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有时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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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奉承

收拾了几个婆子对于赵肃睿来说连个开胃菜都算不上,看着那个刘婆子交代的口供,他对沈三废现在的处境又有了几分了解。

阿池是沈三废的婢女,自然事事向着自家姑娘,说话的时候也怕沈三废伤心,少不了藏着掖着。

原来这沈三废家里还有一个伯伯一个叔叔一个舅舅,当大伯的沈咸一直在山上隐居当名士,当小叔的沈夏现在是湖南提学分司任教,在赵肃睿看来,这二人可以称得上是穷且酸,虽然指望不上,但也不至于惹下什么大祸,真正出了事儿的是沈三废的舅舅——太仆寺丞秦同希。

赵肃睿想搓搓自己的私印,手伸到一半儿才想起来下面只有沈三废的小细腿儿,他索性抬手去挠头。

然后被银杆的玉头簪子给绊了手,他随手想把簪子抽出来甩出去,又想起阿池说这个簪子是沈三废她爹留给她的。

赵肃睿把手收了回来。

说起来,这事儿与他还有些关系。

去年他御驾亲征,责令兵部筹措十万军马,结果等了两月,江南各处马监一共才拿出了七千匹军马。

兵部说是南太仆寺养马不利。

南太仆寺说兵部从太仆寺调用军费不还。

两方互相推诿吵得赵肃睿心烦,干脆把兵部的一干废物革职留用,又把南太仆寺的废物们免去了大半儿。

这秦同希就在那“大半”里。

原本还要问罪的,他大胜而归,一高兴,内阁又求情,他就把那些废物都放回家了。

太仆寺丞虽然只有六品,秦同希也是沈三废血亲里最大的依仗,他倒了,本来在谢家眼里就已经一无是处的沈三废又多了一门糟心亲戚。

环顾四周,入目都是些《老子道德经河上公注本》、《庄子集注》、《黄庭经》之类的道家经典,窗外更是连景色都算不上,仅有的些许色彩还是这身子的主人调弄出来的色料瓶,每个瓶子上都贴着一张色纸。

随手打开一个看着被装在瓷瓶里的头青色,赵肃睿在心中连连摇头。

群狼环伺,这个姓沈的女子却只知道画画读经,被逼到自残己身也是让人不意外了。

身子废、性子废、脑子也废,沈三废这个名字还真不算辱没了她。

门外一阵轻响,那个叫阿池的婢女端着托盘轻步走了进来:“姑娘,吃些东西吧,图南给您熬了山栗粥,您配着饼和蒸蛋好歹吃点儿,吃完了咱们再喝药。”

赵肃睿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伤,银簪扎进去不过半寸许,看起来吓人,其实半点儿没伤到筋骨,也就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女子觉得大惊小怪还得喝药。

这山栗粥熬得倒是挺香。

赵肃睿端起粥直接喝了一口,满意地点了点头,当了这沈三废唯一的好处就是吃的不错,那个叫图南的婢女厨艺比光禄寺的厨子们可好多了,三猫那阉奴做的鱼还值得一吃,单说灶上手艺也比不过图南。

“素了点儿。”用筷子尖儿挑了点儿蒸蛋上的肉末儿,赵肃睿不太满意,“这庄子里养了猪羊吧?明天一早杀两口。”

“杀,两口?姑娘,一只羊那么多肉,你也吃不了呀!”

“怎么吃不了?”赵肃睿把蒸饼卷了蒸蛋咬了一大口,“庄子里不是有三十多家丁?还有上百佃户,他们替朕……替我抓了那些婆子,自然要犒赏他们,顺便也让他们都操练起来,给我找一身不拖拉的衣服,明天我去校场练兵。”

校场?练兵?

阿池看着自家姑娘大口吃饼大碗喝粥,忍不住眨了眨眼。

她家姑娘伤了这一场,倒真是……开朗了许多。

赵肃睿说到做到,他说要练兵就真的是要练兵,沈三废在谢家无所依凭,能抓住什么他都不嫌弃,三十多个家丁最小的十五最大的四十九,也都是能打的时候,只要操练一番,别的不说,谢家再派多少婆子过来他都不怕。

一大清早,一口大铁锅支在田间的晒场上,两只被扒洗好了的羊在里面大火烂炖,勾得人心里长草。

穿着阿池带人连夜赶出来的玄色窄袖衫,赵肃睿斜坐搬出来的花梨木大椅上。

“前日谢家几个婆子趁机作祟,想要害了我,若不是你们出手相救,我怕是就要死在佛堂里了,这些是赏你们的。”

人群中一阵骚动。

被发配来了庄子上的家丁不少连宁安伯府大门到底朝哪儿开都不知道,又哪里见过谢家深宅里的夫人?让夫人给他们分肉吃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儿,噼里啪啦,几个脑子灵巧的在“二少夫人”的面前跪了一片。

“二少夫人您是主家……使不得。”

其实这些汉子们到如今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前天夜里培风突然提着剑进来跟他们说有婆子作乱伤了二少夫人,他们稀里糊涂就跟着出来抓人,左右不过是几个婆子,顶多是在肚皮和头顶被挠了几下,比上山抓个野猪还容易不少,谁能想到居然还能被分着肉吃呢。

“哪有什么使不得的。”赵肃睿的脸上带着笑,从这些家丁的脸上一个个看过去,想从里面找两个机灵的,结果一个都没有,加起来都没有沈三废身边的几个婢女看着顺眼。

“你们不光今日有肉吃。”他的手指轻轻张开又合拢,“从明日起,我让培风每日在这场上操练你们两个时辰,凡是能做完的,都有肉吃,凡是做的好的,还能带块肉回家给你爹娘媳妇。只一条,吃了我的肉就得听我的话,再来些作乱的婆子闯门的贼,你们得替我把他们收拾干净。”

听见能每日吃肉,这些家丁脸色涨红,恨不能当场给二少夫人磕几个头。

至于抓婆子抓贼这种事儿,跟肉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见这些家丁疏疏落落地给自己跪下,赵肃睿在心里只觉得无趣。

不过操练十几个家丁,又算得了什么?他可是曾经带着千军万马在漠北生擒敌方三位王子,那才叫大阵仗。

看看左右,赵肃睿觉得少了点儿什么,看看左右,他对站在自己旁边的阿池说:

“如何?威风吧?”

少了人奉承的昭德帝颇有些不习惯。

穿着青色比甲的婢女眼睛里亮亮的,笑着说:“我家姑娘想做的事总能做到。”

啧,沈三废?她能做个什么?说不定现在还在朝华苑里哭呢。

赵肃睿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儿,坐正了身子。

一想到是他赵肃睿的身子在哭,赵肃睿的心情又变差了许多。

“姑娘,您大费周章操练这些家丁,可他们说到底也还是谢家的人,如果是谢家又派了人来害您……”

听见这问话,赵肃睿抬起头看向了说话的人,是沈三废身边那个叫图南的婢女,有几分武艺,和十几分厨艺。

赵肃睿没想到的是,她竟然还长了几分脑子。

“谢家在燕京城里不过是四等门第。”昭德帝语气不屑。

“谢文源都沦落到让自己儿子向个三品将军的女儿卖身了,又哪有钱去养府卫?只要操练上十天半个月,这些家丁未必没有一战之力,再者,只怕谢文源也没想过动用府卫来对付沈……你家姑娘。以后谢家再派人来也不过是些家丁婆子罢了。至于你说他们是谢家的人……”

秋日天凉,风从林间呼啸而来,震得树叶簌簌,女子冰冷的声音就散在了这风里。

“他们会明白,吃了我的肉,就当不了谢家人了。”

得意一笑,赵肃睿用沈时晴的眼睛看向图南,想看见这个婢女一脸懵懂,又或者被惊着吓着。

可他没想到,图南只是沉默片刻,对她行了一礼:

“谢谢姑娘教诲。”

教诲啥了?

见图南眸光清亮仿佛是有所顿悟,颇有些意外人反倒成了赵肃睿。

难不成这个婢女真的懂了他在说什么?若真如此……身边的婢女都是长了脑子的,怎么沈三废自己就能这么废呢?

“对了,还有件事儿。”

赵肃睿看向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婢女,她的名字好像叫培风?

“这个庄子上的管事还被关着呢?”

“回姑娘,是,管事在柴房被关了两天了。”

“嗯。”

婢女们只看着她们家的姑娘点了点头,然后摆了摆手:

“去把他家抄了,把这庄子上的账本带回来。”

秋风突然大作,身姿纤细的女子随手拂开额边的一缕乱发,眯着一双含着秋水的明眸,淡淡地说:

“我都受了伤他还敢拦着不让找大夫,这样的人留不得。”

几个婢女不约而同地看向她们家的“姑娘”。

然后一齐行礼:“是,姑娘。”

刚回了内院不到一个时辰,培风就抱着一个匣子进来:“姑娘交代的奴婢已经做好了。”

赵肃睿摆摆手:“都给阿池。”

阿池看着自己手里抱着的匣子不明所以:“姑娘?”

“这是这庄子上的账册。”

赵肃睿斜岔着腿坐着,手上端着一盘羊肉馅儿的饺子,热烫烫的饺子里藏着肉汤,他眯眼享受了片刻,笑着说:

“以后这就是咱们自己的庄子了,你好好管着咱们的钱袋子。”

虽然这庄子是谢家的产业,可既然他来了,这庄子就是他的了。

赵肃睿又吃了两个饺子,正在得意享受的时候,一个小丫鬟突然进来禀报说:

“二少夫人,柳夫人来了。”

小丫鬟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女人已经掀了帘子进来:

“可怜的小阿晴,又文弱又纤瘦,哪里能吃这样的大苦头?快让干娘看看身上的伤好点儿了没有?”

嘴里叼着半个肉饺子的昭德帝还没看清来人,就被一个妇人连人带盘子紧紧地抱紧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