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象学时间的优先维度的演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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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以过去为优先维度的时间整体

柏格森的时间理论与以往的任何一种时间理论都不同,而且这个差别是非常明显的。在基思·安瑟尔·皮尔森(Keith Ansell Pearson)和约翰·马拉奇(John Mullarkey)主编的英文版《柏格森主要文集》的序言中,他们将柏格森对于哲学的贡献分为四个主要方面。其中第一个贡献就是他对于时间看法的创新:“根据绵延来考虑时间,同时坚持时间不能与空间混淆。”[2]而柏格森的时间理论最让人称道的恐怕就是“绵延”这个词了。但是,柏格森的时间理论里面不那么著名的“记忆”却在这个著名的时间中扮演着核心的地位。也正是这个记忆所代表的过去维度,让柏格森的时间理论有了一种类似于现象学的时间结构。那么绵延具体是什么呢?柏格森的时间理论里面,除了绵延,还有其他的阐述吗?除了过去维度,现在和未来维度在其时间理论中有着什么样的位置呢?本节将会着重回答这些问题。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也能让我们对柏格森的时间理论的整体和细节有具体的了解,为后面的分析提供基本的理论支撑。

一 什么是时间?

在对柏格森的时间维度进行具体分析之前,需要对他的时间有一个总的了解。实际上,就如王理平所说:“我们把时间分成三个要素来分别讨论完全违背了柏格森的原意。”[3]尽管我们出于理论分析的要求,必然要用概念和术语对这三个维度进行抽象化的表达。但是这种分析背后的基础仍然是将时间当作一个整体来理解,否则我们便脱离了柏格森时间哲学的背景。那么对于柏格森来说,时间是什么呢?我们在这里从单个生命和多个生命两个方面来论述他对于时间的整体看法。

(一)单个生命的时间:生命的绵延

在《绵延与同时性》中,柏格森在内在生命的绵延与时间之间画上等号。“对我们来说,毫无疑问的是,时间一开始就等同于我们内在生命的连续性。什么是连续性呢?它是一个流动或者一条通道,但却是一个自足的流动或通道。这个流动不是指的事物的流动,它是没有预设我们所经历状态的通道。这些事物或状态仅仅是对这个连续性进行人为的拍照。同时这个连续性就是所有被自然地经历到的东西,就是绵延自身。”[4]从这段话可以看出,内在生命的绵延是时间的另一种称呼。需要注意的是,我们不应该将生命的绵延当成时间的一种形式,也不能将其当成时间的表现,而是它本身就是时间。在柏格森这里,时间不是一种附属品,不能被当作次生的东西。因为“这个流动不是指的事物的流动”。而我们通常所理解的事物和生命状态仅仅是抽象化、空间化之后的结果。柏格森将这种抽象化形象地比喻为拍照。

但是“生命”这个词本身是很抽象的,只有在对生命内涵进行合理界定的基础上,我们才能知道内在生命的绵延到底是什么。而且,假如柏格森仅仅谈生命的话,没有生命的时钟和地球的运动等平常看起来能表达时间的物体,或者那些被测量的无生命的现象(如音乐)就没有时间了吗?对于这些疑问,总结起来需要澄清四个问题。第一,什么是内在生命的绵延?第二,内在的生命和意识有什么关系?第三,生命仅仅指人的生命吗?第四,没有生命的物体和物质有无时间?下面我们将一一解答这几个问题。

1.什么是内在生命的绵延?

对于这个问题的解答也可以拆分为两个部分:对内在生命的解答和对于绵延的阐述。

对柏格森来说,对生命的探讨可以从多个角度出发。但是从最基本的角度来说,或者从他着眼最多的角度来看,内在生命往往与物象(image)、生命冲动(impetus)有关系。而物象和生命冲动是不可分离的。“他承认用冲动和用物象来表述生命是一样的,生命都是一种‘思维的物象’。”[5]那么我们怎么来理解“物象”这个词呢?对此柏格森有一个经典的定义。“在我们看来,物质就是‘物象’的集合。‘物象’对我们来说标志着这样一种存在,它比观念论者的表象(representation)要多,但是比实在论者的事物(thing)要少——它是一个在‘事物’与‘表象’之间的折中存在。”[6]这种说法与我们的通常对于物与象的方法都不一样。它意味着“它一方面分享唯心论者所注重的‘图像’的一面,另一方面却又分享实在论者的物体所拥有的那种‘自在存在’的属性”[7]。所以它是一种折中的方法,也是兼顾了观念论和实在论的优点的做法。

而知觉的物象与身体的接受性和外在世界有关系,它代表着身体对于外在世界的接收。但它并不意味着是我的身体对于外在世界物象的反映。对于柏格森来说,我的身体只是以其自身的兴趣和需要对于这个巨大的世界物象进行选择,然后有了自身接收的物象而已。“他没有从反映论的术语中构建直觉和意识的问题,也没有认为物象仅仅在我们的脑海中。”[8]可以说,这个世界本身就是物象,而且身体也是一种物象。所有的存在是一个物象的统一体。所以“就物象来说,存在和被意识到的存在之间仅仅只有程度的差异,并没有种类的差异”[9]

但是,我们要理解物象必须从我们的意识出发。意识代表着什么呢?这个问题可以从知觉和感受性(affection)之间的关系来回答。“知觉衡量的是我们身体的反映能力,感受性则衡量的是身体的吸收能力。”[10]我们通过知觉反映外在世界,也被称为虚拟(virtual)行为。这个虚拟的行为“衡量的是我们可能对物施加的行为,同时相反地,也衡量着物可能对我们施加的行为”[11]。而感觉是内在于身体的,也称为现实的(real)行为。虚拟行为能够转化成真实的行为。当“物体与身体的距离越小(换句话说,危险越来越急迫,或是希望越来越直接的时候),虚拟的行为就更倾向于转化成现实”[12]。意识就包含虚拟行为和真实行为两种东西。这二者是难以互相分离的。可见,意识最终与身体的行为是联系在一起的。当然,不是所有的行为都是现实的行为,很多物象是通过虚拟行为,即可能性行为联系在一起的。而且我们对这个行为不能理解为狭义的肢体行为,它包括身体的一切活动。所以在柏格森的哲学中,意识与物象是等同的,是虚拟行为和现实行为的统一体。意识就是内在的生命。

那么如何看待内在的含义呢?内在的生命就意味着在虚拟行为和现实行为中所表现的物象。这些物象是身体对于世界物象系统的选择。虚拟行为和现实行为都意味着一种选择。它们本身就是生命选择能力的表现。而我们只能通过这些选择的物象去理解世界。从而,内在的生命本身并非是一种在生理学意义上的区分,不是物象在我的身体里面。反而是,“内在性和外在性仅仅是物象之间的关系。去追问宇宙在我们的思维之中或者在我们的思维之外,这个问题是无解的……因为从两方面来看,我们都只能以物象的方式来理解事物”[13]。所以,内在的含义仅仅是物象与物象之间的关系。我们不能提前设定一个客观世界,然后设定一个与其对立的思维,认定这个思维是内在于身体的,世界是外在于思维的。反而是,身体、思维和世界都是物象而已。所以,生命就是物象,物象就是意识的虚拟和现实的行为。

但是,对物象的理解要杜绝一种容易与其混淆的观点。我们对于物象的理解也不能停留在视觉图像层面,身体行为已经将身体各种感官包含进去,可能的行为更是包含了身体对于这些感官的理解,包含了以往行为的人格和记忆。也就意味着,从意识出发来解释物象,不能说意识的物象只包含显现的部分。生命本身的范围极其广阔,欲望、自由意志、情感、人格、行为和感觉都已经在这个物象的统一体中。也就是说,通过可能行为与现实行为所表现的物象,有着丰富的层次,这些层次不能简单地归结为某一个方面,而是要综合地看待。

然而,从意识对于世界物象的选择角度出发,我们只理解了生命的一个方面。生命的另一个方面就是绵延。或者说,单单理解物象还不足以完全说明生命的绵延。严格来说,绵延的生命才是真的生命。那么什么是绵延呢?这一节开始的时候我们引用了《绵延与同时性》里面的一段话,可以看出柏格森认为绵延就是生命自身的连续性。通过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内在的生命本身就是一种可能的和现实的行为表现的物象。那么,生命的连续性就是物象、行为的连续性。当然,如果物象和生命的冲动是一回事的话,这种连续性也可以说成生命自身持续的创造。所以不存在不变的自我,只有永恒的流动。在这个流动中,欲望、自由意志、情感、人格、行为和感觉都被纳入其中,很难分清彼此。更为重要的是,时间点之间也是相互渗透、相互连接的。我们分不清上一个现在和这一个现在之间的距离,因为难以将它们从量上区分开来。因此柏格森也称绵延的流动本身之中的差异是“质的差异”。在《创造进化论》中,柏格森对此有着精彩的描述:“我发现我从一个状态过渡到另一个状态。我感到温暖或者寒冷,欢乐或是悲伤,我工作或者休息,我看周边之物或是思考其他东西。感觉、感受、意志、观念……我变化着,从不停止。”[14]

值得注意的是,对于绵延来说,我们不能以片段化、碎片化、静止化和空间化的语言对其进行描述,因为这种描述就是一种拍照行为。拍照行为对绵延进行的区分导致的结果就是抽象化的“量的差异”。它将本来流动不居的生命当成了可以切割和拼凑的图片。这种拼凑行为是对于生命的外在化和扭曲,并不是生命本身。所以,绵延也不能从一般的空间化和形式化的层面上来理解。将时间当成一种线条、指针的运动和某一种周期都是偏离了绵延的本意的。人为地将绵延分成过去、现在和将来也将导致时间的分裂(这一点我们将在后面的阐述中重点解释。因为在理论研究中,柏格森自身也进行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区分。而且他认为过去在整个时间中占有优先地位。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如何理解两种说法之间存在的理论冲突呢?或者柏格森对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区分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吗?)。对于柏格森的时间和自然时间之间的对比,将在后面具体分析。所以物象自身的连续性就是生命的绵延,也就是时间。

2.非人之生物的时间如何?

对于什么是内在生命时间的阐述,回答了我们提出的四个问题的前两个:解释了什么是内在生命的绵延,阐述了内在生命和意识之间的关系。内在的生命的绵延也就是意识、物象的绵延,而内在生命也就等于包含了集欲望、自由意志、情感、人格、行为和感觉于一体的意识。

对第三个问题的回答,要求弄清楚所有人以外的有机体的时间是怎么样的问题。柏格森也意识到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对他的理论体系的建立非常重要,所以对此问题的回答十分的清晰明了。

首先,柏格森认为非人的有机体是有时间的。“有生命的地方,也就是有时间被记录的地方。”[15]这说明他认为有生命的地方就有时间。而记录时间或者表现时间的就是生命。为什么呢?因为“有生命的有机体是一个持续着的物。它的过去完全延伸进它的现在,并现实地和行动地留在当下。否则的话我们如何理解它穿过不同的、各有特色的阶段,改变着自己的年龄——简言之,它如何有一个历史呢?”[16]可以看出,有机体之所以有时间,是因为它在自身保持同一个机体的情况下,又经历了改变。不仅如此,这些改变也都被记录了下来,并作为过去延伸到了现在。因此过去到现在之间有一个继往开来的关系,这种关系让有机体有了自身的时间。

为了阐述这种有机体的改变,柏格森举了三个例子。第一个是人的身体的时间。“就如我的意识一样,它从婴儿到老年逐渐成熟;就如我自身一样,慢慢变老。我只能隐喻性地用一个名字来对应意识自我的变化。”[17]第二个是单细胞动物的时间。“甚至在单细胞中,有着同样的变老过程。滴虫(Infusorian)也会在某一个分裂阶段耗尽自身,尽管它可以改变环境,通过结合而回春,从而必然地推迟耗尽自身的时刻。但是耗尽本身不能无限期地推迟。”[18]第三个是树的时间。虽然树能够春天再次发芽,但是“作为一个有机体——尽管如此,是一个社会而非一个个体——假如我们只考虑叶子和树干的内部的话,它们仍然有其年龄”[19]。这三种有机体的时间都是在保证一定的机体的情况下,保存了的过去延伸到现在,从而形成自身的年龄而具有自己的时间。所以,由此可知,包括多细胞动物、单细胞动物和植物在内的有机体都是有其时间的。

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非生命的物体是否能够在保证一定的形状和物质的量的情况下与外界有物质交换,从而有自身的时间呢?柏格森认为这是不能的。如果物质的积累与损失也算作时间的话,就意味着我们将时间当成了沙漏(hour-glass)。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永远也没办法搞清楚有机体的时间。因为有机体自身的物质交换过程可以从量上无限划分,记录它们的时间需要无限的记录。“然而我们是否应该——对一个优秀的植物学家来说——因为他没有记录吞噬作用(phagocytosis)[20]而宣称他对变老的解释不够充分呢?”[21]所以从物质积累、交换和损失的层面来看待有机体具有时间的原因是不可行的。那么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呢?“在变老的过程中,真正重要的东西是不可感知的,无限渐变的,它是形式变化的持续……在可见作用下隐藏着一个内在的原因。生命的进化,比如胚胎,意味着一个对于绵延的持续记录,一个在当下中的过去的持存,同时有一个有机体记忆之表象的持存。”[22]所以,有机体有时间的真正原因在于其自身的绵延和对于绵延的记录。有机体内在的记录是对它的过去的保留,并在现在中体现出来。而且在这个过程中,过去和现在之间是不能有任何的裂缝的。外在的记录是一种分割化的行为,已经与有机体真实的绵延有了距离。有机体的生命处于不断的创造之中,也在不断地绵延。

3.非生命之物的时间是什么样的?

对于第四个问题,柏格森给回答也是直截了当的:非生命之物也可以有时间。但是这种时间不是来源于它自身,而是来源于生命的体验。对此,柏格森举了一个非常著名的例子。“假如我想混合一杯水和糖,我就必须焦急等待,直到糖溶化。小事件有大含义。因为这里我必须等待的时间是不可以应用于整个物质世界历史的数学时间,尽管历史已经随时被延伸进空间之中。它的时间与我的焦急对应,与我的某一段绵延对应。这个绵延不是我可以随意延伸或者压缩的。这样它就不再是思想,而是活生生的(lived)。”[23]柏格森用这个例子说明,非生命之物的时间是通过参与生命而得到的。这个观点得以成立的依据是什么呢?

前面我们谈到了物象的问题。实际上物象本身不分内外,也不分自我与非我。它作为最基础的存在,就是绵延自身。如果我们站在二元论的基础上,认为非生命之物进入了我们的生命从而有时间是不严格的。反而是,在我焦急的等待过程中,我的生命绵延就是这杯糖水溶解的过程。糖水的溶解已经构成了我绵延的部分(还包括我的情感、欲望、意志等部分)。所以,非生命之物的时间在生命之中,本身就构成着生命的绵延和生命的时间。它们二者难以分开。而之所以将糖在水中溶化的时间当成单个生命的时间,是因为从个体绵延来说,我们能够理解它是如何成为生命的绵延而具有时间的。

(二)多个生命的整体时间

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单个生命的时间是什么样的。总的来说,时间就是生命的绵延。绵延与物象有关系。而物象是生命的可能的和现实的行动。所以,在柏格森的时间理论中,单个生命因其活动总有绵延、时间。但我们如何理解不同个体生命绵延之间的关系呢?同一物种的不同个体之间的时间,不同物种的不同个体之间的时间,不同历史时期的不同个体之间的时间是什么样的呢?因为柏格森的时间总是开始于个体生命自身的绵延。如果个体生命之间没有一种连接的话,它们的绵延是互相孤立的,并不能形成一个统一的时间。那么统一的时间是如何可能的呢?

上面的分析已经将生命与非生命之物的时间联系起来。这里的任务是理解不同生命绵延之间的关系。柏格森认为,生命可以被当作一个整体来看待。这个不可分的整体就是历史。不可分的历史是建立在一种内在目的论基础之上的。“我们持有一种,内在的目的论:每个存在物都是为其自身而造。它的所有部分协同贡献了整体的最伟大的善,同时这些部分在一个最后的目的中,被精妙地组织起来。”[24]但是,这里提到的仅仅是有机体内部有一种目的论。例如身体的各个器官之间组成的精妙的合作是为了身体更好地生存。所以柏格森将有机体的部分也当作一个个体,而有机体的整体被当作生命的整体。但这样的阐述仍然是有局限的,因为许多有机体看起来并没有身体部分的联系。那么这个有机体内部的目的论与生命之间的整体时间有什么关系呢?

柏格森对机体之间关系的阐述依赖于我们对个体的理解。例如,我们对一般脊椎动物的个体的理解就不能将其单独看待。“一个有机体,比如高级脊椎动物(vertebrate),是所有有机体中最具个体化的;但是,假如我们注意到它仅仅是从形成它母亲身体的一部分的卵子(ovum)和属于它父亲身体一部分的精子(spermatozoon)发展而来的话,这个卵子(也就是受精卵)是两个先辈的连接点。因为这个受精卵对于两个实体来说是共用的。我们就应该认识到每一个单独的有机体,甚至包括人,仅仅是一个从其父母身体的连接中发出的萌芽。那么这个重要的个体原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到什么时候结束呢?我们只能逐渐向前追溯,直到个体的最古老的祖先。”[25]所以,从生命的起源与成长的地方,可以找到生命之间的连接。当然,这个连接与直接的个体内在的目的性是有关系的。因为假如我们说人的眼睛、耳朵是通过内在的目的性,为了人的个体能够那么灵敏的话,这个进化的过程就与其父母联系在一起了,因为这么多灵敏的器官不会是个体自身创造的结果。通过往前追溯,我们就可以得到一个生物自身的内在目的性:为了自身的完美而不断地进化。之所以说它是内在的,因为它仅仅是为了自身,而没有其他的目的。“在这个意义上,每一个个体可以被说成是通过不可见的联系而与生命的整体连接在一起。”[26]因此,就有了生命的总体。生命的总体在进化的过程中形成了一个自身时间。如果按照前面我们对于时间的定义,生命的总体时间就可以说成是在生命的总体中所存在的绵延。这个绵延是内在目的性的,为了生命进化的绵延。也即是,生命自身的绵延是为了自身的进化的绵延,是为了整体的生命的进化而存在的时间。

值得注意的是,对于内在目的论的理解要与通常的外在目的论区分开来。因为按照外在的目的论,“生命被有序地组织起来:就如草是为牛而准备,羊是为狼而准备那样被组织起来——这被承认是很荒谬的”[27]。也就是说,外在的目的论是将生命与另一个目的对立起来,将生命当成这个目的的工具。这将生命的意义划归到其他东西上的做法,实际上是否定了生命自身绵延的意义。因为我们这里寻找的是生命整体的时间,只能在生命绵延自身中去寻找。

但是,整体生命的时间包括所有生命的所有绵延吗?总体生命的绵延真的能形成一个整体吗?生命个体组成的整体,如何超越物质交换呢?这个整体不是一种外在的拼凑,而是物象整体吗?柏格森的回答真的能解决同物种个体之间的时间、不同物种个体之间的时间相通的问题吗?这个问题在第三节中具体讨论。

二 真正的记忆:时间显现的条件

在对柏格森的时间观念进行了大致的描述之后,我们需要回到那个总的问题:柏格森的时间中,各个维度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样的。本章开始的时候已经给出了答案,过去维度在其时间中占有核心地位。从现象学的角度来说,记忆在其时间中,已经有了显现条件的作用。正是这种显现条件的作用,让柏格森的时间哲学与时间现象学有了很大的类似关系。那么,在柏格森哲学中,我们如何理解它的过去维度呢?

(一)两种记忆的区分

在柏格森的哲学中,对过去的探讨就是对于记忆的探讨。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在记忆和过去之间画上等号呢?仅仅探讨记忆足够我们了解他的时间哲学中这一优先维度吗?答案是肯定的。这一部分的主要任务就是对记忆与过去之间的关系进行阐述,同时对记忆本身所包含的丰富内容进行细致剖析。

1.记忆与过去的关系

在我们一般看来,记忆承载着过去。但是记忆又不能承载着所有的过去,因为记忆对于过去的刻录总是那么有限。如果记忆能够清楚、细致、完全地刻录过去,大家也不用辛苦地去背书、去复习。所以,记忆似乎和过去不能画上等号。但是我们如何能够知道过去呢?不就是凭着记忆吗?排除记忆,我们还能知道过去吗?也许有人会说,我们用拍照、录像、录音等方法能够保留过去,但是假如我们对过去没有一个了解和记忆的话,我们如何知道照片、录像和录音就是过去而不是当下呢?进一步说,如果我们对这些记录着过去的东西没有一个背景性的知识和直觉的话,我们如何判定它们是什么的照片、录像和录音呢?如何判定它们的时间呢?从这个角度来看,记忆就代表着过去,因为我们只能从记忆知晓过去。一切过去都是在记忆中的过去,那么过去不就是记忆了吗?

柏格森的哲学里面,记忆和过去是可以画上等号的。柏格森认为“过去有两种存活方式:第一,以运动机制存活下来;第二,在独立的记忆中存活”[28]。如果记忆和过去之间能够画上等号的话,就必须说明运动机制和独立的记忆之间的关系。实际上,运动机制是回忆的一个代言人。因为“身体是在过去和未来之间一个永恒前进的界限,它作为一个指定的终结,通过它过去不断地开向未来”[29]。需要解释的是,就是运动机制的唯一主体,也只有身体拥有运动机制。所以,过去的两种存活方式实际上都是记忆。第一种是记忆的向前运动,第二种是记忆的自身的保存。“记忆从根本上说,就是过去物象的存活。‘存活’意味着存在。”[30]这也是为什么柏格森在对过去进行分析的时候,几乎都是从记忆出发的。

但如果记忆就是过去的话,我们如何看待上面的背书、复习和遗忘现象呢?因为假如记忆就是过去,我们根本就不需要复习,因为一切都已经在记忆之中。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必须对柏格森的记忆理论进行进一步阐述。而柏格森将记忆划分为机械记忆和纯粹记忆两种。

2.机械记忆

在《物质与记忆》中,柏格森对两种记忆都进行了十分细致的阐述。机械记忆与纯粹记忆是两种基本的记忆形式。那么机械记忆是什么?

柏格森从一个例子开始阐述所谓的机械记忆。“我学一篇课文,同时为了记住它,我在第一遍时,逐句进行阅读;然后我再重复几遍。在每次重复中,都有一个过程;词会越来越紧密地连接在一起,到最后形成一个连贯的整体。当这一刻到来的时候,据说我在心中知晓了课文,它印在了我的记忆中。”[31]很明显,这种记忆是作为一种结果而存在的。在我对课文进行不那么充分的阅读的时候,我对这篇课文没有什么记忆,或者记忆不深刻。这时候我很难说我对这篇课文有记忆。而当我完成了熟练的阅读,将句子印刻在心中并连成整体的时候,文章就作为一个结果而成为记忆。当然,这仅仅是机械记忆的具体表现,那柏格森为什么称它为“机械”的记忆呢?

“机械”的意思实际上指的是习惯。“课文的记忆,在我的心中通过学习而被记住,完全有一种习惯的印记。就如一个习惯一样,它通过重复的努力而获得。就如一个习惯一样,它首先需要对整体行为进行分解,然后进行重组。最后,就如每一个习惯性的身体实践一样,它储存在一个机制之中,通过一个原发的动力而被设置在一个作为整体的运动之中,或被设置在一个封闭的自动化运动系统中。”[32]这就是说,机械记忆作为一种习惯,它会在被触发的那一刻自动开始运动,显现出来。

所以,机械的记忆包含两个层面的含义:作为结果的记忆和作为习惯的记忆。作为结果的记忆是因为它是不断重复之后存留在记忆中的东西。它是习惯性的,是因为它总是身体自身的同一化、重复性和自动化的反应。可以看出来,机械记忆是一种与身体、行为相关的记忆,它总是在习惯性的行为中展现出来。

需要解释的是,这里的习惯与通常所指的习惯略有差别。通常所指的习惯是指一种固定化的行为方式。习惯的记忆不仅包含固定化的行为方式,还包括一切身体、意识的机械化、自动化行为,包括被固定下来的思想和思维方式。而且,虽然机械记忆是身体的反应,却不是单纯对于外在刺激的反应,而是带有回忆的身体的反应。所以它不是一种纯粹的机械因果联系。“我们的个性和自由(它们是记忆自身的根本特征)被简约为世界的表面现象之间的机械联系,我们丢失了我们作为独特个体的尊严,丢失了我们精神的深度,被同化于世界的规律和程序之中。”[33]所以,机械记忆代表着个体的自由与个性,虽然它在一定程度上仍然是自动化的。

这种记忆需要不断努力让它成为固定的习惯,否则就会遗忘。在这个记忆的层面上,能够解释背书、复习等行为。没有成为习惯的东西也就被遗忘了。但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如果说我们总是努力形成习惯,害怕遗忘,那我们形成习惯之后就不会有遗忘了吗?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我们总是处于遗忘之中。习惯只能在某一个范围内形成,不可能遍及所有的记忆。这也就意味着我们还有另一种记忆,一种虽然没有形成习惯也可能存在(或者曾经存在)的记忆。这也就是柏格森所说的纯粹记忆。

3.纯粹的记忆

(1)什么是纯粹记忆

柏格森通过背诵课文的例子,说明了机械记忆是什么,说明了它是怎样形成的。但他举这个例子也能说明纯粹的记忆:一种即使被遗忘也真实存在的记忆。这两种记忆的区分和对比有助于更好地理解柏格森的记忆理论。在背诵完了课文之后,“现在我思考这篇课文是如何被学到的,同时向我自身再现这个过程的依次的阶段。每一次系列的阅读通过其自身的独特性而重新向我显现;我能通过环境而重新看到它,这个环境是每一次阅读时所参与的,且现在仍然能成为记忆中的环境。通过阅读在其时间中所占据的位置,它能够与在先和随后的阅读区分开来;简言之,每一次阅读作为一个特殊的事件而在我的历史中而显现在我的心灵面前”[34]。可见,纯粹的记忆不是作为我最后所记住的结果而判定的,而是每次实实在在发生的事件。这个事件未必最后成为习惯。但是我们不能否定它在记忆中的存在。同时,它作为一个事件,包含无数的细节、背景,这些细节和背景自身占有自己的日期,就与其他的事件区分开来。之所以说它纯粹,是因为它不像机械记忆那样排除了很多“无用”的部分,忘记了过程,只留下身体的机械反应。它本身没有任何偏爱,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刻录在记忆之中,这就是纯粹记忆的不变性。

纯粹记忆的另一个特征就是,它的内容不必然再现出来。“就如在我生命中的一个事件一样;它的本质拥有一个日期,同时因此不能再次显现。所有后面的能够向其增添东西的阅读都会改变其本质;尽管当我重复它的时候,我唤醒这个物象的努力越来越容易,但这个物象就其自身而言,必然地在一开始就是它总是的那样。”[35]可见,它的内容不仅不必再现出来,而且再现可能对其造成添加或者损失,都是对其本来面目的改变。所以,严格的记忆与回忆有所差别。因为回忆代表的是过去在当下的再现,而代表着过去的记忆本身是通过这个回忆而显现的东西。而“对于一次既定的阅读的回忆是一个表象,同时仅仅是一个表象而已”[36]

所以我们现在能够知道遗忘是如何产生的了。遗忘是对过去的再现能力的下降。它的核心意味着身体本身在某方面反应能力的下降。在阅读课文的例子中,我们应该有一个自身存在的记忆(过去),它记录着每一次我阅读的细节、环境和过程。这就是纯粹的记忆。而通过无数次的阅读,我对课文的背诵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个记忆就是机械记忆。而当我几年没有再现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对这篇文章就产生了遗忘。这个遗忘的对象实际上是机械记忆(背诵的结果)。我之所以知道我遗忘了,是因为我有纯粹的记忆。在这个纯粹的记忆中,通过几年后我对这篇文章的掌握情况与当初炉火纯青的背诵的对比,知道了几年后这种情况的遗忘。同时这个遗忘是建立在我对于这几年的过程的了解的基础之上的。所以,遗忘现象需要机械记忆和纯粹记忆的同时参与才能解释。机械记忆是一种表面的意识,纯粹的记忆是深层的意识。

(2)记忆的存在问题

但是,假如纯粹记忆作为不变的过去,作为已经发生了的存在,作为不用再现的东西,如何存在呢?因为身体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化,大脑会随着岁月的变迁而变化,我们如何保证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如其曾经发生时的那样依然如故呢?柏格森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提出了一种惊世骇俗的记忆存在论。

首先,柏格森认为纯粹记忆既不在大脑里面,也不在一般的物质里面。它自身有其独特的存在方式。为什么记忆不能储存在大脑中呢?“假如我们承认过去以记忆的形式保存在大脑中,那大脑为了保存记忆,就必然地去保存自身。但是由于大脑作为一个在空间中有着广延的物象,从来不会占据超越当下的东西:它与物质宇宙的其他东西以一样,构成了一个普遍变化、不断翻新的部分。”[37]柏格森的基本思路是,假如我们将大脑当成一个容器,能够装下过去一切的记忆的话,那么大脑如何保存呢?因为大脑和宇宙一样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我们的记忆就很难在一个变化着的东西中保持其不变性。因为大脑作为身体,只能与行为有关系,而行为只能占据当下本身。

所以,柏格森对于记忆不能储存在大脑中的另一个理由是大脑本身也是宇宙的物象。柏格森在其著作《心灵-能量》中,着重谈到了这个问题。因为第一,将大脑当成物质而记忆当成观念的话,就不能解决大脑与观念之间不同质的问题。“‘大脑’让我们想起了一件物件,而‘思维’的术语让我们想起了一个观念。”[38]这也就意味着,作为一个物品、物质的广延实体,如何能够将不变的观念永远储存下去呢?而生理学家所提倡的大脑的某一部分代表着某种记忆的说法的错误就在于一个自相矛盾的地方:“部分是整体。”[39]他们认为大脑这一部分所承载的记忆与它所对应的物质世界是平行的。也就是某一部分的物质对应于整个世界,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这种观点不能解决观念符合物的问题,还始终有一个储存的观念与外在世界的不同质的问题。因为观念是绵延性的,另外,物质、大脑和世界是空间性的。所以对于柏格森来说,“大脑与其他表象之间的关系仅仅是部分与整体之间的关系”[40]。部分与整体之间的关系说明了大脑本身也仅仅是物象整体的一部分,它不具备储存的功能。所以第二,如果大脑物象也能储存所有的物象的话,那么也就意味着大脑将包含其自身的宇宙物象都包含在其中,也会涉及部分与整体之间的矛盾问题。而且,大脑对于自身的包含就像镜子一样,对自身的无限反射和反应,就要求追溯最初的大脑,而要追溯最初的大脑就会陷入一个无限倒退的难题。

所以柏格森认为“大脑可能会影响这些运动,但是不是这些回忆本身”[41]。这里指的运动就是身体的运动和行为。它们对于记忆的重现有一定的影响,但是并不能取代纯粹记忆。那么纯粹记忆到底以何种方式存在呢?德勒兹在其《柏格森主义》一书中,将柏格森的时间哲学当成一种记忆本体论。“我们知道虚伪作为虚假的存在,有其真实性;这个真实性,延伸至整个宇宙,由许多不同程度的扩张和压缩构成。它是一个巨大的记忆,一个包罗万象的圆锥。除了不同层级的东西,在其中每一事物都与这个巨大的记忆共存。”[42]他这里提到的虚拟性实际上就是记忆自身的存在。这个存在自身有其自身的真实性。而真实性本身与现实性是不同的。现实性指的是身体自身的行为,是虚拟记忆自身的现实化。但是作为自身存在的记忆,它本身具有独立的存在。而且这个存在是包含发生和已经发生了的巨大的圆锥,尽管不同时间发生的事件处于不同的平面上。柏格森之所以能够将这个巨大的记忆圆锥当作记忆本体,是因为这个记忆的本体是真实的存在,且是唯一真实的存在。现实性的东西作为身体的运动和行为,掺杂了这个本体,并会变成真实的存在(记忆)。对于这个自足存在的领域,柏格森有时候也叫它无意识。王理平称这个自足的存在领域为“缥缈之境”。“它犹如一个孩子的梦幻之岛:它存在于一个神秘之境,它的确存在,却不是在头脑中。记忆最终获得了奠基。它是它自己,享有自己存在的尊严。身体和大脑只是它的邻居,既不是它的主人也不是它的奴仆。”[43]或者,我们说得更加准确一点,身体和大脑作为物象都要依赖于它存在。在根本的层面上,身体和大脑也就是物象记忆。

所以,纯粹的记忆的存在是一种全新的本体论。它与以前的任何一种对存在的看法都不一样。按照这种观点,真实存在的是过去,而当下只是一个点。整个记忆是一个圆锥体的话,身体的运动就是那个圆锥体的顶点。它不断在绵延中下降到里面的某一个截面中去,也就意味着这个身体运动的点,它最终会变成这个真实的过去。而且,真实的过去不依靠任何载体的帮助,我们不能问它在哪里,因为这样问就已经脱离了源初的物象一元论,而进入了空间化的层级(如果我们说出它在哪里,就会犯我们上面提到的那种以局部代替整体的错误)。空间化的层级是在源初的生命绵延的物象一元论中外化和异化而来的。这种记忆本体论,物象一元论,让过去维度在柏格森的时间中占有优先地位,也让他的理论与现象学非常接近。此优先地位将会在“记忆何以作为显现的条件”这一部分中探讨,也会在后面对现在和未来维度的阐释中进行具体分析。

4.纯粹记忆和机械记忆之间的关系

纯粹记忆和机械记忆的区分在柏格森的时间哲学里面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区分。柏格森做这样的区分的原因有很多,但最重要的原因是对于时间维度的划分,对于存在的厘清。因为在他那里,纯粹的记忆和机械的记忆代表着不同的时间维度。但是这二者之间的联系也十分紧密。它们之间的关系主要表现为三点。

①纯粹记忆为机械记忆的沉淀提供了基础。纯粹记忆是发生的事件,并且自身在虚拟的真实中自身保存的一种记忆。这种记忆是一切发生的总和。上面我们提到,机械记忆是通过一种练习而得来的身体的机械反应。这中间,机械记忆的得来过程是一个真实的发生过程。就如上面所提到的背诵课文中的过程那样,这个过程导致了机械的结果。所以在这个层面上来看,机械记忆必须有纯粹记忆的基础。

②从本体论的角度来讲,机械记忆必然要转化成一种纯粹记忆。首先,如果一切事物的发生都会保存在纯粹记忆里面的话,机械记忆的发生也是纯粹记忆的一部分。但值得注意的是,机械记忆是从身体的一种习惯性的反应模式来讲的,而不是实际的发生。所以机械记忆从发生的角度来讲,必然也是一种纯粹记忆。就如背诵课文那样,我将熟练的背诵当成一种机械记忆,但是每次背诵出来的课文仍然会随着其他一切发生的事件一样变成纯粹的记忆。其次,从更为根本的角度来讲,二者共同属于物象本体论的范畴。因为身体的机械反应也是一种物象本体,它就如身体是物象本体一样(一切都是物象)。而已经消失的身体的反应,已经发生过的一切,作为虚拟的现实,占据着这个巨大的物象集合的绝大部分。最后,二者很难分清楚彼此。正如德勒兹所说:“二者之间互相压缩,当另外一个出现的时候,另外一个还没有消失。”[44]柏格森认为二者的相互补充才能让人正常地生活。“这两种相互补充的记忆互相渗透,让我们认识到了一个‘良好平衡’的心灵。”[45]没有纯粹记忆只有机械记忆的人是一个冲动(impulse)的人;有纯粹记忆而没有机械记忆的人只是一个做梦的人(dreamer)。

③二者是不能互相替代的。虽然现实化的机械记忆会转化成纯粹的记忆,但这并不这意味着作为过程的虚拟现实,能够代替作为结果真实存在,也不意味着作为现实化的身体的反应,能代替作为虚拟存在的物象集合。因为从根本上来讲,机械记忆所关涉的是身体,而纯粹记忆关涉的是过去。所以机械记忆最终要在当下显现,而纯粹记忆并不一定要显现(它自身独立存在着)。

(二)记忆何以作为显现的条件

前面对于记忆(过去)维度的阐述,解释了在柏格森的时间哲学中,记忆具有什么样的层次,有着怎样丰富的内容。我们的目的是阐述在他的时间理论中,过去维度的优先地位。从现象学上来讲,主要还是为了说清过去维度如何具有显现条件的地位。从目前的解释来看,记忆就代表着真正的存在。因为如果将存在当成一个圆锥的话,那么记忆几乎就是这个圆锥体的全部。圆锥的顶点作为现在维度,总是在过去维度的基础上显现。同时,它本身就是记忆参与的结果。

在现象学中,时间是事物自身显现的先验条件,而时间中的优先维度更是其他维度的条件。当然,时间中优先维度对于其他维度的优先地位,主要来源于对于存在的看法。这也就是说,对于什么是真正的存在的看法决定了什么样的时间维度具有优先地位。当然这二者是互相联系的。因为什么是真正的存在,需要一个基础的、优先的时间维度将其显现出来。这一点在柏格森、胡塞尔、海德格尔和梅洛-庞蒂的现象学中都有体现。过去维度的显现条件的地位,也就意味着真正的存在是在过去维度中显现的。所以,我们这里就将面对两个核心问题:过去维度与存在之间的关系,过去维度与其他时间维度之间的关系。对于前一个问题,我们在上面关于记忆本体论的讨论中已经阐述过。存在就等于记忆。对于后一个问题,就要涉及过去与现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的关系。在对这两个问题回答之后,我们将对柏格森的现象学时间中显现的含义有一个较为清楚的认识。

但是,目前对现在和未来维度尚未进行必要的阐述,所以暂时不能具体说明过去维度是如何为这两个维度奠基,如何作为它们的显现条件而存在的。对这个显现条件的具体阐述,将在后面两节中分别探讨。这里将从记忆本身的两个特征出发来阐述记忆的显现条件作用。记忆的两个特征就是压缩作用和扩张作用。对它们的研究对于后面阐述记忆为现在和未来的显现条件作用打下了基础。

1.记忆压缩和扩张的方向

记忆的压缩作用说明的是时间自身的运动。而对时间运动方向的看法会决定对于时间是什么的看法。许多哲学家都对时间的方向问题进行过专门的探讨。如时间的线性流逝说、时间的循环说等。这里我们列举一个对于时间的方向问题讨论得较为仔细的学说。著名的时间研究专家麦克塔格特从时间的流逝方向出发,将时间分为两个序列:A-序列和B-序列。“一个事件在A-序列中的位置是始终变化的:它首先是将来,然后是现在,最后是过去。一旦它经过了现在,它就永续向过去后退得越来越远(如果时间没有结尾的话)……排列事件的第二种方式,他称为B-序列……这种方式通过两种关系来排序:早于和同时。事件在B-序列中的位置不会变化,如果某个时刻A早于C,那么在所有的时刻A都是早于C。”[46]很明显,A-序列和B-序列的区分首先在于它们对于“现在”维度看法的不一样。A-序列设定了一个绝对的现在,任何事物都是通过这个绝对的现在来确定先后和顺序的。而B-序列没有一个绝对的现在,而是一个早就安排好了的顺序系列,每一个事件都有在这个序列上安排好的点。很显然,A-序列中时间的运动是事件的运动。B-序列中时间的运动是一个永远不死的意识对于顺序中各个事件的逐个经历。所以,在A-序列中,我的时间是往后退的;在B-序列中,我的时间是往前走的。

记忆的压缩作用和扩张作用说明的是时间的方向。如果时间没有方向,怎么会有压缩和扩张呢?从上面这个例子可以看出,时间的运动方向有两个可能的原因:意识自身的运动和事件的运动。序列B-的运动是由意识对不同的事件进行经历而导致的。而A-序列的产生是由事件自身的运动而相对于意识的绝对现在的运动。所以,时间的运动可以描述为一种意识与事件之间的相对运动。从柏格森的时间理论来看,麦克塔格特的时间理论是首先确立了一个意识,然后确立了一个与其相对立的事件才可能的。而在柏格森的时间理论中,没有一个固定的意识(因为固定的自我意识是不存在的,有的只有无限的流动),有的只有发生事物、事件的物象。时间、绵延与物象的运动是一体的。所以,绵延的运动不是意识与事件之间的相对的运动。那么问题是,假如运动不是一种相对运动的话,怎么会有时间的方向呢?

答案很简单,因为记忆的扩张和记忆的压缩最终导致的是两种不同的形态。记忆朝向两个不同形态的运动就是记忆的不同运动的方向。所以时间的压缩和扩张的的方向可以归结为时间朝向不同形态的努力。朝向不同方向的努力不可以理解为空间上的东西南北,因为东西南北是一种形式化的方向。而时间的压缩和扩张,虽然从字面意思上可以理解为两个相对的运动,但是这与空间的方面是截然不同的。即使用空间的比喻来说,一个大球在收缩,一个在大球内部的小球在扩张,二者最终的结果可能是合二为一。它们运动的方向不一样,最终的结果是一样的。而假如一个大球在左边,一个小球在右边,它们之间运动方向不一致的话,就有可能导致二者之间永远的分离。这说明,方向上的抽象比喻并不能完全说明其内在实质性的内容。所以,真正理解记忆的压缩和扩张,还得将记忆压缩和扩张的结构描述出来。

2.记忆的压缩和扩张的结构

上面对于时间的压缩和扩张的方向的阐释,是为了说明记忆的压缩作用最终导致的记忆(当然这里的记忆指的是纯粹的记忆)是如何存在的。实际上,在对记忆本体论的阐述中,记忆的压缩的一些特征(如自足的存在)就已经提到过,同时也提到了记忆就是一个巨大的圆锥体这个形态。记忆的存在特征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里我们对压缩和扩张后的内容结构进行具体的阐述。

从形态上来讲,我们一般对于压缩的理解是将一个体积较大的物体,在不改变其质量的情况下,将其变成体积较小的物体。但是,柏格森的绵延不能从空间体积方面来理解。但是我们又不能脱离空间化的语言来对其进行表述。那么,柏格森的时间理论中,在时间方向中的时间内容是如何安排的呢?柏格森自己也常常用圆锥体、面和点的关系来表达时间自身的运动。这是一种比喻性的关系,并非时间运动本身。而时间压缩成的面、圆锥体和时间扩张的点都是时间本身内容的安排。

时间的运动

这里用柏格森《物质与记忆》中的图为例。柏格森用圆锥体的比喻,最终为了说明的是“圆锥SAB代表我的记忆累积的记忆总体(le totalité des souverirs),平面AB则代表我们所有的纯粹记忆,它处于过去之中,不再运动,没有力量,以一种‘死亡”的方式‘存活’着;而椎体的S点则表示我们的当前,它不断地‘向前’运动,或者说它不断地与一个运动的平面P相接触——这个平面P实际上就是我们面对的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当前宇宙(物象集合):这是一个开放的领域,在我们运动的同时,物象不停地出场于我们的知觉中”[47]。对于这段话的理解,关键的三个形态是:椎体SAB,平面AB和点S。假如平面AB代表着我们所有的纯粹记忆,这也就意味着平面A′B′只是纯粹记忆的一部分。而且平面AB包含平面A′B′。为什么平面A′B′只是平面AB的一部分呢?答案在于记忆的压缩作用。记忆通过压缩,将平面A′B′压缩进平面AB之中。不仅如此,在椎体之中的不同横截面说明的是时间绵延的时间顺序关系。也就是说,平面AB到点S显示的时间顺序是从最初的记忆到当下的身体行为的时间序列安排。这是一个绵延自身体验自身的顺序。

但是我们不能认为“过去本身仅仅是当下存在之后被构建出来的”[48]。因为虽然这里有一个时间上的顺序,但过去与当下存在本质的区别。当下是作为身体的行为存在的,过去是作为记忆物象存在的。“过去与当下不是指的两个连续的时刻,而是两个共存的元素……过去不是跟随着当下,而是相反,是被作为纯粹条件而预设的,没有这个纯粹条件,不会有当下经过……一个本体论的记忆能够作为打开时间的基础。”[49]这说明,作为不同性质的过去和当下,最终的基础是过去。只有通过过去,当下才能显现出来。而“共存”其实就是显现的方式。所以这里有一个奇怪的现象:记忆自身既有时间次序,又能将不同“时间点”的内容放在一个平面中共存。共存是记忆压缩导致的记忆结构。

而记忆的扩张作用就在于从平面AB到点S的运动,而且是不断地与平面P接触。记忆的扩张的本质“不是从当下到过去,不是从知觉到记忆,而是从过去到现在,从记忆到知觉”[50]。记忆到当下的运动不是一种空间上的运动,而实际上代表的是意志、生命冲动通过身体的行动,生命通过自身的兴趣对于平面P的选择。而所谓的意志、生命冲动又可以通过纯粹记忆的努力形成的生命自身的兴趣而得到理解。

所以,从记忆的压缩和记忆的扩张的形态来讲,二者最终都是记忆本身的运动。记忆的压缩的形态是为了将所有的发生的时间,所有绵延自身的体验包含在一个有着时间顺序的独立存在中。这个时间顺序相当于这个椎体的高,从平面AB到点S。更为重要的是,记忆的压缩将整个纯粹记忆压缩在一个平面里面(当然这是一个比喻),说明了纯粹记忆之间的共存关系。它们进入一个独立存在,不再像河流一样运动。所以也不会像麦克塔格特的A-序列一样,经过了现在变成记忆之后,自身还在流动。而是不断与以前的记忆压缩进同一个平面,成为“共存”。同时,记忆的扩张本身也是身体在记忆基础上的行动。

记忆的压缩和扩张之所以能够说明过去维度的优先作用,是因为它展示了记忆的显现条件的作用。现在的显现需要压缩的记忆,现在的显现本身也是记忆的扩张。而生命冲动所面向的未来可以追溯到机械记忆之中。对于这个显现条件的具体表现,将在对于时间的现在维度和未来维度的阐述中重点解释。这里是从记忆的特征出发为这一条件作用打下基础。

三 现在:身体的行动

过去维度作为优先维度存在,那么现在维度就是作为非优先维度存在。从现象学上来说,现在维度是在过去维度的基础之上显现的维度。这一小结的任务就是在阐述现在维度的基本内涵的基础上,从过去维度的优先地位出发,具体分析过去维度是以怎样的方式显现了现在。

(一)什么是现在

“现在”这个词在时间中至关重要。许多人甚至认为只有现在才是唯一真实的时间维度。因为过去已经不存在,将来尚未存在,只有现在存在。亚里士多德就认为时间是由无数个现在组成的。但在柏格森看来,作为过去的纯粹记忆,有其真实的存在。这个存在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被感知、被认知到。反而是,被感知和被认知到的当下,其显现的基础是过去的存在。那么,在柏格森这里,“现在”意味着什么呢?

一般来说,当下总是与意识感觉、知觉和认知有关系。因为当下是一种被体验着的当下。但是在柏格森看来,现在只是与身体的行动有关系。上一节在阐述记忆的压缩和扩张的结构的时候,在我们所用的柏格森的圆锥图中,点S就是身体行动的点,它就代表着现在。

那什么是身体的行动?身体在柏格森这里包含十分广泛的含义。因为对于他来说,所有的存在都是物象,身体本身也是一个物象。那么,作为物象的身体,我们可以从不同方面来对其进行阐述。比如,作为思维的身体,作为感知的身体,作为实践的身体,作为语言的身体等。可以看出,不同的功能决定了身体物象自身的显现方式。所以,身体的行动就是身体以其功能而显现的物象。在对什么是时间进行阐述的时候,我们提到了身体的知觉和感受性(接受性)。这两者都是身体自身的行为。只不过身体的知觉是作为可能的行为而存在,感受性是身体的现实行为。

但是,对身体行动的内涵进行刻画的时候,不能忘记它的本质特征:现在。为什么身体的行动就是现在?原因在于它是通道,是正在行动的、有效用的东西。身体的行动是一个通道,从宇宙物象通向记忆,所以它本身与代表着过去的记忆是不同的。从物象一元论出发,身体作为物象通过自身的兴趣选择了物质世界的物象(物质世界就是物象),让其进入记忆的圆锥体之中。所以它本身是一个不同于记忆并为记忆服务的通道,而记忆本身则是不再有效用的潜在意识。二者之间有着本质的不同。

所以身体的行动是不同于纯粹记忆的另一个时间维度。“在过去和现在之间不仅仅是存在着一个程度上的区别。我的现在是吸引我的东西,简言之,它召唤我去行动;相反,我的过去是无能为力的。”[51]身体的行动本身并不反映任何物象,它只是身体作为物象在进行选择,让一些物象进入死寂的记忆本体之中。“现在”让我们的生命物质化。“我们的现在是我们存在的物质化,也就是说,是一个感觉和运动的系统,而不是其他。”[52]而记忆只是虚拟的身体行为,是不再物质化的虚拟身体行为。

(二)过去作为现在的显现条件

既然纯粹记忆作为不再起作用的死寂的物象,那它是如何对于现在有着优先作用的呢?这种优先作用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说成现象学意义上的显现条件作用呢?我们从三个方面来阐明记忆对于现在的优先地位,从具体细节中来判定这种优先地位是否具有显现条件的作用。

1.过去(记忆)对现在的必然参与

过去对现在的必然参与的原因在于,纯粹记忆自身的扩张作用。扩张作用是建立在记忆自身的兴趣和爱好之上的(这个兴趣爱好是具有创造性和开放性的)。在此基础上,身体能够对世界物象进行选择,这个选择的行动就是现在。当然,这只是一种概括性的说法。具体说来,身体的行动可以分为感觉、认知和肢体行动几个方面。

从感觉上来说,“你的知觉,无论多即刻的知觉,都有数不清的多种回忆要素的参与”[53]。当我们在第三次背诵课文的时候,第二次和第一次背诵的课文的场景(它在课本的哪一页,在什么时间,哪个地点)的感觉都会构成背景,甚至那时候的情绪也会与这次的阅读形成对比,从而影响我对阅读课文的感受。而第二次和第一次的背诵作为纯粹记忆在其他生活里面一般不会显现,它们作为不再有效的存在而独立自主。其形成的对于课文的知觉感受却已经形成习惯,会在身体的行动进行时,对其产生一定的影响。这就是过去感觉对于现在身体行为的必然参与。而且,这种参与往往是自发的、不受控制的。

从认知上来说,我对于这篇课文对我的意义的认识让我知道我必须去背诵这篇课文。同时,我前两次对于课文背诵所形成的对于课文的认识,会影响到第三次对其的背诵。假如在前两次背诵中,充分理解了课文的内涵,用词特征就能在第三次背诵中更加连贯地理解内容,而不是纯靠对字词的声音和图像的表面印象来记忆。而这里所提到的内涵,从柏格森的哲学中来看,就是字词所对应的物象。柏格森并没有从逻辑出发来看待字词的内涵,而是从绵延的角度来看待它们。真正的绵延是物象本身。所以,认知的最终依据是物象,但是认知本身作为一种行动,也是对物象的选择。值得一提的是,认识是一种外在化和异化的绵延,它本身并不能代替绵延。

从肢体的习惯上来讲,我第三次背诵的方式,会受到前两次看的习惯、读的习惯的影响。背诵到哪里容易忘记,哪里不容易忘记,甚至在背诵中,我习惯于面对哪一堵墙都会受到影响。

上面三个例子在生活里面是很常见的。需要解释的是,作为时间的绵延,过去因素对于现在的参与说明的是当下总是在过去的基础上显现。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参与可以归结为两个层面:创造性的参与和要素的参与。第一,从创造性的参与来看,上面提到的感觉、认知和肢体习惯都不是让以前的记忆图像再现,也不是一种机械化的记忆。因为机械化的记忆只是反思性的、因果性的思维方式。所有的身体的行动都是生命自身的创造和扩张。所以“图像化不是记忆……记忆通过成为现实的而进入某物”[54]。这就是说,创造性的参与是让身体遵从记忆的创造而行动的。记忆自身形成了创造的冲动。第二,从要素的参与来说,身体行动所选择的物象已经有记忆要素的部分进入。但是记忆要素的部分作为仍然是生命的创造性的细微部分,是我们自身难以察觉的部分。所以要素的参与也可以归结为创造性的参与。一切回忆的参与都是纯粹记忆的创造性的参与。

但是这里有两个问题:第一,因为过去因素虽然参与了现在,让身体去选择什么样的物象,但是外在世界是作为一个身体暂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物象,却已经存在着的物象。也就意味着现在的选择,有一部分不是过去所能完全决定的。这可以说过去完全决定了现在的显现吗?第二,这三种方式可以都归结为身体的运动吗?外在的肢体习惯和感觉可以说成是身体的行动,我们如何说认知也可以归结为身体的行动呢?显然,在这一点上,柏格森将认知当成了机械记忆,从而与纯粹记忆对立起来。机械记忆不能与真实的物象相比,也就不是身体。所以,从这一点来看过去对于当下认知的决定是很有疑问的。

2.时间的方向:我们只能感知和认识过去

上面我们提到了时间的压缩问题。时间的压缩也代表着物象自身的运动方向,也就是时间的方向。从认知的层面来讲,我们只能在过去之中认识现在。“在真理中,每一个感知已经是记忆了。实际上,我们仅能感知到过去。”[55]时间的压缩让我们在现在中所选择的物象,在一刹那的反思中都已经变成了记忆。有可能有的物象成为身体的习惯,成为机械记忆,也有可能有的物象成为永久不会再现的纯粹记忆。所以,当我们试图去认识和感知的时候,认知和感知的物象已经比其原来的面目晚了一步。而感知和认识到的物象也只能是身体习惯所代表的机械记忆。纯粹记忆本身是不再起作用的记忆,只有机械记忆[56]能够成为感知和研究的对象。

而且,作为物象的身体也在过去之中。因为一般来说,身体是作为行动出现的。但是身体也可以成为物象,成为感知和认知的对象。这时候,身体就是通过自身的行动而感受和认识到自身的物象。身体对自身的感知和认识也会受到记忆压缩作用的影响,从而立刻变成记忆。

但是这里存在一个问题,所有的感知都是对于记忆的感知吗?认识是反思性的,所以是对记忆的认识。那么感知可不可以自身作为一种身体的行动而存在呢?如果是这样的话,感知本身并没有延迟而成为回忆,感知作为行为其选择的物象就是当下的。对于这一点的回答,只能用上面的回忆对于身体行动的参与来解释。否则难以说明感知作为身体行动时,本身如何有时间上的延迟。

3.当下与过去的“共存”

共存关系主要表现为三个方面。第一个方面是在过去所有的记忆都被压缩进一个时间的平面中。在这个平面中,所有的记忆共存。第二个方面是每个时间“点”都有其自身的时间压缩的平面。各个平面之间按照一种有着先后关系的顺序共存。第三个方面指的是现在与过去之间的共存。现在作为身体的行动,与记忆之间存在时间上的差别,同时又存在一种共存的关系。德勒兹认为“假如过去没有首先已经被构建出来,同时它又曾是现在的话,它就不会构建出来。所以这里在时间的基础位置上有一个深刻的记忆上的悖论:过去与是曾经的现在‘同时的’ ……过去与现在不是指的两个连续的时刻,而是两个共存的时刻”[57]。这第三种共存关系是一种难以用实在存在的关系,用因果存在的关系来理解的共存关系。因为过去一方面与现在有着时间上的差别,另一方面“共存”就意味着二者之间似乎没有时间上的差别。那么如何来理解这种字面上的矛盾呢?

实际上,柏格森这里提到的“共存”是一种现象学意义上的显现与显现者之间的关系。德勒兹也认为“过去不是跟随现在,而是相反,作为纯粹的条件被预设。没有这个条件,现在不能过去(pass)。换句话说,每一个当下都作为过去而回到自身……本体论的记忆能够作为打开时间的基础”[58]。所谓打开时间的基础,实际上就是时间能够显现的条件,现在如何能够显现的条件。现在只能作为过去而显现,只能在过去的基础上显现。而这个作用的基础,也就是上面提到的过去对于当下的必然参与。在此意义上,在记忆圆锥体的横截面之间的共存关系中,也存在时间顺序和共存之间的矛盾。这个矛盾最终都可以用现象学意义上的显现与显现者之间的关系来解释。

为什么现象学意义上的显现与显现者之间的关系能够解决这个矛盾呢?因为现象学要解决的是事物如何显现的问题。在现在维度的问题上,就是关系到时间如何显现的问题。事物的显现的描述与共存之间本身是存在差别的。因为共存是从空间上或者实在论上对它们的关系的描述。这样的描述是不符合柏格森的原意的,因为生命的绵延是不能用空间化的共存来表达的。反而是,共存是一种隐喻关系。它表示着过去与现在之间在一定程度上是互相依存的。并且,二者之间的依存关系,最根本的意义在于过去作为现在的条件。而现象学的显现与显现者之间的关系就是显现作为显现者的条件的关系。比如在海德格尔那里,时间作为显现条件,最终是显现的此在的存在。作为实在论的共存是在现象学显现基础之上进行的一种空间化、形式化和专题化的研究。

当然,在过去维度与现在维度的关系问题上,柏格森的态度并非完全是现象学的,而是一种类似现象学的态度。在存在与显现之间,柏格森有时候从显现的出发谈存在,有时候绕过显现直接谈存在。对于这种模糊的关系将会在后面进一步讨论。

四 未来:创造与进化

上面对时间的过去和现在维度进行了分析,也将过去维度对于现在维度的显现条件地位进行了阐释。那么,时间的第三个维度,也就是未来维度是怎样的呢?对于柏格森来说,真正的存在是纯粹的记忆。那未来在这种记忆本体论中如何显现?或者说,未来如何在记忆的条件下显现呢?对此,这一节将分两个部分展开。首先展现未来维度具体的含义,然后在此基础上研究过去对于未来的显现条件地位是怎样的。

(一)什么是未来

从柏格森的生命的绵延角度来讲,时间与生命的绵延是等同的。但是,生命的绵延是包含着多样性的内容的绵延,是这些内容的互相渗透的流逝。并且,过去是真正的存在。那么,作为尚未到来的记忆,尚未到来的现在,它自身的存在样式是怎样的呢?未来以怎样的面目显现呢?根据柏格森的文本,未来的显现方式主要有两种:自由意志的创造和生命的进化。

1.自由意志的创造

首先,柏格森认为存在自由意志。“如果大家同意把凡是从自我并且唯独从自我所发出来的动作称为自由动作,那么表示人格的动作是真正自由的,因为只有自我才有权利被当作这动作的创造者。”[59]很显然,柏格森虽然认为生命、意识是变动不居的,但在这个绵延之中,还存在一个人格性的自我。凡是从人格性的自我发出的行动,都可以称为自由。这个人格自我的自由,就是自由意志。那么人格自我是什么呢?为什么它所发出的行动代表着未来呢?

我们的人格是记忆的积累。“我们的人格,是通过它积累的体验而被建立起来的,在没有停止地变化着……我们的人格不停地向前、成长和成熟。它的每一个时刻都是对它以前的增加。”[60]可见,人格在每时每刻都从体验那里吸收着片段,改变着自身。但需要注意的是,人格是纯粹记忆的总体,是深层的自我。因为纯粹记忆是不再起作用的东西,它本身以扩张的方式,以一种身体行动的方式现实化。能够唤起的纯粹记忆,就是自由行动,人格自我在意识深处的自发性,所以被称作自由意志。它与通常情况下将对象空间化的表面意识相对。表面意识试图将一切纳入因果范畴,从而消解自由。但在绵延中的人格自我,通过其自发性,实现了行动的自由。

那么,自由意志的创造为何能代表未来?因为从时间上来说,自由意志的创造是当下身体的活动。但是,“实际上,现在是根据其趋势来被思考的”[61]。这也意味着,自由意志的创造总是面向其自身的趋势的。“作为意识的生命,在每一个时刻都在创造某物。”[62]自由意志作为结果是记忆,作为行动是现在,作为面前的趋势是未来。但柏格森认为“由于引发知觉的冲动,知觉更多地属于未来而不是现在”[63]。尽管“潜在性总是不可预测的”[64],这个趋势也是不可预测的。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自由意志显现了一个未来。这个未来尚未到来,但它知道一定会到来。在本书所引用的柏格森的记忆圆锥图中,平面P就是那个未来。但是在真实的存在中,它尚未显现。未来是在自由意志的创造中作为未知的行动和记忆而显现的。

2.生命的进化

从生命进化的角度来讲,“生命在时间中进步和绵延”[65]。但是对于生命的进化的认识不能从预定论的角度来理解。因为从上面的分析中可知,我们所知道的只有自由意识发出的行为,只知道的当下。即使生命自身在进化,但是我们不能知道一个确定的未来。所以对于柏格森来说,“这条道路除了行动自身的方向,别无他物”[66]。我们不可以从反思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待这种进化的道路。因为未来对于我们来说是不确定的,对于过去行为的总结导致的对于未来进化的预测与真实的进化是不相符的。

所以,柏格森哲学中的未来是一种开放的未来。这种未来预示着生命自身的进化,是生命意志自身发出的行为。但是这种未来只能在当下的行为中显现,且没有一个确定的内容。所以“机械主义不足以解释进化”[67]

(二)过去作为未来的显现条件

如果过去在绵延之中具有优先地位,并且这种优先地位是现象学的显现地位的话,也就意味着未来是在记忆中显现的。具体来看,也就是自由意志所显现的未来和在生命的进化中所显现的未来,最终都是在记忆中显现的。

从自由意志的角度来看,未来是在过去中显现的。因为自由意志意味着人格自我。人格自我是在无数的生命体验中形成的,也会随着生命体验的增加而变化。而生命的体验可以是纯粹的、不再起作用的记忆,也可以是机械的身体惯性。机械的身体惯性是对于纯粹记忆的一种复刻(当然这种复刻是不全面的,且是发生了巨大变化的复刻),是一种因果化了的记忆。所以,真正的自由只能来自纯粹记忆的深层自我。“自由的程度取决于我们的行动有多少是来自我们的深层自我的。”[68]所以,在自由意志的行动中显现的未来,是由纯粹记忆、深层次的绵延自我的扩张所决定的。

从生命自身的进化来看,生命自身的进化也在于生命的冲动自身导向的行动。在这个行动中,未来仍然是物象开放的。而“我们的自由就是我们的绝对,我们的绝对就是我们的总体性。……[这是]一种冲动的总体性,一种一下子给出的力的总体性”[69]。这说明,生命的冲动本身就是生命自身的绵延。生命的绵延的存在,也就是真实的感受、体验所形成的纯粹记忆。所以,生命的进化也是在纯粹记忆扩张所导致的行为中显现的。

可见,未来的无限性和开放性,都是奠基于纯粹记忆,奠基于生命的绵延。这样,从现在和未来两个维度的显现来看,它们都是在过去维度的基础上存在。在这一点上,柏格森完成了现象学意义上的突破。这个突破的最终意义在于,寻找最为真实的存在,探究这个存在如何显现。这也是为什么在本书的叙述思路中,它占据着很重要的位置。当然,从现象学时间的突破的层面来讲,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方面,那就是对于科学时间和心理学时间的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