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 二岁
十月,弟弟田地出生,乳名小毛。
八月里,小丫就被送到江城,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父母顾不上她了,一家人忙得鸡飞狗跳。这次,过来伺候月子的是外婆。
外婆四十七岁了。她第一次出现在李庄人的视野,是在小丫满月不久,过来帮女儿带孩子。李庄人叹道:从来没见过这么年轻的外婆,看着真不大像。第一,显得后生,跟孙月华像是俩姊妹;第二,长得比女儿好,“美人”这样的词汇,搁她身上合得上。孙月华除了一个白,哪儿及她一星半点!
她首先是端庄,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李庄人不知道这叫“仪态”,总之看上去不大一样,很顺眼就是了。其次,性格也好。跟女儿不是一个路数的,她是稳、淡、大方。相形之下,女儿就显得小家子气、没教养,有时耍小性,有时嘻嘻哈哈。女儿也害羞,当然是因着年轻,总之是性情未定。
而她是很定的,看见人一般都很客气,或欠身,或站定,听人讲话时安安静静,从不插话,很有耐心的样子,等人讲完了,她才会接两句。自己讲话也是轻声慢语,话不多,不善言辞的样子,实则她是三两句话就把事情说清楚,不比一般村妇,说半天也不知什么意思,漫无边际。
即便是搭讪、擦呱之类,她与别人也不大一样,懂规矩、知分寸,不论及是非,不褒贬短长。倘若有人叫她评个理、表个态,她就会说:“二婶,你先消消气,隔一阵就没事了。邻里间常有的事儿,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一时上头,说两句过头话也是有的。过两天她若低头,你就还个笑脸,差不多就行了。远亲不如近邻,低头不见抬头见,冤家宜解不宜结。”
很奇怪,这话也只有从她嘴里说出,才不显得夹生,不世故圆滑,不首鼠两端。她是不迁就,不讨好,甚至,她都不是很热络,也不与人过分熟稔,但李庄人对她就是不生分。
她与人打招呼也是这样。路上遇见了,远远地先微笑致意,及至走近了才发声说话,这是礼数。她的礼数刚刚好,不是为搭讪而搭讪,自自然然,落落大方,显得和气而敬重,是敬人,也敬己。
这方面,她女儿就不及她。女儿生涩,性情外露,与人相处时,要么过头,要么不及,拿捏不好分寸。李庄人说:“真是不比不知道,本来觉得孙月华很出挑了,当妈的一出现,她连一个手指头都比不上。”
李庄人还说:“算是万里挑一了,贫下中农里竟能出这等人物!”这话要是叫别有用心的人听了去,怕是会生出事端。贫下中农怎么了?外婆是一等一的贫下中农,成色很足,她小叔子还是军队里的干部,她家门楣上挂着的“光荣之家”,一年一换,公社专门派人进家,爬高上低,亲自挂上。别提有多尊贵、体面!
外婆的贫下中农身份,还在于她顶能吃苦耐劳,插秧割麦,样样在行,干起活儿来,可叫一个干净麻利快,说笑间就能把人撂在身后一大截。家务活更不用说了,也未见得她有多忙,就见屋里院外收拾得清清爽爽,万物各归槽道,待在它该待的地方。夏天日头长,晌午她也不困觉,坐在当门地,替小丫做老虎头棉鞋。
小丫最黏她。此刻,她匍匐在外婆膝下,埋头翻针线匾,里头丝线、鞋帮、绒面、剪刀……她是拿一样,丢一样,喜得“噢噢”直叫。
外婆端起针线匾,说:“小乖,这个使不得!”顺手从桌上的竹篮里够一只葡萄给她,说,“这个好!”于是小丫便忘了针线匾,专心吃葡萄。她把葡萄吃了足有一个世纪长,因为她晓得要剔葡萄皮。
母亲一旁笑道:“妈,她怎么什么都知道?!”
外婆白了她一眼,一副见怪不怪样。
母亲又说:“要是换了我,她不知怎么闹呢!”
确实,小丫跟外婆亲,因为外婆有耐心,外婆最喜欢跟小丫擦呱、聊天。夏天晚上,祖孙俩躺在床上,熄了灯,一地的月光,把窗棂打在地上。小丫很好奇,把身子越过外婆,看地上的窗棂。
外婆把她扶扶正,说:“小丫要去江城了。”小丫没理会。
外婆又说:“小丫要当姐姐了,妈妈给你生个小弟弟好不好?”小丫顿了顿,似乎是不大开心,想哭的样子。
于是外婆开始唱:“又会哭,又会笑,三只黄狗来抬轿。一抬抬到城隍庙,菩萨看见哈哈笑。”小丫顿时有了兴致,双手拍着,咿咿呀呀。外婆一手摇着蒲扇,一手将她放倒,说:“来,咱们躺下,下面还有好听的呢。”
外婆再唱:“三月里来三月三,各人穿件蓝布衫,也有大,也有小,跳进河里洗个澡。洗洗澡,乘乘凉,回头唱个《山坡羊》。先生听了哈哈喜,说,‘满屋子学生不如你。’”这首儿歌,还是外婆当小儿的时候,也是躺在床上,大人教会她的。
外婆越唱越有兴致,小丫显然已是睡了,一旁悄没声息。因此,外婆下面这首歌,就当是唱给自己听了:“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哪得儿孙抱。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阿婆许嫁女,今年无消息。”唱完以后,她陷入默思中,仿佛一生就这么过完了,从小儿郎到阿婆嫁女,中间几十年都不算了,倏忽而过,可以省略去。
家有阿婆,把母亲变懒了,成天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睡觉睡得腰板疼,于是就捧着肚子,院子里溜达一圈。她有时也替母亲打打下手,但跟婆婆不一样,她这纯粹是为了活动活动筋骨。
家有阿婆,母亲便无忧无虑,像是回到了她做姑娘的时代,除了肚里揣的、地上跑的,跟以前没什么两样,甚至比以前还要好。尤其是周末的晚上,父亲回家来,阿婆就迎上前去,说:“家明回来了?”不由分说,先拧一条湿毛巾,让他擦擦汗。
父亲这边正擦汗呢,阿婆那边已搬出来小饭桌,碗筷摆好,菜碟端上。虽是家常便饭,比平时还是要讲究些,多出来一两样小菜,都是母女俩平时省下来的,留着家明回来吃。
一家四口坐在院子里,老的、小的,说些闲话。逢着这时,母亲就会很感动,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好的场景了,她希望一生持续。她突然撒娇道:“妈,你不要家去了,跟我们一块住,住一辈子!”
阿婆看了她一眼,说:“尽说傻话,哪有在亲戚家住一辈子的?”
母亲这才想起,她们母女已成亲戚。自从她出嫁的那一天,她便是田家人。可是何以她把母亲当家人,母亲却只把她认亲戚;而远在江城的自家人,她却怎么都不亲近。
八月里,小丫去了江城,是父亲送她过去的。从此六七年间,她数次往返于江城、李庄间,哪边想她了,她就去哪边住住。相对而言,她住江城的时间更长,爷爷奶奶离不开她。对于小丫而言,江城的家才是家;李庄的家,她常常忘了它。
这并不是说,李庄不疼她,实在是忙得顾不上她。一是弟弟占去了父母太多精力,二则爷爷奶奶总念叨她,一俟她不在眼前,他们就想她。有一次,父亲送她回江城,还没进家门,她就大喊大叫,一路狂奔。爷爷迎出来,笑道:“奶奶快来,你的魂儿回来了!”
小丫是老两口的魂儿,有她在,他们就活了。祖孙三人,二老一少,勉强凑成一个家。虽然人是少了些,可是小丫一顶仨。闹得呀,让人又是气来又是笑,一家的话题全是她。
爷爷还好,他平时上班,各式开会学习、传达贯彻,公家的事已忙得他喘不过气来,只在晚上有些孤寂。及至有一年,他开始靠边站了,不让他上班,成天守在家里,他这才想起他的三个小孩,隔着十万八千里,现在也不知怎么样了,是不是也在想家?
男人但凡想念小孩,就说明他老了,孤独了,至少是落魄失意了。其实爷爷那时还不算老,也就五十来岁。在他还没当爷爷的时候,人家叫他老田、田书记。在他更年轻的时候,他叫小田,也有一些首长,会亲切地称他“小鬼”。
他是土生土长的李庄人,太爷爷一辈就住在那里了。太爷爷往上,就搞不大清。穷人是没有记忆的,没那个必要:没有族谱,也不识字。三代以上,来龙去脉就被抹掉了,像天地间凭空生出那么个人来,像无根的树,像石缝里蹦出来的小草,真正是了无牵挂了。
爷爷是识字的。他爹给李万材家当长工的时候,他会跟过去玩儿。略长些,他就替李家当放牛娃,一日两餐,管饱。虽不是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却也无忧无虑。闲时躺在山坡上,把手枕着,看蓝天白云,心里寻思,天地很大,而人多么小。
李家是大户,儿孙满堂,不过这也仅限于过年的时候,一大家子才聚得上。平时,儿女都住在城里,李万材身边只留一个小的,名良人,正是顽劣的年纪,且不向学。其时,新式学堂已开到镇一级,他哪里肯去?于是家里就为他请了个私塾先生,又找了两个伴读,又见放牛娃田伢子长得聪明不糊涂,就跟长工田贵说:“叫你家伢子也过去吧,也不多他一个,好歹不当睁眼瞎就是了。”
爷爷那时还没有自己的名字,他报名参军时就叫田伢子。后来首长觉得不正规,就送了个名字给他,叫田英俊。首长说:“这名字不错吧?通俗易懂,好记,还提神提气儿。你那个田伢子,太不上台面,现在叫没问题,将来你二十多、三十多,养了儿子,难不成还叫你伢子?将来你立了功,升了官,难不成就叫你伢子长官?”首长把自己都说笑了。
田伢子十五岁就参了军。说起来,还是跟李家有牵连。那一年,李家三少爷从省城师范学堂回家,一住大半年。准确说,他是住在镇上,偶尔回家露个面。那一日,他回到李庄,听得家下有田伢子这么个人,颇识几个字,念《三字经》《百家姓》《幼学诗》,比他弟弟长记性,当下便留了意,叫人唤来田伢子,问了他两句话,对答清楚,不笨。于是就跟家里提出,他要借田伢子用一阵。
他那时忙得很,在镇上租了个小院,与几个人分头走街串巷,搞社会调研,为写论文之用。田伢子跟了他几个月,不过是打个杂、跑跑腿、捎个口信什么的。
最新鲜的是他学会了骑脚踏车,那是镇上第一辆脚踏车,他能骑出各种花样,正着骑,倒着骑,别腿骑,并且他还能腾出双手,做展翅飞翔状,一边把脚踏车蹬出去老远。三少爷顶佩服他这一点,逢着来客人了,他就会说:“伢子,来一段杂耍,给他们瞧瞧。”
三少爷很是惯他,不大有东家少爷的样子,因此伢子也不拘束。他们聚会时,他有时也会听听,不大听得懂,却因此与大家混熟了。其中一个老田,邻县人,叙起来还是伢子的本家,但以前并不认识。因此两年后,当老田来李庄找他,他倒是惊了一下,半天没反应过来。
其时,三少爷已去世一年了。这在李家是一件忌讳事,瞒得紧紧的,但还是略微听得些风吹草动。三少爷是在省城被捕的,李家得了消息后迅速行动,官家也防着这一着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周后就秘密枪杀了。五六个人呢,都是青年学生。
李庄人说,三少爷怕是共产党。
也有说不是的,是冤杀,李家正在上头活动,有讨公道的意思。公道听说是讨回来了,可是人都死了,讨它干什么用呢?
李庄人说,当然有用,不但三少爷清白了,李万材一家都清白了。
也有些见多识广的人,不免犯疑惑,问,有证明吗?你见过哪朝哪代的官家认过错?都是无赖主子可怜仆,含而糊之算了!
这事真就含而糊之了。但李家上去讨公道是真的。很多年后,连老田也要叹气,说:“一笔糊涂账,缠七夹八,直把人都绕晕了。讨什么公道?不讨也罢了,讨了反白白送了他家小少爷一条命!”当然,这说的是二十年以后的事了。
那次老田来李庄,是带着一支小分队经过,本是为招兵买马,突然想起有这么个孩子,聪明踏实,带在身边或许得用。待要叫手下去问问,又怕吓着他,由不得自己亲自跑一趟。他开门见山说明来意,也不等伢子回应,说:“领个路吧,我跟你爹见个面。”
两个大人在老柳树下蹲了一会,一袋烟的工夫,就决定了这孩子的去向。老田说:“本家,你听我一句劝,日子也就这样了,你家世世代代当佃农,几十年来啥时翻身过?值得赌一把,赢了,你家光宗耀祖;输了,伢子也不是独苗,不影响咱们老田家传宗接代!”
伢子是两天后到的镇上,报名参军,老田成了他的长官。很多年后伢子想,老田真是做政委的料,没那么多官样文章,摆事实,讲道理,直戳人心。他爹田贵也算了一笔账:第一,伢子这个年纪,搁村里未必保得住,就是不交给老田,恐怕也会叫拉伕的带走。第二,老田是远亲,中间还有几个熟人,放心。第三,伢子识字,这一点顶占便宜,最差也能混个文书当当;若是英勇善战更不得了,排长营长跑不了;并且来去自由,就在周遭活动,不打仗的时候还能回家干活。
伢子那天兴冲冲的,一个新世界即将来临。这个新世界晦暗不明,但能走出镇上,看看县城,已叫他激动不已。某种程度上,这一天才是他的诞生日,把蓝天白云看得都亮了一层。对于整个家族而言,他才是真正创世的人,把其中一支带出李庄,成为城里人。
他后来参加了抗日战争、淮海战役。谢天谢地,子弹都躲着他,即便偶尔碰他一下,也是右腮进、左鼻孔出。又有一次,他身中四弹,其中三弹打穿裤子,仅一弹射入大腿,还没伤及腿骨,从骨膜左侧穿过,敷了十几天草药得以痊愈。
1949年,作为革命军中一小卒,他被封了一官半职,任江城东城区区委书记。1952年,他把妻儿接来城里,这一年家明五岁、家凤二岁,家亮才出生。
田英俊自从十五岁离开李庄,其实很少回去的。二十年来走南闯北,心大了,也野了。连气质都变了,深沉笃定,荣辱不惊,轻易不发表意见。大抵也没什么意见,经历了太多生死,一切都搁在心里。有一次他回乡来,听得斗地主、分浮财的事儿。浮财当然是李万材家的浮财,其时李万材已死,儿孙四散,李家已显见末世景象,但朱门绣户,随便翻翻也够全村人看花了眼。
家明娘运气不好,分得一双绣花鞋、一个红肚兜,都派不上用场。另有一扇菱形窗棂,她请人镶了,好看归好看,但总归跟土坯房不太搭,看着奇怪。
最蹊跷的是光棍李良田,抓阄抓到了一张金丝檀木大床,雕的是龙凤呈祥的图案,隐隐有暗香。床是李万材三姨太的床。她那年也就三十来岁,娇模娇样,为李家生了个女儿,李万材一死,她一时没个去处,又不忍心丢下女儿,于是就留了下来。
李庄人都笑。这床分给谁不好,偏偏分给光棍李良田!他这辈子怕是没沾过女人。有人联想道:“就怕他兴得睡不着,夜夜想着三姨太。”于是大家都笑弯了腰。
田英俊回乡的时候,家明娘跟他讲起过这一节。他也笑,半晌才说:“倒是可惜了那张床。”
田英俊之所以怕回乡——准确说,现在他叫田书记。是的,李庄已有人这么叫了,他听了讪讪的,怎么那么刺耳!关于他的称呼,当然也是各人各叫。相熟的,还是叫他伢子;也有叫他英俊、家明爹的。叫啥都比田书记好。
田书记还不到四十岁,在城里他是大刀阔斧的一个人,可是一俟回到乡里,他就有点局促难安,似乎连步子都迈不开。当然他也很少出门就是了,因为走不开,串门的络绎不绝,把他家的墙根都蹲满了。四岁的家明看不下去,觉得应该维持一下秩序,因此堵在门口,跟串门的人说,排队,排队!
他爹听了,横向里飞起一脚,把他踹倒在地。
家明大哭。他娘跑上前去,把儿子抱在怀里,横眼瞪着丈夫。
田书记骂道:“什么玩意儿!有人养、没人管的东西!给我滚得远远的!”回头就往屋里走。
屋里坐满了人,田书记重又恢复了他谦卑的神情。侧耳静听,不时点头。有时他也主动嘘寒问暖,轻声说笑。这里有个难处,分不清哪些人是来告急、告穷、托关系、走门路,哪些人只是单纯来看看他,听听他这些年的见闻,与他擦擦呱、唠唠嗑。
分得清的是,他们一概过得寒窘:破衣烂衫、神情瑟缩;和他一样不舒展、不自在。直接说了吧,他们过分谨小慎微了,看他的眼神是仰视的,把他抬在高处,把自己留在低处。他很难过,由不得把自己的神情再往低处做一做。
他每次回来都很难过。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但当着各人的面,他们又不便说出,因而话就显得虚浮,像飘在半空中,不落实地。田书记把眼看了看他的小皮箱,里头有一沓钞票,是他攒了几个月的工资。他每次回来都家财散尽。
作为曾经的穷人,他深谙穷人心理,晓得他们不需要礼物,不需要糖果、布料、玩具、纸烟……这些都是稀罕物、奢侈品。作为曾经的穷人,他晓得他们最需要钞票,以换回生活的必需品。他心里想,再看看情况,现在还不到发钱的时候,显得他像什么了?显得他们像什么了?不好看。
须偷偷给、悄悄塞,再说两句体己话。说的是:一点小意思,也帮不上什么大忙,先渡过难关再说。日子会好起来的,是吧,日子会好起来!
这里还有一个难处,就是分配不均。给这家多了,给那家少了,没有秘密的,不消一会儿,村子里全传遍。或许,还不是多少的问题,是多少里透着的情分。他跟家明娘说:“难呐!不给没事,一给,反落了一身不是!你说这地方还能回来?!”
家明娘说:“是啰,尽接济不相干的人!自己家都顾不上,还有那些本家亲戚,也都没有给全,怎怪人家说闲话!”
田书记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落水之人,他本来站在岸边,想救人,正伸出手时,却被人拉进河里,一起往下掉,往下掉。
他忍心跟家明娘说:“以后只能适可而止了。以后少回来就是,眼不见心不烦。”
此外他还有一个难处,就是官场应酬。田书记是不作兴这一套的,他一生最怕的事就是衣锦还乡,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心理,有悖常理。似乎他不愿显得鹤立鸡群。他本来就是鸡,虽说现在成了鹤,但心理上还是鸡。
他每次回乡都是悄没声息,箱子一拎就出门了,不带随从、不坐专车,至多是由司机送到江城汽车站,替他买了票,下面就是他自己的事了。先坐车,再换船,再步行,或是搭老乡的驴车,一边听车轮吱吱呀呀响,一边任由风将他的头发吹得像个翻毛公鸡,在他是件很有兴味的事。
近乡情怯他是有的,可是不到村里,不遇见熟人,体会没那么深。他身穿干部服,四个兜的;脚蹬黑布鞋,打了掌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可是在老乡们看来,哪怕他光着呢,他也神气十足。
他当然是神气的。多年的行伍生涯,使得他腰板笔直,想哈着腰都难。老乡们围着他,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嘴里啧啧有声:“瞧这身板,瞧这行头,把乡里人落下一大截,现在连放个屁恐怕都是城里人的味道。”他和大家一起笑。
有人说:“伢子当年蔫儿叭叽的,想不到今天威武成这样。”
“这是人家拿命换来的!”有人接道,“人家在打仗的时候,你们在干什么?推牌九去了吧?”这话说得他很是难过。他拿命换来的东西,也只成全了他这一支,哪怕是自己的亲兄弟呢,他怕自己也无能为力。他是一回到村里,就想起自己的放牛娃身份,虽然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中间物是人非,他自己也变了个人,但“伢子、伢子”叫成一片,多少让他亲切些,没有尊卑贵贱,似乎他从来不曾远离。
远远奔过来几个干部模样的人,乡书记带头,村书记跟后,还有几个年轻干事,一个个走近,把他的手紧紧握住,摇来晃去,嘴里说,久仰久仰,失敬失敬。
不得已,他只好又变回了田书记。他这个田书记,虽然来自江城,却与他们不是一条线上的,构不成上下级关系。可人家毕竟是好意,过来问候一声,是自己人的意思。
乡书记说,已汇报给县上了,县委很重视,请田书记定个日子,县委郑重宴请,以尽地主之谊。
其实他与县上也不搭界,两条平行线,都隶属于江城。他与县委书记算得上同僚,地委开会时见过,半生不熟。
李庄人一旁听着。干部们说话的时候,他们一般不插嘴,沉默里含有景仰和敬畏。一听说县太爷要请田伢子,他们把舌头伸了伸,乖乖,那还了得!估计米饭、烧饼随便上,想吃哪样就哪样!
他们知道田伢子是干部,可是只有当县乡一级的干部来问候,彼此握手、寒暄,又见田伢子向院里做了个“请”的动作,彼此又在门口推来让去,他们这才体会到田伢子的分量,看到他的风度,那真不是一般的干部。他们看他的眼神就不大一样,很遥远,仿佛他是天外来客,与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们渐渐散去了,心满意足,回味无穷。田书记领着客人进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直想把自己的身子都挫下去。
田书记最怕的还不是这些。他最怕遇见李良人,二十年前他的东家小少爷,较他年少几岁,面相上却老得多,像四五十岁的人。本来就个子不高,看见谁他都点头哈腰,那样子就有点下作。冬天穿件破棉袄,一根草绳扎在腰间,身形佝偻,路上遇见了,你若不吱声,他至多也就点个头,低头疾走。你若吱声了,他就有点惊恐,瑟缩着不敢上前,一边把笑浮在脸上。
那次田书记在路上遇见他,他就是这个样子,瑟缩着不敢上前,一边东张西望,似乎不敢肯定是在跟他说话。晚饭后,黄昏里,路上没什么人,他这才走上前去,把田书记看了两眼,而后垂下眼帘。
两人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于是就不称呼。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就不说话。总不能问他,你最近还好吧?
明知他不会好,戳到了他的痛处。
倒是他发问了,轻声向田书记道:“这一向都好?”
田书记说:“嗯哪。”下面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两人只站了一会儿,田书记就闻得他身上一股味道,常年不洗澡的人都会有的味道,李庄人叫作“油哈气”的。
田书记看了他一眼,而后把眼睛抬向前方。天很冷,暮色更深了一层,田野昏昏沉沉,一只孤鸟飞在半空中,叫得嘎嘎的,声音凄厉。那一刻,田书记眼前突然现出两个小孩的身形,一个飞扬,一个寒缩,坐在生着小火炉的课室里,听塾师摇头晃脑讲《幼学诗》,一样不知世事,一样的懵懂。
田书记很快收回思绪,不允许自己停留太久。都什么时代了,翻了个儿了。而眼前这个李良人,虽然不再说话,却仍不安心,把周遭偷偷打量,真不知他在怕什么,一副鬼头鬼脑、贼眉鼠目样。
田书记想,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明知他是怎么变这样的,但仍不敢相信,不大愉快就是了。李家的衰落不在一朝一夕,而是经年累月,一寸寸从根子里烂起。家里子弟多,良莠不齐,干什么营生的都有。相形之下,他家小少爷算是个老实人。他家在老太爷还活着的时候,就开始变卖良田,及至分家后,小少爷主持自己的那一份,更是一路狂跌,跌到1949年,也没把家当给跌干净。
李庄人说,天地良心,李家划为大地主,不屈!
他们是一路看过来的,早见怪不怪了。唯有田书记有些惊心。准确说,他也不是惊心。自从十五岁离家出走,他的记忆就停在那一年了:小少爷十二三岁时的样子,穿锦缎,粉雕玉琢,性情跋扈。与眼前的李良人不是一个人。
他后来再回乡,听说李良人死了。五花大绑,先拉着游街示众,而后就一枪崩了。
家明娘叹道:“人不坏的,也没见他害过谁。”
田书记抱着家亮,放在膝盖上颠着,突然他把家亮架起,低头看着自己的裤子,说:“我的乖,好大一泡尿,还温着呢!”
家明娘说:“三少爷要是还活着,怕是不小的干部了,不知能不能救得他弟弟?”
田书记把家亮搁在地上,开始拧自己的裤子。
家明娘恨道:“也是他该死!留着那些田干什么,还省吃俭用,白白送了一条命!”
“我说你有完没完?”田书记终于动怒了,骂道,“妈了个巴子,整天啰里吧嗦,尽说这些没用的。”
那是田书记最后一次回乡,他把家小接来江城,就再没回去过。直到十八年后,他的大儿子在这里结婚,他赶回来主持婚礼。李庄人笑道:“你的心是不是忒硬了些?生你养你的地方,怎么全忘了?”他也笑,甚话不说。他的心一直是硬的,就觉得无济于事,不如断了那念想。
哪里断得掉?!叔伯兄弟、七姑八姨还在李庄,时不时就往江城走一趟。当然,走一趟江城不容易,于是就来信儿,措辞很含蓄,常有错别字。都是道及各家琐事,歉收,旱涝两灾,死了瘟猪。房子漏了,老母生病,大儿娶媳妇,小儿欠学费。
他把信搁一边,沉着脸,直叹气。有时他会把信念给家明娘听,说:“你看着办吧。该给多少钱,把家明几个去趟邮局吧。”
他对家明几个也生疏得很,以为板起脸就是威严。实则是,他很少与孩子们在一起。十八年来,他把所有的精力都给了公家,跟形势跟得很紧,有点力不从心。他的官没有升上去,反而是降了,他后来被发配到区环卫所当书记,带领一群扫厕所的,读毛选、背语录。就这样,上面还是不满意,最后让他“家里蹲”了。直到1975年他官复原职,只干了两年多,他就离休了。这就是他的一生,没怎么太受罪。
儿女们都说,他命好,一个连子弹都绕着走的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对此,田庄不以为意。某种程度上,这跟爷爷的性格有关系,不激进,不冒进,凡事尽自己的本分,对人有通融的一面。有时对人又很冷淡,甚至他对自己都很冷淡,凡事不热切,不求表现,他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这种人当然升迁无望,但有时候,这种人却能很好地保护他的下属及同僚,同时也做到了自保。这与其说是他的圆通世故,毋宁说他保有人的常识、常情。几十年后田庄认为,或许在任何时代,常识、常情都是极难得的稀罕物。
爷爷是冷淡的,冷是冷血的冷,淡是淡漠的淡。他终生不热烈,同时,对穷人却怀有一种难言的深情。溯根求源,这关乎他的放牛娃出身。他一生极少说空话、大话。即便学毛选,他也是朴素的,能学出自己的心得,比如这一句,“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话对的。
再譬如这一句:“我们必须向一切内行的人们学经济工作。拜他们做老师,恭恭敬敬地学,老老实实地学。不懂就是不懂,不要装懂。”这话也没错。
很多年后,田庄对于理想、主义、激情的警惕,对于一切空话、套话、大话的规避,对于常识、常情的坚守,很难说不是受了爷爷的影响。她很庆幸他们做了祖孙俩,当然,她是不是矫枉过正了很难讲。
爷爷的冷淡,是直到孙女儿来到江城才有改观。一看到小丫他就心有所喜,声音变慈柔了,脸上的肉也开始松弛。常常嘴角上翘,不自觉想笑。
两岁的小丫会说句子了,跟着大人学嘴学舌,虽然口水沥拉,咬字不清,但意思是有了。她记性好。爷爷教她背唐诗,“鹅鹅鹅”是不用说了,复杂一些的像《静夜思》,爷爷说一句,她跟一句,这么连续两三遍,差不多就记住了。
第二天一早,爷爷只需起个头,说“床前”,她就开始“明月光”了,而后一路口水,嘴唇嚅动着,直到说出“低头思故乡”,爷爷绷不住大笑,叫道:“奶奶,奶奶!”
奶奶走进来,见祖孙两个坐在床上,笑作一团。
爷爷说:“小丫再来一遍!‘床前’,开始!”
于是小丫就像自来水,嘴唇开启,“滴滴答答”往下淌汉字,背完了她就拍手笑,自己都乐坏了。把爷爷奶奶笑得跟什么似的。
爷爷说:“念书比她爸聪明,将来不用操心!”其实她爸也很聪明,江城一中的优等生。爷爷的三个小孩里,除了老幺家亮,另两个都是读书的好材料。家亮主要是调皮,初二就辍学了,爷爷托了武装部的关系,改了年龄,叫他当兵去。这是1966年的事。
女儿家凤也很闹,家里压根待不住,恨不能立马展翅飞翔,飞得越远越好。她后来如愿去了内蒙古,与几个同学一道,是跟学校写了血书争取来的。走的时候心潮澎湃,特意到市政府广场进行了一场宣誓仪式。
誓词是现成的,他们已倒背如流:“为了毛泽东思想赤遍全球的伟大事业,上刀山,下火海,我们心甘情愿!……我们遵照您的‘知识分子与工农相结合’的伟大指示,迈出了第一步,我们将循着这条革命大道一直走下去,走到底!永不回头!”
很多年后,奶奶的箱底还珍藏着一张1968年4月12日的《江城日报》,上面有一张照片,家凤与七八个同学一道,在市政府广场上站成一排,人人手捧毛主席画像。家凤手里的毛主席像最大,还镶了框,遮住她半截身子。他们的上方,挂着一条横幅:热烈欢送革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
奶奶想女儿的时候,就会拿出这张报纸,默默地淌眼泪。女儿虽然出了名,可是奶奶一点都不欣慰。照她的小心眼儿,一切都抵不过女儿在远方受罪,听说内蒙古还缺衣短食,冷得很。她替女儿不值。
女儿确实受了罪。在小丫来到江城不久,姑姑田家凤也请假回家看病,她跟爷爷奶奶说,不回去了。
这怎么可能?当然可能!她跟爷爷说:“您看着办吧,不行我就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