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2:函谷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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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程邈

1

河南地,孟津渡,什么人要取秦太子之子正儿的性命,一直是个谜。活着的刺客逃走了,死了的不会说话。

孟津渡地处韩国,离咸阳八百余里。秦太子之子路遇劫匪,赵国、韩国均不会查捉凶犯。那年月行路就有这样的风险,楚昭王就差一点儿死在劫匪的剑下。秦国也不会管,就是个太子之子,又没死伤,秦国哪会千里迢迢跑到孟津渡的荒山野岭中去寻找蛛丝马迹?就算去了,找了,当时虎豹出没,人死过夜,早被啃成一堆白骨了,去了也白去,找了也白找。如此说来,正儿孟津渡遇刺就应该是个永远无解的死案了。

不然,上天开眼,非要这元凶大白于天下。

三十年后,秦太卜程畟的儿子程邈,戴罪服刑。由于善书,没被判作黥为城旦,而是在咸阳宫大行府库整抄史档。一日,叫他从堆积如山的皇家档案中翻出了一枚竹简,上面写有二十个字:“五十六年八月,灵姬有孕,公子戏言,以灵姬为夫人。”

“五十六年”应该是指秦王稷五十六年,这不难认定。因为在秦国历史上,甚至整个西周天子一朝,在位五十六年的只秦王稷独一位,再无旁尊。五十六年,秦王稷崩。可是,这竹简上提到的公子是谁呢?灵姬又是谁呢?

开始程邈只是好奇,心里一问,也没放在心上。突一日,又一枚竹简上再次出现了“灵姬”的字样。那是秦王稷五十二年,侍御史记载:“太子为子楚择妻灵姬,请王恩准。王曰,准。”

这就知道了,公子指的就是正儿的父亲秦子楚。灵姬应该就是太子安国君秦柱给子楚续弦的夫人。

无意间的疑问,无意间有了答案,程邈本应该释然了,这篇就应该翻过去了。可是不然,家族遗传的较真本性反叫他生出了更大的疑问。灵姬哪儿去啦?为何秦王稷五十六年后再没有了关于她的记载,她死了吗?若是死了,好歹她也曾跟子楚为夫妻三四年,怎不见有记载;既然有孕,她给秦子楚留下子嗣了吗?

秦王稷五十二年,秦柱还只是太子,子楚又不是长子,纵是秦王稷山崩,秦柱继位,子楚未必就能被立为太子。他娶妻,太子柱也只是问一下,为何却被侍御史记录下来了呢?太子柱这一问有什么要紧之处?秦王稷五十二年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太子柱这一问,有勾连吗?暗藏了哪些玄机?

心里有了这个题目,程邈再回过头来把整理好的简册仔细查找,这才发现,秦王稷五十二年真发生了许多惊天大事。

2

秦王稷五十二年,将军向摎奉王旨去攻打西周天子。战役进展得十分顺利,秦军几乎可以说是兵不血刃,只在进兵途中,路过韩国的负黍和阳城时,因借道不成,发生了小规模战斗。秦军攻陷二城,兵临洛阳。

西周天子的属国,原本有三十六座城池,人口逾百万,负黍和阳城原本也都是周天子的属地,可是几十年间被列国蚕食,尤以韩国为甚,城池早丢光了,只剩洛阳一座孤城。闻听秦国大军开到,西周天子不敢抵抗,赶紧捧着三十六座城池的地图和三万庶民的名册,在洛阳西门朝向摎投降了。

秦王稷五十二年,前上将军王龁与麃骑军都尉张唐戴罪立功,率领河内撤退回来的五万人马去攻打上郡和北地郡。

张唐献计道:“上将军,我军兵少,上郡、北地广阔,逐一攻城,耗费时日,又易分散兵力。在下以为,不如多置旗帜,大张旗鼓沿西河向北推进,摆出一副要截断西河,将上郡、北地郡赵军一举围歼的架势。毕竟这是在我秦国腹地,又隔着西河,量其必恐。”

“有理。”王龁想想道:“那就这样。张将军率一万卒,多置旗帜,沿西河向北推进。我率主力,突袭上郡治所肤施。若能一举攻克肤施,赵军必恐,我上郡、北地兵民闻之必振奋。可成张将军谋。”

“末尉遵命。”

此计果然奏效。赵军占领二十余县,兵力分散,又深入敌国纵深,隔着西河离家几千里。闻报秦大军封闭西河,欲四面合围,赵军惊慌,统兵裨将下令,赶紧朝肤施收缩兵力。就在赵军慌乱着离开各自驻地,朝上郡治所集结又尚未抵达时,王龁突然杀到肤施,猛烈攻城。城内秦民闻讯,便在城中放起火来,只一昼夜,王龁与城内秦民里应外合,攻破肤施。闻听赵军各部正朝肤施集结而来,王龁遂在城外设伏,三破赵军。赵军余部闻讯,不敢恋战,便向西突围而走。秦军重新夺回了上郡。王龁率军追击赵军败兵,在西河岸边的吴堡与张唐会师。

老远,王龁就骑在马上,朝张唐抱拳施礼:“恭贺张将军妙计成真。我军终于大败赵军,收复失地了!”

“不敢,还是末尉恭贺王将军。王将军果然是久经沙场,战无不胜。上郡、北地二十余县,王将军只用月余便悉数收复。”

“得了吧张将军,哪能战无不胜?能戴罪立功,保住这颗项上人头,王某已知足了。”王龁说完,少有地哈哈大笑。

张唐受其感染,也抱拳跟着呵呵地笑。

王龁收住笑容,朝张唐抱拳施礼道:“张将军,现在可以向吾王奏捷了。我等还是兵分两路。我去肃清残敌,烦张将军辛苦一趟,亲自回咸阳向吾王奏捷吧。”

“上将军位尊,还是上将军辛苦一趟,亲自回咸阳向吾王奏捷吧,我来肃清残敌。”

“哎,还是张将军去好。张将军司职麃骑军都尉,宫中府中都熟悉,吾王跟前说话也方便,还是张将军去了便利,文辞我都拟好了。”

张唐闻言苦笑道:“不瞒王将军,末尉虽司职麃骑军都尉,时常能仰瞻吾王,可是也不知怎么的,一见到吾王,末尉就心惊胆战,说不出话来。王将军,还是你去吧。”

王龁想想,好像是这么回事。昔日大殿上,明明是将功赎罪,可是张唐却只知道叩头,都不知道替自己辩护一声。这么想着,他便朝张唐拱拱手道:“张将军既如此谦让,本将就只好贪功了。”

两厢议定,张唐留在上郡,肃清残敌,整顿秩序。王龁次日动身,驰返咸阳,向秦王当面奏捷。

同样在秦王稷五十二年,秦子楚从邯郸逃回咸阳之后,出言不慎,泄露了长平之战白起诈坑降卒的事实,遭大父秦王稷殿斥,当场昏厥,差点儿丧命。其被内侍抬回来之后,一病卧床。亲父太子柱和养母华阳夫人并不在意这么个儿子,子楚独卧冷院,孤身一人,形影相吊,不免时常想念起惨死的妻子幼儿,日夜以泪洗面,不久就抑郁成病。等到太医把子楚的病情报给太子柱和华阳夫人时,秦子楚已经在床上躺了两年了。

这日,太子秦柱携华阳夫人来看望秦子楚。屋里本来就不很明亮,秦子楚又脸色灰暗,消瘦得厉害,原本对秦子楚并没有多少母子感情的华阳夫人,猛一见儿子,发现其竟然是如此枯槁之状,便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华阳夫人一哭,太子柱也觉得有愧。再怎么着这也是自己的亲儿子,都病成这样了自己才第一次来看望。于是,他便埋怨太医道:“为何不早点禀报,都病成这样了,如何是好?”

御医赶紧伏地叩首:“臣有罪。臣想着太子为国操劳,日理万机,公子虽……臣有罪,臣一时疏忽。”

秦柱随即嘱咐,好生诊断,把给自己滋补的那些人参燕窝,都拿来给这个儿子先用上。太医一一应诺,完了禀报道:

“启禀太子,以在下的诊断,公子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抑郁忧思所致。”

秦柱问:“何事抑郁忧思?”

太医揖而不语,示意太子与华阳夫人至堂屋说话。于是秦柱和华阳夫人就安慰了子楚几句,让其遵医嘱好生养病,便出来进了堂屋。这时太医便把秦子楚日夜思念妻儿,久哭伤肾的话说了出来,建议给秦子楚娶一房新人,以冲淡他对旧人的思念。秦柱和华阳夫人觉得有理,便吩咐下去,让人开始张罗。

给秦子楚娶妻的事情不久就有了着落,美人选定的是咸阳东北三百来里的灵台邑主之女灵姬。

灵台在周天子一朝之前是西方蛮夷的密须国,史有周文王伐密筑灵台的记载。秦穆公称霸西戎兼并密须国之后,改密须国都城为灵台邑,委密须国的国王子孙为邑主。如此论来,灵姬可以算是古密须国的公主,与秦子楚也算门当户对。一切议定,只等太子柱禀明父王御准,就给子楚成婚。恰在这时,秦王稷五十二年最让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3

这天,将军王龁离开上郡治所肤施,星夜兼程驰往咸阳。肤施距咸阳一千一百余里,王龁策马跑了两天,这天日暮抵达咸阳。他不敢耽搁,直奔咸阳宫求见秦王。因王龁曾司职上将军,咸阳宫卫不敢耽搁,赶紧引王龁入了咸阳宫,内侍郎中接住,安排在大廷偏殿候宣。等了一会儿,里面出来个侍御史,朝王龁拱手施礼道:“敢问将军,求见吾王何事?”

“末将奉旨收复上郡、北地,今有捷报奏于吾王。”

那侍御史闻言,诡异地一笑道:“啊,是这样。吾王高寿,近日龙体又诸多不便。相国为免吾王过度操劳,便吩咐下去,一干军政大事先奏于相国,由相国代为转呈。”

“嗯?”王龁听了瞪眼。相国真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这不等于架空吾王,他成无冕之王了?王龁把手里装有捷报的锦匣亮一亮道:“此乃军情急报,难不成相国也要……”

那侍御史又诡异地笑了笑,伸手来拿:“我替将军送与相国,若真是军情急报,相国自会替将军上呈。”

王龁把手一缩:“可是自古……”

“自古将相一家,不过都是吾王的奴才而已。”

“都是吾王的奴才,也有个……”王龁一句话没说完,里面一声咳嗽,“啊嗨”,张禄从里面走了出来。王龁一愣,赶紧把后半句话收住了。

张禄就跟没听见一样,笑嘻嘻道:“哎呀,王将军胜利归来了,大喜大喜,本相悬着的这颗心总算可以放下了。”说完,他转头朝那侍御史道:“什么军情捷报呀?在哪儿啊?是王将军上郡杀敌立功的捷报吗?那还不赶紧给本相呈上来,也叫本相先高兴高兴呀?”

王龁闻听此言,不便当面抹脸,只好把手中的锦匣朝张禄递了过去,口中道:“不敢,全赖吾王圣明,相国运作,我军大败赵军,已基本收复上郡与北地郡。”

“哦,好啊,真乃大喜讯也。王将军果然是战无不胜,马到成功啊。”

“不敢,相国过誉了,末将是戴罪立功。”

“哦,呵呵,好,好。”说着话,张禄打开锦匣,取出捷报展开,只看了一眼,便皱起了眉头。他复又看一眼,先自己摇摇头,又抬头朝着王龁摇摇头,这才道:“哎,这哪儿行啊?幸亏先叫本相过目了。”

王龁闻言,不觉有些紧张,伸头问道:“不知相国哪里看出了错讹。”

“岂止是错讹啊?”张禄一指捷报念道,“假五大夫将军王龁奏捷于上郡,赖吾王神威,将士用命,我军大败赵军,复夺上郡、北地二十余县,首虏九千。”张禄嘿嘿一笑,朝王龁低声道:“将军糊涂,如何能这般奏捷?”

王龁一时不解,看看自己的捷报,没什么不妥呀?言简意赅,多一句废话也没有,也没什么不敬之词、邀功之嫌,哪里糊涂了?他抬头看看张禄,只见其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便抱拳一揖道:“末将不解,请相国不吝赐教。”

“将军言复夺上郡、北地,岂非诬吾王丢失上郡、北地耶?上郡、北地为秦郡已一百余年,而吾王失之,这等文字叫吾王看见了,焉有不震怒之理?若是藏于府库,出现在史册上,吾王英明神武何在?将军可是戴罪之身啊……”

王龁一吓,赶紧抱拳施礼:“多谢相国。幸亏叫相国先睹,不然在下又闯祸了。”

“王将军明白这个道理就好。有人说本相揽权,可谁愿意多管这些闲事?又不多一份俸禄。你也知道,吾王脾气一上来,不管不顾,没鼻子没脸一顿臭骂。可是本相不操这个心不行啊。吾王七十高龄了,又叫白起这一气,叫你王龁一急,现在的身体大不如前了。咱为臣下的,就得多担待呀。”

“相国想得周到,在下就是一个武夫,没那么多的考虑,日后还请相国多指教。”

“哎,这就对了。将相同心,力可断金,啊?”

“末将多谢相国指点。那这捷报该如何措辞,末将还得乞相国指教。”

“嗯,也不难,若依本相计,只删去‘上郡北地’四字便可。赖吾王神威,将士用命,我军击赵,大破之,取二十余县。”

“啊,多谢相国指教。”

张禄朝王龁意味深长地点点头,那意思是叫王龁记住这个好。哪知王龁看看张禄,复又看看张禄手中的捷报,嗫嗫道:“不过,只,只如此一改,取二十余县,如何才首虏九千?难不成我军取赵国二十余县时,其中的赵军、赵民都逃尽了?末将怕……”

“将军言之有理,那就易作九万。”

“啊?臣不敢诈言。”

“嘿嘿嘿嘿。”张禄朝王龁笑笑,回身看那侍御史还立在一旁,便挥挥手叫他退下,这才转头对王龁道:“长平之诈,将军当真一无所知?”

王龁吓得不敢说话了。

“将军向摎攻周天子,借道韩国的阳城,那就是一个几千户的小城邑,打没打都不好说,韩国敢与秦国交兵吗?可是向摎奏捷,却是斩首四万,啊?”

王龁看看张禄,不说话了。

“放心,吾王赐死白起,不是因其欺君,而是因其抗旨。当今之时,我军新挫,人心低迷,非如此不能扬吾王圣明,振群臣士气。”说着话,张禄拍拍王龁的肩膀,“本相这也是为将军着想。”

王龁想想也对,这等时候了,再不能给王添堵。九千还是九万,不过是个数字而已。打了胜仗是实实在在的,臣没诈言。不同于长平,那是诈胜、诈坑。何况众人皆如此,自己不过是随大流而已。这么想着,他便抱拳朝张禄一揖道:“末将多谢相国。”

“哎,这就对了。”白起死了,郑安平降了。能将兵打仗的,又能够捏得住的,就这王龁了。张禄决定要拉拢住王龁:“这捷报就交给本相吧。吾王这会儿刚醒转,本相出来时,吾王正在那里骂人撒气。将军在这里候着,不定候到猴年马月。纵是闻宣,进去了也正撞在吾王气头上,搞不好有功反倒获罪了。待本相删改毕,再择个时机,趁吾王高兴时报上去,必能叫你事半功倍,益封益赏。复掌上将军印,也未可知也。”

“多谢相国关照。”

张禄打发走了王龁,返身进宫,叫个心腹侍御史来,将王龁的捷报修改完毕,与向摎的捷报合在一起,捧着进内廷,来向秦王奏捷。进得内廷,他叫一个心腹内侍进去打探清楚了,秦王稷心情正好。他这才手捧捷报,老远就高声喊道:“启禀吾王,相国张禄向吾王奏捷啦!捷报!吾王大喜的捷报!”

不等里面传宣,张禄便一脚迈了进去,见着秦王稷也不行跪礼,只手捧捷报一条声道:“吾王圣明,诛逆臣拨乱反正,果然是云开雾散,捷报频传耶!”被他这一通嚷嚷,秦王稷也振作起来,拿手一指道:

“什么捷报?快禀,快念!”

“臣遵旨!将军向摎,奏捷于天子国都洛阳。赖吾王圣明,将士用命,我军克取阳城、负黍,斩首四万。天子恐,自出洛阳走来归降,顿首受罪,尽献其邑三十六城,民口三万。列国闻之丧胆,天下臣服。臣遵旨取九鼎,不日入秦。吾王万岁万万岁!”

“好!”秦王稷猛一击案,“太好了!列国震惊否?”

“回禀吾王,向摎捷报中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列国闻之丧胆。”

“哈哈哈哈!如何?寡人就知道,一打周天子,天下震恐。这就叫事半功倍。哈哈哈哈!”

“吾王圣明,还有呢。”

“还有?那你还不快禀。”

“臣遵旨。假五大夫将军王龁,奏捷于赵地。赖吾王神威,将士用命,我军大败赵军,取地二十余县,首虏九万。吾王万岁万万岁!”

不想,捷报念完,秦王稷一瞪眼道:“尔说什么?攻赵取地二十余县?难不成他把河东、太原、上党诸郡都给寡人夺回来了?”

“全赖吾王圣明。”

“既然夺回来了,为何不一一言明,这等没脑子,愚蠢!”

“吾王圣明,一干臣下哪能像吾王这般明察秋毫、料事如神呢。臣去叫他补齐禀明便是了。”

秦王稷一拍御案,气哼哼的不说话了。

张禄见状赶紧道:“吾王圣明,马上就是吾王的七十大寿了,恰在此时,捷报频传,庆不庆,贺不贺?”不待秦王稷说话,张禄紧接着道:“若依臣见,当大庆大贺。大力张扬这次威震列国的伟大胜利,大肆彰显吾王圣明!吾王当亲出咸阳宫,至灞桥迎接王龁、向摎。同时下诏摆酒咸阳宫,为二将庆功,恩准咸阳百姓,不,整个内史官吏百姓,皆准痛饮三日,庆祝胜利。规模排场定要胜过前次长平大捷,才能彰显吾王盖世圣明,秦国蒸蒸日上。”

张禄努力提高调门,竭力兴高采烈。可是过了好半天,才见秦王稷努力睁睁眼,张张嘴,只回了两个字:“准了。”

4

为王龁、向摎摆的庆功宴,排场空前,气氛却异常冷落。原本应该是秦王亲赴灞桥迎接王龁、向摎凯旋,可是临到日子,也不知是秦王稷犯懒还是真就身体不适起不来床,竟只由一辆空着的王驾代替了。沿途布置的百姓有气无力地喊两声,再怎么催动都难现当年的盛况。大廷正殿赐酒,秦王稷倒是勉强坐在章台上。王龁、向摎汇报战果,虽是张禄早有交代,二人也极力装出亢奋激动的样子,可是哪里装得像?反倒是蒙骜坐在下面听着,当时就叫起板来了:“何、何也?周、周天子三十六座城邑,怎么才三万民口?洛、洛阳就当有十万户,五十万民口。”向摎奏捷声刚住,蒙骜就直起身来,抱拳施礼道:“启、启禀吾王……”

张禄见蒙骜急赤白脸要奏言,知道他要说什么,赶紧山呼一声:“臣等贺喜吾王!洛阳大捷,事半功倍!吾王盖世圣明,秦国蒸蒸日上。吾王万岁万万岁!”

群臣见状,也都跟山呼万岁。趁着乱,张禄赶紧端起酒樽,起身疾步走到蒙骜跟前,酒樽一碰,挤挤眼睛低声道:“吾王高寿七十了,这一向挫折,今日难得,你就让老人家高兴一回吧。”说着话,朝蒙骜举举酒樽。

蒙骜闻言,抬头看看秦王瘫坐在御座上,早已没了当年长平之战庆功时的威风气势,一时觉得自己失言,也就端起酒樽,朝张禄一碰,低声道:“唉——是也是也,相、相国言之有理,在下唐突了。”

群臣山呼声毕,鼓乐声起。待到鼓乐声毕,轮到秦王褒奖战将,诏谕群臣了。可是众人等了好半天,却只见秦王稷低着头,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张禄见了,侧耳细听,竟是鼾声传来。于是他离席趋步上前,低声唤道:“吾王,吾王,启禀吾王……”

秦王稷闻唤,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抬头看见张禄,突然浑身一激灵,瞪着眼睛拿手一指道:“你、你,寡人不是把你赐死了吗?尔怎么还没死啊?”

张禄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趴在地上一条声道:“吾王圣明,吾王明鉴,臣乃张禄。应侯相国张禄,范雎是也。吾王赐死的是武安君白起。”

“哦,范雎,张禄,武安君,应侯。”秦王稷一瞪眼的那般灵光很快就熄灭了,只嘴里还在嘟囔着:“白起,范雎,武安君,应侯。”声音越来越低,不一会儿又昏昏沉沉闭上眼睛睡着了。

张禄在秦王稷的鼾声中惊出一身冷汗。这要是秦王稷再跟一句:“寡人知道你是张禄,赐死!”自己可就人头落地了。危矣,险矣,何至于此?如何是好?

群臣见状,也都索然无味,再没人强装笑脸地捧场了。张禄怕秦王稷再次醒来犯糊涂,说出什么要命的话来,便赶紧代他宣布:“罢宴,退朝。”

人辇把秦王稷抬回后宫,阉侍婢女伺候着把他抬上御榻,拉胳膊拽腿,掐腰摆脑袋,秦王稷愣是没醒。这一觉就睡了三天,醒来后人就糊涂了。他一会儿记事,一会儿不记事;刚用完午膳又闹着要用膳;刚吃完点心跟着就骂内侍为什么还不上点心。背驼了,人也抽抽了,其越来越沉默寡言,说话也张不开嘴了。再也听不见、看不到秦王稷声如洪钟、哈哈大笑了。

再往后,秦王竟屎尿失禁了。尿湿了裤子也不知道言语一声,屎拉在裆里也见不着异常。尿湿了裤子别人还容易看见,屎拉在裆里,则全靠阉侍婢女闻臭了。

这之后不久,将军向摎,年纪轻轻铁打的身体,突然一日就暴病身亡了。此事报给秦王稷,从此他又多了个毛病,整日嘟嘟囔囔,细听就只翻来覆去四个字:“先祖,爷公……爷公,先祖。”

这一来,群臣没法奏事了。一切军政大事,官吏任免、钱粮赋税、赏罚死免全凭张禄从宫中传话出来。就连太子秦柱想见父王问安,也要经过张禄问准导引。突一日宫中传出王旨,将白起子嗣夷族。群臣震恐,宗亲怨怒,却是回天乏术,敢怒不敢言。

太子柱有个儿子名傒,行三。太子柱的长子、次子早亡,致秦傒实成太子长子。长平之战时,粮草不济,秦王稷罢免治粟都尉等各粮草官,秦傒主动请缨,被秦王稷任命为治粟内史。治粟内史是王系的官,既管着王宫宗亲的钱粮,又可直禀秦王。张禄要更新旧吏,安插亲信,自然不能放过治粟内史一职。几日前,一道王旨传来,责秦傒邯郸战役治粟不力,罢官存爵。秦傒心存怨恨,便来找他父亲太子柱,告张禄把持朝政、假传王旨,要父亲进宫禀明大父王,替他复职。

岂料太子柱听完,两手一摊道:“那怎么办?父王有旨,吾儿只有遵命,休要再四处牢骚。”

“什么父王圣旨,父亲你也是的,怎么一点儿也不为自己考虑。大父都那样了,哪里还有脑子发圣旨,还不都是那奸臣张禄在捣鬼。”

“胡言。”太子柱斥责儿子一声,口气却分明是做个姿态。

秦傒不甘心,一指门外道:“若明日那奸臣又传来王旨,说大父王废太子,父亲你怎么办?”

太子柱闻言一愣,看看儿子,半天道:“不会。”

“怎么不会?切。儿出入咸阳宫,几次撞见张禄与公子池鬼鬼祟祟。他要来个兄死弟继。假若叫公子池做了秦王,我看父亲你怎么办?”

公子池是秦王稷的幺弟,当年宣太后杀秦武王帮儿子篡位时,公子池尚年幼。故而魏冉诛杀公子壮时,公子池得以幸免。

太子柱一听儿子这话,有些紧张了。一旁的华阳夫人帮言道:“傒儿这话有道理,夫君不能不防。咱没有害人之心,但防人之心不能没有。妾听说,当年叫夫君入质赵国就是张禄使的诡计。幸亏……”

“可是我这做太子的又能怎样?”

“宰了他。”秦傒挥手向下一劈。

“胡说。那是父王大臣,父王信宠,哪能杀人家?杀人家那就是谋逆。”

“父亲不见,那日庆功宴上,大父王不是指着张禄说,把他赐死了吗?”

“那是父王糊涂了。”

“即便是大父王糊涂了,那他张禄屡屡发旨,便是矫旨,就该杀。”

太子柱想想,摇摇头:“人家现在掌军政大权,掌宫里宫外,又如何杀得了?别给为父招祸。”

“父亲,不是儿给父亲招祸,实在是张禄把持朝政,又把持内宫大父王,夷白起,罢儿官,宗亲怨恨,群臣惶恐,实乃大祸已临头矣。父亲不抢先动手,必被奸臣所害。”

太子柱觉得儿子说得有道理,又觉这事不可能成,于是他就打岔道:“谁说宗亲怨恨,群臣惶恐?为父看那王龁、蒙骜,就跟张禄走得挺近。你不是也说,几次看见公子池跟张禄鬼鬼祟祟的吗?”

秦傒一时找不出话来辩解,便道:“郎中令就对张禄有微词。儿听郎中令说过,张禄奉旨劝白起去邯郸将兵,故意不提大父王‘既往不咎’的旨意,反倒傲慢羞辱之,这才致白起抗旨。”

“哦?”

“父亲,他张禄胡作非为,郑安平降敌,王稽弃地,他张禄就当连坐受死。父亲为了大父王和祖宗的江山社稷杀他,合理合法,乃替天行道。”

“那哪里行啊?为父只是太子,为父继位为王……”

“只怕不杀张禄,父亲根本没法继位为王。”

华阳夫人看看秦傒,又看看太子,伸手挽住太子柱的一只胳膊,摇了摇道:“要不,夫君去试试看?”

“怎么试?”

“实话实说吗?”

“实话实说。张禄就在跟前,父王又糊涂了,还不都听他的。”

“那就设法支开他。”

“支不开。”

“试试看呢?”

“这种事情哪能试啊?明摆着不成,一旦撕破脸,那是要掉脑袋的。”

“儿去。父亲要是允准,儿去说与大父王。”

“胡说。你去说什么?说了又能如何?没他张禄准引,大父王你都见不着。”

秦傒一愣,瞪着眼不说话了。

华阳夫人看看太子,也只好叹气:“唉——”

这时,身后有个声音低声道:“仆倒是以为,夫人说得有理,不妨试试。”几个人循声找那说话的人,原来是立在太子身后的家令丞隗林。

华阳夫人问道:“你说试试,怎么试啊?”

“太子、夫人在上,仆几次随太子问安吾王,仆看吾王口中念叨‘先祖、爷公……爷公、先祖’,总是一来一回,似无错乱。若是将太子和夫人欲禀之事,事先编好了欲准的顺序,中间再插进可不准的事项,然后奏明吾王,或许太子、夫人欲准之事,吾王就准了呢?”

华阳夫人回头看看太子柱。太子柱还是摇摇头:“准了又能如何?宫里都是他的人……”

秦傒一拍胸脯道:“儿愿随父亲进宫,若大父王御准了,儿便出手拿他。就他张禄瘦骨嶙峋,儿一把就能掐死他。”

太子柱还是摇摇头:“你想得倒好。他哪能叫我等父子几人一同进宫?”

秦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拳道:“父亲,哪怕是铤而走险,也得冒这个险。若是再拖下去,叫他张禄把那宫中、府中的死党都安排停当,如孩儿这般的忠信之臣皆被罢逐,父亲再想怎么着也晚了。到时候,先武王之祸必在父亲身上重演。”

秦傒一提先武王,太子柱并华阳夫人皆森然。夫妻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转头看看长子秦傒,又回头看看家令丞隗林。太子柱叹息一声:“唉!干不成啊。”

华阳夫人也道:“是啊,这得群臣齐心才行。只夫君一人……”

秦傒又一拍胸脯道:“儿去串联群臣。”

太子柱闻言大惊,拿手一指秦傒道:“你少给我去惹事。”

正在这时,一个家仆进来禀报:“禀主公,御史大夫求见。”

“什么事?”

“他不肯说,必欲亲见太子。”

太子柱挥挥手,想叫那家仆挡驾。秦傒见状赶紧道:“见,父亲得见。必是好事。”

“什么好事?”

“儿昨日听说,御史大夫府拿获了一个要犯,没准是河东郡守王稽。”

“那就更不能招他了。”

“父亲不是说得群臣同心吗?御史大夫自己送上门来,父亲见见何妨?父亲不愿冒险,可问清楚了叫他去禀明大父王呀!”

太子柱还在犹豫,身后隗林悄声道:“见见也无妨。”

太子柱闻言,回头看看隗林,转回头来又想了想,这才道:“那就见见吧。”

“仆遵命。”家仆躬身一揖,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儿,便领着御史大夫进来了。

“臣御史大夫,参见太子。”

“嗯,好,免礼。什么事?”

“回禀太子,本府拿获了河东郡守王稽。”

秦傒激动地一拍大腿道:“如何,儿说得不错吧?”

太子柱看看秦傒,又看看御史大夫,想了想,这才道:“拿得好啊。”

“回禀太子,王稽弃地,依律当处斩。”

“哦?”

太子柱看看华阳夫人,转头对御史大夫道:“御史大夫依律公断便是。”

“回禀太子,依律,杀郡守需吾王御准。可是下官欲求见吾王不得。相国有令,一切军政刑律事,皆送相国府代呈。”

“哦?那就送相国府,叫相国代为转呈啊。”

“回禀太子,王稽乃相国举荐。依律,王稽罪当死,相国应连坐。在下料,相国必释王稽,而责在下。启禀太子,功赏罪罚,国之恒准,民之榜样,不可颠倒。在下乞请太子,将此案直禀吾王,依律公断。惩恶扬善,维护纲纪。”

“哦?啊……”

秦傒一旁高兴地一拍大腿:“太好了,应准,应准,父亲一定要应准。”

太子柱当即色变,皱着眉头朝儿子怨怒道:“应准什么呀?”

秦傒并未因此受挫,反而转头对御史大夫道:“你先回去,回去听信。此事重大,容我好好想想。”

御史大夫闻言,真就伏地一拜道:“在下遵命。在下告退,候太子召信。”说完,爬起来就退了出去。

太子柱望着御史大夫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等了一会儿,这才拿手把案几上的一个空酒樽一把扒拉到地上,朝秦傒道:“你那么能耐?听什么信?商量什么呀?你倒当起为父的家了!”

秦傒并不退缩:“父亲,这不是天赐父亲的好机会吗?就照隗林说的,父亲去试试大父。若真如此,找个日子,父亲带着御史大夫求见大父王,叫他说去。”

“哪有这种事情?明知道王稽被拿获了,人能让你带着御史大夫见父王?”

“总得一试吧,父亲?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御史大夫为什么着急啊?他为什么来见父亲?因为马上那奸臣就得拿他了。到那时……父亲,想想先武王,待到那奸臣把宫中府中都码放好了,再朝父亲下手,什么都晚了!”

太子柱一拧身子,半背着秦傒,一甩衣袖道:“你给我滚出去。”

华阳夫人伸手扯了一把太子柱的衣袖,轻唤一声:“夫君,太子……”

秦傒见状,一步抢到太子柱脚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叩地,带着哭腔道:“父亲,千钧一发,生死一线。孩儿求父亲,哪怕是铤而走险,也要走一回。”

家令丞隗林也走过来,悄没声息地跪倒在地,伏地一拜,也不言语。

5

太子柱一家人磨叽了一晚上,最后决定先试一步,若第一步不成,就一切作罢。

这天,太子柱找了个机会,进宫问安。秦王稷萎靡在卧榻上,嘴里嘟囔着:“先祖、爷公,爷公、先祖……”张禄侍立一旁,身后还站着两个阉侍。

太子柱心里紧张,伏地一拜,直起身来,照着在家议定的方案,拱手一揖道:“启禀父王,公孙傒近日罢官离职,整日游手好闲,儿臣忧虑。乞请父王委他个苦差,将他发到上郡远地去戍边,也好替父王和国家出力。儿臣乞请父王恩准。”

秦王稷嘴里嘟囔着“先祖、爷公”,闻言真就停了下来,嘟囔一声:“不准。”

“儿臣遵旨。儿臣再禀父王,公孙子楚入质邯郸,遭赵国暴民追杀,妻、子惨死。儿臣打算给他续弦,女子选定灵台邑主之女,唤作灵姬,乞请父王恩准。”

“先祖、爷公,爷公、先祖,准了。”

太子柱闻言一惊,抬头看看秦王稷,其还是似睡非睡。复又看看张禄,张禄两只小眼珠虽滴溜乱转,但好似并未察觉。他赶紧伏地叩首:“儿臣遵旨,谢父王恩准。”

跟着,他又拿两件家事问了问,果然秦王稷仍二言交替。太子柱虽然心里还是不踏实,不知再试几次会不会有变,但是不敢再试了,怕被张禄看出破绽,赶紧山呼万岁,退了出来。

太子柱回到家里,秦傒和华阳夫人早就在家里等着了。家令丞隗林心知事密,不敢使人,自己捧来酒食点心放在案几上,一旁侍立。一干人都不说话,干坐在那里等着。不一会儿,御史大夫来了,进门伏地一拜,直起身来也不言语,掏出一个锦匣,打开了取出两个简卷,呈给太子柱。一个是王稽的判决,另一个是张禄的罪状。太子柱将简卷展开匆匆扫了一眼,赶紧卷起来交还给御史大夫。

秦傒走过去拍了拍御史大夫的肩膀道:“成了。叫你回去等信,没诳你吧。”

“多谢公孙。”

“我跟父亲已经说好了……”

华阳夫人一旁低唤一声:“傒儿。”

秦傒会意,赶紧道:“你听我父亲的,听太子吩咐。”

御史大夫闻言,伏地叩首:“在下惟听太子驱遣。”

“啊,这样……”太子柱想了想,转头对隗林道,“你说与御史大夫。”

“仆遵命。”隗林躬身一揖,然后转身对御史大夫道,“下月初五,吾王七十大寿,将摆宴咸阳宫,宗亲群臣皆往朝贺。太子贺寿奏事毕,回头以目视之,御史大夫便起而高声奏报王稽、张禄罪状,乞请吾王恩准。”

“在下遵命。”

“御史大夫奏事须得简短,不然吾王耐不住。”

“在下遵命。”

“若罪臣拒捕,御史大夫当奋不顾身,公孙傒会助尔一臂之力。”

“在下遵命,多谢公孙。”

“此事甚密,甚险,还望御史大夫警之慎之。”

“在下遵命。”

隗林转身朝太子柱抱拳道:“禀主公,不知仆所言有无错漏。”

太子柱想了想道:“哎呀,本不该如此铤而走险,事若不成,我等必皆死矣。”

御史大夫抱拳施礼道:“太子殿下勿虑。奸臣胡为,宗亲大臣无不切齿。太子为国家伸张正义,必得群臣拥护。”

太子柱摇摇头:“话不是这么说。切齿也好,拥护也罢,总是那出头的人去搏命。父王寿诞,我等赤手空拳,那奸臣只要有一二郎中拔剑相助,你我死焉。”

御史大夫闻言一愣,竟没立时放豪言、表忠心。

秦傒道:“父亲不必担心,孩儿暗藏一柄利刃。”

“若让人搜出来,岂不一切休矣?再说,殿下武士都听他的,你那一把小刀管什么用?”

“怎么不管用?当年曹沫不就是凭一把小刀劫持了齐桓公。”

太子柱突然一拍案几,朝秦傒呵斥道:“你劫持谁呀?劫持你大父王啊,那不正好授人以柄?到时候你被乱剑砍死,为父有理也变没理了。”

秦傒一愣,不明白父亲为何发怒。

家令丞隗林一旁心里明白,太子不是发怒,是害怕。果不其然,太子柱呵斥完儿子,痴愣愣半天,叹息一声道:“唉——!铤而走险,事既如此,那就走吧。”

6

秦王稷五十二年,八月初五,咸阳宫大廷正殿披红挂彩,大臣宴饮的案几从章台下直铺陈到殿外。刚至未时,内侍便领着厨役往来不绝,朝案几上摆放肉食、酒具,一时间肉香酒香,焦香醇香,四下弥漫,直馋得都宫门的卫士都忍不住吧唧嘴。

未时末申时初,鼓乐奏响,宗亲大臣鱼贯入得咸阳宫都宫门,都聚在大廷正殿台阶下。奉常立于台阶上,皋门旁,看看群臣来得差不多了,又听得申时二刻钟声一响,立时高声道:“申时二刻,吉时已到,相国有请各位宗亲大臣进殿朝贺啦——!”

群臣闻声,先是一愣,接着又都拱手一揖,这才依尊卑走上大廷正殿的台阶,依次入皋门。进了大廷正殿,众人一眼就看见相国张禄立在章台下,面带微笑,展着右手,口中道:“请,吾王有请各位爱卿依次入座。”

随着他的指点,内侍上前引领。不一会儿,各位宗亲大臣就位。

张禄扫了一眼群臣,咳嗽一声,这才高声道:“各位宗亲大臣,今日吉祥,吾王在位五十二年,值七十大寿,乃开天辟地,前所未有。本相提议,各位宗亲大臣先山呼‘万岁’,有请寿星吾王驾临。各位宗亲大臣意下如何呀?”

众人一愣,一时没绕过这个弯来。有人应和一声:“臣等受命。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见状,也只好呜哩呜噜跟着贺颂。

张禄又吆喝一声:“奏乐——!寿星驾临——!太卜上颂吾王功德——!”

钟磬之乐响起。和着音乐声,张禄高唱一声:“七十而望百岁寿星,吾王驾临啦——!”

随着音乐声和张禄的唱喏声,秦王稷坐在人辇上,由六个内侍抬着,转过屏风,驾临章台。

太卜程畟双手抱笏,高声唱诵秦王功德于天:“吾王圣明,奉天承义。受秦祖之托,承万民之举,继先武王江山社稷,五十有二年,大寿七十之享。用贤任能,聚财养民,开疆扩土。败强敌,扶弱朋,近者臣,远者朝。天下称颂,士绅拥戴。嬴氏一千四百载,秦祖八百年有余,前所未有,海内称奇。吾王临朝,人才济济。伯乐相马,简拔奇骏。吾王雄武,天下无敌。固函谷,霸巴蜀,开南郡,取洛邑。斩二十四万敌于伊阙,坑四十余万卒于长平。列国闻风丧胆,王师所向披靡。吾王之治,仁孝昌明。百姓夜不闭户,钱粮丰盈仓廪。风调雨顺五十二载,清明祥和八百里秦。吾王功德,永载史册,吾王圣明,万世称颂——!”

程畟唱诵声中,鼓乐奏响《秦颂》,唱班低声和吟:

“嗟嗟秦祖,王胄之属。

帝舜赐嬴,非居犬土。

好马及畜,善养生息。

自天降康,丰年穰穰。

何天之龙,敷奏其勇。

仲为大夫,捐躯西戎。

襄公平周,立国诸侯。

不震不动,百禄是总。

兄弟相禅,美德传扬……”

与这热闹高亢的气氛相反,此时内侍放下人辇,秦王稷萎靡在御案后面,闭着眼睛,耷拉着脑袋,像一摊泥,只嘴里嘟囔着“先祖、爷公……”,这才叫宗亲大臣知道,王是个活物,而且醒着没睡。

程畟诵完,唱班吟罢,鼓乐声毕,大殿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秦王稷嘴里呜噜呜噜的念叨声在大殿里回荡:

“先祖、爷公,爷公、先祖……”

张禄站在章台下,听着秦王稷念叨的声音越来越低,随时有可能睡着,一时很是尴尬。原本他是不打算办这个贺寿典礼的,叫秦王稷如此面对宗亲大臣,岂不是坐实了秦王傻了,自己在矫旨胡为吗?可是,架不住太子并群臣屡请,尤其是那日公子池的一句话,说是咸阳盛传,吾王已经山崩了,相国秘不发丧。张禄被此一吓,觉得还是办一办有利,好叫流言不攻自破。此时看着秦王稷萎靡如此,大有睡去之势,他便想着赶紧叫群臣贺寿,然后赐宴,秦王就可以回宫了。

于是他赶紧朝群臣高唱一声道:“颂词毕,鼓乐罢,宗亲大臣依次向吾王贺寿啦——!”张禄长长的拖音收住,大殿里又陷入沉寂。

依礼应该是太子率子孙率先贺寿,然后才轮到宗亲,再后才是大臣。张禄看看太子柱,其面朝章台趴在案几下,没有起身的意思。群臣也都把目光向太子柱投了过来。又等了一会儿,张禄忍不住高声道:“太子率子孙,向吾王贺寿啦——!”

太子柱还是趴在地上不动。

张禄心说:怎么的啦,你爹秦王没睡着,你倒先睡着了?这等熊太子,真乃窝囊废。

太子柱没睡着。他是心里紧张,还在犹豫要不要铤而走险。

“先祖、爷公,爷公、先祖……”秦王稷的嘟囔声越来越低,越来越含混。

“太子!”张禄提高嗓门又唤了一声,语气中透着不耐烦和严厉,“依礼,该太子率子孙给吾王贺寿了!”

秦傒跪在父亲身后,伸手推了一把,低声道:“父亲,万勿睡眯,该父亲贺寿了。”

太子柱一怔,这才如惊醒般抬起头来。他抬头看看章台下的张禄,又回头看看儿子,再伸了脖子看看群臣中的御史大夫,使劲咽了口吐沫,这才伏地一拜,颤抖着声音高声道:“儿秦柱,率子孙拜贺父王七十大寿,父王万岁万万岁!”

秦傒、子楚等孙辈也伏地叩首,齐声附和道:“孙儿拜贺大父王七十大寿,大父王万岁万万岁!”

不等声音落下,张禄一指公子池,叫他赶紧带领宗亲接着贺寿。公子池那头已经拉开了架势,一展衣袖就要伏地叩首,开言祝贺了,却不想太子柱突然抬起头来,声音还是颤抖着,却高声奏道:“启禀父王,花园的菊花时未至而先开,儿臣启禀父王,准与不准。”

张禄一愣,群臣也愕然,怎么忽然插这一句?张禄正要申斥,却不料秦王稷迷迷瞪瞪抬起头来,回道:“不准。”

“儿臣遵旨。”

张禄心说,搞什么鬼?大喜的日子,当着秦王并宗亲大臣,扯什么菊花?!他正要再指公子池令其快点,不想太子柱一回头,紧接着御史大夫高声奏道:“启禀吾王,河东郡守王稽临战弃地,罪当枭首,相国张禄举而不察,狼狈为奸,罪当连坐斩首,乞请吾王恩准。”

话音未落,张禄并满朝文武都大惊失色。秦王稷则嘴里嘟囔着“先祖、爷公,爷公、先祖”,跟着赘了一句:“准了。”

“啊?”

御史大夫“噌”地站起身来,朝殿外大呼一声:“法吏安在?吾王御准,将罪臣张禄拿下!”

殿外应和一声,殿内众人却目瞪口呆。刚才还祥和安泰,怎突然就剑拔弩张了呢?

张禄一惊,不觉后退一步,正绊在身后的台阶上,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看着两个法吏冲进大殿,直奔章台而来,张禄浑身一激灵,这才醒过梦来,这是要动刀兵了。他赶紧用尖厉的声音大喝一声:“造反了!侍卫安在?吾王在上,本相在此,把那犯上作乱的御史大夫给本相拿下!”

两个中郎应一声,“仓啷”一声拔出腰间的佩剑,就奔御史大夫冲了过来。御史大夫见状,一指两个中郎,也大声喝道:“站住!吾王御准,本官是执行吾王旨!”

太子柱见状,吓得浑身哆嗦。他赶紧回头目视儿子秦傒,却不料秦傒此时也吓得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两个中郎已经冲到御史大夫跟前,仗剑威逼,要把他按倒在地。殿外也有几个郎中冲进殿来,正与两个法吏撕扯。太子柱一看这架势,眼睛一闭:“完了,受死吧。”

正在这时,突听一声怒吼:“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