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答陆原静书》:良知本体性之专论
《答陆原静书》有二,是王阳明就“致良知”学对陆原静的复信。陆原静名澄,王阳明门人。在第一书中,他就陆原静的“良知亦有起处”之问,教以良知之心之本体、万事万物本体之性质。
一、良知是超越时空的恒久万能存在
对事物来源的追问是人类认识世界的方法论,就像问上帝是怎样产生的一样,良知是怎样产生的也为王阳明弟子陆原静(澄)所问:“良知亦有起处?”
王阳明回答说,良知作为“心之本体”,它“无起无不起”,是永恒存在。即使在人产生邪念、昏聩、蒙蔽时也是一样,只不过没有被操存明察,而是被忽略了而已。“虽妄念之发,而良知未尝不在,但人不知存,则有时而或放耳;虽昏塞之极,而良知未尝不明,但人不知察,则有时而或蔽耳,虽有时而或放,其体实未尝不在也,存之而已耳;虽有时而或蔽,其体实未尝不明也,察之而已耳。”若问是怎样产生的,则是以良知为不是恒久的本体存在了:“若谓良知亦有起处,则是有时而不在也,非其本体之谓矣。”作为恒久存在的本体,王阳明说良知具有不可计度性,有关于此,他以反问语气表述为:“安可以形象方所求哉?”没有具体的形象和住所,是没有任何形状、质量,即不可计度的意思。但正因良知自身无任何固定的形象方所,才可以随势有种种形象方所称名,凝聚时被称为精,流行时被称为气,流行的效用被称为神。“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谓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谓之气,以其凝聚而言谓之精。”此是说良知作为心之本体的形而上超越性。关于良知作为心之本体的形而上超越性,王阳明《答欧阳崇一》还有“良知之在人心,亘万古,塞宇宙,而无不同,不虑而知,恒易以知险,不学而能,恒简以知阻,先天而天不违,天且不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描述。
总之,良知是超越时空的万能恒久存在。但是,王阳明说,良知超越而不超然,不是无能无为的虚寂,而是通贯体用的实存。
二、良知超越而不超然,是通贯体用的实存
《答陆原静书》第二书继续就“致良知”展开讨论。
陆原静请教说:良知既然是心之本体,是性善、未发之中、寂然不动之体、廓然大公,为何常人均不能“致良知”却还必须要学习?中、寂、公既然是心体的属性,那么它们就是良知,但当以之验证于心时,虽然知无不良,而中、寂、大公却没有体验到,难道良知是超越体用的存在吗?
良知,心之本体,即所谓性善也,未发之中也,寂然不动之体也,廓然大公也。何常人皆不能而必待于学邪?中也,寂也,公也,既以属心之体,则良知是矣。今验之于心,知无不良,而中寂大公实未有也。岂良知复超然于体用之外乎?
王阳明答复说:
性无不善,故知无不良,良知即是未发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动之本体,人人之所同具者也。但不能不昏蔽于物欲,故须学以去其昏蔽,然于良知之本体,初不能有加损于毫末也。知无不良,而中寂大公未能全者,是昏蔽之未尽去,而存之未纯耳。体即良知之体,用即良知之用,宁复有超然于体用之外者乎?
虽然良知是性善、中、大公、寂然不动人人具有的心之本体,但在常人却会被物欲遮蔽,所以需要通过“学”这一方法来摒除遮蔽。物欲遮蔽,对良知本体不会有丝毫加损。体是良知之体,用是良知之用,良知通贯体用,不在体用之外。
也就是说,良知不是体用之外的超然存在,而是通贯体用的实存。
三、良知无前后内外浑然一体
良知不是超然于体用之外的存在,而是通贯体用的实存,作为“未发之中”,它“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良知“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是王阳明针对陆原静来书请教时的阐述。
陆原静来书云:
此心未发之体,其在已发之前乎?其在已发之中而为之主乎?其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之体者乎?今谓心之动静者,其主有事无事而言乎?其主寂然感通而言乎?其主循理从欲而言乎?若以循理为静,从欲为动,则于所谓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动极而静,静极而动者,不可通矣。若以有事而感通为动,无事而寂然为静,则于所谓动而无动,静而无静者,不可通矣。若谓未发在已发之先,静而生动,是至诚有息也,圣人有复也,又不可矣。若谓未发在已发之中,则不知未发已发俱当主静乎?抑未发为静,而已发为动乎?抑未发已发俱无动无静乎?俱有动有静乎?幸教。
陆原静一连串的发问是以“已发之前”“已发之中”“心之动静”“有事无事”“寂然感通”“循理从欲”等,来干扰作为“未发之中”即良知的理解,王阳明在坚持“良知”的“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形上性前提下,对陆原静的疑问进行廓清:
“未发之中”即良知也,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也。有事无事,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有事无事也。寂然感通,可以言动静,而良知无分于寂然感通也。动静者所遇之时,心之本体固无分于动静也。理无动者也,动即为欲。循理则虽酬酢万变而未尝动也;从欲则虽槁心一念而未尝静也。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又何疑乎?有事而感通,固可以言动,然而寂然者未尝有增也。无事而寂然,固可以言静,然而感通者未尝有减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又何疑乎?无前后内外而浑然一体,则至诚有息之疑,不待解矣。未发在已发之中,而已发之中未尝别有未发者在;已发在未发之中,而未发之中未尝别有已发者存;是未尝无动静,而不可以动静分者也。
此处王阳明的意思可以这样形象地比喻:良知就像污泥中的夜明珠,并不随污泥有丝毫改变。良知无前后内外的浑然一体,和前文无形象方所一样,均为其不可计度性。但是王阳明仍然强调,尽管良知不可计度,却并不超越于体用之外,这是针对陆原静来书“尝试于心,喜怒忧惧之感发也,虽动气之极,而吾心良知一觉,即罔然消阻,或遏于初,或制于中,或悔于后。然则良知常若居优闲无事之地而为之主,于喜怒忧惧若不与焉者,何欤”请教时的申说:
知此则知未发之中,寂然不动之体,而有发而中节之和,感而遂通之妙矣。然谓良知常若居于优闲无事之地,语尚有病。盖良知虽不滞于喜怒忧惧,而喜怒忧惧亦不外于良知也。
此处所谓的良知不外于体用之外,指的是良知作为未发之中、寂然不动之体,有发而中节感而遂通之妙,它虽然不为喜怒忧惧所牵制,但又不居于优闲无事之地,而是存在于喜怒忧惧之中,故而戒慎恐惧亦是良知。“能戒慎恐惧者,是良知也。”
四、良知超越功利
王阳明在《答陆原静书》中还阐述了良知作为心之本体,其超越性不但表现在对形象方所、前后内外的超越,还有对功利的超越,是为良知的超越功利性。
这一阐述所针对的陆原静的来书是:
佛氏“于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与吾儒“随物而格”之功不同。吾若于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则已涉于思善矣。欲善恶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静自在,惟有寐而方醒之时耳。斯正孟子“夜气”之说。但于斯光景不能久,倏忽之际,思虑已生。不知用功久者,其常寐初醒而思未起之时否乎?今澄欲求宁静,愈不宁静,欲念无生,则念愈生,如之何而能使此心前念易灭,后念不生,良知独显,而与造物者游乎?
陆原静结合佛家“于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和孟子“夜气”说,向王阳明诉说自己“致良知”工夫过程中为功利所牵绊的苦恼,并请教真正做到“致良知”的方法。王阳明答复说:
“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此佛氏为未识本来面目者设此方便。“本来面目”即吾圣门所谓“良知”。今既认得良知明白,即已不消如此说矣。“随物而格”,是“致知”之功,即佛氏之“常惺惺”亦是常存他本来面目耳。体段工夫,大略相似。但佛氏有个自私自利之心,所以便有不同耳。今欲善恶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静自在,此便有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心,所以有“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则已涉于思善”之患。孟子说“夜气”,亦只是为失其良心之人指出个良心萌动处,使他从此培养将去。今已知得良知明白,常用致知之功,即已不消说夜气;却是得兔后不知守兔,而仍去守株,兔将复失之矣。欲求宁静欲念无生,此正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病,是以念愈生而愈不宁静。良知只是一个良知,而善恶自辨,更有何善何恶可思?良知之体本自宁静,今却又添一个求宁静;本自生生,今却又添一个欲无生;非独圣门致知之功不如此,虽佛氏之学亦未如此将迎意必也。只是一念良知,彻头彻尾,无始无终,即是前念不灭,后念不生。今却欲前念易灭,而后念不生,是佛氏所谓断灭种性,入于槁木死灰之谓矣。
这里王阳明说,良知具有超越功利性,不要有意识地“致良知”,因为意识自身就是功利,所以一旦有意识,则已堕于功利了;识得良知便自然地遵循良知格物正事,就是“致良知”。关于“致良知”的超越功利性,王阳明还针对陆原静:“佛氏又有‘常提念头’之说,其犹孟子所谓‘必有事’,夫子所谓‘致良知’之说乎?其即常惺惺,常记得,常知得,常存得者乎?于此念头提在之时,而事至物来,应之必有其道。但恐此念头提起时少,放下时多,则工夫间断耳。且念头放失,多因私欲客气之动而始,忽然惊醒而后提。其放而未提之间,心之昏杂多不自觉。今欲日精日明,常提不放,以何道乎?只此常提不放,即全功乎?抑于常提不放之中,更宜加省克之功乎?虽曰常提不放,而不加戒惧克治之功,恐私欲不去,若加戒惧克治之功焉,又为思善之事,而于本来面目又未达一间也。如之何则可?”的来书请教,指出之所以不能“致良知”,正是被功利所遮蔽牵绊造成的。“‘戒惧克治’,即是‘常提不放’之功,即是‘必有事焉’,岂有两事邪?此节所问,前一段已自说得分晓;末后却是自生迷惑,说得支离,及有‘本来面目,未达一间’之疑,都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为病。”因而王阳明指出,一旦克服功利的遮蔽牵绊,则可以“致良知”,“去此病,自无此疑矣”。
王阳明又认为,人们受到功利私欲的遮蔽牵绊程度天生有所不同,故而克服功利私欲的遮蔽牵绊而“致良知”所花费的工夫也因而不同,这在他回答陆原静“质美者明得尽,渣滓便浑化。如何谓明得尽?如何而能便浑化”时得以阐述:“良知本来自明。气质不美者,渣滓多,障蔽厚,不易开明。质美者渣滓原少,无多障蔽,略加致知之功,此良知便自莹彻,些少渣滓如汤中浮雪,如何能作障蔽?此本不甚难晓。”
五、“孔颜乐处”之“乐”是良知
上述可见,王阳明以良知为心之本体、为天理,《中庸》的未发之中是良知。此外,他还以“孔颜乐处”之“乐”为良知,这是他答陆原静“昔周茂叔每令伯淳寻仲尼、颜子乐处。敢问是乐也,与七情之乐,同乎?否乎?若同,则常人之一遂所欲,皆能乐矣,何必圣贤?若别有真乐,则圣贤之遇大忧大怒大惊大惧之事,此乐亦在否乎?且君子之心常存戒惧,是盖终身之忧也,恶得乐?澄平生多闷,未尝见真乐之趣,今切愿寻之”时的阐述。
王阳明说:
“乐”是心之本体,虽不同于七情之乐,而亦不外于七情之乐。虽则圣贤别有真乐,而亦常人之所同有。但常人有之而不自知,反自求许多忧苦,自加迷弃。虽在忧苦迷弃之中,而此乐又未尝不存。但一念开明,反身而诚,则即此而在矣。每与原静论,无非此意。而原静尚有何道可得之问,是犹未免于“骑驴觅驴”之蔽也。
王阳明的意思是,孔、颜圣贤之乐是真乐,是心之本体,是良知,喜怒哀惧爱恶欲等七情之乐是作用、表现,故而本体之乐并不外在于作为作用表现的七情之乐;圣贤的真乐常人也同样具有,只不过被遮蔽而不自知,陷于忧苦迷弃之中;但是,常人一旦开明、反身而诚发现自己的良知本体真乐,则和圣贤无异!王阳明因而批评陆原静乐在自身不能发现而自寻烦恼是“骑驴觅驴”!
六、以“镜”喻良知,以“病疟”喻功利私欲
在答陆原静“《大学》以心有好乐忿懥忧患恐惧为不得其正,而程子亦谓圣人情顺万事而无情。所谓‘有’者,《传习录》中以病疟譬之,极精切矣。若程子之言,则是圣人之情不生于心而生于物也,何谓耶?且事感而情应,则是是非非可以就格。事或未感时谓之有,则未形也;谓之无,则病根在有无之间,何以致吾知乎?学务无情,累虽轻而出儒入佛矣,可乎”时,王阳明还以镜喻良知。
他说:
圣人致知之功至诚无息,其良知之体皎如明镜,略无纤翳。妍媸之来,随物见形,而明镜曾无留染。所谓情顺万事而无情也。无所住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为非也。明镜之应物,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处。妍者妍,媸者媸,一过而不留,即是无所住处。
此处王阳明的以镜喻良知,其“致良知”的类比序列是:镜子是良知,镜子照物是良知应事接物的“致良知”,镜子照物的妍媸毕现是“致良知”的效果。
他的以病疟喻功利私欲:
病疟之喻,既已见其精切,则此节所问可以释然。病疟之人,疟虽未发,而病根自在,则亦安可以其疟之未发而遂忘其服药调理之功乎?若必待疟发而后服药调理,则既晚矣。致知之功无间于有事无事,而岂论于病之已发未发邪?大抵原静所疑,前后虽若不一,然皆起于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为祟。此根一去,则前后所疑自将冰消雾释,有不待于问辨者矣。
病疟喻功利私欲,根除病疟喻摒除功利私欲,王阳明说,陆原静之所以不能“致良知”,根本在于不能根除功利私欲。
王阳明《答陆原静书》针对陆原静关于“致良知”的诸多疑问做出精辟圆融的解答,是关于良知本体的全面、深刻、明确、形象解释。阐明了良知是心之本体,良知贯通体用不在体用之外,良知无形象、无方所、无前后,内外浑然一体,良知超越功利,良知是未发之中,是圣贤真乐,良知自明如镜故能应事接物妍媸毕现而“致良知”。常人良知和圣人同,其不能“致良知”是因为被功利私欲遮蔽牵绊而不自知之病,病根一旦除去,则可和圣人一样“致良知”而成为圣人。
《答陆原静书》是王阳明“致良知”之教的重要文献,正如钱德洪该书跋文所言:“《答原静书》出,读者皆喜。澄善问,师善答,得闻所未闻。”另据王阳明自评,陆原静不能理解“致良知”之学进而不能“致良知”,根本在于没有抓住关键,只在细枝末节上用功,并以佛家“扑人逐块”喻此:“原静所问,只是知解上转,不得已与之逐节分疏。若信得良知,只在良知上用工,虽千经万典,无不吻合,异端曲学,一勘尽破矣。何必如此节节分解?佛家有扑人逐块之喻,见块扑人,则得人矣,见块逐块,于块奚得哉?”王阳明此评使众门人大有所悟:“在座诸友闻之,惕然皆有惺悟。此学贵反求,非知解可入也。”此正佛家直指本心、明心见性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