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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想再见到她的那种“希望”(布鲁诺带着忧伤的嘲讽这样深思)。他同时自语道:男人们的那些希望不都和这样的希望一样粗俗可笑吗?因为,由于世界的属性,我们总是寄希望于一些事件,而这些事件要是真的发生了,只会给我们带来痛苦和失望;所以悲观主义者们都把自己归入曾抱希望者的行列,因为要想对世界有悲观的看法,必须事先相信过世界,相信过它的各种可能。还有令人感到更为奇特和荒谬的是,悲观主义者们的幻想一旦破灭,他们倒不会成为固执、刻板的失望者,相反,在某种程度上,似乎准备随时随地更新他们的希望,尽管由于一种形而上学的羞耻心,他们在心灰意懒者共有的黑色外衣下竭力加以掩饰,好像悲观主义为了永远保持自己强壮的体格和勃勃生机,它不时仍需要巨大的幻灭所产生的新的动力。
就是马丁自己(他盯着他沉思,在那儿,就在他面前),这同一个马丁,就像一切品行高尚、精神上做好期待的准备,具体地说期待某些人物的重大事件、笼统地讲期待整个人类的重大事件的人,都是孕育中的悲观主义者一样,难道没有因为这种阴沟洞即他那位亲生母亲的存在而早就试图自杀过吗?他期望这个女人能有某种不同的、肯定是奇妙的东西不也表明出这一点吗?但是(而这一点则更为令人惊异),在经受了类似的灾祸后,当他遇见亚历杭德拉,他不是又对女人产生了信任之感了吗?
这位无依无靠的小可怜,这座孤丁之城中的众多弃儿之一的他就在那里。因为另一方面,布宜诺斯艾利斯也像其他那些可怕的、喧闹的大都市一样,被遗弃的孤儿到处可见。
问题是(他想)乍一看,并不能发觉他们是被遗弃的人,或者因为至少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乍一看并不像是这样的人,或者因为很多情况下他们自己不愿意让人看上去像无依无靠的人,还因为,恰恰相反,那大量企图成为流落街头者的人使问题变得更加真假难辨,而且让人最终以为世上并无真正的被遗弃的人。
因为,当然,如果一个人缺两只胳膊或少两条腿,我们都会知道,或者我们以为知道,这个人是个残疾人。而在这同一时刻,这个人就开始成为不那么残废的人了,因为我们已发觉他残缺的肢体并为他感到痛苦,白白地给他买些梳子或卡利托斯·加德尔的彩色照片。于是,这个缺两只胳膊、少两条腿的残疾人便局部地或全部地不再是我们正在思考的那种完完全全的被遗弃者了,甚至随后我们竟有一种模糊的怨恨情绪,也许它是针对无数绝对的无依无靠者,这些人在同一时刻(由于没有卖木梳或卖彩色照片的小贩们的勇气或把握,甚至好斗的精神)正默默无声地、极其自尊地忍受着他们作为真正不幸者的命运。
就像那些不向任何人求助也不与任何人交谈的缄默而孤寂的人一样,他们枯坐在城市广场或公园的长椅上沉思默想:其中有些人已上了年纪(他们是最明显的无依无靠者,甚至也不怎么让我们担心,就像那些兜售梳子的小贩一样),他们手执退休者的手杖,看着身边的世界犹如记忆起过去。这些上了年纪的人在凝思冥想,也许在以他们的方式重新提出那些有权势的思想家曾提出过的关于存在的普遍意义的问题,关于一切事情的原因和目的的问题:婚娶、子女、战舰、政治斗争、金钱、国王、赛马或赛车。这些老年人他们没完没了地注视着或者好像注视着啄食玉米或燕麦的鸽群,或者盯着那些无比活跃的麻雀,或者泛泛地看着落在广场上或公园大树上的各种各样的飞鸟。由于宇宙具有自主和重叠这一显著的特性,所以当一位银行家打算以他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赚取的大量外币(从而使X康采恩或者令人望而生畏的Y股份有限公司破了产)做一笔旷古未闻的交易时,在离银行办事处百米之遥的地方,一只小鸟在哥伦布公园的草地上蹦跳着想寻找一根搭窝的麦秸、一粒失落的小麦或燕麦、一条为它自己享用或给它的小雏带回去的小虫。与此同时,在另一个更微不足道、从某种意义上说与一切(不是与伟大的银行家,而是与退休老人的小手杖)更无关的地层里,一些更其细小、更加无名和更为隐秘的生灵自由自在地、有时候甚至极为活跃地生活着:它们有毛虫,蚂蚁(不仅有那些大黑蚂蚁,而且还有那些红色的小蚂蚁,甚至还有其他小得几乎看不见的蚂蚁),大量其他更渺小、色彩各异、习性不同的小虫。所有这些生物都生活在各自不同、互不相干的世界里,除非发生巨大灾变的时候,除非人们拿着铁锹和喷雾器对蚂蚁展开斗争的时候(顺便说一句,这种斗争完全是徒劳的,因为最后总是以蚂蚁得胜而告终),或者除非银行大亨们发动争夺石油的战争的时候,所有直到此刻为止还生活在公园广阔的绿色草地上或宁静的地层里的无数小生物便在炸弹和瓦斯的威力下一命呜呼,而另外一些幸运的生灵,它们属于蠕虫类里的常胜种族,在地面上那些武器装备的生产者和供应者大发横财的同时,它们也乘机大牟其利,顷刻之间兴旺发达起来。
但是,除了这种交往与混乱的时期外,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么多种类的生灵能够在宇宙的同一区域,互不相识、互不相恨、互不相敬地诞生,成长,死亡,就像所说的那样,由于巧妙的机械装置,多条电话信号可以通过同一条电缆传送,而绝不会彼此相混或相互干扰。
所以(布鲁诺这样想)首先让我们看看枯坐在广场上或公园里凝思冥想的那些人。他们有些人一连数分钟甚至数小时地盯着地面,以观看前面已提到的那些小动物的无以名曰的活动来消磨时光:观察爬动的蚁群,研究它们所属的不同种类,估计它们能运载多重的负荷,观察两三只蚂蚁如何合作完成艰巨的任务,等等。有时候,这些人用根小木棍、用根在公园里唾手可得的干树枝把一些正在繁忙地奔波的蚂蚁从蚁群里分离出来,以取乐自娱;有时,能把某只比较莽撞的蚂蚁引上木棍,并使它一直爬到木棍的顶端,在那儿谨慎地做上几个惊险动作后,便折身往回爬,一直爬到木棍的另一端。这只小动物就这样来来回回徒劳地奔跑着,直到孤独的人玩累了,或者出于怜悯,而更经常的是由于他的厌倦,才把木棍丢在地上,被折腾的蚂蚁便抓住机会,赶紧寻找它的伙伴,与首先碰上的同伴进行简短而激动的交谈,解释它姗姗来迟的原因,或者打听在它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工作的总进程如何,随即便重又开始干起它应该干的活儿,加入那长长的、精力充沛的队伍。与此同时,那位凝思冥想的孤独者又陷入了他那对任何事物都不太注意的、飘忽不定的沉思,一会儿看看树木,一会儿盯着身边游戏的小孩,由于这个孩子的面影,他又回想起黑森林里那些遥远而不可思议的日子,或者回想起蓬特韦德拉的一条狭长的小街里的日子,这时候,他的目光变得更加模糊,老年人眼睛里特有的那种泪花般的光泽显得更为强烈,人们永远也弄不清楚这是不是纯粹基于生理原因,或者在某种程度上说是由于回忆、怀旧、失望的情绪,死的念头产生的后果,或者是由于那种模模糊糊然而不可抗拒的伤感所致;这种忧郁的心绪是写在一段神秘、悲伤并使我们入迷的历史结尾处的那个“完”字所激起的。这与谈论任何其他一个人的历史并无区别,有谁的历史归根结底既不悲伤又非神秘?
然而,坐在长椅上默默沉思的并不总是上了年纪的或领养老金的人。
有时候,是一些比较年轻的人,他们的年龄大约在三四十岁之间。令人惊讶且值得深思的是(布鲁诺这样想),这样的人年纪越轻,身世越悲哀,生活上也就越无依无靠。因为,还有什么事能比一个让心事压得直不起腰的年轻人枯坐在广场的长椅上默默无语地冥想,对身边的一切熟视无睹这样的场面更可怕呢?有时候,这样的青年人或中年人是个海员,另外一些时候,也可能是个渴望返回自己祖国但却无能为力的外国流亡者,而更多的时候则是被心爱的女人所抛弃的人;还有一些时候,是没有适应生活的能力的人,或者是永远离家出走的人,或者是苦思着自己的孤独与前途的人。也可能是一个像马丁这样的小青年,开始惊恐地看到,绝对的东西是不存在的。
或许也可能是个失去自己爱子的父亲,他刚从墓地回来,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感到生存已毫无意义,并思索着在他遭受不幸的同时,有人在欢笑,有人在幸福地生活(虽然这种幸福瞬间即逝),在公园里,就在他的身边,孩子们在无忧无虑地游戏(他正看着他们),而他自己的儿子却长眠于地下,躺在一个小小的、正好能装下他那瘦小身躯的棺材里;也许,他那瘦小的身躯最终地停止了与一个残酷的、无比强大的敌人的抗争。这位坐在长椅上沉思的人又思索起,或许是第一次,世界的普遍意义,因为他不能理解为什么他的儿子得那样死去,为什么他得用自己巨大的不幸为别人抵偿某件不知是什么时候犯下的过错;他小小的心脏由于窒息或震颤而痛苦万分,不知为什么,他在与开始向他扑来的黑影绝望地展开搏斗。
这一位确是个无依无靠者。但是罕见的是,他可能不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甚至可能是个富翁,甚至可能就是那位计划用大笔外钞做一笔了不起交易的大银行家,他曾经用讥讽和轻蔑的语气谈起过这桩生意。讥讽与轻蔑(他现在能比较容易地理解了),就像从来那样,太过分了,而且归根结底也不公正。因为没有一个人最终该受到轻侮和讥嘲,原因是不管他有没有大笔外钞,迟早总会被不幸撵上,他子女或兄弟姐妹的身故,他自己年岁的增大以及面对死亡他感受到的孤独。结果,最后他比任何人都更是废物;由于同样的原因,一位武士在他没有穿上锁子甲而遭到突然袭击时,比一个无足轻重的平民更无防御能力,因为百姓们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防身护甲,所以他们永远也不觉得缺少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