝她们扑过来。小丫吓得躲在姑姑身后,大喊大叫。姑姑也慌了,顺手抄起一根木棍,一边挥着,一边退回屋里去。
这时,哥哥出现了。他胳膊底下夹着儿子,一手拎着柴火,一手提着青菜,踏进院门的时候,捎带把鞋底的泥往门槛上刮了刮。儿子一路叫唤,在他胳膊底下乱弹。他的眼镜也滑下来了,不由分说,他一边往厨房走,一边抬起另一只胳膊,把眼镜往上推去。
哥哥才进厨房,嫂子就出来了。端来两碗红糖水,碗里汪着鸡蛋,这是李庄的待客之道。嫂子放下碗,说:“走了一天的路,累了吧?我这就去端水来洗脸!”说完看了一眼小丫,说:“小丫,来,跟妈妈端水去。”
小丫缩在姑姑身后,警觉地看着她。
母亲有些动容。小丫长大了,跟去年离家时不大一样。那一刻,她把鼻子一酸,眼睛湿了一下。笑道:“没良心的,就知道你把爸妈全忘了!”转身就往屋外走。
姑姑跳起来,说:“不当事儿,我自己来。”说完就跑出屋去。姑姑觉得嫂子还行,白白净净,甜甜的,难得不土气,跟穿着打扮没关系,是有气质。只是哥哥为什么要找个乡下人?
姑姑走进厨房,见她哥哥蹲在灶前,一边往灶里添柴火,一边拉风箱。儿子扔在一旁,爬了一身的草。哥哥老了,两个小孩的父亲,才五年。她也说不上哥哥老在哪里,黑了,瘦了,线条硬朗,但脸色苍黄,有疲态。她从前那个爱沉思、一脸静容、干净明朗的哥哥哪里去了?
厨房里烟味扑人,田家凤把眼泪都咳出来了。咳完了,她就立在原地哭,静静地哭。哥哥说:“咦,怎么回事?杵那儿干什么?回堂屋去,我忙完就过去。”
家凤转身回堂屋,见嫂子蹲在当门口,拉着小丫的手,小丫瑟缩着不敢近前。见小姑子进来了,嫂子说:“你先歇着,我去忙去。”掉头就走,一边拿手拭眼泪。
哥哥终于来到堂屋,一边掸掸身上的落草。还未及跟妹妹说上话,眼睛就被小丫吸走,顿时喜笑颜开,说:“乖乖,大小孩了呀,眉眼都长开了。”说着就蹲下来,拍拍手,道,“来,爸爸抱抱!”
小丫看着爸爸,很好奇的样子,又有些拿不准,一边把眼问姑姑。姑姑推了她一把,说:“过去啊!是谁整天说想爸爸的?”于是小丫半推半就,走一步、停三步,慢慢向爸爸走去。这一幕,她妈见了准吃醋,待遇太不一样了,高低立见。
爸爸把小丫抱在怀里,亲一阵,揉一阵,撂上天,抱着她转圈圈,不一会儿,小丫就开始咯咯笑。
这中间,爸爸也会问问家凤的情况,什么时候回来的?住几时?都还好吧?家里的上人也都好?田家凤怅然若失。哥哥说这些的时候心不在焉,像在应酬。他的魂儿都被小丫勾走了。兄妹俩五年不见,都历尽沧桑,连天地都换了一回。家凤多么想跟哥哥单独待一会儿,说说话。哪怕不说话呢,就一起坐坐,让沉默充满他们,让她好好哭一会儿。
家凤对哥哥的感情一直没变,甚至比以前还要深。从小,哥哥就不爱带她玩儿,她才不管,跟屁虫似的跟着他。他是一脸嫌弃,都不拿正眼看她,一般都是斜睨,说话也没好声气,要么就是撩她,撩到最后两人总不免打一架。
有一次两人玩撞肩膀,往横向里跑,把肩膀撞到一处。撞了几回合,哥哥突然把身子闪开,家凤摔了个大仰八叉,简直哭死。
哥哥到初中就没那么贪玩了,有自己的小世界,把家凤给仰望的!遇上不会的题目请他解,他三两句话给个思路,然后说家凤:“笨得跟猪似的!”
于是家凤扑上去撕打,但哥哥真是懒得闹了。家凤上了初中就开始臭美,爱照镜子,哥哥偶尔看见了,也会嘀咕一句:“丑人多作怪!”家凤就要跳脚。
兄妹俩是这么个形态,其实挺要好。这次家凤来李庄,伤心地发现哥哥变了,很冷淡。可能也不是冷淡,而是心不在她身上了。直到几年以后,家凤自己结婚生子,她才明白这里的区别,结不结婚全不一样。1973年的哥哥,整个人已被生活占满,毋宁说,是被他的小家庭占满。
家凤隐隐有些怅然,这才理解了娘,为什么总说嫂子坏话,为什么会有那一种遥远的、莫名其妙的醋意。是了,自从田家明结婚,母亲失去了儿子,妹妹失去了哥哥。
当然,话也不好这么讲。可是江城的家正在凋零也是事实。家里充满了孤独的老人味,一股腐朽的、没落的气息,有什么东西正在往下坠。田家凤十八岁离家出走,从来没想到父母会老去,哥哥已生了一儿一女。四年的草原生活没有磨砺她,反而让她变得更软弱,动辄想哭。后来结婚也哭,回门也哭,是真的伤心了。爹娘都在,但已分离。好比一棵大树,树桩老去,枝叶长起。从前相亲相爱的三兄妹都做了亲戚,成了旁支。
妹妹的变化,田家明看在眼里。都说女大十八变,还真有点道理。从前毛里毛躁的,没一点姑娘样,内蒙古的风沙也没把她吹得更粗糙,反而有点黑里俏,或许是这一趟回江城养的?他也懒得多问,主要是顾不上。小孩子闹得很,一刻都不消停。
那天吃晚饭时,已是掌灯时分,仨大人带俩小孩,暗影里团团坐着,一句正经话都没说上。俩小孩互有好奇,时不时就会抬眼打量。尤其是小丫,更是把她弟弟看个没完。
母亲说:“明天一准混熟!”
姑姑说:“小丫,过两天就要回江城了,你是跟我走呢,还是留这儿?”小丫不说话。
父亲说:“留下来吧,跟弟弟一块玩儿。”
小丫突然笑了,笑着笑着就开始尖叫。
姑姑逗她:“笑是什么意思?是走还是留呢?”
小丫是不会正面回答的。关于去留,她一字不落。
姑姑说:“那就是回江城了?”
小丫不说话。
“那就是留李庄了?”
小丫再次大笑,开始尖叫。
一家人都笑了。姑姑说:“没良心的,爷爷奶奶要是知道了,不知有多伤心呢!”
田家明兄妹还是单独待了一会儿。嫂子体谅人,饭后收掇完了,领着俩小孩去睡觉,说:“你们说会儿话,多年不见,难得的!”
兄妹俩坐在灯影里,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略有些尴尬。往事浮上心头,苍苍茫茫,很虚浮的,真不知从何说起。堂屋门敞着,能见得满院的月光,屋里也落进一些。田家明勾着身子看月亮,看了好久,突然回头问:“处对象了没有?”
妹妹摇摇头。
“不小了。能处了。都二十三了吧?”要是搁以前,他是不会这么说话的。他会说:“赶快!本来就不好嫁!”
家凤问:“你呢?你还好吗?”
哥哥淡然道:“什么好不好的,你都看到了,过日子而已。”
确实是过日子。过日子不作兴这么聊天的,田家明不大习惯。他已经好多年不跟人这么聊天了,他知道妹妹想聊,但是他说不出口,好像忘了那一套语言系统。他和工友聊,和妻子聊,和李庄人聊,是有一套语言程式的,虚的也好,实的也好,开玩笑也好,正正经经也好,他都应付自如。偏偏和妹妹聊,他有点犯怵。
比如他和妻子,其实感情不错的,时而好,时而吵,是最真实的生活。他们是什么都聊的,东家长西家短:偷人、爬灰、养小叔子。他们聊的最多的还是柴米油盐,这一阵攒了多少鸡蛋,老母猪下了几个小猪,屋后的杨树也杀得了……这些都是钱。李庄人一看见田家明就说:“哎呀,你家孙月华真会过!”
会过是会过,也就是个“外面光”。没到挨饿的程度,也不穿打补丁的衣服,因为田家明一家是体面人,干部家庭、回乡知青,自己又在外当临时工,就要个面子。细粮是不吃的,只在来亲戚的时候才派上用场。平时吃什么呢?吃玉米、糙米、白薯、红薯。炒菜时,拿个油刷子朝热锅上轻轻一抹,就算有“油”意,不枉是炒菜了。他家偶尔吃顿好的,还要关门闭户,怕邻居看见了,知道他家有,来借。
这些,怎么跟妹妹说得?估计她也不感兴趣。她最感兴趣的是这些年他们的下乡生活,一个在内蒙古,一个在李庄,这中间的风起云涌、跌宕起伏。他不大想说,主要是忘得差不多了,另则也怕说:不小心说深了,怕自己会上心,有牵痛。
这片他曾经魂牵梦绕的土地,他最心爱的穷苦人,他愿意为之奋斗、为之牺牲的事业,现在也就那么回事儿,归于平常心。主要还是忘了,不大记得清。
生活整个改变了田家明。一旦结婚生子,小日子过起来,他务实多了,像从一场梦中清醒。现在最紧要的不是别人的生活,而是自己的苦日子,就不算小丫,他也是一家三口,嗷嗷待哺,他必须先糊口!
因之,那晚兄妹俩统共也没说几句话,略微坐一会儿,家明打了个哈欠,说:“太晚了,你也早点歇去吧。”说完就回房睡了。
家凤“嗯”了一声,端起煤油灯走到客屋去,一个人在床沿坐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