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山公案:苏轼游踪与北宋书法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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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论

本书的研究始于对苏轼题诗的考察。宋哲宗元祐六年(1091 年)三月,苏轼离任杭州太守,在与继任者林子中的燕集上写了下面这首《西江月·杭州交代林子中席上作》:

昨夜扁舟京口,今朝马首长安。旧官何物与新官,只有湖山公案。

此景百年几变,个中下语千难。使君才气卷波澜,与把新诗判断。[1]

在这首词的语境中,所谓“湖山公案”系指苏轼在杭州山水间的题诗,有着对书法与山水审美的关系、书法观念和书写情景的多重指涉。本书借以指代苏轼的书法活动。

苏轼一生有大量题诗、题词和题字,有拓本留存或有文献可考的超过五百种。[2]这些作品在媒介上通常以刻石或诗板(将诗板摹刻上石在当时颇为常见)形式存在。明代叶盛有言:

(惟)东坡居士书,崖镌野刻,几遍天下。予尝戏谓,东坡平生必以石工自随。不然,何长篇大章,一行数字,随处随有,独异于诸公也?[3]

“崖镌野刻,几遍天下”是苏轼书法呈现的空间图景。苏轼“身行万里半天下”,游踪及于“禹迹之外”,广阔的空间感知与超迈的精神境界是其题刻活动的显著特征。本书将苏轼书法置于文化地理学视域下加以研究。通过对苏轼作品所处的自然空间、社会空间和文化空间的考察,探究其书写动机、内容选择、情感状态和交往方式,进而研究其在空间中的价值意涵与建构方式。

自宋代以来,苏轼研究已是专门的学问,到清代更有“苏海”之说。至于宋代美术研究,亦是当今显学。关于苏轼书法的研究业已进入这一庞大学术谱系中。关于苏轼题壁书,清代王文诰的《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以下简称《集成》)代表了清代诗学注重文献考据的诠释特色,于苏诗本事考订既详,对相关石刻和书帖的流传裒辑亦夥,并揭示了苏诗与前代诗歌之间的互文性。在有关苏轼的史事搜集与编次方面,孔凡礼先生所撰《苏轼年谱》《三苏年谱》乃本书指南。除了涉及个别书法作品系年的地方,笔者另参考了《集成》及刘正成、刘奇晋先生所编《中国书法全集·苏轼卷》中的作品考释外,本书所涉史事系年,均以孔撰二谱为据。自古以来,书家要么是诗文大家,要么是积学大儒,其论书谈艺文字,往往不过是其作文论学之余事,但广阔的诗文世界,恰恰是书法文脉之所系,尤其是像苏轼这样的书家,更是“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四川大学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主编的《苏轼全集校注》作为最新校注成果,是本书所引用苏轼诗文的文本依据。除了上述三种著作,四川大学中文系20世纪80年代所编《苏轼资料汇编》,所裒辑的资料,其中包含了大量涉及苏轼书法作品、书法交往和书法品评的内容,亦为笔者提供了索骥之便。此外,曾枣庄与金成礼笺注的苏洵《嘉祐集笺注》与马德福校点的苏辙《栾城集》,亦是重要基础文献。

在当代著作中,苏轼研究专家曾枣庄主撰的《苏轼研究史》提供了宋代以来国内的苏轼研究,以及海外苏轼研究的全景式概观;其大著《宋文通论》对宋代诸种文体的研究,对于认识苏轼不同文体的书法作品(如辞赋、诏令、箴、铭、颂、赞、尺牍、墓志铭等)的应用情景、文化意义及社会功能等则有直接帮助。至于曾先生的《苏轼评传》,在苏轼的传记作品中,与林语堂的《苏东坡传》及王水照、朱刚的《苏轼评传》鼎足而三,对苏轼的生平、艺术与思想世界有深入探讨。曾枣庄先生之外的另一位苏轼研究专家王水照的《苏轼研究》一书,对苏轼文化性格、政治态度及苏氏谱牒等方面的研究,亦有助于理解北宋文化网络中的苏轼书法。

苏轼书法研究是苏学的一个分支。关于苏轼书法的历史地位,曹宝麟在《中国书法史·宋代卷》中已提出北宋书法复兴观点,称“苏轼、黄庭坚的实践努力,标志着宋代书法的复兴”。[4]同时,此书亦就苏轼在北宋“尚意”书风中的砥柱作用,及苏轼的“尚意”书法理论,进行了较多论述。在宋代书法复兴的历史情境下,对魏晋以来书法家学及书门的研究是一个重要的参照系,刘涛的《中国书法史·魏晋南北朝卷》对魏晋书门及其传承谱系有系统论述。除了断代史专著,曹宝麟《抱瓮集》中《米芾与苏黄蔡三家交游考略》《沈辽 〈秋杪〉、〈颜采〉 二帖考》诸篇,丛文俊的《〈东坡题跋〉“记与蔡君谟论书”证伪》,华人德的《〈淳化阁帖〉 祖本为刻于枣木版辨》等论文,与本书涉及的北宋书法问题有密切关系。

在图像文献方面,刘正成、刘奇晋所编的《中国书法全集·苏轼卷》、《宋拓西楼苏帖》、清代《三希堂法帖》,明代陈继儒所刻《晚香堂苏帖》,北京图书馆金石组编著的《北京图书馆藏中国历代石刻拓本汇编》(以下简称《汇编》)等是本书所使用苏轼作品图片的主要来源。尤其是《中国书法全集·苏轼卷》中的作品考释,对苏轼作品流传、系年及收受人(尺牍)等问题有较多考证,其中如《宝月帖》等作品的考释还订正了其他研究者的一些疏误。至于《汇编》,则是笔者获得仅存的苏轼题名、题字类石刻图片资料的重要来源。高居翰(James Cahill)在谈到中国美术史研究时曾强调,美术史研究首先是对图像的研究,这一告诫对于书法史研究是重要提醒。尽管笔者获得书法图像资料的渠道十分有限,但对书法图像进行历史说明,则仍是本书努力的方向。除了上述图版资料,水赉佑出版于2017年的《苏轼书法史料集》,集成式地搜集了与苏轼作品有关的文献,亦有参考价值。

本书的研究,试图将苏轼书法置于书法史与社会史、政治史和思想史的交会点上予以考察。关于苏轼书法历史坐标的确认,以及具体研究方法,本书参考了内藤湖南、包弼德(Peter K.Bol)、余英时、陶晋生、刘子健、贾志杨、谭凯(Nicolas Tackett)、Amy McNair 等先生的著作。内藤湖南提出的“宋代近世说”见于《中国史通论》,作为一个历史研究的范式,该学说影响深远,为包弼德所采用。在《斯文:唐宋思想的转型》一书中,包弼德将北宋视为一个斯文复兴的时代,并认为百家争鸣是北宋思想文化的特征。对苏轼思想的讨论,包弼德提出了“(文化)价值观能够脱离表示它们的文化形式而被设想”的观点,对笔者启发尤大。在口语表达中,书法往往与工具性的书写(“写字”)相等同,而作为艺术,则需考虑它内在的思想文脉。在北宋,苏轼等人的书法活动,是整体的斯文复兴的一部分,从而亦具有了颇强的思想性,这在书法史上并不多见。

在《士与中国文化》中,余英时先生对“道”与“势”的关系,以及士人的历史沉浮的研究,启发了本书对苏轼的文化信念与言论空间的思考。书法是“言”的物质形式,因而其命运亦受制于士人“言”之权力的沉浮,苏轼书法尤其是题刻作品在其生前身后的命运,充分体现了这一点。余先生的另一部著作《朱熹的历史世界》讨论了11世纪思想世界的特殊性。本书的研究,对北宋这一时期限定的强调,与此有关。

关于北宋社会史与科举史方面,陶晋生先生的《北宋士族:家族·婚姻·生活》、刘子建先生的《中国转向内在——两宋之际的文化内向》、谭凯(Nicolas Tackett)的《中古中国门阀大族的消亡》、贾志扬先生的《宋代科举》,以及其他历史学者对宋代政治、文化的历史方位,宋代士人社会生活状况、心态的研究,启发了笔者去分析与北宋书法相关的若干政治、社会和文化因素。

此外,Amy McNair的博士学位论文The Upright Brush: Yan Zhenqing's Calligraphy and Song Literati Politics(《颜真卿书法与宋代的文人政治》)提出了颜真卿书法史地位系宋代士人所建构的观点,[5]与本书关于苏轼书法价值的讨论有直接联系。书法风格选择的政治性是重要的书法史现象,在唐代、北宋、南宋、元代、明代早期、晚明、清代均有不同程度的表现。Amy McNair的研究对宋人推崇颜真卿书法的政治动因的分析,提供了考察书法风格演变问题的新视角。

本书在书法地理和社会网络的意义上使用空间概念,旨在对书法活动发生的场所进行划分,这种划分尽管不可避免地因书法作品的物质性而充分考虑物理维度,但仍试图尽可能关照与书法有关的社会空间、文化空间和感知空间。近年来,“空间转向”已经是人文学术领域的一种理论思潮。国内学界在文学、都市文化、地理学及文艺学基础理论方面对空间理论已经有广泛的实践。

当然,书法界对于“空间”并不陌生。空间概念在书法理论中的运用体现于形式分析方法:书法的每个点画都占据了一定的空间,字内和字外的空白(内白、外白)也有一定的数量关系,而章法则是最大的空间分析单位,等等。基于此,在一些艺术学理论著作的门类划分中,径直将书法归入“空间艺术”。[6]但平面空间中的形式构成并非书法空间意义的全部——空间批判理论已为我们打开空间认知的新维度。

空间批判理论肇始于20世纪60年代。米歇尔·福柯将20世纪称为“空间的纪元”。[7]将空间作为“权力配置”的形式,福柯考察了西方历史上不同类型的空间实践。他的一系列著作寓言式地讨论了空间,如《规训与惩罚》中有关“纪律的技术与空间”的研究,《临床医学的诞生》对“工作场所”空间的研究;《权力的眼睛》中对边沁“圆形监狱”建筑形式的研究则更为具象。[8]但福柯并没有提出一般性的空间理论,对空间批判理论的建构要归功于几位马克思主义思想家。1974年,亨利·列斐弗尔出版《空间的生产》一书,书中认为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空间不是先验范畴,不是一个容器,而是一种社会产物,一个生产力概念——空间是被“生产”出来的。[9]随后,戴维·哈维、爱德华·W.苏贾等人相继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的地理学维度,将资本主义的社会空间视为无产阶级进行解放政治实践的场所(哈维);[10]认为传统空间观念受时间维度的历史决定论羁绊,进而建构批判的历史—地理唯物主义(苏贾)。[11]90年代以来,空间批判理论向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全面渗透。英国学者Barney Warf和Santa Arias所编的《空间转向》一书收入的十二篇论文,关涉的领域有英语国家和西班牙语国家的人文地理学、人类学、社会理论、宗教学、政治学和文化研究等。[12]

在学理上将书法研究与空间批判理论对接,我们可以获得一个基本认识,即书法空间不是静态的容器,而是社会实践的对象和产物。如此一来,书法空间也就意味着点画造型、字形结构、章法之外的诸多事物。作为空间批判理论关键概念的“空间生产”指向了不同类型空间中的权力关系,与地理环境、日常生活,与阶级、阶层、社会生产关系及各种“权力”概念产生关联。由此,对书体、书法风格的研究,也就可以基于对不同历史时期“空间生产”方式的考察,建立新的分析结构。比如,从先秦祭祀空间到秦汉书法的应用空间、魏晋以后士大夫的交往空间到现代书法展示空间的演变,可以理解为一种历史化的空间建构过程。再比如,从贞巫群体到书吏群体、文人士大夫到现代职业书法家的主体嬗变,意味着空间生产主体(书家)身份的历史变迁等。

按列斐弗尔的分类,空间可分为物理—自然空间、精神空间和社会空间,[13]在书法史研究中,对社会空间的考察带来了新的学术增长点。20世纪70年代,西方马克思主义社会艺术史学派(即所谓“新艺术史”)兴起, T.J.克拉克、巴克森德尔、阿尔珀斯等人的著作对海外中国绘画史学界产生了重要影响。阿尔珀斯写道:“在过去的几十年中,风格问题和意义问题——艺术史学家一直以这种传统的间域来划分领域——已经向着情景问题的方向撤退或倾斜了。”[14]80年代,高居翰提出了在中国绘画史研究中考量绘画外部因素的方法论。他把绘画问题分成三个部分:绘画本身,即绘画的物质存在,风格与题材;绘画最广义的“意义”(meaning),通常涉及绘画本身以外的东西;绘画的功能,即绘画是怎么创作,在什么情景下制作,以及它在当时社会情境中所起的作用。他还提出了“风格即观念”假说,认为画家对风格的选择意味着对某种特殊价值的选择。由此,风格也就获得了超出绘画界限的含义,绘画史在一些重要的方面与思想史、社会史和政治史汇合,各种画风因之具有了各种思想观念内涵。[15]

高居翰继承了德奥艺术史研究的悠久传统,在中国绘画史研究中强调以风格为中心,长于形式分析和作品描述。“风格即观念”假说作为方法论,在形式与风格之外,发展出了一种跨学科的研究方法。值得注意的是,尽管西方艺术史家不长于书法形式(如点画、结构、笔墨等)分析,但在艺术社会史范式下,通过对与书法有关的社会空间的研究,如高居翰的《画家生涯》、柯律格的《雅债》等著作,均对书法作品作了有效阐释。方法论上的这种兼容性是顺理成章的:古代文人艺术家通常兼擅书法与绘画,二者具有一致的社会交往功能。换言之,运用艺术社会史方法,完全可以用考察绘画社会因素的方法来考察书法的社会因素。

受惠于中国美术史学在西方兴起,中国书法史也成了国际性学科。海外学者率先在书法史研究中使用了艺术社会史方法。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一批在美国出版的博士学位论文,如Christian F.Murck对祝允明与苏州地域书法群体的研究,Amy McNair对宋代文人书法价值建构的研究,Celia Carrington Riely对董其昌艺术与政治交互影响的研究,白谦慎对傅山与17世纪中国书法变迁的研究,均突破了基于历史文献学的考证研究及作品风格研究,而将社会空间及其他书法外部因素作为研究主题。其中,白谦慎的研究聚焦于“应酬”问题,在中文学界具有开创性。[16]2000年以后,上述研究旨趣向中国大陆传导,黄朋(2002)、朴相泳(2005)、叶梅(2006)、万木春(2006)、胡志平(2007)、李林琳(2009)、蔡清德(2008)等人的博士学位论文均体现出对书法外部因素的关注,诸如书法与地方社会、书法家与艺术赞助人、书法鉴藏活动、书法市场与作品流通等议题,陆续成为重要课题。

不容忽视的是,国内近年发表的一系列“书法地理学”论文,也体现了新的理论视角。曹诗图(1999)对书法风格地域性的研究,冯健(1999)对古代书法史上“书法文化区”的研究,胡惠平(2003)对魏晋南北朝时期书法多元区域风格及传播模式的研究,张捷(2003)对书法景观的概念、特征及类型的研究,已开始将“书法地理学”作为一个理论范式进行探讨。只不过,就学术方法而言,这些研究仍属于传统历史地理学的范围,学术脉络主要承接德奥文化传播学派学者格雷布内尔、施密特等人提出的“一次发生论” “文化圈理论”,以及法国学者丹纳的艺术地理环境论。另一个自然的接口则是,古典书学文献中诸如南宋赵孟坚,清代钱泳、阮元等人的地域书风差异说。

在中国的历史地理学传统中,书法碑刻自古就是重要的考察对象。按陈桥驿先生统计,郦道元《水经注》采用的碑碣石刻达352种。[17]此后,经过宋人的开拓,至清代,金石碑刻著录已蔚为大观。作为清代碑学的延续,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当代碑学研究致力于碑文考证、书体风格、地域特征及书刻的情景还原等方面,已经有了大量新成果。这些成果,也体现于对宋代石刻及苏轼有关的题刻的研究中。艾朗诺(Ronald Egan)《对“古迹”的再思考——欧阳修论石刻》一文,与苏轼书法的传统视野有直接关系。王星和王兆鹏先生合作的《苏轼题名、题字及文类石刻作品数量统计与分析》《苏轼诗词类作品石刻的数量统计与分析》《〈醉翁亭记〉 的石刻传播效应》等,不仅提供了苏轼石刻的重要数据,同时亦对石刻的传播进行了充分研究。其他一些关于苏轼行踪与个别题刻作品的考证,如刘晓生的《苏轼岭南行迹考补》、王兆鹏的《山谷行书和东坡草书 〈赤壁怀古〉 词石刻的真伪及文献价值》、钮因莉和张珏的《关于苏轼大麦岭题名刻石真实性的商榷》、郭天祥的《苏氏父子北入秦中路线与苏轼 〈书崇寿院壁〉 诗》、苏文珠的《定州任上的苏轼手迹石刻》、刘昭瑞的《宋代石刻著录书与所著录石刻的价值》等论文,均有助于校正地理学意义上的作品地标。笔者认为,在此基础上,当前的书法史研究仍有待对艺术社会史思路予以充分考虑,使基于碑学的书法空间研究走向深化。一通碑刻的形制、书法风格等固然是书法史研究的基本考察单位,但还可将其置于一定的空间形式中,思考其意义生成(比如作为某种价值表征)。

在对苏轼书法空间的分析方面,巴什拉的《空间的诗学》启发了本书对书法空间的结构分析思路。而经由宇文所安的《迷楼》、杨晓山的《私人领域的变形:唐宋诗歌中的园林与玩好》等著作,对中国古典诗学中空间问题的研究得以展开,促使笔者去探求苏轼诗文中空间主题与书法作品(书写内容与笔墨形式)之间的互文性。另外,巫鸿先生在中国艺术史研究中旗帜鲜明地使用了空间范式,《黄泉下的美术:宏观中国古代墓葬》《中国古代艺术与建筑中的“纪念碑性”》《重屏》等著作,将包括墓葬在内的纪念性建筑作为物质性的艺术空间来研究,为本书的研究提供了诸多参照。笔者也关注了巫鸿先生使用的“纪念碑性”概念在国内学界引起的回应和质疑。尽管石刻书法天然地具有纪念碑性,但在宋代士人的诗文与书法实践中,更多的是作为传播媒介使用,而非纪念碑。

书法空间兼具文学空间和美术空间的诸多属性,对书法空间的研究是一个颇有前景的领域。在书法界,对空间的研究在章法问题上有集中讨论,邱振中先生的《笔法与章法》、胡抗美先生的《中国书法章法研究》、白砥先生的《书法空间论》都从书法章法研究的角度,对书法空间问题进行了研究。尽管本书对书法空间的主要关注点并非章法空间,但对章法空间及其媒介形式的认识仍是一个出发点。

关于苏轼书法研究的博士学位论文,王柏华(Bor-hua Wang)1997 年完成于哥伦比亚大学的博士学位论文Su Shi's Art of Writing and His Han-shih t'ieh (《苏轼的书法与 〈寒食帖〉》)是笔者所见的较早的一篇。该文重点讨论了苏轼书风的由来,指出了苏轼书风与钟繇、王羲之、李邕、徐浩、颜真卿、柳公权诸家以及北宋时风的关系;对苏轼的传世名作《寒食帖》则进行了重点研究,将其断为元祐年间(1086—1093年)所书。李放的《苏轼书法思想研究》着力于对苏轼书法思想的框架式把握和梳理,对苏轼的“尚意”思想、创新意识等关键问题均进行了较多的讨论。王义军的《苏轼的书法和他的时代》将苏轼置于中国书法史盛衰转折的节点上加以研究,文中对苏轼所处书写环境,以及苏轼的书法实践与书法观念,尤其是对“尚意”这一在内涵上几成定见的概念予以辨析。

其他的博士学位论文也使笔者受益良多。蔡显良的《宋代论书诗研究》对宋代论书诗中书学思想的研究,由兴波的《诗法与书法》对“自然”“天工”“韵”“拙”等审美范畴的研究,李慧斌的《宋代制度层面的书法史研究》对宋代书学制度的研究,孟宪浦的《苏轼诗学思想的生存论阐释》对苏轼诗学中“道”“意”“物”“言”等核心范畴的研究,等等,在此不能尽举。

本书试图通过文献材料还原苏轼的书写情景,在可靠刻石材料相对匮乏的情况下,通过史事钩沉再现苏轼的题刻活动是现实选择。在文献积累方面,笔者主要是通过文本细读来搜寻书法信息,尤其对清人注疏予以充分重视。在乾嘉考据之学的影响下,清代中期以来的诗学对诗词本事考订翔实,对诗词语汇、句法与前代诗词的互文关系亦有较多诠释,清代注家如查慎行、王文诰等人的苏诗注充分体现了这一特色,而这其中就包含了许多有价值的书法史材料。

本书尝试引入空间分析范式来组织苏轼书法的历史叙事,以书法地理学的视角来划分苏轼的书法空间,进而探讨苏轼书法在不同空间中的意义。至于对特定空间中个别书法问题的讨论,本书借鉴了空间诗学、艺术社会史和图像学的研究方法。比如,本书对苏轼“心斋”及书斋艺术的探讨,即是沿着古典空间诗学的研究思路,揭示苏轼书法的空间诗学主题;对苏轼个人建物的书法意义的探讨,是以图像学的分析方法确定与苏轼书法有关的视觉主题;而对苏轼书法石刻媒介的研究,则是将苏轼作品置于政治—社会—文化的上下文中加以考察。尽管本书对这些方法的运用是常识性的,并非将某一方法在全文中一以贯之,但笔者认为,如果不将书法作品视为超越时空限制的审美对象,亦不仅仅着眼于讨论二维空间中的、由历代文人自我诠释的书法风格问题与价值问题,那么,当今艺术史研究领域的多元研究方法,均有益于书法知识的增长。

就书法史的空间叙事而言,本书是一个尝试。在文学史和美术史领域,已经有大量的空间研究成果。本书的研究,试图探索书法空间研究的诸要素,以及这些要素之间的互动关系,从而进入一个富于人文活力的书法世界。本书是关于苏轼书法的个案研究,以苏轼书法活动为主要研究对象。第一章探讨的是书法空间传统在宋代的变迁,以及这一变迁所呈现的苏轼书法传统视野,进而将苏轼书法置于北宋政治、社会和文化的历史交会点上加以分析,指出苏轼书法的历史方位和文化方位。第二章考察的是苏轼一生宦游所呈现的空间图景,探讨作为地志记录的苏轼书法是如何参与构成这一图景,以及将地表空间人文化的方式。第三章以图像学的视角,研究苏轼的个人建物所蕴含的书法视觉主题与交往主题,并重点讨论了苏轼的燕集书法,以及苏轼的唱和活动与其书法文本之间的时空同构关系。第四章立足于书斋空间的考察,揭示苏轼书法的空间诗学。第五章讨论的是流寓空间中的苏轼书法,指出了苏轼书法活动对谪居地人文世界的影响。第六章是对苏轼书法价值支点的尝试性研究,主要围绕苏轼关于书法作品“不朽”的言论,探讨其在书法活动中所持有的人文信念。

概言之,本书是对苏轼书法的历史方位、苏轼书法的感知空间、苏轼书法的人文主题,以及苏轼书法的价值观念的研究,并借由这些方面考察书法的历史文脉——书法文脉的接续与转化是一个当代性问题。


[1]邹同庆、王宗堂著《苏轼词编年校注》系此词于元祐六年辛未(1091年)三月,作于杭州;题作《西江月·杭州交代林子中席上作》;引朱孝臧《东坡乐府》卷二:“《咸淳临安志》:元祐六年二月,召苏轼为翰林承旨。是月癸巳,天章阁待制林希自润州移知杭州。案题云交代,当作于是时。”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675页。

[2]按水赉佑《苏轼书法史料集》所辑录苏轼作品统计,苏轼的碑刻类作品为443种,另有见于著录的题名、题字类作品56种以及历代著录中存有文字内容的作品156种。上海书画出版社2017年版。

[3](明)叶盛:《水东日记》卷四,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41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

[4]曹宝麟:《中国书法史·宋辽金卷》,江苏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5页。

[5]“Yan Zhenqing's prominent place was created by certain literati of the Song dynasity(960-1279)—a handful of influential men in elite positions in society who were highly educated in philosophy, literature, and art.They had their own apecific political uses for the reputation Yan Zhenqing left to postertity, and so they adopted his calligraphic style as a way to clothe themselves in his persona.The copied and colleted his artworks, incorporated elements of his style into the own, and celebrated his reputation and style as one indissoluble unit in their critical writings on art”,The Upright Brush: Yan Zhenqing's Calligraphy and Song Literati Politics, Univercity of Hawai'i Press, Honolulu, 1998.

[6]如黄宗贤主编的《从原理到形态——普通艺术学》即是如此。湖南美术出版社2004年版。

[7]福柯认为,在当今的时代,“时间发展出来的世界经验,远少于连系着不同点与点之间混乱网络所形成的世界经验”。参见《不同空间中的正文和上下文》,包亚明主编《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9页。

[8][美] 戈温德林·莱特、保罗·雷比诺:《权力的空间化》,包亚明主编《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9页。

[9]Henri Lefebvre,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Donald Nicholson-Smith trans.Oxford and Cambridge:Blackwell, 1991, p.10.

[10][美] 戴维·哈维:《马克思的空间转移理论—— 〈共产党宣言〉 的地理学》,郇建立编译,《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5年第4期。

[11][美] 爱德华·W.苏贾:《后现代地理学——重申批判社会理论中的空间》,王文斌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第115页。

[12]Barney Warf and Santa Arias, The Spatial Turn: Interdisciplinary Perspectives, Routledge Studies in Human Geography, First published 2009 by Routledge.

[13]Henri Lefebvre,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Donald Nicholson-Smith trans, Oxford and Cambridge:Blackwell, 1991, p.68.

[14][美] 阿尔珀斯:《艺术或社会:我们必须选择吗?》(Art or Society: Must We Choise?)前言,转引自《风格与观念:高居翰中国绘画史文集》,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1年版,第44页。

[15][美] 高居翰:《明清绘画中作为思想观念的风格》,范景中、高昕丹编选《风格与观念:高居翰中国绘画史文集》,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1年版,第44页。

[16]白谦慎:《傅山的交往和应酬——艺术社会史的一项个案研究》序言,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

[17]陈桥驿:《〈水经注·金石录〉 序》,《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