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与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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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从十一岁时起他就没有再跨进过他家里的其他房间,更不要说那个有点像他母亲的圣殿的小客厅了:小客厅位于洗手间的对面,在无线电话通话的时间里,她都要待在那里,并在那儿最后忙完外出活动的安排和准备。但是,他父亲呢?他不太清楚他晚年的习性,只知道他整天关在工作室里。要到洗手间去,并非非得走过小客厅,但要经过那里,也并非不可能。难道她是跟她丈夫捉迷藏,看看他能不能发现她在那儿吗?把她丈夫凌辱到这种地步也是她仇恨的一部分?

一切都是可能的。

已经听不到无线电电话机的声音,他猜想她一定不在那儿了,因为她绝不可能无声无息地待在那儿。

阴影里的长沙发上,他母亲那些可怕的打算在急切而疯狂地搅动他的心绪。

他在街区里信步慢走,活像个梦游者,走了一个多小时。随后,他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一头栽倒在床上。他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把目光移到了墙壁上,最后停在《比利肯》杂志的一幅插图上,从孩提时代起,这张图片就被用图钉钉在墙上了:贝尔格拉诺全名曼努埃尔·贝尔格拉诺(1770—1820),阿根廷将军,阿根廷国旗的设计者。在率领队伍横渡萨拉多河的过程中,主持士兵们向蓝、白两色旗宣誓的仪式。

纯洁无瑕的旗帜,他想。

有关他生命的一些关键词汇也返回到他的脑际:寒冷、清洁、雪花、孤独、巴塔哥尼亚高原。

他想乘轮船、乘火车,但是,从哪儿去筹措钱呢?于是,他想起了停在索拉车站附近车库的一辆大客车,而且有一天他魔术般地注意看了车身上写的那几个字:巴塔哥尼亚运输公司。要是他们需要一个杂工或一个帮手呢?或者干任何其他事情也行。

“当然啦,孩子。”布西奇答道,嘴上叼着灭了火的烟卷。

“我有八十三比索。”马丁说。

“你别开玩笑了。”布西奇边说边脱下沾满油污的工作服。

他像个马戏团的巨人,但背有点驼,头发已经花白,一个露着孩子般天真笑容的巨人。马丁盯着客车,车子的侧面用大字写着:巴塔哥尼亚运输公司,车子的尾部是几个金黄色的大字:如果你看到它,就乘它远行

“来吧。”布西奇说,他嘴上总是叼着根灭了火的烟头。

潮湿而打滑的地面上一时间闪烁着一片粉红色的光亮。随即便是一片紫色的光焰,接着又被粉红色的亮光所代替,地面上映出这几个字:美国产甘西亚葡萄酒。美国产甘西亚葡萄酒

“天气已开始冷了。”布西奇说。

下毛毛雨了?与其说是毛毛雨,倒不如说是由浮游飘荡的微细水珠组成的薄雾。客车司机大步往他身边走来。司机为人坦诚、体格健壮,也许这是马丁在那股向南方移民的人流中所寻找的象征。他有一种受到保护的感觉,当即丢开了自己那些疑虑。就这儿,布西奇说。奇钦店供应比萨饼、豆面饼及酒类。您好,布西奇说。您好,奇钦一面回答布西奇的问候,一面在注酒器下装满一杯杜松子酒放在桌上。来两个小酒杯,这小伙子是我的朋友。马丁接过话茬说很高兴认识您,奇钦说我也很高兴认识您。店老板头上戴着顶便帽,闪光的衬衣上束着根红色的宽皮带。老妈妈好吗?布西奇问。还可以,奇钦回答说。给她做过化验吗?做过。结果呢?奇钦耸了耸肩,你是知道的,就是这么回事。到远方去,到寒冷而晴朗的南方去,马丁脑子里冒出这种想法的同时,眼睛盯着墙上加德尔身穿燕尾服的照片,加德尔撇着嘴在微笑,看上去一副循规蹈矩的样子,但是可以干出狡猾、刁钻的事来。有一张照片拍的是凡希奥全名胡安·曼努埃尔·凡希奥(1911—1995),阿根廷著名赛车运动员,曾多次荣获世界冠军。与他那辆玛莎拉蒂牌赛车,车上印着蓝、白两色的徽记;另一张上是几个赤身裸体的女人,这张照片的周围是球星莱吉萨莫和阿梅里科·特索列里的照片,后者戴着帽子,倚在球门柱上,照片上书写着“致赠好友奇钦”的题词。有关博卡足球队的照片还有很多幅,每一张下面都写着冠军两字并加上了惊叹号;此外还有一幅穿着紧身训练服的拳击手托里托·德马塔德罗斯的照片,摆着一副传统的防御对手进攻的架势。跳绳,所有的运动,就差没有刮宫,像拳击手们那样,我甚至击打自己的腹部,所以你生下来后脑子有点迟钝,肯定是这样。她怀着怨恨发出轻蔑的笑声。我使用了一切手段,我不会为了你而毁了我的体形,她对他说。他当时大概是十一岁。蒂托呢?布西奇问道。他这就来,奇钦答道,他决定住到阁楼上去。礼拜天呢?布西奇问。我怎么能知道,奇钦恼怒地回答,我向你发誓我再不使坏了,她一面继续欣赏博莱罗舞曲,一面修眉毛,吃糖果,黏糊糊的糖纸扔得满地都是,无论如何再也不使坏了,奇钦这样说着,人们所讲的那些,绝没有那回事,一个肮脏的、黏糊糊的世界,他压住心中的怒火揩擦着酒杯,嘴里不断地说着劳驾,逃向一个洁净、寒冷、晴朗的世界,直到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与布西奇面对面地争论起来,他高声嚷道:与这个婊子混在一起没有好结果,而客车司机则眨巴着眼睛,郑重其事地考虑着他提出的问题,同时也议论起那个娼妇,真的与此同时,马丁在继续听那首博莱罗舞曲,他感受到充满厕所气味和除臭膏气味的大气的压抑,感受到那滚热而污浊的空气、闷热的厕所、温热的肉体、热乎乎的床铺、炽热的母亲、母之床、筐之床、那往上翘起的雪白的大腿就像在令人毛骨悚然的马戏团里的表演,那副姿势与他走出、走向阴沟洞时的姿势一模一样或几乎完全一样。这时,一位身材瘦削、有点神经质的男人走了进来,招呼道:你好,奇钦答道:你好;在下温贝托·J.达尔坎赫洛这三个名字系指同一个人。向您问候,您好,普奇托这三个名字系指同一个人。,这位年轻人是个朋友;很高兴认识您,我也很高兴认识您,说完马丁用眯缝成飞鸟般的小眼睛和后来打量蒂托这三个名字系指同一个人。时总是带着的那种急切的神情探究他,就像失去了一件极其珍贵的物品而到处寻找,并且对什么都要投以不安的一瞥似的。

“红队见他妈的鬼去。”

“你说说,你说说。说给这一位听听。”

“我给你直说吧,你乘我的车子,保你没问题。”

“但是我,”奇钦重复道,“我再不使坏了。其他人说的那些事都是没有影子的事。我以我母亲的亡灵向你起誓。这些跛脚瘸腿的家伙。劳驾。你给这位说说,说给他听听。”

温贝托·J.达尔坎赫洛,这位通常人们都称他蒂托的人,说出了他的见解:

“这帮家伙纯粹是堆垃圾。”

接着他在靠窗口的一张桌子边坐了下来,从口袋里抽出《评论》杂志,翻开折上的有关体育的那一页,生气地往桌上一摔,一面用他总是衔在口里的牙签剔牙,一面忧郁地看着平松大街。蒂托身材瘦小,两肩狭窄,衣服皱皱巴巴,露着一副好像在为整个世界的命运担忧的神态。

过了一会儿,他把目光转向了柜台,说:

“这个礼拜天真可悲。我们输得像傻蛋似的,圣洛伦索队赢了,百万富翁队赢了,甚至连老虎队也赢了,我想说我们将往何处去?”

他的目光盯着那几位朋友的脸,好像要把他们当作见证者似的,随后又把目光转向了大街,并且继续剔着牙,说道:

“这个国家再也没法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