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废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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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听有人怒吼“住手”,太子柱睁眼一看,蒙骜起身一纵从座席上蹿了出来,两步奔到御史大夫跟前,只拿肩膀在一个中郎后背上一撞,便叫两个中郎撞在了一起。两个中郎纠缠踉跄,倒在地上。
“吾、吾王在上,尔、尔等郎中竟敢动、动刀兵!还、还不退下!”
一个中郎想往起爬,蒙骜见状,弯腰捡起地上的佩剑,“呼呼”一舞:“大、大胆!吾王相国在上,御、御史大夫奏事。吾、吾王都说准了,尔等撒、撒什么野?”
两个中郎倒在地上被蒙骜拿剑指着,抬眼看看张禄。张禄拿手一指,两个中郎又想往起爬,蒙骜用手里的佩剑又“呼呼”一舞,两人吓得赶紧又躺下了。
“蒙将军!御史大夫是乱臣造反,蒙将军赶紧替本相拿下!”
御史大夫也赶紧道:“蒙将军,王稽弃地,张禄连坐当死,吾王已经御准!”
“吾王糊涂了,御史大夫乃是矫旨。蒙将军,快替本相把他拿下!”
蒙骜看看张禄,复又看看御史大夫,心想自己是将军,拿谁都不合律法。他那里正进退两难,太子柱的十几个儿子没见过这等剑拔弩张的阵势,都吓得不敢动弹。子楚经过邯郸一难,胆壮。他抬头拿手一指张禄道:
“相国,你凭什么说我大父王糊涂啦?若真如你说的那样,也应该我爹太子监国呀,怎么是你在那里发号施令呢?”
“公孙说得好!”御史大夫高声道,“你污吾王糊涂了,就是谤君,擅发王旨便是矫旨。来人啦!把罪臣张禄拿下!”
拉扯法吏的郎中一看蒙骜仗剑,相国跟御史大夫吵起来了,又有太子和王孙加入进来,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手一松劲,两个法吏挣脱纠缠,大踏步直奔章台下,伸手就要拿张禄。
“大胆!”张禄大喝一声,从袖袋里掏出一卷黄帛,一抖展开,“大胆下吏,还不退下!诸位宗亲大臣看清楚了,此乃吾王病笃前亲笔谕旨,授全权与本相秉政!”说着话,他拿手一指御史大夫:“尔还有什么可说的?蒙将军,太子殿下,诸位王孙!”
两位法吏一愣,停住了脚步。
御史大夫眯着眼,看着黄帛上的文字,一挥衣袖道:“吾王立嘱授权,当有宗亲大臣监嘱旁证,岂能尔一人密为可证?”
“哼哼哼哼,御史大夫,这半天这句话算你说对了。吾王立嘱授权本相秉政,公子池在场,公子池可证。”说着话,张禄把手中的黄帛朝三面抖一抖,完了拿眼睛看着公子池。
公叔池见状,赶紧道:“啊,是,是,相国所言不假,皆真。”
秦子楚突然觉得耳朵痒,拿根小手指杵进耳朵眼儿里掏了掏,嘟囔一句:“不对吧,相国。我大父王真要立嘱授权叫你秉政,怎不叫我爹太子旁证呀?”
张禄闻言,心一横,拿手一指太子柱,狼吼一声:“吾王要废太子——!”
宗亲大臣闻声一震。太子柱也吓得一哆嗦,仰着头,张着嘴。
子楚一指张禄道:“相国你瞎说,我大父王什么时候说要废太子?赶明儿你拿个王旨,说我大父王叫你继位,你就成秦王啦?”
“来人啦,拿吾王废太子的王旨来!”
一个侍御史应一声,飞奔而去。
张禄一指子楚道:“公孙子楚,本相救过你的命。各位王子王孙,大是大非面前,休要瞎掺和,当心招祸。”
“这怎么叫瞎掺和呢?叫你一说,我爹太子之位就没啦?”
正说话间,去拿王旨的侍御史已经飞奔回来,把个锦匣交给张禄。张禄打开,取出一卷黄帛,一抖展开,提着示与宗亲大臣,口中道:“各位宗亲大臣,看清楚了,吾王亲笔谕旨。太子秦柱,不忠不孝,拒不赴赵为质,负太子职守,且结党营私,负寡人信托。寡人谕旨,废太子,以惩其咎。”
子楚在身后推他爹一把道:“爹,你上去问问大父王,不能由着他张禄瞎说呀。”推了两把没推动,原来太子柱已经吓得瘫倒在地上。
子楚又转身扯扯秦傒:“哥,你上去问问。”
秦傒摇摇头:“不行,白问。大父王傻了,还不由着张禄说。大势已去,休要招祸。暂且忍耐,再做理会。”
“这都大祸临头了,还招什么祸?”
“要不你上去。”
“哥,应该你去。”
“没用。”
兄弟二人正在推诿,一直昏睡的秦王稷被一声“寡人”刺激,突然睁开眼睛,四下寻摸,口中道:“寡人怎么啦?爷公、先祖,谁是寡人?”
子楚也被这一激,真就扯着嗓子在人群中喊道:“大父王,相国张禄说大父王糊涂了,又说大父王下旨废太子,是真是假?”
秦王稷闻声一愣,嘟囔道:“相国张禄,什么是相国,谁是张禄?”
张禄闻言,回头一看,见秦王稷睁着眼睛,似乎少有的清醒。他担心秦王稷糊涂一句话,叫御史大夫等抓住话柄,赶紧返身朝章台上了两级台阶,“扑通”一跪拜道:“吾王,臣是张禄,吾王恩宠亲委的相国。是吾王叫臣暂代吾王秉政,好叫吾王龙体早日康复,万岁万岁万万岁。”
秦王稷闻言,眨了眨眼睛,拿手一指张禄道:“胡说,你不是张禄。”
“臣是,臣是,臣是张禄,吾王的忠臣。”
“你不是张禄,你是范雎。魏国的骗子,骗寡人你有一百二十岁。骗子,欺君,斩,斩,立斩!”
张禄万没想到,形势竟如此急转直下,吓得手脚并用,几下爬上章台,伏在御案前叩首不止:“吾王圣明,吾王明鉴,臣是张禄,吾王的信臣宠臣。臣不是骗子,臣早说与吾王了,一百二十岁乃坊间误传。吾王明鉴,吾王您老人家糊涂了,万勿被……”
御史大夫赶紧高声道:“吾王圣明,臣遵旨。张禄欺君,罪加一等。来人,把罪臣张禄拿下!”
诸中郎、郎中见状,再不敢拦阻。两个法吏大踏步走到章台下,一把抓住张禄的一条腿,用力一扯,将他拖下章台,跟着掐脖子、掰胳膊将其拿定了。
“押入御史府大牢,候审待决!”
“末吏遵令!”
两个法吏架着张禄往外走。张禄忍不住杀猪般嚎叫:“冤枉!本相冤枉!乱臣贼子!吾王明鉴!吾王傻了!御史大夫胡为!”
秦王稷坐在章台上,看着下面撕扯,听着张禄杀猪般嚎叫,便开心得直拍手:“太好了,太好了,这般有趣,寡人开心。”说着话,伸手下去抠出一团东西,手里揉一揉,扬手就朝张禄的背影打过去,嘴里道:“乱臣贼子,叫尔吃寡人一拳。”
群臣见状,吓得惊呼一声,四下逃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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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稷七十寿诞后,王系的御史大夫、郎中令,政系的奉常、司徒,军系的王龁、蒙骜,宗亲公子池、太子柱,四方共同议定:鉴于秦王龙体不佳,为免其操劳,由太子监国,邀太卜程畟旁证告天。
政权落定,四方未散,御史大夫呈上张禄一案的判决:“罪臣张禄,诳言仙人,诈寿百二,欺君篡政。不谋国家强盛,财货丰盈,一心排斥异己,安插死党,把持朝政,擅权营私。前诬陷穰侯,致罢官远逐,客死荒野;今矫旨阴为,祸邯郸大溃,致白起赐死,国家折威,人民枉死,百业凋敝,国库空虚。更有甚者,借吾王病笃,把持朝政,假传王旨,罢良官,废太子。连荐两员重臣,均叛国投敌,罪大恶极,恶不容恕。依律,罢官夺爵,枭首暴尸,藉其家。”
秦王稷五十二年秋九月。“咣当”一声,牢门被打开了,张禄粗布麻衣,披头散发躺在地上。御史大夫站在牢笼外,朝他宣读判决。当念道“枭首暴尸,藉其家”时,御史大夫故意提高了嗓门,万没想到,张禄竟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御史大夫,尔以为我张禄真的会死吗?哈哈哈哈!”
御史大夫闻言一愣,忍不住四下看看,心说:难不成你还有内应,想越狱?
张禄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御史大夫跟前,倒背着手,面带微笑地朝御史大夫道:“都说这官场凶险,踏进去容易退出来难,要想不伤毫发全身而退,更是难上加难。尤其如张禄,一个平头百姓,魏国的逃犯,一跃成秦相国,贵为应侯,必然是要披荆斩棘,踩着人头才能如此迅速地往上爬。一路不可能不落下怨恨,位高权重,一旦有点儿差池,必不是小祸。真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人都是食自己种下的果子,是甜是苦全在自己。御史大夫,尔明白否?”
“不明白。”
“要不说你们愚蠢呢?瞧尔御史大夫,几代为走狗,辛苦大半辈子,才混了个御史大夫。若不是尔等愚蠢,尔那秦王愚蠢,怎会被我张禄轻而易举戏耍如此?”
“放肆,尔敢污蔑吾王,又罪加一等。”
“哈哈哈哈!加吧,再加五等十等九九八十一等,尔又能把我如何?”
“如你自己所言,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人必食自己种下的苦果。”
闻听此言,张禄突然正色,一步迈出牢笼,脸几乎撞到御史大夫的脸上,口中喷着恶臭道:“自食其果?放屁!本相处死白起不对吗?他靠着妄言谎话,步步高升,贵为武安侯,坏了朝纲吏风,玷污了伦理道德,还误导了君王的决策,这才有邯郸大溃,国库空虚,百姓劳苦,几十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此人不斩,此风不止,必叫坏人得势,好人埋没,尔虞我诈,国将不国,其结果必将亡国灭种。”
御史大夫被他的重语恶臭喷得不觉步步后退。
“尔怎么不说话啦?说呀!本相想方设法斗倒白起不对吗?即使使了些手段,那也是不得已,是因为尔秦王愚蠢、昏庸、不辨忠奸,就是个白痴。事情都已经摆在明面上了,他个昏君还要为了自己的脸面替白起遮掩。我张禄若不想办法痛下杀手,必然功败垂成,反倒要死在白起的手里。尔为御史大夫,怎不出来依律主持公道啦?”
“住嘴!回牢笼去。”
“哼!我告诉你,但凡群臣内斗,皆是因为君王愚蠢。如若尔秦王早点发现白起的劣行,早点纠正,早点惩处,也不用我做臣子的在里面掺和。人不可能没有私心,不可能不犯错误,如若君王英明,及时发现,及时制止,不叫其发展到如白起般无法收拾、罪当处死的地步,何来我与白起你死我活?如若尔秦王秉公办事,别因为自己的脸面为白起遮掩,哪里用得着我张禄出阴招、施诡计?我张禄已经贵为应侯,挂秦国相印,华屋豪宅,奴婢成群,人生至此,复有何求?我是为尔秦国,为尔愚官傻吏主持公道也!”张禄唾沫飞溅,滔滔不绝。
御史大夫一旁看着,也从刚开始时的慌乱中镇静下来。其做御史大夫十年,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死囚,死到临头,竟能这般兴致盎然,趾高气扬。他是真备好了逃脱之策吗?
御史大夫决定杀杀他的威风,顺便也探探他的虚实:“行了,死囚张禄,尔休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尔为秦相十年,可有一事成否?可有半寸功绩否?尔除了溜须拍马、低声下气做三孙子,哪里有半点真才实学,又哪里有丝毫实干的本领?你阴谋穰侯,暗斗白起,也不是为了主持公道,那是为尔日后逃脱必死之境垂死挣扎。吾王圣明,太子英明,尔今日之下场乃罪有应得。”
“哼哼哼哼,哈哈哈哈!御史大夫,尔是聋了还是如秦王般傻了?你以为本相会死啊?哈哈哈哈!本相已经死过一回了,在大梁,死的是范雎,中大夫门下一舍人。魏昭王、魏相齐、中大夫须贾都以为范雎死了,结果如何?魏昭王死了,魏相齐死了,中大夫须贾也死了。我范雎化身张禄,倒成了秦相秦应侯。”
御史大夫闻言一愣,看着张禄信心满满的样子,绝不像大败受挫、即将受死之人。他便好奇且试探地问道:“哦,呵呵,那这回,尔又化身谁呀?”
“呵呵呵呵……等着瞧吧,也许是赵相,也许是尔秦王,也许是先祖,亦许就是尔御史大夫,哈哈哈哈!”
御史大夫被张禄笑得有些毛骨悚然,看着张禄煞白的脸,脸上光溜溜的竟看不见什么皱纹。一张瘪嘴一张一合,满口无牙。脑后蓬乱的灰白长发上沾满了枯草,拖到腰间,稀疏的胡须却捋得整整齐齐,耸起的瘦肩像两根竹竿,顶起一身麻布长袍,直拖到地上,盖住了脚面。长袍晃晃荡荡,似内中无物。一眼看上去,就像一个麻布口袋上顶着一个脑袋,真让人疑惑其身躯还在不在口袋里。
御史大夫突然想起,秦王稷六十大寿时,寿诞上倡优变戏法便有这一出。一个倡优穿着件长袍子,花言巧语一番,突然拿着扇子一遮脸,跟着就听“吧嗒”一声,扇子落地,长袍坠下,人竟遁去。明知那是戏法,此时见张禄这般,御史大夫真就恍惚起来。他故意一步上前,拿手一搭张禄的肩膀,人还在。他又使劲一推,大喝一声:“行了,王旨已下,回监笼候死吧。”
张禄“扑通”一声跌倒在监笼里,并不生气,只呵呵地笑。
御史大夫想想不放心,这要是他真会戏法,一时逃脱了,那自己就罪大了:“来人,为防死囚逃脱,上枷锁。”两个狱役进来给张禄戴枷上锁。
“呵呵呵呵,御史大夫,你怕了?告诉你,没用。”
“把监笼锁上。”一个狱役给监笼上锁。御史大夫看看张禄被枷在地上动弹不得了,监笼也锁上了,再看看四下几个狱役,又转头看看身后跟着的两个法吏,想想还是不放心:“来人,搬张案几,拿点酒食来,本官今晚就守在这里。我倒要看看这仙人张禄也好,范雎也好,有什么神通。”
底下人应一声,不一会儿真搬来一张案几,上面摆上酒肉。御史大夫正对着囚笼中的张禄,一撩衣袍坐下,自己斟满酒,端起来送到嘴边,正要喝一口,监笼里的张禄却哼哼一笑道:“没用,本相会催眠术,一会儿御史大夫就会倒地、人事不省。”
御史大夫一怔,赶紧把手中的酒碗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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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大夫心惊胆战地在监笼外守了一夜,一切不过是虚惊一场。第二天一大早,张禄还被锁在那里,根本没有遁逃术,也不见其催眠致人昏睡。御史大夫一时不解,都到了这等时候了,还要耍这嘴皮子,徒遭枷锁受罪一夜,这是什么人啊!
行刑的时间到了。秦王稷五十二年秋九月,张禄与王稽一起被绑赴咸阳东市,百官监斩,万民围观。麻衣粗服,披头散发的张禄,跪在地上,一夜之间脸上布满了皱纹,人更消瘦了,其目光散淡,如灵魂出窍。御史大夫宣读判决,宣王旨行刑,整个过程中张禄未发一言。刽子手“呀喝”一声,举起了铮亮的杀人屠刀,“咔嚓”一声屠刀落下,血光一闪,王稽人头落地。复又“咔嚓”一声,张禄也跟着人头落地。围观的百姓一阵骚动。
监斩的大臣都没说话,看着张禄和王稽身首异处,各人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恨是怨。
谁不想荣华富贵?谁不想步步登高?又有谁不自恃有才,幻想一步登天?都说这荣华富贵是过眼烟云。看看秦国,几年间,多少大喜转眼大悲?多少大富大贵转眼身败名裂、糟污惨死?原本要施展雄才大略,远交近攻,惊天动地,却是长平之战祸国殃民。原本是战无不胜,威震列国,千古未有,却一变诈言欺君,害人害己。原本是身残志坚,只凭三寸之舌便一步登天,结果却是被枭首东市,断子绝孙。
秦国重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文武两个班头武安侯白起、应侯张禄,皆以罪死,将军司马靳和河东郡守王稽也是一赐死一枭首。几十万河内大军的副统帅郑安平率众降敌,蔡尉阵前被斩。自商鞅变法一百年以来,秦国从来没有遭受过这样的挫败,也从来没有这般处斩如此众多的大臣,群臣心底有度量。
行刑毕,张禄、王稽的人头被悬挂在东市门阙上示众。太子柱以秦王稷的名义颁旨,诏谕全国。御史记录,载入史册。
有趣的是,一百二十年后,司马靳的后人司马谈著史,依秦史载,自少不了记录下张禄被枭首一事。司马谈死后,其子司马迁承父遗志,续著《史记》。因自身遭受宫刑,愤懑悲切之下,司马迁对张禄的身残志坚感同身受,对其遂成志愿、贵为相国心向往之。他便隐去真史,只求“成一家言”,将张禄的人生结局改写成“后二岁,王稽为河东守,与诸侯通,坐法诛,而应侯日益以不怿”。然后,司马迁又花了大量笔墨,为张禄编了一个举荐人才、急流勇退的故事,赞其“垂功于天下”。以至于其后两千余年间,世人皆以为张禄功成名就,寿终正寝。
然而,犹如白起诈坑长平一样,绢帛终究包不住烈火,谎言终究会被戳破。张禄于咸阳被斩首之时,程畟有个族人名叫程喜,在南郡安陆县做御史。程喜继承了祖上舞文弄墨的秉性,因官职卑微,公务繁忙,写不了鸿篇巨制如《史记》,遂写简史。程喜在竹简上记录下张禄、王稽被处死一事。按说一个小吏、几笔简史撼动不了人们对《史记》的盲目崇拜。程喜四十六岁去世,他记的简史也被随葬埋入地下,似要从此被湮灭。
可是俗话说,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间未到。
1975年,程喜的墓葬突然重见天日,程喜写在竹简上的简史清晰可见,将这一史实展于世人。此虽是题外话,却不是妄言。
4
秦王稷五十二年真是个多事之秋、报应之年。秦王稷一朝的诸多善恶功罪几乎都在这一年报应了。
诱骗两万秦军降赵的郑安平被赵王封为武阳侯只一年多,也是在秦王稷五十二年突然暴病身亡。有传言说,是被他骗降在赵国为奴的秦卒不堪酷刑屈辱,冒死逃出寻得机会将其刺杀了。传言真假难辨,人死则是确凿无疑。
自从张禄死后,秦王稷便不肯再在咸阳待了,整日闹着要去秦国旧都雍城见他爷公。群臣苦劝不住,太子秦柱无奈,问卜于巫卜程畟。程畟以甲骨占卜,结果是西向大吉。于是,太子柱便依了他父王的要求,择了个吉日,群臣簇拥着秦王稷起驾西行,去雍城祭祖拜天。
从雍城回来,秦王稷的病真好了一阵子,但是很快又恶化了,太医使尽了各种方法,终归回天乏术。秦王稷五十六年,七十三岁的秦王稷,折腾了五十六年,败光了秦国的家底,两手空空,在秋日的满目萧瑟中驾崩归天了。
秦王稷山崩,太子秦柱继位,临朝升殿,计议先王安葬大事,可一时却犯难了。
秦王稷虽然在位五十六年,但是王陵开工很晚。之前的四十二年都是在为他娘宣太后修陵。待到四十三年把宣太后安葬完毕,跟着为秦王稷选陵址,占卜求天问吉凶,一通忙完,刚刚开工铲开地皮,长平大战就爆发了,一干丁壮钱粮都投入河内战事。五年大战打下来,钱粮打空了,丁壮死伤残者无数。接着又是取西周,夺上郡,一时无暇、也无力修陵。直到秦王稷五十四年,老国王傻了,大去之期不远了,这才勉强又开工挖土。可是壮丁匮乏,钱粮吃紧,又要忙于春耕秋收,故而到秦王稷山崩时,秦昭王陵刚挖了个大土坑,深不足丈余。此时正值秋收秋种农忙时节,少府跟少上造一算计,如果要在明年开春完工,将秦昭王稷下葬,至少要征发二十万民夫。可是上哪儿找这么多丁壮?函谷关、武关驻军不能动,列国趁老王故去、新王登基发动战争是惯用的伎俩,不能不防,只能往各郡征发民夫。
二人奏请新君秦王柱下旨,例外征发徭役,秦王柱御准。
王旨发下去了,可是一个多月却不见各地有民夫至。秦王柱又发严旨,叫各郡守县令亲自督办,各郡监责查,督办不力者严惩。岂料新旨发出不久,各地叫苦的奏折就陆续上来了,尤以咸阳西面的陇西郡守的一封奏折写得更是义正词严。
“先王山崩,臣民哀痛。葬王以陵,天道人伦。臣遵王旨,遍发差役,欲征发壮丁赴咸阳为吾王尽孝,为先王筑陵。然连年征战,壮丁死伤,十室九空。更有先王律法,春秋两季严禁徭役,假释罪犯以佐耕收。时值秋收,士绅百姓望秋粮以度日,郡县朝廷倚秋粮以付政出。臣有心无能,难履王旨,有负圣恩,罪该万死。臣请吾王恩准,罢臣守职,准臣与郡尉、史率以下各县之县令、县尉、差役,赴咸阳修筑王陵,尽微臣之力,全吾王之孝。臣冒死以奏,再拜顿首。”
秦王柱看了这封奏折,心里不悦,心说:叫你一个郡守来挖土修陵,你能有几分力,这不是打寡人的脸吗?再看看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他既生气又无奈。
这日,他便把一干大臣召至中廷,一指陇西郡守的奏折道:“怎么办?寡人数发严旨,各地守令却阳奉阴违,是该严惩以树寡人之威,还是该宽释以展寡人仁义?”
几个大臣都不说话。严惩当然不行,换谁也变不出壮丁劳力来。可是故王也不能不下葬。要都这样,王陵谁来修?
刚刚由太子府家令丞为少尚造的隗林,看众人无言,便鼓了鼓勇气,抱拳一揖道:“启禀吾王,臣以为,陇西郡守所言有理。今有三陵之造,要赶紧开工。”
“嗯?如何又有三个陵造要开工?”
“回禀吾王,安葬先王,此其一也。吾王继位,下旨尊先母为唐太后。太后原以良人规制安葬,现尊为太后,其陵需大兴土木,棺椁四周加筑黄杨提楱,封土加高增宽成陵丘,此其二也。吾王登基,阴宅之工也一刻不能迟缓,此其三也。当今民力,如陇西郡守所言,负其一犹不能,何堪二三?”
“啊?”秦王柱双手在御案上摩挲一番,转头看看群臣,又回头朝着隗林道:“那,如何是好啊?”
“臣有一策,不敢直禀。”
“奏来,恕你无罪。”
隗林伏地三叩首:“回禀吾王,臣斗胆谏言吾王御准,将两事并作一事……”
“怎么两事并作一事啊?”
“回禀吾王,就是叫先王与太后合葬,以彰太后尊贵,以全王、后恩爱。”
“嗯?”秦柱左右看看几个大臣,又转头朝隗林道:“如何合葬?如何能并作一事?”
“吾王明鉴,太后墓穴四周要加筑黄杨提楱,就需要挖开封土堆。可在太后墓室旁,依祖制再筑一室,以葬先王,然后为先王与太后共同加筑黄杨提楱,封闭墓室,加高封土成陵,一次完成,最是妥当。”
秦王柱看看群臣,没立刻开口表态。国库空虚,民生凋敝,他是知道的;可是,将父王的陵寝这般凑合,史无前例,行吗?会不会被骂不孝?他转头看看几个大臣:“卿等意下如何?”
群臣都不说话。
秦王柱的叔父公叔池痛恨宣太后和秦王稷,恨他们杀先武王,杀惠文太后篡位,但也当时没敢跟秦壮一起闹事,故而没被株连得以活了下来。几十年来,他敢怒不敢言,此时一听隗林的建议,不觉大快。公叔池抬头与秦王柱眼神一碰,立时伏地一拜,直起身来抱拳道:
“王,要依为叔言,少尚造所言有理。国库空虚,民生凋敝,又值秋收农忙时节,王当节事以省,予民生息。先王与太后合葬,顺天意,合民心,必也是先王所愿。为叔请王准奏。”
大臣有人附和道:“公叔所言甚是。王后合葬,顺天意,合礼法。臣请吾王准奏。”
秦王柱一看众人都支持,便顺水推舟道:“既然公叔并众卿皆谏如此,寡人无有不准之理。隗林,卿所奏寡人准了。望卿勉力,以全先王、太后心愿,以慰寡人之孝心。”
隗林伏地叩首:“臣遵旨。吾王仁心厚德,孝亲恤民,万世楷模。臣奉圣主,三生有幸。吾王万岁万万岁!”
散朝之后,少尚造隗林便遵旨行事,度其缓急,抽调为秦王稷修陵的全部民夫和为秦王柱修陵的部分民夫集中到唐太后的墓地,大兴土木。
岂料,人算不如天算。没过多久,秦国发生了一件大事,王座崩塌,地动山摇,以至于秦王柱之母唐太后的墓室既没来得及做黄杨提楱,也没来得及加高增宽封土堆以成王陵。在位五十六年的秦昭王稷的遗体,竟是在唐太后墓丘的侧面挖了一个大坑,被草草下葬了,既没有葬礼,也没有全国举哀,只复原了唐八子规仪的坟头了事。秦昭王稷成了秦国历史上唯一没有陵墓的君王,为天下人笑。
秦国这件大事也牵动了子楚新娶的夫人灵姬,更影响到她肚子里孩子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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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秦子楚娶灵台邑主之女为妻,太卜程畟选了个良辰吉日,詹事依照公子婚嫁的礼仪,在秦子楚逃回咸阳后的第三年,也就是秦王稷五十二年,使其二人完婚。新婚燕尔之时,无奈秦子楚恋旧,总想着惨死在邯郸的赵姬和儿子正儿,对着灵姬始终打不起精神来,一晃几年过去了,终是不见开花结果。
这一年,秦王稷山崩,太子柱继位为秦王。因着华阳夫人紧催,也因在秦王稷五十二年斗张禄时,惟子楚胆壮敢开言,又在后来筹备钱粮中出了力,秦王柱便应了华阳夫人,立子楚为太子。
也许是时间终于冲淡了思念和悲伤,也许是因为被立为太子,人逢喜事精神爽,又或是因为日久生情,总之,就在这大悲大喜的时日里,灵姬终于有了身孕。
看着鼓起的肚子,听着宫娥的吉言,最高兴的人当然是灵姬了。夫君子楚做了太子,自己要是在这个时候生个儿子,那就是正宫长子,是无可争议的未来秦王。如此,自己几年忍气吞声、百般献媚的付出,以及青春渐逝却没有尝到多少恩爱的缺失,岂不一下子都得到回报了?
这一天,灵姬找了个闲适的时间,百般妩媚地对秦子楚道:“太子,父王什么时候举行登基大典?”
秦子楚心不在焉地回道:“不知道,好像定在十月吧。”
灵姬一头靠在子楚的肩膀上,双手拢住子楚的一只胳膊,接着问:“父王举办完登基大典,就该颁诏把立你为太子昭示天下了吧?”
“不知道,也许吧。”
灵姬又往子楚身上扭捏了一下,伸手箍住了子楚的脖子:“那你要是做了太子,父王会不会要你娶个别国的公主做夫人?”
“不知道,不会吧。”
灵姬把脸凑近子楚,用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子楚问道:“那父王会不会让我做太子夫人?”
“不知道,也许吧。”
灵姬看着子楚,两眼突然就涌出了泪水,悲从中来地抽泣道:“我知道,太子情深意长,放不下死在邯郸的妻子和儿子。妾命苦,侍奉太子三年了,不仅得不到太子的一丝温存,连个起码的名分也……”
灵姬一哭,子楚有点儿紧张了,赶紧哄着灵姬道:“怎么没名分?你不是秦王恩准,詹事主持,明媒正娶的公子夫人吗?”
“那有什么用?等你做了太子,马上就会娶一个你喜欢的公主做太子夫人。然后就会把我们母子丢入冷宫。”
“你瞎说什么呀!”子楚有点儿应对不暇了。
“那好,那你就答应我,让我做太子夫人。”
秦子楚有点儿犯难:“这,这我做不了主啊,得父王说了算。”
“我不管父王,我就问你。父王要是让你另娶公主,我认命。你说呀?”
“我说什么呀?”
“你让不让我做太子夫人?”
秦子楚一想,如果父王不让我另娶公主,灵姬可不就是太子夫人了吗?于是他就点点头。
“你点头什么意思?是让我做太子夫人吗?”
“是啊。”
灵姬破涕为笑,低头拍拍肚子说:“儿子,听见了吧?你爹让我做太子夫人了。等你爹继承了王位,你就是太子啦!”说完,灵姬搂着秦子楚亲了一口。
秦子楚看灵姬高兴了,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便低声嘱咐灵姬道:“刚才这话,不能再说第二遍。父王还没举行登基大典,册封太子的谕旨也还没下来。”
灵姬搂着秦子楚的脖子,使劲点点头。
灵姬心里想着,这太子夫人是铁板钉钉不会有变了,便免不了对身边的奴婢和宫中要好的姐妹暗示一二。秦子楚觉得这事本该如此,灵姬有点儿小题大做,便也没往心里去。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灵姬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可是她万万没想到,突然一天,晴天霹雳。
秦王柱要举行登基大典,列国自然要派重臣来朝贺,故而一段时间里,列国的使者往来频繁。这日,赵国来了一个使者,就在咸阳宫的大廷正殿之上,当着文武百官向秦王柱贺道:
“赵王祝贺秦王登基。赵秦同宗,互为兄弟。国谊亲情,地久天长。为表达赵王化干戈为玉帛之诚意,赵国将以太子礼护送太子夫人及二子返秦。秦王万岁,赵王同岁!”
秦王柱闻言一愣:“啊,寡人谢赵王吉贺。赵使刚才说什么来着?什么太子夫人?哪里还来了两个儿子?”
群臣一时也莫名其妙,以为这赵国的使者没见过世面,一看秦国宫殿巍峨,卫士威武,吓蒙了在说胡话。
赵国的使者伏地叩首,直起身来回道:“回禀秦王,夫人乃太子秦子楚之妻赵姬是也,两个儿子乃太子长子正儿、次子蟜儿是也。”
秦王柱回头找秦子楚,无奈秦子楚的太子之位尚未正式宣布,又不是列臣,没在大殿内。他又拿眼睛询问底下的大臣,大臣也都不明就里。
秦王柱复又问赵使道:“赵姬?可是那已故平阳侯赵豹之孙女?”
“秦王圣明,正是。”
“哦,不是说,秦子楚的夫人和长子都死在邯郸了吗?”
“回秦王,赵王与秦王兄弟情义深厚,自当极力护佑。”
“啊——”秦王柱点点头。
群臣闻言,都一起唱贺道:“恭贺吾王,天佑吾王,公子一家安然无恙!”
“啊,好,好。嗯,甚好。”对秦王柱来说,孙子没死自然很好,于是他又与赵使闲聊了几句:“你说寡人的孙子叫正儿是吧,这正儿今年几岁啦?”
“回秦王,秦王长孙正儿八岁,次孙蟜儿六岁。”
“噢——好,甚好。”秦王柱着人赏了赵使,叫他下去歇息。
群臣也都十分欢心。上卿蔡泽伏地叩首道:“臣蔡泽恭贺吾王。吾王登基,天降祥瑞,不仅有了太子,上天连长孙都给吾王预备下了。此乃天佑秦国。吾王万岁万万岁!”
“嗯,甚好甚好。”秦王柱听了也很高兴。
晴天霹雳只砸在一个人的头上,那就是秦子楚的夫人,怀着儿子的灵姬。
赵姬与正儿不是被人砍死在邯郸西门的城楼上了吗?怎么又活啦?而且多了个儿子?自己就算生下的是儿子,也是行三啦,哪里还有做太子继位秦王的份儿!以子楚对赵姬和正儿的思念,一旦全家团圆,自己还不相当于入了冷宫,哪里还能有活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上天为何如此弄人啊!
一连几日,灵姬哭闹不止,歇斯底里:“你不是说赵姬死在邯郸了吗?你不是说你唯一的儿子正儿也死在邯郸了吗?你不是说你亲眼所见,悲痛欲绝吗?怎么现在跑出个赵姬,又冒出个正儿,还多了一个儿子?是人是鬼呀!”
秦子楚愁眉苦脸,无言以对。这几天,他的脑子全乱了。赵国跟秦国打了几年的大战,死伤惨重,仇深似海,怎么突然就这般化干戈为玉帛了呢?更何况,这仗是赵国打赢了,赵国正八面威风、不可一世时,赵王怎么会突然朝秦国下礼,他图什么呀?会不会是一条奸计,要祸乱我秦国宫廷,以此引发吾国太子之争,他赵国好乘虚而入?抑或是要趁先昭王山崩、新王初立之时,麻痹秦国,以备向秦国大举进攻?想想都是祸事,细想想又都不着边际。
子楚一时真不知道是应该相信这事还是不相信,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愁苦。面对灵姬使性发怒,他一时也拿捏不定,是应该佯怒呵斥,还是应该愧疚安慰。不管怎么说,赵姬没死,正儿还活着,这真是上天保佑。多年来的负疚,多少年来的伤心思念,总算是一朝解脱了。心里按捺不住的是激动和欣慰,是望眼欲穿。想着夫妻相见,一家团圆,子楚愁苦之余又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可是灵姬却气不过,恨不服。
她赵姬哪里能跟我灵姬比?我是黄花闺女,从一而终的清白女子,她赵姬原本是吕不韦的相好,是不知道经过了多少男人的烂货。我爹是秦国的贵族,他爹是敌国重臣,是被灭门的死鬼、叛国内奸,不是好人。也不知这子楚是中了什么魔,七年了仍旧念念不忘,不死心。就这一条,便让灵姬恨得咬牙切齿。
子楚也不愿意在灵姬面前一直努力掩饰自己的心情,于是他便找了个由头躲了出去,说是去雍城替父王准备登基大典。
灵姬哭闹了一阵,没有结果,一个人苦坐冷宫,撕了婢女给孩子做的两件小褂,砸了五个水碗,牙一咬心一横,心说自己的事情必须自己想办法,决不能让赵姬带着两个儿子回到咸阳,有她没我。若是叫她回来了,太子夫人、太子长子就属于她及其儿子了,就算天打五雷轰,老大正儿死了,人家还有一个儿子。那我还有什么活头!
这天,她叫人把麃骑军百长刘煓找了来。
刘煓原是灵台邑主家的奴才,跟随邑主多年,忠心耿耿。灵姬嫁到咸阳时,刘煓作为贴身的奴仆侍卫跟来咸阳。子楚和灵姬住的公子府归麃骑军护卫,灵姬就让子楚在麃骑军里给刘煓谋了个百长的职位,由刘煓直接担任护卫,一来安全妥帖,二来出入办事也方便。这刘煓对灵姬自然是十二分的忠心,也有十分的爱慕。只是二人地位悬殊,这般念头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刘煓心里明白。因此,这爱慕就转化成了赴汤蹈火的效死。灵姬年龄不大,却极其聪明。对于这一点,她早就心知肚明。因此她平时不拿刘煓当人,指使起来不问死活。
这会儿刘煓进屋跪地行礼:“奴才叩见夫人。”
灵姬没有废话,支走奴婢后,直截了当地对刘煓道:“我要你去杀人,你去不去?”
刘煓一愣,只一瞬间便立刻斩钉截铁地回答:“奴才万死不辞。”
“知道杀什么人吗?”
“刘煓但听夫人吩咐。”
“知道事情一旦败露会怎样吗?”
“刘煓拼作一死,也绝不会连累夫人。”
看着刘煓如此斩钉截铁,灵姬心里很满意。可是一想自己怎么这般命苦,仅仅就是想嫁个男人,得到个地位,就要冒此杀头灭门的风险,她鼻子一酸,忍不住落下了眼泪。
刘煓低着头跪在地上,等着夫人吩咐何时何地、去杀何人,突听一声抽泣。他偷偷抬眼一看,只见夫人在那里伤心落泪。刘煓心头一热,就把这眼泪当成夫人对自己赴死的不舍,越发地感动。他重重地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来道:“夫人,奴才多年深受邑主和夫人恩惠,此生无以报答。请夫人吩咐,奴才刘煓一定全力以赴,不负邑主与夫人的恩情。”
灵姬也知道这事不能耽搁,赶紧止住泪水,让刘煓近前来,悄声说道:“有一队赵国的武士,会以太子礼护送一个女人和两个男孩来咸阳。你去把这女人和两个男孩都杀了。”
“奴才明白。”
“不要让人知道是秦国人干的。”
“奴才明白。”
等了一会儿,见灵姬不说话,刘煓只好开言问道:“敢问夫人,什么时间?”
“我不知道。”
“在哪儿?”
“我不知道。”
刘煓一愣,抬头看着灵姬,那意思是:不知道时间地点,怎么干?
灵姬立刻读懂了刘煓的眼神,突然就崩溃发作起来,尖厉着声音哭喊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爹呀,为什么老天这般对待我?为什么人人都欺负我?我不想活了——”
刘煓赶紧趴在地上叩首道:“夫人息怒。奴才明白,奴才定能知道在哪里,什么时候。夫人放心,奴才刘煓绝不叫那个女人和她的两个儿子活着进咸阳。”
听着灵姬的哭声渐渐趋缓,刘煓复又叩首:“夫人保重,奴才告辞。”
刘煓爬起来躬身抱拳,倒退着往外走。
“回来。”
“奴才在。”
灵姬擦了擦眼泪,起身翻出自己所有的私房钱,包一个小包交到刘煓手中。想想又唤奴婢拿来笔墨,掏出一块随身用的绢帛,在上面写了几个字,交给刘煓,叫他拿着去她父亲那里,再取十镒黄金做资费。看看自己能做的也就这些了,余下的就看这奴才,再就是听天由命了,灵姬又忍不住抹了抹眼泪。
“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灵姬看了一眼刘煓,欲言又止:“去吧。”
“谢夫人。奴才告退,奴才拜辞夫人。”
刘煓嘴里念叨着,看看灵姬再无多话,这才又爬起来,躬身退了出去。
6
回到麃骑军驻地营房,刘煓犯难了。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不知道时间地点,不知道人长什么样,而且人家还有赵军护卫,自己人少了近不了身,人多了容易走漏风声,搞不好事未成,自己白白送死,还连累了夫人。
再深想,就算刺杀成功了,到时秦王震怒,追究起来,怎么脱罪?又万一刺杀失败自己被俘,自己一死事小,可自己这灵姬夫人奴才的身份,让夫人如何洗脱干系?这可是杀头灭门的大罪,没准她爹灵台邑主都要被牵连,如何得了?
刘煓想去劝劝夫人,没敢。
刘煓跟随灵台邑主做奴才多年,知道邑主女儿的脾性。打小她就是说一不二,要星星不能给月亮。心里想着一件事,她便只管瞪着眼睛直奔而去,该不该要、能不能得到、有什么危险,统统不顾。别人不能劝,也劝不住,劝了只能徒惹她生气,自己找骂。
“干!别无选择。”刘煓以拳击掌,出门去找麃骑军校尉告假。他编了个听起来合情合理的瞎话,说是公子夫人灵姬思念家乡的口味,叫他去灵台邑替夫人采买些土产。
麃骑军校尉知道子楚夫人怀上了,此时害喜嘴馋,合乎常理,立刻准假。
刘煓离开咸阳,星夜兼程往灵台邑赶。他一路上琢磨,先不想后果,只想怎么才能刺杀成功。
不知道时间地点,要想刺杀成功,最好是在咸阳附近动手。不管你从哪里来,都要沿渭水西行。因此,找个骊山脚下的狭窄僻静处守候动手最是万无一失。可他转念一想,不行。夫人吩咐了,不要让人知道是秦国人干的。
不能在秦国地界动手,那最好是在韩赵地界,这样才能叫人难辨凶手来路,才能不引发怀疑。可是韩赵地界那么大,哪里才是目标必经之路呢?赵国来咸阳通常会走两条路:一条走河内,在临晋关渡西河;一条走河外,在孟津渡南渡河水。不知道目标会走哪条路,只能分头把守,隐蔽守候。可是再一想,也不行。分兵两路,万一自己这一路扑空了,叫另一路行刺得手,人杀在千里之外,就算你赶过去把另一路的人拢齐了,都解决了,十多天过去,难免不会走漏风声。况且,如果自己不在场,那队人看见赵军护卫众多,一时胆怯,把目标放过去了,自己岂不是死也无法赎罪了?
必须赌一路,还得赌中了不能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