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音乐家访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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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范:鲜花掩拥的寂寥

中国翻译家薛范和苏俄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仿佛有种天然依存密不可分的联系。在世界上,用中文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人,已经远远超过了用俄语唱它的人。许多爱乐者正是通过这首歌,记住了“二传手”薛范的名字。

鲜花丛中的明星

薛范译配的歌,在几代人心中回荡了半个世纪。1994年,我第一次见到这位仰慕已久的“名人”,第一印象实在太深刻了,他,简直就像鲜花丛中的明星,周围簇拥着许多喜极而泣的崇拜者。在首都民间自发组织的欢迎活动中,百余位苏俄歌曲爱好者一首接一首唱着他们喜爱的老歌,单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就前后唱了五次!

这种类似的情景,也发生在其他城市。无论在杭州、在昆明、在成都,薛范走到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面对任何一张陌生的面孔,美妙的旋律、迷人的歌声,即刻就会拉近彼此的距离,撞击出动听的共鸣之音。听说,有一次薛范在大连签名售书,一名中年妇女挤到跟前刚问候了一声就放声大哭起来,接着不由自主地软瘫在地。原来她是当年到北大荒插队落户的知青,在最艰难困苦的岁月里,薛范编译的一本歌集伴随着她,温暖着一颗孤独的心灵。

1994年初冬,在原中央乐团合唱团首演“伏尔加之声”苏俄歌曲音乐会上,薛范登场与观众见面,他的风头甚至盖过了指挥家、歌唱家。最后,台上台下齐声高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北京音乐厅内一片沸腾。1995年、1997年、1999年,薛范先后进京领受俄罗斯联邦总统授予的最高荣誉的“友谊勋章”和中俄两国政府颁发的“友谊奖章”,并在首都举办了四台《译海歌潮——薛范翻译作品音乐会》,我又多次亲眼目睹薛范被热心歌迷簇拥着的那种轰轰烈烈的火爆场面。鲜花丛中的薛范,已经清晰地定格在我的记忆中。

霓虹灯下的角落

2000年夏季出差到上海,我第一次面对鲜花丛外的薛范。那天细雨蒙蒙,当我叩开门,薛范拄着双拐站在面前。当他艰难地转过身去,引我进屋,我好像刚发现他的下肢残疾竟是如此严重!小时候,妈妈教我不要盯着残疾人的“痛处”看,但那天不知怎么我的眼睛就是不听大脑使唤,紧紧盯着他的残肢不放;一向总爱盯着人的眼睛说话的我,那天却一直躲闪着他的目光,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此时一句也说不出来。

看着他书案上堆积如山的纸张,《苏联歌曲珍品集》《俄罗斯民歌珍品集》《世界电影经典歌曲》《世界合唱歌曲集》和《摇滚乐史话》以及后来的《歌曲翻译探索与实践》等著作文章,就是从这间简朴的小屋“走”向全国。可是,“走”对于翻译家本人却是一个严酷的障碍。鲜花丛外的薛范,独自生活在清贫与寂寥之中。这个家,许多时候凉锅冷灶,连口热水都没有。因为行动不便,因为工作繁多,薛范常常整天不喝水、不进食。过去见他时被忽视的细节,此刻像回放的电影画面。每次聚餐或酒会,薛范几乎都不吃不喝,他不愿给别人增添任何麻烦,他总是不动声色地维护着内心的高贵与尊严。

我开始坐立不安,多停留一会儿,我怕我会哭出声来。匆匆告辞后,薛范坚持送我出门,他要自己去邮局寄信,无论如何也不让我代劳。雨还在下,他套上透明雨披,灵活自如启动轮椅车,飞快地穿过高架桥,一眨眼消失在霓虹灯下。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从此,每当遇到心情不好情绪低落时,薛范在轮椅上的身影总能折射心底,在灰暗的角落投进一缕阳光,让我获得重新振作的勇气和力量。

戴着“紧箍咒”上西天

薛范曾说,歌曲翻译之难,难在它要受其文学属性和音乐属性的种种制约,好比戴着“紧箍咒”上西天。他始终认为,一部译作,如果不能让读者体味到原作的美学价值,也就失去了它独立的生命。为了让翻译歌曲“可诵、可唱、可听、可记”,他宁可忠于音乐而委屈原词,重要的是要传达出原作(音乐和文词的统一体)的内在神韵,而不是仅仅囿于字面上的忠诚。美国音乐剧《音乐之声》插曲“Do-Re-Mi”,女教师玛丽娅将自然音阶的每个唱名和一个发音相同或相似的英文单词巧妙地联系起来,帮助孩子记住音阶唱名。薛范在译配这首歌时发现,“‘Do’是一头小母鹿……”,而中国孩子绝不可能从“小母鹿”联想到“Do”这个唱名。于是,他采用变通处理:“‘多’-朋友多又多……”,这已经不能算作翻译,而是重新填词。音乐剧《音乐之声》在中国演出时,成方圆就采用了薛范译配的歌词。

尽管戴着“紧箍咒”,薛范仍旧坚持认为,歌曲翻译是一项快乐的、迷人的工作:“刚在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流连,回头又到骄阳似火的热带丛林里嬉游;刚为姑娘的情场失意低吟浅唱,转瞬间又为高歌进行曲热血沸腾;刚为送走冻死在草原上的驿车夫而黯然神伤,迎面又见热闹街头的狂欢队伍而眉开眼笑;刚在雍容典雅的船歌中怡然陶醉,转身又被卷入震耳欲聋的摇滚歌舞而心惊肉跳。”这一行,天然与音乐、翻译、文学沾亲带故,薛范跨行加入了音乐家协会、翻译家协会和作家协会。他的目标就是努力使翻译歌曲也成为艺术精品,通过译介外国歌曲,推开一扇又一扇通向世界的小窗,引领中国乐迷走进无限开阔的异国音乐天地。

一位热心乐迷曾对薛范说:“您的每一首歌就是一朵鲜花,您使我们拥有了一座春天的花园。”1953年薛范第一首翻译歌曲问世,2003年全国各地合唱团体自发组织薛范从“译”50年音乐会。薛范非常珍惜这份来自天南地北的情谊,他从中认识到自己工作的意义和人生的价值,从中获得了生活的勇气和乐趣,这也是薛范活得精神而又精彩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