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林虑纪事》:记忆与传说
太行山东部有条支脉,方圆数百里,峰峦万千重,山高谷深,荒林密布。数千年前,这里就有人居住,曰隆虑。汉朝时为避殇帝刘隆讳改名,称林虑山。
林虑山南麓,向东岔开十数条支脉,如同千年古树暴出地表的根须。根脉之间,岩嶂相叠,坡岗相依,沟壑纵横,溪流曲折,绵延数十里,人称石板沟。
石板沟错落显隐的皱褶里,星星般点缀着二十多个村落,依山就势,鸡犬相闻。其中最大的一个,叫石板头,有三百多户;最小的一个,叫蚁指盖,只有一家人。由于到处是石头,盛产优质石板,故山民的生活处处与石头相关,石桥、石街、石桌、石凳、石磨、石碾、石磙、石墩、石缸、石案、石槽、石臼……修房盖屋,石头是主打,石块垒墙,石板盖顶。老辈人常说:“石头盖房,冬暖夏凉。”
二十多个村庄,虽然都有名字,地图上却查不出,地图上只有一个石板头。小村的人走出山外,有人问哪村的,自知村小,说出来无人知道,干脆亮出名气最大的,高门大嗓地说:
“石板头的!”
对方听了,马上点头:
“噢,石板头,山死了!”
这里的“山”,是形容词,山高路险十分难走的意思。
有时,山外人去山西,想抄林虑近道,打探路径:
“老乡,上山西往哪儿走?”
知情者扬起胳膊,朝西方半山腰云彩眼里一指:
“走石板头。”
听者望一眼云山雾罩的所在,脊背先凉了半截。
也有时,小孩缠着爷爷说古,老人白胡子一抖,张嘴就来:
“话说某年某月,在石板头的半山腰,住着一户人家……”
所以,石板头有时指一个村,有时指一片村、一带山脉,或是那条通往山西的山道,有时又能代表整个林虑山区。当然,还可以是一些经久不衰的传说。
一、“老毛虎”胡大海
追溯石板头的历史,据说与“老毛虎”胡大海相关。
说的是元朝末年,有个姓胡的举子进京赶考,行至石板头,刚过一道山梁,突然天昏地暗,狂风大作,树林中跳出一只赤褐色长毛大猩猩,龇牙咧嘴扑将过来,胡姓举子顿时吓昏过去。那猩猩正待下口,见此人皮肤白净,身材修长,容貌俊美,随即改变主意,把他背回了小西天猩猩洞。举子醒后,闻到一股发霉的气味,抬眼望,一片昏暗。循着远处的微光,但见洞窟幽深,四壁湿漉漉地渗水,地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果壳和禽兽毛骨。那只赤褐色的大猩猩正仰面睡在身旁,随着雷鸣般的鼾声,胸前两个毛茸茸的奶子上下耸动。举子惊恐万分,偷偷爬起朝光亮处摸去,不料洞口早被一块碾盘大的巨石挡住,推挪不动。无奈,只好屈居下来。
且说举子的洞中岁月,那是长夜漫漫,度日如年。昏暗中不知过了几个春秋、几个冬夏,猩猩生下一子。那孩子面相如母,身材则如举子。满身长毛,行走与人同。母猩猩甚是喜悦,每日捕食喂奶,举子教说话认字,为其取名胡大海。
胡大海长到十四岁,已能读诗诵文,且力大非凡。眼见儿子渐渐懂事,举子便把其身世偷偷告之,父子相拥而泣,决计逃出山洞,重返人间。一天,趁母猩猩外出捕食,胡大海用力掀开洞口巨石,拉着父亲跑了出来。举子重见天日,喜不自胜。但见炫目的阳光下,群峰环绕,危崖高耸,榛木参天,山壑幽深,乳白色的薄雾从山尖飘至涧底,像细长的纱带,牵引出一片哗哗水声,宛若进入另一个世界。荆棘遍布的陡坡上,只有一处壑口通向山外。父子俩相互搀扶着攀上壑口,沿着一道石隙逃下了山。
母猩猩回来,发现巢穴大开,顿感事情不妙。跑入洞中,面前空空如也。母猩猩气得捶胸顿足,喔喔吼叫,凄厉之声传出洞外,响彻沟谷。它一边狂叫,一边沿山梁朝南追来,跳越蚁指盖,钻出一线天,攀上柏尖岭,翻过白云山,一路追到老鹰岩,被一道河水滚滚滔滔挡住了去路。此时,举子与胡大海正挽手涉水行至河心,摇摇晃晃,举步维艰。猩猩见状,“扑通”一声跳下河,连吼带嚎赶上来。眼见猩猩扑至身边,举子情急之下将儿子顺势朝岸边推去,然后反身死死抱住猩猩,拽入激流深处。一道巨浪排空袭来,顷刻间,两个身影淹没在汹涌的浪涛之中。
这条河,就是今天的淇河。
胡大海连滚带爬逃上河岸,回望父母双双被大水卷去,不觉潸然泪下,心如刀割,瘫坐于地痛哭失声。他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只好走村串巷乞讨为生。此时他已是半大小伙,身高八尺,膀大腰圆,浑身长着赤褐色长毛,头尖嘴大,扁鼻小眼,说话时龇一口长长的白牙,村人、行客与之相遇无不惊恐,争相躲避,称其为“老毛虎”。很长时间,当地村寨的大人吓唬小孩,会说:“再闹,老毛虎来了。”小孩立刻闭嘴。
胡大海身高力大,饭量也大,靠要饭自然填不饱肚子,只好到山上采摘野果充饥。夜晚,宿在破庙里,或富人家的门楼下,遮雨避寒。有些富户嫌弃他,见他进村,故意往门口泼水,使他难以立足。有一天,他到一户财主家门口乞讨,刁薄的财主婆恶狠狠地嚷:“快滚,我家的油饼就是擦屁股也不给你吃!”说着抓起一张油饼,擦了擦小孩的屁股,扔给了狗。这还不算,又吆喝狼狗扑过来,他的双腿被咬得鲜血直流。幸好有穷人可怜他,将他拉开,送他草药疗伤,才逃过一劫。胡大海自此在心中扎下爱恨的根苗,感念穷人的善心,恨透了有钱有势的财主,暗下决心,有朝一日发迹了,要劫富济贫,报仇雪恨。
俗话说,“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当时,蒙古人统治的元朝天下大乱,群雄竞起,遍地狼烟。胡大海参加了朱元璋领导的农民起义军,在马娘娘部下做军官。由于他力大无比、骁勇善战,深得马娘娘赏识。传说,他在石板头的观台村练兵,双手能将碾盘托过头顶转三圈,只手能拔起碗口粗的柿树。因为经常要表演给士兵看,村里的柿树竟被他拔光了。说也稀奇,从此柿树不敢在观台村扎根。时至今日,村外柿林满坡,村里却见不到一棵柿树的影子。
胡大海跟随朱元璋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成了大明朝的开国功臣。洪武三年,林虑更名为林县。胡大海旧恨未忘,启奏皇上发兵林虑雪耻报仇。朱元璋念他开国有功,准奏他杀一箭之地。胡大海想,林县的穷人对自己有恩,报仇也不能六亲不认,便责令部将王虎奉命前往,只杀那刻薄自己的财主一家。谁知王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势利之徒,为讨好主子,他带兵从南京一路北上,涉黄河,越鹤山,溯淇水西行,翻过白云山,行至老鹰岩下。有探者报,方知已进入林县地界。但见岩上有群黑雕在空中盘旋,上下翻飞,咕咕长鸣,于是张弓搭箭,朝雕阵射去。一只老雕中箭,拖着矢杆径直朝北飞去。王虎高喊:“箭过之处,鸡犬不留!”遂率兵紧随其后,见人便砍,遇房便烧。老雕飞遍全县,王虎带兵杀遍全县,但见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林虑山数百里变成了无人区。
老鹰岩从此又名雕弓岩,在今天的盘石头水库上游,距河口村不远。
且说胡大海闻知此事,大怒,斩了王虎首级,向朝廷请罪。皇上念他功高,免予处分。为弥补林虑山一带的人丁缺口,朝廷传旨山西平阳府,让那里的一部分居民迁往林县。
山西,在太行之西,古时为晋国地,有“表里山河”之称。地广人稀,盛产小麦、玉米、大豆和高粱,百姓男女耕织,生活富足,哪会有人愿意背井离乡到林县生活?于是隶属平阳的洪洞县官府通告:“凡不愿迁移者,限三日后集合到一棵千年老槐树下听令。”众人不明就里,纷纷往老槐树下聚集,很快集合了七八千人。此时,官兵包围上来,给这些人加上违抗圣旨的罪名,强令迁出。于是,林县地界,又渐渐燃起炊烟。若干年后,林县人寻祖认宗,大都会说:“我们的祖先,来自山西洪洞县老槐树下。”
二、从老槐树到石板头
话说在这次人口大迁徙中,有陈姓一家,弟兄五人有四个跑到了老槐树下,被迫迁林。临别时,兄弟们依依不舍,打破一口铁锅,分为五块,各执其一,作为后代认亲标志。留在山西的大哥嘱咐说:“到了那边,要找有山有水的地方,才能活人。”言毕,兄弟四人挥泪告别故土,率领妻儿三十多号人,踏上了通向林县的山路。四家人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半月之后走出平顺县界,抵达一处叫大垴的山庄。眼见已进入河南的山川谷地,为减少人多吃住不便的困难,他们在村边的山神庙旁分为四路,各奔前程。
且说陈家二哥,自大垴与三兄弟分手后,携妻小,挑家当,一路东行。某日,攀上一处高高的隘口,发现有条数十里长的峡谷。但见崖如壁,林如海,草如茵,溪如带,宽阔的冲积扇上芦苇摇曳,鸥鸟和鸣,岸地平缓,水天相映,只是没有人烟。于是高兴地对家人说:
“就这儿了。”
他们卸下担子,砌起石庵,垦荒撒种,立下了脚。
三百年后,陈二哥不仅繁衍出一个数百户人家的村落,还循着来时旧路,依山借势,凿出一条十里长的栈道。栈道尽头是隘口,后名陈家隘。西去一百里,就是山西平顺界,离老槐树更近了一些。
如今,陈二哥的子孙后代已难以计数,单是陈氏墓地就分成了六个支系,有几个支系因阴宅地皮紧张而迁到新的墓场,但无论迁往何处,死者的墓道一律朝向西方,面对那道绵延不断的山脉和峡谷。
在陈氏祖祖辈辈的讲述里,这脉山水,就叫石板头;这段栈道,也叫石板头;这个村子,还叫石板头。
从山中走出来且做了大学教授的二淘,是陈氏家族的第十九代传人。
三、石板沟
石板头,是二淘的故乡。
在他的记忆里,石板头栈道又宽又长,能顺溜溜地驶过双轮胶皮马车。栈道沿山腰西去拐了九道弯,步行出隘口需要半个时辰。这里是林虑山南部栖霞山的南支。栖霞山有许多支脉,较大的有大圣山、白云山、乌云山、狐仙垴、凤宁山等,石板头村位于乌云山、白云山和狐仙垴之间的断层地带,山高沟深,河汊交织。栈道西侧属狐仙垴余脉,东西横陈,蜿蜒起伏,那形势如龙腾,如龟伏,如猴跃,如驼行,雄奇险峻,变化万端。这里的山体全由青灰色石灰岩构成,嶙嶙峋峋,如鸡皮鳄皱的老人。山上无大树,遍布着荆棘、酸枣、刺槐、黄贝等灌木杂草,毛茸茸覆盖着坡岭,像一条巨毯遮盖着老人的躯体。不知何年何月何人栽下的翠柏长满坡岭,争高竞秀,郁郁苍苍,显示出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栈道下是百丈深的沟壑,顺山势东西绵延上百里,这便是远近闻名的石板沟。
石板沟四周全是山,沟依山势弯曲蔓延,像游龙穿过,不见首尾。沟两侧悬崖上生长着叫不出名字的铁木杂树,旁枝斜出,枝叶参差,疏疏密密的树扑棱遮天蔽日。透过枝叶缝隙探头下望,云雾笼罩,深不见底。扔块石头下去,半天方听到一串噼里啪啦的回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雨季,上游会有洪水泻下,那水流受过太多的山石羁绊,遇过太多的坡坎阻拦,到这里终于出了头,似乎该歇歇脚了,但它连口气也顾不上喘,铆足了劲儿向沟底冲去,在一道道瀑布的下方砸出一片轰隆隆的雷鸣,卷起数十丈高的白雾,震耳欲聋,煞是壮观。当涛声化作小股浪花,河床就变得宽阔了、平缓了,白雾也变得稀薄,在湍流奔涌下,细浪兴奋地拍击着两岸犬牙交错的石壁,响声连天,吵得你耳朵眼里全是哗啦啦的水声。如果是晴天,又是在冬季,寒风袭来,树丛落叶飘零,只剩下漆黑稀疏的枝干,几无遮拦。走在栈道上,透过枝干俯瞰沟底,流水不见踪影,满沟的卵石堤坎芦苇茅草像掏尽肠子的黄狗之腹,一览无余。此时,沟两旁的褶皱清晰地显露出来。你可以顺着褶皱中的羊肠小道下至沟底,最先映入眼帘的当然是遍地铺陈的石头。石皆椭圆形,青灰黑白,混在一起,大者如磨盘,如扇车,如卧牛,如圈猪,小者如绣球,如玉枕,如鸟卵,如棋子,或孑然独立,或挤作一团,奇形怪状,杂乱排列,像人间所有物件在陈列展览,像天下所有鸟族都把这里当作了产房。
二淘记得,自己上小学时,相中了沟底一块数十斤重的圆石,于是手推肩顶,像屎壳郎滚粪球般推上栈道,又脚蹬手拨将其滚回家中。这一切都因为那灰色的圆石上有幅赭色的虎形图案。二淘属虎,他喜欢老虎。卵石被安放在栅栏门外的泡桐树下,吃饭时,他端着脑袋般大小的瓷碗骑在石上,喝着红薯稀饭,一边摇晃,一边看东山坳里飘飞的云彩,看得扬扬得意,看得忘乎所以。娘呵斥:“碗要摔了。”爹警告:“卖什么夜眼!”他置若罔闻,依然如故。如今,四十年过去了,那卵石还在,不过已挪至院里的香案下,做了垫脚石。
石板沟,是二淘小时玩耍经常出没的地方。顺沟底望去,每隔数百米有一处横亘的石坎,齐腰高低,两步宽窄,似是人工的堤坝。行雨季节,堤坝被淹,形成一道又一道小型瀑布,层层下跌,煞是有序。如果你想到达对岸,需要挽起裤腿,涉水过河。有时,不知何人就地取材搬几块石板摆在坝上,半步一个,均匀排列,供挑担提篮者踩踏。但那随处捡来的石板往往薄厚不均,凹凸不平,踏上去重心不稳,会前后左右摇晃,难免有落水者,或弄湿鞋袜,或翻倾筐篮,随之便是一通气急败坏的骂爹骂娘,和前后行人的哄笑。枯河季节,就方便多了,堤坝成了脚踏车轧的道,道旁是清澈见底的潭。潭不大,波不兴,水草于潭中静立,团团簇簇,碧绿可辨。有鞋钉大小的鱼在水草间穿梭,自由自在。还有青青的芦苇,一丛丛,一片片,安守在潭边的淤泥里,不时有蛤蟆从中跳出,笨重的扑通声惊得小鱼四散逃遁。过不了多久,鱼儿复出,又三五成群,东游西逛,若无其事。水潭两侧的洼地,铺展在苇丛中的是一种茅草,也叫甜草,它的叶子细长如针,穗生银毛,和芦苇极似,却有发达的白色根系,胖鼓鼓的扎得又长又深。将鲜嫩的草根放入口中,能嚼出甜甜的汁液。《诗经》有记载:“野有死麇,白茅包之。”“白茅”指的就是它。据说此物可入药,能解暑、通便,还能治疗鼻子出血之类的怪病。白茅虽好,但除了孩子们揪出来放嘴里咀嚼吸吮外,光顾它的就只有村里的老中医千柱了。
在二淘眼里,河中的鱼腥臭难闻,远不如伏在茅草里的蛤蟆好玩。他与伙伴们常用自制的弹弓搞射击比赛,最佳目标便是这种全身疙疙瘩瘩的怪家伙。这种小东西外表粗笨,其实鬼精鬼灵,发现动静便将全身沉在水里,只将一对鼓鼓的小眼露出水面。一丸射出,如果蛤蟆翻身露出了白肚皮,那便是击中目标了,伙伴们欢呼雀跃,射者自是高手;如果射后蛤蟆咕嘟一声潜入水底,水面平静无物,那就是臭手无疑。玩弹弓,二淘从没输给过任何人。
四、两大奇观
二淘印象里,石板头栈道有两大奇观。其一是栈道上那段百米长的石径,全是光滑的青石板,上面神秘地排列着一串酷似马蹄的印迹,人称“马蹄栈”。蹄印有深有浅,深者寸余,十分明显,浅者亦依稀可辨。尤其是雨后初晴,串串马蹄印形成一汪汪水坑,如一只只亮眼,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明丽动人。有人说这是当年曹操兵讨高干时留下的遗迹,此说并非无稽。二淘刚上初中时与伙伴勤工俭学,上西山掀蝎子,在隘口上方十多里处踏入一条古道,发现荆棘掩隐中有刻石一块,大书“羊肠坂”三字,刻石旁有残碑卧地,上有隶书繁体文字,左半边已风蚀不清,右半部分尚依稀可辨,文无标点,自右向左排列如下: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熊羆对我蹲虎豹夹路啼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
二淘似懂非懂,用铅笔比葫芦画瓢抄下,请教好读古书的崔方老汉。崔老汉竟然摇头不知,二淘又改送教语文的苏老师。苏老师腿有残疾,从没到过山外,但老师毕竟是老师,一看那文字便铁口直断:“这是一首诗,作者是白脸奸臣曹操。”这块碑成为马蹄栈传说的可靠证据。苏老师神色庄严地说:“曹操的兵马的确到过马蹄栈。”他讲了那首诗的意思,还给诗加了标点,并把后面残缺的部分背了出来,写在二淘的纸上。二淘除了更加佩服苏老师,就是感到怪异:大奸臣的诗怎么会写得这么好?栈道不是祖先在明朝修造的吗,曹操是一千多年前的人物,怎么会走六百年后修出的道路?
第一个问题苏老师答不出。第二个问题,苏老师有说法:
“也许栈道在一千多年前就有了呢,一切都只是传说。”
这个问题至今没有答案。但无论如何,二淘从曹操的诗里学到了许多知识。四十年后整理旧物时,他竟发现当年抄写的曹诗还完整地夹在日记本里。睹物思人,他十分怀念苏老师。苏老师早已作古,坟上的荒草已有齐腰深了。
关于马蹄栈的历史,还有一个版本。据石板头村志记载,当年,康熙大帝率领一支队伍,骑着膘肥体壮的蒙古马,从陈家隘涌入峡谷,浩浩荡荡,踏上青石栈道。战马的嘶鸣声,马蹄踏在石板上的咔咔声,战车辎重的碰撞声,震得全村的房子哗啦啦直掉土渣,连平日嚣张无比的狗都屏住了呼吸。祖辈山居的村民哪里见过这阵势,一边惊呼“过兵了!过兵了”,一边掩门闭户,躲在家中大气不敢出。铁蹄声和马嘶声延续了三天三夜,待一切平静下来,有胆大者偷偷跑上栈道探看——老娘爷,不得了,光滑坚硬的青石板上留下了成千上万处深深浅浅的蹄坑。此事发生在康熙八年,公元1669年。
石板头的另一处景致是由沟中的石板带来的。如果是在夏天的中午,人从栈道上经过,朝下遥望,会看到阳光照射在石板上的奇景。沟中的石板光滑得像是一张张明亮的大镜子,明晃晃白光光混为一片,映在崖壁的红石上,映在悬空的树叶上。山风吹过,树叶白花花一片,正面背面都有了光,像是承受着两个太阳。当然那光也会穿过树叶缝隙,投射到人的脸上,星星点点,斑斑驳驳,却强烈刺眼,像有千万个探照灯朝你射来,像有千万根银针朝你刺来,你的眼睛会扑朔迷离,脑袋会阵阵发晕,好像一抬脚就要踏入沟底、滚入河中。这种效果在冬天的中午更加明显,沟底阳面大大小小的石板会结上厚厚的冰层,明亮如镜,清洁如拭,晴日之中,寒光四射,此时的栈道也往往雪凝冰冻,溜滑难行,稍不留神便有落入深涧的危险。路人脚踏冰坨,徐步蠕行,蹑手蹑脚,战战兢兢。因此,当地有歌曰:
石板头,石板头,
林虑山路第一愁。
当心白光迷人眼,
当心石板撞破头。
石板头之名由此而来。
五、蟒蛇沟
在二淘看来,石板头最具诱惑力的地方,一定是村西的蟒蛇沟。
这是一条长达数十里的峡谷,南北向。河是季节河,沟是乱石沟。坑洼处积水为潭,平坦处淤泥为滩。雨季时洪水暴涨,一片涛声;旱季时高粱成阵,满眼葱绿。沟左侧是数十丈高的陡峭山崖,或为石壁,或为土峁,统称弥勒崖。沟右侧相对低矮平缓,但地势凹凸不平,回环曲折,沟里有沟,洼里套洼,地势十分复杂,有坡地,有陡岸,有土岗,有水堰,应该是千百年来山洪冲刷淤积的结果。
峡谷上游是片洼地,人称锅底堰。洼地呈U形铺开,像个巨灶,灶内有肥田数十亩,是村里最大的地块。秋天,堰里种满棉花、芝麻、玉米、谷子,形成一片绵延起伏的青纱帐。二淘与伙伴们经常跑到这里玩耍。
对孩子而言,那个年代的游戏除了“打游击”,就是“抓特务”。一次,二淘和几个“小八路”把“特务”黑旦捆在玉米地里,忘了松绑就割草去了。生产队收工时,社员们从栈道经过,听到地里有小孩嘶哑的哭声,赶忙下去查看,才把他弄了出来。家长们三堂会审,追查“凶手”。小孩子哥们儿义气,不愿交代。后被三哄两哄,全都从实招供。几个“小八路”回到家,自然少不了大人一顿臭骂。作为“元凶”的二淘,屁股上多出几个红红的巴掌印。
锅底堰下方十多里,有一座天然土桥,百十丈长,十多丈高,人称蟒蛇桥。桥壁上遍布杯盘大小的圆窟窿,深不可测,据说是蟒蛇的巢穴。从土桥向下游步行半个时辰,可达村口。这条沟统称蟒蛇沟。
蟒蛇沟的名字,据说与村东头那棵老槐树有关。
也不知是何年何月,老槐树就长在村东的河岸上了。这棵树高达八丈,冠盖半亩,树干有十多人合抱粗细。树下有两座庙院,一座龙王庙,一座山神庙,庙前有青石路相接,这便是远近闻名的东河沿。沿石路东行,钻沟绕山,走一百多里,可以到达彰德府。故冬春枯水季节,这里行客不断,劁猪的,贩驴的,锔锅的,剃头的,还有走村串巷的算卦先生、山货小贩、杂耍班子。行至此地,大都会到老槐树旁的庙院歇歇脚,打打尖,上上香,或住宿,或避风雪,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因靠近河边,人们多走水道,故敬龙王的多,敬山神的少。
有年春天,正是麦子灌浆时节,东河沿一带突然狂风大作,刮得昏天黑地,沟里的河水被卷到岸上,把路毁了,把庄稼淹了,把碎石铺就的路肩也冲垮了。数日之后,老槐树的树洞里住进两条大蟒,一黄一白,水桶粗细,五六丈长,嘴巴一张,像没有扎口的大麻袋;舌头一伸,犹如高山上的瀑布;尾巴一甩,碗口粗的树立即裁成两段。这两条蟒见人吃人,见畜吃畜,用力一吸,活物便浑身绵软,身不由己地被它吸进口里吞掉。
东河沿一时路断人稀。
如此作恶多端的怪物,居然显灵说它们是龙王的儿女,是领了龙王旨意,到人间降福来了。并说如果人们供养它们,就可以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否则,就会旱涝不收,瘟疫流行。远近村民信以为真,成群结队到老槐树下烧香祷告。但谁到那里,谁便遭殃。于是,方圆几十里人人惶恐不安,连山神庙里的山神都被惊动了。
山神跑到玉帝跟前告龙王的状,龙王不认账。玉帝派托塔李天王拿照妖镜一照,发现是林虑山蟒蛇洞里的蛇精,一雄一雌,乘妖风下山作祸,坑害百姓。于是,玉帝下旨,令山神除害。
这天,有个自称张槐的老汉走进石板头村,对乡亲们说:
“龙有角有足不害人,能走能飞能游泳,蛇却无角没足,只会爬行。蛇大称蟒会使风,这是它害人的绝招,实属一害,必须除掉。”
大家赶忙问咋个除法。他说:
“人心齐,泰山移,只要大家有决心,我自有办法。”
乡亲们看到了希望,纷纷表示:
“只要能除掉祸害,就是上刀山入火海,我们也敢去。”
于是,张槐老汉进行了周密部署。
次日,老汉挑选了八个精壮小伙,分成两组,各抬一口大铁锅,用铁绳拴上,盖着铁盖,向东河沿行进。刚到龙王庙前,两条蟒蛇闻声而出,使起风来。霎时,尘土飞扬,天昏地暗,所有草木都朝着树的方向倒去,几个年轻人被吸得左摇右晃。
随着一声令下,小伙们迅速撤离。那蟒蛇张开巨口,正要吞吸迎上前来的张槐,老汉眼疾手快,用力猛揭锅盖,闪到一旁。只见两个大铁锅里红红的木炭火“呼呼”蹿出,两溜通红的火柱冲入蟒蛇口中,钻进肚里,烫得它们疼痛难忍,“嘶嘶”哀鸣,滚下树来。这时,黄蟒挣扎着竭尽全力反扑,说时迟,那时快,张老汉往树后一闪,大蟒撞在树上,当即毙命。白蟒继而再扑,张老汉搬起斗盆大的石头,猛然一投,正中蟒眼。只听“噗”一声闷叫,白蟒尾巴一蜷,缠住了老汉。蟒嘴已被木炭火烧烂,难以张开,便用钢鞭似的尾巴摔打起来。躲在一旁的小伙们蜂拥而上,用乱石砸死了白蟒,把它拖到弥勒崖下的峡谷里。
处理了白蟒蛇,村人纷纷前来感谢老汉,却见山神庙的门“吱咕”一声开了,又自动关闭,老汉不见了。人们恍然大悟,原来带领大家除害的张老汉就是山神的化身。为了纪念他,远近村民重修了山神庙。从此以后,山神庙的香火愈来愈旺,龙王庙反而显得冷清了。
话说人们将大白蟒处死后,以为太平无事,没料到白蟒是条雌蟒,即将产卵。它被丢至深谷,那卵在腹内化生,成百上千条小蛇争先恐后破腹而出,爬满了土沟。沟两侧的崖壁上到处是小蛇拱出的洞穴,从此这里便成了荒沟,沟里的地也无人来耕种了。蟒蛇沟从此得名。
蟒蛇桥是荒沟的门户,桥上长满荆蒿圪针,杂草丛生,其中栖息着一种红嘴乌鸦,全身漆黑,人称红嘴雁。老人常说那红嘴是专吃死婴所致,因此认定它是不祥之鸟。二淘和伙伴们不懂这些,夏秋时节打猪草,常在土桥下聚集。由于地处风口,平坦空阔,可坐卧可蹦跳,凉爽而惬意。他们最爱玩的游戏是比赛投石子,在数十米外垒几块石头,或竖一根木棍,然后呐喊投掷,以击中为胜。此时,被惊起的红嘴雁会成群成团在头上盘旋,鸣声格外刺耳。伙伴们并不惧怕,抓起石块朝空中抛去,发起一场激烈的地对空大战。
在孩子们头顶上方,可以清晰看到许多蜂窝状的深洞,这就是前面提到的蟒蛇洞。洞中是否有蟒蛇,谁也没有见过。但有年夏天,二淘在荒沟割草,真的遇到过蛇,褐灰色的斑纹,胳膊粗细,扁担长短。那蛇在河谷旁长满水草的毛渠中逆流而上,好像漂浮在草尖上一样,悄无声息地爬上一块斜铺的巨石,二淘抓起石头向它投去,正中蛇身中段,但见一股殷红的汁液流淌出来,浸湿了大片石板,那蛇挣扎一会儿,不动了。此时此刻,二淘直觉头皮发麻,赶忙捂住头发。听说,一旦让蛇数清了头发,就性命难保。他感到闯了大祸,和伙伴们收拾起镰刀、绳子,一溜烟儿逃出峡谷。
有人说,二淘那天是遇到了蛇精,会中邪气。从此以后,二淘再没敢到这里来。
六、乱坟岗
弥勒崖第二个拐弯处,有一排倾圮的土窑和土丘组成的乱坟岗。窑内有枯朽棺木裸露于淤泥中,坟丘下不知葬着何人,但见茅草没膝,鼠洞密布,平时很少有人踏入。据说当年兴农会时,土匪头子赵虎头就是在这里被处决的。石柱村的地主“马半山”被抓,也是押解到此,被乱石砸死。还有一个邻村的保长,被拉到这里执行的死刑。那时的保长大都由财主来当,家有四十亩地以上才有资格。当甲长比较容易,有十亩地就可以了。石板头村地块小,最富的人家也摊不上个甲长。那年,种核桃的陈大国发了财,刚买下十几亩地,就遇上土改,其本人已累得卧床不起。农会要活埋他的儿子陈玉开,陈玉开得信后跑了,保住一条命。其实那个“马半山”连个甲长也不是,他被镇压,主要因为历史问题。民国三十二年,日本扫荡白云山,窜至石板头一带,“马半山”主动充当维持会会长,向附近村庄征收牛、羊、猪、鸡及粮食,并强迫农民拆除房屋,为日伪修筑工事。当时,村里老邦的大哥发了几句怨言,被“马半山”的护卫用乱棍打死。老邦也被抓做劳工,到几十里外挖战壕。“马半山”有十多亩坡地,全都租给了佃户,每年每亩收租两斗麦、三斗米,按说算不上大户,但在减租减息时,他竭力反对,引起民愤。于是,老账新账一齐算,他成了这一带第一个被镇压的对象。据说他被砸死时,老邦也参与其中。令老邦意想不到的是,几十年后,他的外孙女寻婆家,居然寻上了“马半山”的外孙。昔日的仇家如今变成亲家,老邦要是活着,真不知有何感想。
话扯远了,还是回到这片神秘的乱坟岗吧。且说夏天的夜里,这里常有鬼火飘移,或白或蓝,犹如灯市。据说是孤魂野鬼在寻找替身,要附体投胎。所以,在漆黑的夜晚,尤其是炎热的夏夜,很少有人敢单身从栈道通过。还有一种说法,夜里,峡谷中的野鬼会上来把行人拉下去吃炒面。“吃炒面”是山里土话,就是往嘴里灌沙土。这种传说,是真是假谁也说不清楚。但有几件事,二淘不会忘记。
生产队时期,石匠老茂有女无儿,收了个倒插门女婿。没想到,这女婿整日好吃懒做、游手好闲,还恶待石匠。大队部的高音喇叭多次点过他的名,但他屡教不改。一天晚上,懒女婿到邻村玩牌,途经栈道,鬼使神差竟走下沟底,据说是吃了炒面,回家后卧床不起,没多久就疯了。此人二淘见过,平时说话如同常人,一旦发病就砸锅摔碗,六亲不认。
还有一个叫双全的,是二淘家的拐弯亲戚,按辈分二淘该叫他叔。为争老爹的房产,他和几个兄弟闹得动起了铁锹,因而被起个外号“红胡子”。一个夏夜,他去地里看场,经过弥勒崖栈道,夏夜的月光亮得如同白昼,人影黑漆漆,遍地白光光,连地上的碎石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刚行至栈道转弯处,即乱坟岗的上方,他就遇到了鬼打墙,走不过去了。知道什么叫鬼打墙吗?就是你无论朝任何方向走,前面都有一堵墙挡着。进不得退不得,直至把你困死。双全吓得浑身发毛,大声呼救,在麦场的社员听到了,跑来几个人,才把他拉了出去。他生了一场大病,半年后走出家门,已是骨瘦如柴,弱不禁风。又过了半年,卧床不起,汤饭不进,整日说胡话。送进公社卫生院,没几天,就死了。
“文革”时还发生过一件奇事,现在村里五十岁以上的人都还记得。当时,正上初中的满仓,长得眉清目秀,说话伶牙俐齿,颇招老师喜爱。二淘爱看闲书,两人有时换书看。二淘住村西,满仓住村东,因此两人课外少有往来。满仓家成分高,爷爷是富农,姥爷就是被农会镇压的那个“马半山”。满仓算是“黑五类”后代,但他不以为然,同学们也不以为意。由于他平时好与人辩,在班里有个外号叫“常有理”。有次下学路上,他只顾和同学打嘴仗,被石头绊倒,腿上青了一块,手中珍爱的塑料皮笔记本也摔烂了。第二天,他用几个订书针将塑料封皮的裂口与扉页订在一起,照样使用。岂料,那扉页上有伟大领袖的彩照,书针正好订入眼睛。这下不得了,被检查笔记的班长发现,很快举报到学校,学校革委会调查属实。结合他家的背景,认为他的行为是典型的阶级报复,乃上报大队,大队上报公社,公社上报县里,最后,他以现行反革命罪被逮捕,判刑八年。那年他刚满十五岁。
在游街的解放牌大卡车上,满仓和杀人犯、盗窃犯、强奸犯站在一起,个个剃着光头,面朝车外,五花大绑,脖子上则用麻绳吊着块巨大木牌,上面用黑墨写着各自的罪名和姓名,车顶上的大喇叭轮番播放着他们的犯罪事实。播到哪一个,背后荷枪实弹的军警就会抠住那人的鼻子向上抬,好让人们看清其嘴脸。
犯人的嘴脸各不相同,罪名也定得稀奇古怪。满仓左边的大眼睛男孩,刚满十八岁,是县里某机械厂的工人。一天晚上,他梦到和车间漂亮女工发生性关系,早上醒来异常兴奋,到处向工友炫耀,连细节都说得一清二楚。结果,消息传到该女工耳中,那女孩羞愤难当,竟上吊自杀了。于是,大眼男孩被逮捕法办,判刑十年,罪名是“反革命梦奸罪”。满仓右边的麻脸男人,是城郊公社社员。由于家穷,人又长得丑,三十八岁了还在打光棍,便三番五次向同村的卡车司机借手表装阔,司机不胜其烦,指着地上一片野屎说:“你吃一坨屎,我就借表给你。”原本是句发狠的推辞,没想到麻脸真把屎吃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为了不把表借他,那司机只好也吃了一坨屎。不料,司机吃的屎中有毒,事后不久,肠里胃里便疼痛难忍,折腾了一晚上,死了。于是,麻脸被法办,判刑八年,罪名是“反革命赌博吃屎罪”。罪名和满仓相同的是邻村一个老头,祖辈贫农,他在床头墙壁揳钉子挂油灯,没想到,墙上贴的是伟人像,那钉子正巧揳在伟人的喉结处,被支书发现,也是逐级上报,问题性质层层加码,最后定了个“现行反革命”罪,判刑五年。
二淘和伙伴们站在车下,仰望着低头弯腰的满仓,但见他黑发如乱草,脸黄如蜂蜡,双眼呆滞,浑身发抖,真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能言善辩伶牙俐齿的“常有理”。二淘不知道满仓被抓后经历过什么,也不知此时此刻在想什么。但他知道,那个举报者是满仓的本家哥,全公社有名的革命小闯将,长得十分标致,酷似电影《红雨》里的主人公。他曾多次到县城出席讲用会,真正的根正苗红,应该说前途无量。二淘似乎听到有人在叹息,有人在偷偷诅咒那个举报者,感觉这世界真是可怕,为了“革命”六亲不认。满仓那流着鼻血的面孔,那充满绝望的眼神,使二淘联想起自己过去说过的那些冒头出格的怪话,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满仓被法办后,他爹悲痛欲绝,从此患上一种奇怪的病,一生气就翻白眼,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乡下人叫羊痫风。
平时,村东的孩子常在东边橡树坡一带打猪草。那里山不高坡不陡,原有的橡树早被砍伐殆尽,只剩满坡荆棘荒草。就在满仓被游街的第三天,不知为什么,班长拎着镰刀、草绳,鬼使神差地跑到了村西的弥勒崖;也不知何时何故,他从乱坟岗对面的一处绝壁掉入深沟,头先着地落在滩石上,脑壳立时开了花。
第二天,当班长的尸首被抬到村口时,二淘看到,寻人者个个表情神秘,行动诡异。围观的男男女女则窃窃私语,脸上露出莫名的惊恐。
六年后,满仓因服刑期间表现好,被提前释放。那年,二淘考上了大学,满仓则背起铺盖,汇入打工的人潮。先在太原,后到天津,搬砖、和泥,砌墙、测量,又做技术员,搞结预算,再后来承包了几次铁路工程,成为小有名气的包工头。
前面说过,老邦的外孙女嫁给了“东半山”的一个外孙,那个外孙就是满仓。
七、弥勒崖
全村人都知道,二淘也在弥勒崖出过事。
当时,村里孩子玩耍也拉帮结派,按居住区域分东南西北四帮,二淘是村西帮的首领,活动区域主要在弥勒崖一带。
在许多大人眼里,二淘虽然年龄小,但淘气数第一,简直称得上劣迹斑斑。他在窄窄的田埂上把路挖空,使西胡同的李老太一脚踩空崴了脚脖子,半月没能出工;曾在冬天为了取暖,把邻村的荒坡引燃,烧黑了半架山;曾在大年三十晚上,爬到高处,朝正在院里烧香磕头的女人们撒土块,吓得她们大叫有鬼;曾把村里植树造林的杨树苗砍下做金箍棒,以至于让当村支书的姑父在大喇叭里高喊“发现了阶级敌人的新动向”;还曾和伙伴到供销社用墨水瓶偷灌大缸里的醋喝,一个个被酸得皱眉苦脸相视怪笑;和同学一起到东河滩玩水,被苏老师发现,然后光着脊梁赤着脚站在滚烫的水泥乒乓球台上“晒鳖盖”……类似的坏事罄竹难书。村里老太太训斥小孙子常拿他做反面教材:
“学谁像谁,千万别学西坡的二淘,那个淘气羔子!”
还是说二淘遇险的事吧。也是在那个栈道的拐弯处,现在想来,下方陡峭的崖壁至少有城里五层楼那么高。悬崖中间有一层鼓突出来,像弥勒佛的大肚子,这里才是真正的弥勒崖。那年他十二岁,正是收秋时节,他去地里捡谷茬,就是耕地时翻到地表的谷根,晒干后可做柴烧。返回时经过那段栈道,被脚下悬崖上一丛绽放的野韭菜花吸引住了,他想起自己生病时娘做的疙瘩汤,想起了那汤里浸着葱油的韭菜花。当时家里穷,那是他生病时才能享受到的最高待遇。他多么想让娘再给他做一碗鸡蛋韭菜花疙瘩汤啊!于是撂下钩担,从旁边斜坡抓住一丛荆条蹭了下去。他绕到大肚崖,向上攀爬,终于看到一片葱郁的野韭菜正绽放着白色的小花,它们近在咫尺,花蕊蹭着他的鼻子,既痒痒,又清凉,连韭花奇特的香气都闻到了。他伸手去抓,抓了一把又一把,两只手都握不住了,还想再抓,这时感觉脚下土块变得松软,开始下陷。未及反应,整个人已呼隆隆掉落下去,先是重重摔在那凸起的弥勒肚子上,接着像皮球般弹下沟底,落在一片红薯地里。他感觉脑袋又大又沉,抬了几下没抬起来,重重落在冰凉的红薯叶丛中,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二淘醒来时,已是三天后的黄昏。据说是本家叔全福路过发现了他。全福叔是村里有名的胖子,平时走在路上,老远就能听到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那天,他从栈道经过,发现有物从崖上坠落,原以为是只野兔,高兴坏了,乐颠颠出溜下去搜寻,发现是个孩子,大吃一惊。慌忙把人从沟底背上去,又气喘吁吁地背回村里。当时,二淘已奄奄一息,裤腰带摔成了两段。
二淘后来回忆说,昏迷中曾看到老中医千柱在他面前讲话,讲了许多许多,其中有一个故事,他至今不能忘记:
很久以前,弥勒崖里住着一个白胡子老汉,整天看着一头金牛推金磨,一年能推一斗一升金豆子。金豆子从磨眼里下去,磨得金光明亮,落到磨盘上,老汉就拿出去救济来往过路的穷人。
有一年来了个挑米的。那时候,石板头一带土少石头多,打的粮食不够吃,许多穷人便上山西挑粮食来这里贩卖,赚几个苦力钱。挑米的走到弥勒崖,老天下起大雨,便到崖下躲避。此时,看金老汉出来了,端着个金簸箕,赶着金牛推金磨,一边推,一边唱:
金牛金牛你莫站,
推下金豆救穷汉。
穷汉穷汉你莫贪,
东海西海没有边。
唱着唱着,金磨上“扑嗒儿”掉下一个金豆子。老汉捡起来,交给挑米的。挑米的回到家,用金豆子换了头大骡子,驮粮食,开粮行,不几年发了家。他牢记着老汉的话,公平交易,不贪不义之财,挑米的来了他管饭吃,过了一辈子平安日子。
后来又来一个逃荒的,老汉也给了他一个金豆子。逃荒的拿着金豆子上了西山,也在那边站住了脚。他牢记老汉的话,不贪不义之财,有逃荒过路的便管饭吃,也过了一辈子平安日子。
打那以后,弥勒崖出了名。许多人从数十里上百里外跑来,烧香许愿,希望老汉也施舍给一个金豆子。老汉却再没有露过面。
不知过了多少年,石板头栈道上过来个响器班,有敲鼓的,拍铙的,吹唢呐的,吹笙的,好像刚从一个财主家行事回来。财主有权有势,吃香的喝辣的,令人眼热。他们走到弥勒崖时,突降暴雨,十几个人淋成了落汤鸡,又冷又饿,只好在崖下避了一天。眼看着大雨没有停下的时候,老汉出现了,只见他满头银丝,容光焕发,笑呵呵地端着个金簸箕,赶着金牛推金磨,一边赶牛一边唱:
金牛金牛你莫站,
推下金豆救穷汉。
穷汉穷汉你莫贪,
东海西海没有边。
正唱着,“扑嗒儿”一声,掉下个金豆子来。一道金光,把响器班的人照迷糊了。没等老汉捡起豆子,他们已乱了套。敲鼓的说,金豆子是自己第一个看见的,应归他;拍铙的没等他说完,伸手就去抢;吹唢呐的早已发慌,要去牵金牛;吹笙的把笙扔了,跑去搬金磨……
老汉看到这场面,把手一挥,“忽飕”一声响,崖上出现一个洞,响器班的人全被关进了洞里。自那以后,弥勒崖再也没人见到老汉出现过。人们都说,那老汉是弥勒佛的化身。从那以后,他又化身为一个老奶奶,住到十多里外的白云山去了。
说来也怪,每逢阴天下雨,你要是从弥勒崖经过,真的可以听到山崖的肚子里好像在奏乐,细听听,有鼓声、铙声,还有哀怨的唢呐声和竹笙声,曲子是“哭皇天”的调子。
千柱老汉讲到这儿,对二淘说:“你摘山韭花没有错,但你的手小,摘几棵就够了,你却不知足,这是佛爷在惩罚你。”
二淘知道自己错了,后悔得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泪眼中,他看到千柱老汉的白胡子在眼前晃来晃去,绕着自己转圈。
伤好后,他向家人讲述此事。大家颇感诡异,因为千柱老汉早在两年前就去世了。
那次历险的结果是,二淘的后脑勺留下个铜钱大的伤疤。后来,当过生产队队长的三叔说:
“我侄子脑子好使,要不是那个疤,一准会考上北大!”
八、西天寨
俗话说,“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这话一点儿不假。弥勒崖高达数十丈,但在石板头,还只是庞大山脉的一个角落。在它上方,是一座长满柏树和荆棘的高坡。坡高百丈,逶迤西去,似与天齐,故名西天寨。山南有一段数丈高的峭壁,这便是远近闻名的李四绝。
据说汉朝的时候,在十多里外的采桑一带,有一个叫李四的人以养蚕为业。一天,他背着竹篓攀上高寨,发现峭壁半腰有棵桑树,盘根错节,枝叶茂盛,树梢高与峰齐,便从峰顶顺着桑树出溜到山腰处的绝台上。为得到所有的桑叶,他把桑树砍了,结果准备返回时,才发现自己断了自己的后路。面对绝壁,上不去,下不来,山高路远,荒无人烟,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他后悔,绝望,但为时已晚,最后饥饿而死。临死前,为了使后人记下自己的教训,用斧子在峭壁上刻下了几行字:
李四不才,顺树下来。
毁树采桑,困死绝台。
李四的失踪,在采桑周边数十里曾经轰动一时。因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人人感到蹊跷,种种猜测神神鬼鬼,众说纷纭。
转眼十几年过去了,李四的儿子长大成人,子承父业。为了采桑叶,也来到了西天寨。绝台上的桑树又长出新枝,高与峰齐。当他顺着树枝下到绝台上,正要举斧砍树时,突然发现树下有一堆枯骨,一把锈迹斑斑的铁斧。再往周围看,发现了石壁上留下的几行字。这才明白,此处就是爹爹的绝命之地。于是脱下衣衫,包了骸骨,攀树上来。他把父亲的遭遇告诉了乡亲,劝大家千万不要再去砍峭壁上的桑树。人们为了记住这件事,便把这段峭壁称作“李四绝”。
关于西天寨,还有一个传说,这已是很近的事情。当年日本人打过来时,与抗日将领李铁头的部队在白云山决战,西天寨是分战场。时值初春,乍暖还寒,满山草木尚未泛青,极目四野一片苍凉。敌人龟缩在弥勒崖的栈道上,用机枪压阵,小炮轰顶,皇协军在前,日本兵在后,蝗虫般蜂拥而上。不料,那山竟奇迹般自动升高,使进攻者永远滞留在半山腰。李铁头的一个副官叫许大刚,光着膀子,拎着手枪,亲自督战。鬼子攻了七天七夜,愣是没有攻下来。这是参加过中央军的来喜老汉亲口讲的。当时,他给许大刚当通信员,因留恋新婚的媳妇,偷偷跑回了家,不然就和许大刚一起跑台湾去了。
二淘上高中时,西天寨的山顶还有石头砌就的矮墙,墙上有斑斑点点的弹洞,据说那是当年许大刚建造的工事。矮墙内是一片开阔地,长满了齐腰深的白草,有人到此挖药材,挖出过三寸长的黄铜弹壳,还挖出过人的头盖骨。二淘当时的家就住在西天寨东侧山脚,周末假日,他常到这里来学习,诵古诗,背单词,听半导体。在寂静无人的早晨,沿着曲折蜿蜒的羊肠小道,用不了一顿饭工夫,可抵山门。山门狭窄,宽不足一米,门头已毁,变成一条细长的通道。沿着通道中的石砌台阶,行十余步,即是山顶。环绕山顶一周,需要十分钟。在凉爽的秋日,绕着那片柔软的草地,呼吸着来自八方的清新空气,可以看到脚下高高低低的坡岗沟壑、村树石滩,时隐时现的道路蜿蜒曲折,或通向田间地头,或通向坡岭丘岗,或通往周边村寨,或通往乡镇县城省城,或者更远更远的地方。他读书累了,便坐在山门的青石板上东望西望,七想八想,想山外的那边,那边的那边,不知不觉,太阳高悬头顶,已是晌午时分。
后来,二淘考上大学,住到了城里。村里人都说他是这方圆几十里读书最多的人。还说,是老中医千柱冥冥之中点化了他,帮他开了窍。村里有点儿墨水的老年人都会记起二淘向自己借书的往事,说二淘如何走路都不忘看书、如何作文在学校被老师当作范文等等。会计陈六儿说,当年,自己的眼睛患了白内障,极力举荐二淘接自己的班,队长直摇头:
“我这个侄子,是吃商品粮的料,在村里待不长!”
在大学,二淘参加了学校的学雷锋小组,学会一套精良的理发手艺。每当放假回家,他都会带着推子,给曾救过自己命的全福叔理发。这项活动一直坚持了五年,直到第六年全福叔患心脏病去世。
转眼四十年过去了,二淘已步入老年。他突然变得多梦起来,一入睡就会进入梦境,梦中的故事竟全是发生在石板头。那山、那树、那水,那村、那人、那事。以上记述的就是他梦中的片段。他不知道,在石板头村民心里,他早已进入了历史,成为记忆与传说的一个部分。人们似乎忘记了他儿时的刁赖顽劣,传诵的都是他如何勤奋读书、刻苦学习的往事。当然也少不了他如何在弥勒崖大难不死、如何受老中医点化的神奇经历。二淘成为石板头村人的美好回忆与骄傲。谁家孩子要是调皮捣蛋不上进,父母会指着西天寨方向大声说:
“想吃香喝辣,就跟二淘学,否则就上红砖大学去报到!”
“红砖大学”是什么?就是到建筑工地搬砖、铲泥、做苦力。
其实二淘长什么样,那些年轻的父母也未必知道,因为二淘很少回乡。有人说,二淘该有七十多了吧,也有人说多年没听到他的信儿,或许早就不在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