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这是一个小型的天体疗养区,幽清静谧,远离从安达卢西亚到地中海东岸呈梯级排列的大型旅游综合体,而居民主要由北欧的退休佬——德国人、荷兰人附带斯堪的纳维亚人,当然免不了还有英国人——组成,奇怪的是反而没有比利时人,而疗养站里的一切——独栋小楼建筑、商业中心的布局、酒吧里的全套家具——似乎都在呼唤他们的到来,其实那确实是比利时人的小天地。大多数居民已经完成了他们在教育部门、广义的公务员部门和经纪公司里的职业生涯。如今,他们在这里以一种平静的方式安度余生,他们早早就开始喝开胃酒,他们一脸敦厚地带着他们下垂的屁股、累赘的乳房或者了无生气的鸡鸡从酒吧溜达到海滩,再从海滩溜达到酒吧。他们不会为一点小事大吵大闹,不会发生任何邻里纠纷,他们很有责任心地在“没问题酒吧”里的塑料椅子上铺一块毛巾(在疗养区区域内,顾客在公用座椅上铺一块毛巾避免自己的隐私部位与其接触属于一种讲公德行为,因为那个部位很有可能是湿的),然后全神贯注得有些夸张地钻研起那份其实没几个菜的短短的菜单来。
另一群顾客,人数没那么多但更加活跃,由西班牙的“巴巴”族组成(我痛苦地意识到,那两个曾请求我为她们的车胎充气的年轻女孩充分地代表了这一族)。简要地回溯一下西班牙的现代史并非无用之举。一九七五年,佛朗哥将军逝世之时,西班牙(更确切地说,是西班牙年轻一代)面对的是两股相互冲突的潮流。第一股潮流直接脱胎于一九六〇年代,崇尚自由恋爱、裸体、解放劳动者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在一九八〇年代终于强势来袭的第二股潮流则反其道而行,更推崇竞争、色情片、犬儒主义和股票期权,总之我长话短说吧,也必须长话短说,否则怎么讲都讲不完。第一种潮流的失败早已注定,代表们逐渐地撤退到一些自然保护区,类似于这个我在里面买了一套房子的简朴的天体疗养区。这种注定的失败最终是不是发生了呢?佛朗哥将军去世很久之后出现的一些现象,譬如“愤怒者运动”(2),会让人想到截然相反的答案。还有最近那个让人心神不宁、垂头丧气的下午,在埃尔阿尔基安的雷普索尔加油站那两个年轻女孩的出现:indignado(愤怒者)的阴性形式是indignada(女愤怒者)吗?那我是在跟两个长相迷人的女愤怒者打交道吗?答案我可能永远也找不到了,之前我没能够让自己的生活走近她们俩的生活,但我原本可以提议她们参观我那个天体疗养区的,她们会走进那片大自然的怀抱,褐色皮肤的那个可能会再度出发,但我跟栗色头发的那个在一起会更幸福,好吧,在我这种年纪,幸福的诺言变得有些虚幻,但那次偶遇之后,不知有多少个夜晚,我都梦见那位栗发女子跑来敲我的门。她回来找我,我结束了在这个世界上的漂泊不定,她回来后一下子就拯救了我的鸡鸡、我的人生和我的灵魂。“呀,快进屋里,请随意,不要拘束,就当是在自己家里。”在其中的一些梦里,她明着跟我说她那位褐皮肤女友还在车里等着,想知道是不是可以上楼来跟我们待在一起;可这个版本的梦越来越罕见,剧情也简化了,末了甚至都没有情节了:我一打开门,我们就立即走进一个明亮的、无法言述的空间。这些不着边际的梦一直持续了差不多两年时间——且听我慢慢道来。
第二天下午,我就得去阿尔梅里亚机场接柚子。她之前从未来过这里,但我可以肯定她会讨厌这个地方。对北欧来的退休佬她只会心存厌恶,而对西班牙的“巴巴”嬉皮士也只会嗤之以鼻,这两个阶层(可以没有太大困难地生活在一起)没有一个能跟她对社会生活和整个世界所持的精英主义观念相提并论,所有那些人显然没有任何品味,我也一样没有任何品味,只不过我有钱,而且钱还不少,因为有些特殊情况吧,等我有时间我可能会详详细细地把那些事讲给你们听的;话都说到这分上了,关于我跟柚子的关系全部要说的实际上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当然必须离开她,这是明摆着的,我们甚至从来就不应该走到一起,只是就像我前面已经说过的那样,我需要很长的时间,非常长的时间才能把自己的生活重新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而我连这么点事情大多数时候都无法做到。
我很轻易就在机场找到了一个停车位,停车场面积特别大,这个地区什么东西都特别大,就是为了迎接潮水般汹涌而来的游客,只不过那样的人潮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跟柚子同房了,而且,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我都不打算重新开始,个中缘由我可能要稍晚一些再跟你们解释,说实话我一点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安排这样的假期,我坐在到达大厅一张塑料椅子上等候时,就已经在想如何让假期提早结束——我原来的计划是两周,但充其量一周就够了,我可以骗她说工作上有要紧的事,工作上的事那臭婊子是不会有任何异议的,因为她全靠我的钱养着,这还是赋予了我一些权力。
从巴黎奥利机场出发的飞机准点抵达,到达大厅里的空调很舒服,厅内空荡荡的,几乎没什么人——很显然,阿尔梅里亚省的旅游业越来越不景气。电子显示屏显示飞机刚刚落地时,我差点就立即起身拔腿直奔停车场——她根本就不知道我的住址,把全城找遍可能都找不到我。但我很快就恢复了理智:单单为工作上的事,我总有一天也必须返回巴黎,而我在农业部的差事几乎跟我的这个日本同居女友一样令我作呕,我确确实实正在经历一段糟糕的时期,有些人还没到这么糟时就已经自寻短见了。
她像往常一样惨不忍睹地化了妆,差不多是浓妆艳抹,猩红色的口红和紫色的眼影使苍白的脸色、她那如同伊夫·西蒙(3)小说里写到的那种“瓷质”皮肤愈发醒目,我记得那个时候她从不把自己暴露在阳光下,苍白的皮肤(好吧,按伊夫·西蒙的说法,瓷质皮肤)被日本女人视为高雅之巅,可是,如果拒绝暴露在阳光下,那你跑到一个西班牙海水浴场干吗呀?这个度假计划显然很荒唐,当天晚上我就会变更预订好了的回程时住的酒店,就算只待一个星期也太长了:为什么不留几天到春天,去京都看绽放的樱花呢?
若是跟栗色头发的那位女孩在一起,所有的一切都有可能迥然不同,她会在海滩上把衣服脱光,没有怨愤也不会嗤之以鼻,就像一个温顺的以色列女孩一样,她不会为肥胖的德国退休老太太鼓出来的赘肉感到不舒服(这是女人的宿命,她非常清楚,这种宿命一直要等到基督在荣光中降临时才会终结),她会把她那丰满圆润的屁股和她那单纯但剃了毛(因为上帝允许打扮)的绚丽的猫猫呈献给阳光(以及那些德国退休老头,这些退休老头一丝一毫细节都不会放过),我会像个哺乳动物一样勃起,但她不会直接在海滩上用嘴巴嗍我,那是一个由家庭组成的天体浴场,她会避免刺激到那些太阳升起时在海滩上做哈达瑜伽的德国退休老太太,但我可以感觉到她想要我,我的性功能仿佛焕发了新生,但她期待我们到水里,离岸边五十米远(海滩的坡度非常缓)的地方,把她湿漉漉的私处交予我那耀武扬威的阳具,过后的晚餐我们会在加鲁查(4)的一家餐厅吃一顿“龙虾炖饭”,浪漫主义和淫秽色情再也不会分离,造物主的仁慈会有力地释放出来,总之,我的思绪就是如此飘忽不定,但是,当我瞥见夹在一群乌泱泱的澳大利亚背包客中走进到达大厅的柚子时,我还是成功地模拟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愉快表情。
我们匆匆地亲了一下脸,总之我用脸颊贴了一下,但这么做可能有点过头,她当即就坐了下来,打开她的化妆包(里面装的东西严格遵照所有航空公司强制的手提行李规定),开始补妆,根本就不去注意行李转盘——显然,扛行李的差事落到了我的头上。
我认得她的行李,因为总是我帮着扛,她的箱包牌子很有名,但我记不得了,可能是“查第格&伏尔泰”或者“帕斯卡&布莱兹”,反正该品牌的理念就是把文艺复兴时期的一张地图印制在箱子的布料上,在那种地图上陆上世界是以一种非常粗略的形式表现出来的,但配上了诸如此类的复古文字:“此地料必有山君”,不过这种品牌的行李箱很时髦,跟中层干部使用的那种俗气的新秀丽截然不同,这种箱子下面没安装小滚轮更突显了它的专一性,那么确确实实就得靠手扛,完完全全像维多利亚时代那些高雅女子使用的旅行箱。
西班牙,就像所有的西欧国家一样,被拖入了生产力增长的死亡进程,所有非技术性岗位——而在过去这一类岗位有助于让生活变得没那么丧气——慢慢地被取消了,最终导致西班牙人口爆发了大规模失业潮。这一类的行李箱,不管牌子是“查第格&伏尔泰”,还是“帕斯卡&布莱兹”,都只在还存在脚夫这种职业的社会才有意义。
表面上看脚夫不存在了,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我把柚子的两件行李(一个旅行箱,一个跟那个旅行箱差不多一样重的旅行包,加在一起应该有四十来公斤)一件接一件从转盘上拿下来时,寻思着:脚夫嘛,我就是。
(1)法国阿基坦-利木森-普瓦图-夏朗特大区所辖的省份。
(2)又称“五月十五日愤怒者运动”,指2011年5月15日开始,在西班牙58个城市蔓延的一系列民众反对高失业率和经济危机的抗议示威活动。
(3)伊夫·西蒙(1944— ),法国作家和歌手,曾因小说《情感漂移》荣获1991年美第奇奖。
(4)西班牙阿尔梅里亚省的一个市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