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乡年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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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序言

清静有种类之分,程度之别。湖中孤岛有种僻静,但湖上总会有船,有船就会有客人登岛造访。云间山峰有种幽静,可山间多有小路,有路就会有游人登峰观景。我不知世间有哪种清静能比春日洪水守护的宁静更无被打扰之忧,连大雁也不知道,虽然比之于我,大雁经历过更多不同种类和程度的孤寂。

——利奥波德(《小河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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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喜欢清静而不爱凑热闹的我来说,翻译《沙乡年鉴》(A Sand County Almanac)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偶然,因当我知道世上有这么一本书时,坊间已有数种中译本刊行,其中包括侯文蕙教授的首译本《沙乡的沉思》(经济科学出版社,1992)。多年前读这本书,是因为听朋友说此书堪与《瓦尔登湖》媲美,但当时读后略感失望,觉得媲美之说有点言过其实,所以我压根儿没想过自己会翻译此书。

2016年,第七届“英语世界杯”翻译大赛的英译汉原文碰巧选的是《沙乡年鉴》第一辑中的“Great Possessions”(《辽阔领地》),鉴于从首届到第六届,《英语世界》编辑部都委托我为大赛提供参考译文,所以这次我也习惯性地提前准备,也因此有了这本书的英文原著。拙译《辽阔领地》后来配上翻译导读一并发表于《中国翻译》2017年第1期,再后来又收入了拙著《英汉翻译二十讲》增订版。《二十讲》的责任编辑在编校拙稿过程中读到《辽阔领地》,随即建议我翻译《沙乡年鉴》全书,但考虑到此书已有多种中译本,我便婉言拒绝了。后来该编辑又从《中国翻译》2019年第6期读到我从《沙乡年鉴》选译的《青青草地》(The Green Pasture),于是旧事重提,这次我被说服了,开始准备翻译。无巧不成书,恰好这时人民文学出版社来电话邀请我翻译此书,并很快寄来了出版合同。于是,就有了读者眼前的这个新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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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版《沙乡年鉴》(又译《沙郡年记》)当初大多是贴着“绿色经典”“自然哲学”“生态文学”或“土地伦理倡导书”等标签进入中国读者视野的,而译者在翻译过程中,也更多地注重传达生态学家利奥波德的生态理念。所以,若从生态学角度或土地伦理角度来看,坊间已刊行的诸多译本都堪称优秀,都读之有益;但若从文学和美学的角度视之,这些译本似乎都与原著隔了一层。换言之,这些译本在传达原著的思想理念方面都近乎完美,但在表现其文字风格方面却稍有欠缺。但既然我们说《沙乡年鉴》堪与《瓦尔登湖》媲美,那么译本就不仅要传达利奥波德那种物我两忘、人土合一的生态美学思想,而且还应该再现他视角独特、笔触空灵、文字优美、语言风趣之艺术特征。故此,我们似乎还需要一种新的译本,一种既能传达原作之生态美学思想和土地伦理观念,又能保持原作之文学性和艺术性的译本。基于这个前提,我在翻译过程中遵循了自己提倡的“最接近、最自然”翻译原则,既追求在思想内容、文体风格和情感语气等诸方面都尽可能地接近原文,同时也注重追求译文语言尽可能地文从字顺、明快自然。不过,正如利奥波德所说,“追求这些高尚的目标,重要的不在于最终实现,而在于追求者之力求”(《博物学》),所以,我也只能希望自己力求的结果与追求的目标不至于天悬地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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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乡年鉴》原著有两个版本,一个是经利奥波德亲手编排、从1941年开始就寻求出版、最终于作者去世后的1949年问世的初版,另一个是由他家人增补调整、于1966年出版的增订版。1949年初版分为三辑,即第一辑“沙乡年鉴”、第二辑“四方素描”和第三辑“结论”。1966年增订版增补了从利奥波德另一本著作《环流河》(1953)中选出的八篇随笔的内容。这八篇随笔中最短的一篇《死去》(译文143字)被加入初版第二辑,作为以“威斯康星州”为名的一组随笔之最末一篇;其余七篇中有两篇被合为一篇,加上从初版第三辑移出的《美国文化中的野生动物》,一并以“乡野遐思”为辑名作为增订版的第三辑。初版的第三辑“结论”则顺延为增订版的第四辑。增订版将第二辑的辑名改成了“地貌景观特征”(The Quality of Landscape),但我认为利奥波德本人当初拟定的辑名“四方素描”(Sketches Here and There)更为妥帖,更能概括该辑的内容,也与利奥波德在初版序言中介绍第二辑内容的说法更为吻合,所以本书虽根据增订版译出,但保留了初版第二辑的辑名。

另外,增订版序言所说的“对正文的几个地方稍稍做了细微的修正”,指的是对第四辑中《荒野》一文的四处改动:一是删除了第二节《残存的荒野》第四段共162个字符;二是删除了此节倒数第二段末句中的后半句共89个字符,另用137个字符替换之;三是在第五节《荒野保护者》第二段末添加了一句话共46个字符;四是把此节第三段第一句由简单句改为并列句,增加了第二个分句共73个字符。增订版序言所说的“书中文章的编排顺序稍有变动”实际上只针对初版第三辑(即增订版第四辑)而言。变动有二:一是抽出一篇文章编入增订版新增的第三辑,二是颠倒了剩余三篇文章的编排顺序。

所以,对绝大多数读者来说,读初版或增订版的感受都几乎一样,都能读出作者向世人发出的警示和呼吁:我们正在失去赖以生存的生态家园,我们必须重建这个家园;都能感受到作者“人土合一”的生态美学思想和土地伦理观念——土地是锻造文明的原料,土地会产出文化硕果,人与土地是一个共同体,土地应该被人热爱并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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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奥波德曾担忧“我们的子孙后代将见不到一条原生态状貌的河流”(《弗兰博河》)。利奥波德曾力图“把感知美的能力植入尚不甚美丽的人心之中”(《生态保护美学观》)。然而,在《沙乡年鉴》问世多年后的今天,虽说环境保护和生态恢复工作都初见成效,但生态环境意识似乎尚未普遍地植入世人心中。且不说北极冰盖开始融化、亚马孙雨林面积缩小、墨西哥湾原油污染,以及日本福岛的核泄漏,就是我们身边的生态环境有的也尚未得到应有的保护或治理。十年前,我突然心血来潮想再看一眼流经东坡故里的一条小河——思濛河,因为我初中毕业后下乡当知青的地方就在思濛河畔。我在那条河边生活了将近七年,几乎度过了我的全部青春岁月。记忆中的思濛河清澈见底,流水和天空一样是蔚蓝色的。但当我在那条河中游段河边停住车,踏上那片我曾生活劳作过的土地时,我找不到任何言辞来形容我当时的心情。我眼前是一湾灰蒙蒙、绿幽幽、油腻腻的死水,河边到处是花花绿绿的垃圾,招手欢迎我的是灌木枝条上迎风招展的塑料袋。当时我眼前的思濛河正好应了利奥波德《碧水泱泱的潟湖》开篇段落里的一句话:“重游故地不仅会糟蹋一次旅游,而且还会使一段记忆褪色。只有将其埋在脑海深处,闪光的冒险经历才会永远辉煌。”斯言不谬,要是我不心血来潮想故地重游,思濛河在我的记忆中永远都会是那条清澈的河。所以,哪怕是仅仅为了我记忆中的那条河,我也力荐大家都不妨读读这本书,尤其在沙化的草地变绿之前,在污染的河水变清之前,这本《沙乡年鉴》更值得一读,纵然读后不能改善环境,至少也可净化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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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的思想和情怀都是用言辞来表达的,如范仲淹为抒发其忧国忧民之情,乃振笔于岳阳楼上;欧阳修为袒露其与民同乐之怀,遂挥毫于醉翁亭间。同样,利奥波德的生态美学思想和土地伦理观念也都编织在他那些空灵而优美、睿智而深刻的言辞之中。所以,箴言隽语在《沙乡年鉴》中随处可见。例如,“他们靠这片土地生存,却不会靠这片土地生活”(《空中舞蹈》),“没经历过恐惧的生活一定是乏味的生活”(《山顶上》);又如,“对春天充满希望却两眼朝天者,永远也看不见葶苈这般不起眼的小草;对春天不抱希望而双眼低垂者,就算踩上葶苈也可能浑然不知。只有那些跪在地上找春天的人,才会看见葶苈,而且触目皆是”(《葶苈》);再如,“年轻人必须知道的是:正在你心灵船坞中建造的那艘船,同样可以在大海上自由航行”(《美国文化中的野生动物》),“感知力用学位换不来,用金钱买不到……发展野外休闲这项任务并非是把公路修至美丽的乡野,而是要把感知美的能力植入尚不甚美丽的人心之中”(《生态保护美学观》)。不过我感受最深的一句话是“三月的玉米地可谓平淡乏味,可当玉米地上空传来鸿雁噰鸣,平淡也就不再乏味”(《乡野》)。“平淡而不乏味”,单是这句平淡的话就值得我们现代人细细品味。

曹明伦

2021年元旦

于成都华西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