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理”
斜阳夕照,树叶苍青的梧桐树在朝华苑里投下了长长的影子,一直延到了墙上。
门廊下面,昭德帝用惯了的四个大太监一字排开,守着紧闭的殿门。
陛下已经一个白日都没说话了。
个头矮小精干的四鼠看向眼圆脸嫩的三猫,三猫又看向了最高壮英武的二狗,最后三人一起看向了带头的一鸡。
一鸡一动不动,心里已经慌了。
他从陛下还是个皇子的时候就跟在身边伺候,陛下喜怒无定,从来是不藏脾气的。
这么多年憋着脾气不发作的时候也只有两回,那两回,可都是天崩地裂的大事儿。
这次……
一鸡缩着脖子,深想下去只觉得一股秋风把他骨头缝儿都吹透了。
“水。”
殿内突然传来人声,一溜儿太监都晃了晃,二狗蹿出去提来了烧水的银壶,然后递给了一鸡。
一鸡看向四周,其他人都看着他,眉眼官司打得血肉横飞,他寡不敌众,拎着壶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殿门。
殿里有些气闷,年轻的昭德帝坐在榻上,一堆折子被扔在地上。
一鸡提着银壶凑到榻前,将水注入了茶盏中。
上好的建宁紫笋要备着皇帝随时取用,都是一壶壶泡好,等放到温了再弃之不用,每日光这一项,朝华苑就要用掉好茶一整斤。
闻着茶香,陛下抬了下眼睛。
“取个火盆来,都烧了。”
“是!”
一鸡连忙吩咐下去,回转过来,就看见陛下放下了茶盏。
他连忙又把水续上。
“皇爷,西苑这边儿的鱼肥了,三猫做的鱼您一贯喜欢,要不要让他再进一点儿?”
皇帝没说话,只看着那些被扔进火盆里的折子。
一鸡退了一步,连喘气儿都憋了起来。
又过了片刻,这个动动脚整个宫苑都得抖一抖的大太监哆哆嗦嗦地跪在了地上。
“皇爷啊!您要是有那气,就往奴婢身上撒!奴婢就是只鸡奴才拔毛脱皮由得皇爷您高兴,您可千万别跟自己生了气呀!”
沈时晴看着自己练过字的折子都被烧了个干净,回过神,就见一片人从殿里跪到了殿外。
那一刻,她轻轻挑了下眉头。
原来,这就是当皇帝的滋味儿?
朝华苑也不过是西苑别宫的一角,却因为旁边就是养了大象、孔雀、虎豹之类的象园而颇得昭德帝的钟爱,每次来了西苑他几乎都住在此处,也因此,朝华苑又被称作“御象苑”。
比起皇城内的规整端方,西苑的院落依山水走势而成,精巧天然,沿着石路而上可直通塔山。
几位内阁大臣行走其间,却无心欣赏沿途的郁郁葱葱、秋风怡人。
“算起来,捉拿陈守章的人快马两日就能到登州了吧?”
登州同知陈守章进言皇上废除马政、削减守军,引得龙颜大怒伤及龙体,这事闹得朝中沸沸扬扬,他们这几个内阁辅臣心中也有些惴惴不安。
那本奏折送到内阁,他们几个人是传阅过的,谁都知道这些年在西北金山银山填进去花钱就是因为陛下要再起战事。
可朝中大臣们却不这么想。
用兵一时就要养兵千日,这每一日都要花钱,每一日都要用民脂民膏供养西北的数十万大军。
钱从何来?
大雍从立国以来就和北蛮相争,有赢有输,赢的时候不过夺回了些许土地,输的时候可是真的动摇国本。新帝登基以来能够一扫数代以来对北蛮各部的疲弱之态重扬国威当然是好事,但是凡事要有度。
在这些大臣们看来,打到如此地步让北蛮五年十年不敢进犯,正是让百姓休养生息的好时候,也该让户部的钱用在其他地方,比如黄河的水利、闽浙的潮堤。
这次陈守章的奏折就是他们的一块探路石,他们也想过陛下会震怒,却没想到会伤了龙体。
想让御座上那位年轻的陛下硌脚,可没想让他真的流血。
一路上无人说话,到了朝华苑,他们就看见待觐见的群臣等在门前不得其门而入。
陛下不上朝,这些刚进京或要出京的官员只能在这等着。
宫苑门前一片寂静,几位内阁辅臣看看左右,发现从前隐约记住了脸的洒扫太监竟然一个都不剩了,想起前两日内廷动荡,不由默然。
陛下此次发作来势汹汹,那陈守章只怕凶多吉少。
“臣李从渊。”
“臣杨斋。”
“臣刘康永。”
“臣等闻陛下圣体微恙,特来探望……”
三位内阁辅臣联袂到了朝华苑的消息鸡狗猫鼠几个大太监早在他们进西苑的时候就知道了,几个人互相看了看,又看了看在案前看奏本的昭德帝,一鸡点点头,二狗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司礼监秉笔二狗见过几位阁老,皇爷已经气了一整天了,到此时才愿意说两句话,几位阁老手里可有什么好消息?”
好消息?今年风调雨顺,只在六月的时候淮北一带有点涝情,各处丰收,仓廪充盈,这样的好消息每天都有,未必能让陛下展颜。
更何况陛下生得这几重气里有一重就是言官们反对陛下修西苑,再因为税收让陛下想起来可得了?
见几位内阁都沉默,二狗轻叹了口气:“不瞒几位阁老,陛下今日一共只说了不到十句话,再过几日,那陈守章可就要被押解进京了。”
言下之意,如果不能让他们的陛下消气,那就只能让陈守章的血和命来给陛下泻火了。
所有人都看向李从渊,此人多谋善断,又给陛下做过太子少师,自从前任首辅刘绅被昭德帝罢职回家,内阁中就隐隐以他为首。
李从渊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众人无声叹息。
“你们可想过请宫里的娘娘来伴驾?”
二狗苦笑:“我们几个早就商量过几次,可谁也不敢跟皇爷开这个口……皇爷受伤的事儿至今还瞒着后宫呢。”
不一会儿,三猫带着成摞的奏折也出来了。
“这些都是皇爷已经亲自批过的折子。”
三猫把“亲自”两个字说得很重。
看着两摞二尺高的折子,几位辅臣颇为惊骇。
一日未见,陛下怎能勤勉至此?
难道说陛下之所以闷不做声,竟然是已经把心火都倾泻在了这些奏折之中?
几个内阁辅臣看了,竟然不敢去接。
这、这、这些奏折里面,藏了几个御笔朱批的“杀”?
——
殿内,披着昭德帝皮囊的沈时晴终于放下了笔。
一整天,她看了不计其数的奏折,有新的也有旧的,一来是熟悉朝臣、时事,二来是仿着昭德帝的朱批学他的行事语气。
昭德帝行事放纵,对大臣的奏折也极为随意,大多只是圈圈点点,偶尔几本写了要紧事的,他的朱批也都十分……不拘小节。
在看过了几个红彤彤的“滚”之后,沈时晴只能对自己说她好歹已经学到了几分精髓。
又看了一眼自己刚批完的奏折,沈时晴在心里轻叹了口气。
也幸好现在天下还算太平,她在这身子里暂时当了个太平皇帝,还是个骄纵不驯的太平皇帝。
移魂之事惊世骇俗,她早上睁眼就被眼前的陌生幔帐吓了一跳,发现自己竟然变成了一个高大男子的时候她更是觉得自己做了个怪梦。好在,在安宁伯府的七年将她的性子打磨得镇定平和,就算惊慌也没有失态尖叫出声。
听见了外面有细微响动,她就帐中闭目装睡,听着几个人掐着嗓子低语,她才知道了自己竟然变成了一个皇帝,还是正在暴怒之中的皇帝。
索性,她就利用了这一点,假作余怒未消先独处了许久。
独处的时候,她一边临摹皇帝的字迹,一边思索应该如何活下去。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每日照顾皇帝起居,对皇帝身边的一切琐碎定是了如指掌,她生怕自己出了差池,连话都不敢说。
她是家中独女,她那个学贯古今的爹恨不能把一身本事都教给自己的女儿,未出嫁的时候,沈时晴也能靠了解朝中动向,幸得如此,虽然被关了七年,她也不至于连奏折都看不懂。
有了看懂奏折的本事,又能模仿旁人笔迹,沈时晴心中因此安定下来,又开始思量其他。
第一步,她大着胆子让太监们进来伺候,看见这些太监战战兢兢地样子,她突然意识到,也许扮演一个皇帝比她想象中容易得多。
因为她是一个“皇帝”。
她是皇帝,所以她无需看别人的脸色,别人要端详她的喜怒行事。
她闷声不吭,是别人要战战兢兢。
她稍有言语,是别人得赔笑奉承。
她是皇帝,所以她也不必过于担心自己的举止和“从前”有何不同。
“只要我随性而为不作出女子之态,就算和从前不同,谁敢质疑当今陛下不是陛下呢?”又看了一眼朱批上与昭德帝可谓是一模一样的“滚”字,沈时晴在心中问自己。
这宫苑内的太监们当然是不敢的。
至于宫苑之外……沈时晴正打算试试。
“外面还有谁在候着?”
听见陛下突然说话,旁边伺候的一鸡连忙说:
“几位内阁大学士都曾想探望皇爷,等到了申时两刻才走的,现在外面只有监察御史姚迁。”
说话的时候,一鸡小心看了看陛下的脸色。
监察御史姚迁,正是此次带头反对陛下修整西苑的言官。
沈时晴没有说话。
宫室内又静了下来。
一鸡也不知道陛下的意思了,这是要见?还是不见?
过了几息,他听见陛下语气淡淡地说:“你是要朕等他?”
外面站着的三猫立刻屁滚尿流去传姚迁进来。
监察御史一职只有七品,单论品级,在权贵遍地走的燕京是一块砖头能砸到俩的小官,可是上到皇帝下到百官他们皆可监察进谏。
先帝在时对这些言官极为宽仁,在位十三年没修过宫室、没加过杂税,这也使得区区七品言官在朝中凝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
只可惜,接过皇位不是同样善于纳谏的先太子,而是昭德帝,他对监察御史的态度一贯是“你们说你们的,朕自作自己的。”
姚迁从翰林院转调御史监察已经五年,五年来他每日以劝诫陛下为己任,今日,他也是为此事而来。
进了朝华苑,在绕过几棵梧桐的时候,趁着无人留意,三猫太监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
“陛下身上有伤,万万不可动怒,姚御史身为朝臣,想来比咱家更知道如何让陛下保重龙体。”
从来看不上这些阉奴的姚迁“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臣御史监察姚迁请奏,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当保重龙体……”
站在一旁调朱砂的一鸡听得心头冰凉。
这姚御史!皇爷都已经被气成这样了,他怎么就不能说两句好听的?!
朝华苑没有高高在上的御座,只在几排多宝阁的前面设了一个宽大的书案,相较于多宝阁上琳琅满目的琉璃玩器、以波斯文装饰的双耳大金瓶、还有墙上挂着的宝刀宝剑长鞭弓弩,反倒是案上摞得高高的奏折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姚迁说完了自己要进言之事,只等着陛下像从前一样再冲自己发顿脾气。
陛下的怒火,也是他们这些言官威武不能屈的象征。
可他等了许久,殿内安静如故。
又批完一本奏折,年轻的皇帝打开一本新的,看了一眼,用朱砂笔直接在上面画了个大大的叉。
奏折被陛下随手扔到了一边。
姚迁情不自禁地吞了下唾沫。
陛下,为何还不发怒?
他想问,却又不敢。
窗外的水漏声传了进来,姚迁心中一动,才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汗浸透了。
静与默皆是无形之物,可越是无形,越是无孔不入。
站在原地不动,姚迁微微抬头看向陛下。
今日的陛下,仿佛与平日不同。
姚迁又说不出他是哪里不同。
在他们这些人的心里,身为大雍之主,陛下应当效仿先帝广开言路、勤政慎行、简朴爱民,可陛下好奢侈、好玩乐,就如一棵长歪了的树,他们这些言官私下说起,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应该让陛下走上正道,对陛下也颇有些不敬。
那是私下。
就算他们在写奏折的时候把陛下当不成器的儿子骂,陛下也是陛下。
生杀予夺,尽在掌握。
宫室内萦绕着浅淡的香气,大太监面容肃正地整理着奏折、研磨着朱砂,往来的宫人静谧无声,窗外的水漏偶有声响,却一下下都打在人的心上。
他面前那个正在批阅奏折的人,是当今圣上,天下之主。
刹那之间,姚迁的心里一空。
他手中还捏着抨击皇上不懂珍重自身的奏折,却又觉得自己原本以为的字字铿锵变得轻佻无礼起来。
水滴叮咚。
磨声绵细。
他在令人窒息的静默里,越来越心虚。
他自诩铁骨铮铮,从外面吹进来的秋风似乎此时却都能从他的身子里带走什么。
“姚御史,陛下要歇了,您也出宫吧。”
“是!”也许过了足有半辈子那么长,这一声突如其来的恩赦让姚迁激动坏了,他连忙行礼,连头都不敢抬,更不敢再提自己的奏折和劝谏,慌慌张张退出了朝华苑。
在他身后亮起的灯火中,年轻的“昭德帝”抬起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
果然,一个什么都不做的皇帝,已经足够让人畏惧。
“陛下”抬起笔,在空白的纸上写下了一个笔力遒健的“理”字。
沈时晴,年二十有二,本是宁安伯府里行将下堂的无用妇人,却在突然成为昭德帝赵肃睿的第一天,有了些许心得
——帝,即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