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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写篇小说最好

文者是秋老虎最厉害的那天上午接到风雅电话的。

太阳裸照,十点钟的样子,长江之滨的城市一派辉煌,照得人浑身流汗,昏昏然直想呕吐。这样的时候谁想做事?但只要活着,还是有些事要做的。文者在去文联的路上,手机响了。文者掏出手机,屏上显示着风雅。文者就有些意外。

文者与风雅很熟。早年文者在县文化馆搞文学辅导的时候,风雅在县委办公室当副主任。论官职风雅比文者大,论文名文者比风雅大。文者写小说,风雅写诗也写散文。由于出身相同,小时候都是地主的儿,二人清醒的时候论文,那是志趣相投,就是不能喝酒,酒一喝多,风雅就不尿文者那一壶。

那一回二人在朋友家喝酒,都喝多了。回家的路上,风雅见不得文者要味,说:“作家算什么?充其量算个文字工作者。现在与世界接轨了,工作者多,洗头妹也是工作者。”文者就来气,说:“办公室副主任算什么?充其量算个附庸加风雅。”

后来文者调到了市文联,风雅如愿当上了县教育局的局长。文者当上市作协常务副主席,常务副主席管事。风雅兼着县作协主席。有活动二人常见面,有说有笑有配合,就是不说当年那件事。二人都有博客,都有网名。一个将文字工作者压缩了,叫文者。一个将附庸风雅压缩了,叫风雅。别人不晓得那里面的意思,只有他两个晓得。

文者看了半天名字,接电话。风雅说:“我是风雅。”文者说:“我晓得你是风雅。”风雅说:“你忙吧?”文者说:“我忙什么?还不是那些事。”风雅说:“你要是不忙,我请你回家乡一趟。”文者问:“现在吗?”风雅说:“我马上派车来。”文者问:“有什么事?”风雅说:“请你回家写篇报告文学。”文者笑了:“都什么年代了,还报告文学?”风雅说:“你来就知道,很感人的。”文者多年不写那玩意了,早年为了刊物,为了活动,写了很多那东西,现在金盆洗手,不写了。世人觉得没意思,自己感到难为情。文者问:“写谁?”风雅说:“你来就知道。”文者说:“你不说明,我不会来的。”风雅说:“写我们县的常委、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文者想了半天,问:“为什么要写他?你对我直说,是不是有什么麻烦,或者对你有什么好处?”风雅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我要你来写他,是他的确是个人物。一个文字工作者不写这样的人,写什么?你马上来好吗?”文者想了半天,这事得想半天的。他不知道背景,俗话说官场十条路,九条人不知。如今的官场水深着哩,稍有不慎就会落入圈套,他不能随便蹚浑水。快到耳顺之年,他要脸更珍惜自己的文名。

文者说:“马上来不行,天太热了。容我想一想,天凉快了,再说行吗?”风雅说:“那也行。天气预报说下星期要下雨,你与我联系,我派车来。”文者说:“还是你与我联系吧。”风雅说:“那就这样说。”

过了几天,果真就下雨,天气凉快了。文者想了几天,觉得这事儿还真的不能简单。一是他知道风雅的为人,他不是随便歌功颂德的人,既然坦然相求,必然有值得写的。二是作为一个文字工作者,要深入生活,去不去,与写不写是两码事。文者就给风雅发一个短信。短信就两个字:若何?发两个字的短信,无伤大雅。他怕风雅一时冲动,时过境迁变了。官场的事,文者略知一二,不去也就算了。没想到风雅马上回电话,说:“车派出来了,办公室主任亲自来接。”文者别无选择,只得从命。

果真就有车来接,风雅派教育局社会力量办学办公室主任来的。一上车,文者与那“社办主任”是熟人,文者在家乡竹瓦镇当文化站长时,“社办主任”在镇中学教书,文者知道“社办主任”文笔很好,是教育局的笔杆子,就打招呼。精明的“社办主任”叫着大作家,谦恭地让文者坐前排。开车就走。文者又说不愿去的理由,说没有办法,是看风雅的面子才出山的。这时候司机和“社办主任”异口同声地说:“新来的公安局长的确不错,值得写。”文者就不作声,知道风雅跟他们告好了曲儿。文者问:“怎么不错?”二人就说新来的公安局长为教育局最近处理的两件事。二人只是简要地说,并不说全部。二人说:“大作家,你去了之后风雅局长会告诉你的。”文,者知道这是官场的规矩,不该说的不说,该说的就说,但不能多说,点到为止。

车顺着巴河大桥朝家乡县开,路好,桥也宽,现在到家乡县城真是快。原来那路就很不好走,到家乡县城转弯抹角,要一个多小时。路上“社办主任”接电话,说:“上车了。半个小时就到了。”文者知道是风雅打的。文者知道风雅特认真,只要认准的事,丝丝入扣,一点不含糊。

车到家乡县城清源酒店,房间开好了,就进去住下。清源酒店是私人开的宾馆,在县城算一般的。茶办好了,茶是好茶。烟办好了,烟是好烟。一会儿风雅来了,进门就说:“我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先给你说说。”于是风雅就将条子拿出来,那条子是烟盒纸儿。风雅捏在手里同文者说:“我先给你汇报一下此人的特色。”看来风雅是有准备的,怕文者抓不住要点,所以先理了一下。文者就拿出本子来记。风雅看着条子说:“我认为写他得从三个方面,一是魄力,二是能力,三是作风。魄力是敢碰硬,敢于承担风险。能力是业务精湛,思维缜密。作风是公道正派,务实细腻。”文者朝本子上记,心中不悦,他为文多年,没遇到还没采访就规定怎么写的事。文者说:“让我采访。”风雅说:“对。你采访后就晓得。”于是风雅就安排采访的事。风雅指着“社办主任”对文者说:“你多住几天,深入采访。这几天由小汪全天候陪同你。”于是风雅就说采访的事,理了几件,主要是公安局整顿内部风气的事,县医院医疗事件闹丧的事,还有县教育局最近处理的两件事。接下来定采访对象,县公安局的谁,县医院的谁,还有县教育局两件事的当事者谁和谁。

文者就觉得不妥。这些事件涉及面太广,不只是教育局,教育局的事教育局出面安排可以,不是教育的事教育局安排就越格了。文者说:“要不要给县宣传部打个招呼,让县宣传部出面安排。”那意思是采访无禁区,宣传有纪律。风雅愣了一会儿,说:“不要紧。”文者说:“还是要注意,不然会影响不好。”风雅坚持说:“不碍。你以一个作家的身份下来采访。我是县作协主席,你是市作协常务副主席。市县两级作协联合搞个活动,采写一个正面典型,名正言顺。”这还是个理由,文者就不好再说什么。

就入正题。文者问风雅:“采写的人叫什么名字?”风雅说:“你还不晓得呀?他姓陈,叫元点。原来是市公安局刑侦队长,现在是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县公安局局长。”文者想起来了,十年前邻县有个“8·30”案件,是他采写的。那时候这个元点就在刑侦科,只不过不是科长,采访的时候他就在场。一个年轻人,意气风发,眼睛里闪着智慧的光。文者与他有过交往。文者说:“见面会认得的。他到C县来了?”风雅说:“就是他。他到C县来了。”文者问:“来了几长时间?”风雅说:“半年了。他来半年C县风气就正住了。”文者问:“是镇住的镇吗?”风雅说:“是风清气正的正。”

文者啊了一声,直觉告诉他此人不简单。

元点是春节后到C县上任的。

春天来了,古城柳暗花明。元点的任职公示期满,没人说好也没人说不好,想说好的懒得说,想说不好的拿不出理由,这在官场有句说语,叫做平安过渡。元点在大市公安局刑侦科搞了多年的科长,到了该升的时候,再不升就“闭死了”。现在的官场只要是人都有文凭,至于能力这事儿就很难说清楚,关键是关系、资历和年龄。这三项指数中,元点关系不占优势,只有资历和年龄还说得过去。两年前C县公安局长出缺,元点自告奋勇到C县去。结果市政法委书记没要元点去,推荐一个他认为更合适的同志去了。政法委书记考虑到,元点是业务干部,原则性太强,侦破案件行,治理社会治安锋芒太露,需要打磨。与元点关系好的同行私下就笑,说:“都什么时代了,还自作多情?”元点想不通,说:“自告奋勇有什么错?”同行笑得更厉害,说:“这个时代,多情可以,千万莫自作多情。”同行就同元点说段子。同行说:“这几天我到街上去巡逻,见一个衣冠楚楚的人在街上转,逢门就进去说,我给你家做儿怎么样?许多天后我看见那个人还在街上转。我问他,找着主儿了吗?那人摇头说还没有。”元点说:“神经病!”同行说:“恭喜你,答对了!”元点骂:“狗屁不通!”同行不笑,说:“狗屁通了。”元点不喜欢这个同行,这个同行说段子可以,侦破案件也是内行,看世事就叫人提不起精神。

元点想,人活着还是要点精神的。

这回元点本不想到C县去,但市政法委书记换了人,新任政法委书记非要元点到C县去,说C县的治理非元点这样的人莫属。元点要走马上任,到办公室去辞行。那个同行望着元点心里就有点酸。元点说:“再给我说个段子。”同行说:“还有什么段予?昨天我打开箱子,发现我老婆把我的段子,全拿出去买了彩票。那婆娘起发财的心,说运气好的话可中两个多亿。”元点问:“是发财的事吗?”那个同行说:“民富才能国安。”元点说:“别人不懂我,你应该懂。”同行说:“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孔夫子对我说了一句话。”元点问:“是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吗?”同行笑了,说:“恭喜你答错了!他对我说的是小人坦荡荡,君子常戚戚。”元点本来又要骂,但没骂,还骂就没有意思。就握手,听同行说祝贺的话。

祝贺的话就不是段子,是任重道远前途光明之类的话。

元点要去的C县是鄂东有名的县。县名怪,叫做C水县。这个字字典上有,专作县名用。除了作县名,它没有其他的用。全国很少人认得这个字。这个字与一条河有关,这条河叫C水。它是大别山南麓向西流淌的五条河中的一条河。自古河水向东流,这是中国特色,约定俗成。这五条河偏向西流。苏东坡贬黄州,游该县清泉寺时,发现了这个特色,以河向喻人生,大发感慨,留下了:“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的诗句。

C县民风彪悍,历史上爱出造反人物,比如说明末的徐寿辉,就在该县的清泉寺建立了“天完”国,虽说短命,但那也是全须全尾的王朝。比方说近代的闻一多,别人在那时候不拍案,他拍了,拍丢了性命也在所不惜。研究历史的人说,这民风与“五水蛮”有关。“五水蛮”史称“巴水蛮”。鄂东是巴人的流放之地,朝廷在C县设县管理“五水蛮”。从汉初到明末,一千年多来,鄂东的巴人造反不断,对于“王法”那是视而不怕。应了那句古话“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元点读过C县县志,对这些深有体会。

改革开放之初,C县民风之悍在全国是出了名的。“车匪路霸”“明抢硬要”见怪不惊。第一次全国“严打”时。C县捉的人最多,枪毙的判刑的,那布告贴出来就是一面墙,都是年轻人。这方水土为改革开放付出了惨重的牺牲。C县最大的“黑社会”雇凶杀人案就是元点侦破的,为首的不过二十岁,不怕死的最后绳之以法难逃一死,嘴上的毛还没长黑呢。元点想起来心里隐隐作痛。C县名声不好,就有人用段子编排C县县长。说C县县长到北京出差,到宾馆登记。女服务员问:“你是哪里来的?”C县县长说:“C县。”女服务员问:“哪个C7”县长说:“三点水,加个希。”女服务员就写了三点在旁边加了个西。登记完了,县长就住进了房间,对女服务员说:“一会儿有人来找,你就喊一声”。一会儿就有人来找县长。女服务员喊:“洒水县长有人找!”正好县长下楼。女服务员说:“喊你呢?”县长问:“是喊我吗?”女服务员问:“你不是洒水县县长吗?”县长拿过登记册子,指着问:“这是C吗?这是洒!”女服务员说:“你不是说三点水加个西字吗?”县长说:“加的不是东西的西,是希望的希。”女服务员说:“哪来的这个字?我不认识。”县长哭笑不得,说:“你不认识,直接喊水县长不就得了。”女服务员笑成了一朵花,说:“你是水县的县长。”‘水”通“匪”,于是“匪县”就出了名。编这个段子的人太损了,叫C县一百多万人民群众和领导干部心里不好受。

C县人最大特色是打架和闹事,打架闹事比过年还喜欢些。C县地处长江之滨,像尼罗河一样,是典型的泛滥的农耕文化。那时候长江的堤没有现在这样牢固,每年梅雨季节,发大水是经常的事。大水一来,江平了,河阔了,一望平洋。这季节C县人们就来劲,就好比女人来了“好事”,有孕育的希望。两眼就热热的,浑身的血脉就胀胀的。有瘾哩。寻衅闹事那就是家常便饭。有时候为点事,有时候一点事不为。C县文化革命的时候巴河镇出了个王仁舟。此人是北京外国语学院西班牙语系的学生,运动之初闹事被学校开除回乡了。回来后他在家乡仿照巴黎公社建立五洲公社,仿照毛主席办湘江评论办五洲星火,带领巴河人民搞农民运动,成立民兵组织巴河一师,“文攻武卫”,抬尸到武汉游行,强占当时湖北日报社所在地“红旗大楼”。C县人都说他是个人物,愿意听他的,提着头玩。这好说,这是为事的,理直气壮。不为事的那就叫荒唐。那时候巴河是水码头,长江上有汉十班和汉九班的客轮上下运客。巴河街上就经常有武汉的年轻人来“取经”。这些年轻人头上蓄的和身上穿的就与巴河的不同,巴河镇上的年轻人看着不顺眼,围上来就打。被打的莫名其妙,就问:“为什么打我?”巴河年轻人说:“不为什么?打着玩呐。”

C县人有时候真叫人哭笑不得。记得C县刚学大城市搞交通治理时,在日益膨胀的新华正街上安护栏,护栏刚安起的时候,就有人放着斑马线不走,去翻护栏。戴红袖章的治安队员把那人从护栏上朝下扯,那人扭过头对治安队员说:“你以为我是农村的?”这叫什么话?什么意思?不是农村的就可以随意翻护栏吗?

元点到C县上任,准备了三套衣裳。当老师的老婆一脸的笑问:“句号,为何要三套?”元点的父亲和母亲就围着儿子看。元点的父亲是读老书的,在公安系统千了一辈子,曾经也是一个县的公安局长,离休后赋闲在家。元点的母亲是本地望族之后,知书识札,大家闺秀。儿子生下地,父亲就指望“葫芦天样大”,母亲通过哭声就觉得她的儿不凡。母亲就叫父亲给儿取个名字。父亲想了半天。一拍大腿说:“有了!”母亲问:“什么有了?”父亲在纸上画了一个圈,说:“就叫圈点吧!”母亲问:“这叫名字吗?”父亲笑了,说:“这也不懂吗?可圈可点呀!”母亲就觉得这名字好,与众不同。元点上学后,同学们就叫他句号。他也觉得有趣,索性在作业本子上写了姓再画一个句号,这就是他。大学毕业后,元点到公安局上班,觉得句号不好,句号中间是空的,于是将句号换成元点。父亲说:“你怎么变了?”元点说:“英语的句号就是元点呀。”母亲说:“那是圆点。不是元点。”元点说:“元点好。元点意思是从最基本的做起。”儿子长大了,有主见了。父亲和母亲没有办法,只有听儿的。元点就元点。

父亲对儿媳说:“你以为是那时候?现在不同特别推荐了。现在的公安局长身兼三职,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然后才是公安局长。所以要三套‘行头’。”“行头”是唱戏的服装。元点的父亲离休了,闲了,就组织老头老太婆在龙王山上唱戏,唱京剧。元点的父亲最爱唱黑头,比方说“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那才叫声情并茂,字正腔圆。

父亲对元点说:“儿呀,串三个角色是难事。你真的要从元点做起。‘基功’如何?”“基功”是范伟在小品“红高粱模特队”里的话,父亲用在这里恰如其分。

元点说:“天降大任于斯人。”母亲说:“路漫漫其修远兮。”父亲说:“出水才见两脚泥。”元点的妻子说:“雄心壮志冲云天。”元点说:“尊敬的和亲爱的,要我唱临行喝妈一碗酒吗?”妻子说:“不表决心算了。外人听见了酸掉了牙。都什么年代了,还来这一套。去吧。‘行头’给你准备好了。记住那场子不是寻常的场子。台下少说话。台上认真唱就对得住良心。”

元点哭笑不得,说:“真的是唱戏呀?”

母亲说:“儿呀,你看你爸,如今他不在台上,就是唱戏的时候真。”

家人的意思元点全知道,想说什么却不好再说。

元点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到C县走马上任的。

中饭就在宾馆里吃,也是一桌人。

如今不管是谁,只要有点头脸,吃饭必有一桌子。文者不敢多喝酒,风雅也没劝。家乡的作者们要敬文者,风雅挡了驾,说:“下午有事哩。”要是平常风雅是不会放过文者的。文者太直了,谦虚一会儿就忍不住。觅不得怂恿,逢敬必喝。喝多了就受不了。

前不久回家乡,也是风雅请客,风雅叫了一个副县长陪。副县长是巴河人,一上桌子就拿出药来,说:“对不起,刚做了手术喝不得。”风雅说:“你就是不做手术,也喝不得。每次喝酒,就像真姑娘样打喷喷。”副县长就与风雅对眼睛,说:“你莫邪!”风雅低着眼睛说:“对不起领导。”风雅就提杯子与文者喝,理由很多,眨眼睛就是一个,不眨眼睛又是一个。副县长接着敬文者,说文者是家乡的大作家,读了许多文者的作品,也看了文者的电视剧,那是五体投地。喝得文者撑不住,醉得厉害,就直喊老婆要回家。夜两点多,风雅和教授开车送文者回家。风雅扶文者上楼。教授不敢送,怕文者的老婆骂他。人说文者的老婆爱文者。教授说:“那哪是爱?是比养猪强些。人问他老婆你为什么那样爱文者?他老婆说,早年我在农村养猪,瓢儿舀光了,一年下来也就几百块钱,文者一个月的工资就有三千多呢!”如今自吹和他吹就有人窃笑,是不是脑子进了水?用智慧贬人和自贬那才是正经事,笑得你肚子抽筋,不痛才怪。

不喝酒好。不喝酒,你好,我好,大家好。

吃完饭,风雅就领着小汪到文者的房间讨论下午采访的安排。风雅就打电话叫县公安局治安科长来。县公安局治安科长是风雅的熟人,前不久元点处理县医院闹丧的事,他从头到尾在场并记录在案。县公安局治安科长马上到了房间,风雅把事给他说了,他很高兴,说:“元点的确不错,实在值得一写。”说了些元点到任后强化民警素质的事,说那是依法依规,雷厉风行,决不心慈手软。说到采访,那位科长说,一是他忙,省里有个调研组来了,要到一个地方调研,得三天时间。二是这个事他最少给局办公室、政治部宣传科打个招呼。那科长不说要风雅打招呼,说他,这是说话的策略。科长问风雅:“这事你跟元点局长说了吗?”风雅说:“还没有说。”科长望着风雅问:“不知道元点局长愿意不愿意?”科长说局长不说书记,那意思他是公安局人,服局长管。科长说:“要是局长同意那就好说,不就是局长一句话的事?”不知道风雅给元点通没通气?风雅不给科长肯切的话,科长就要走,说:“车就停在楼下。”风雅就不好坚持。科长留下了联系电话,说声对不起走了。

小汪问风雅:“局长,那怎么办?”风雅说:“那就先采访县医院吧。”风雅问小汪:“县医院院长你熟吗?”小汪说:“我认识他。”风雅问:“你有他的手机号吗?”小汪说:“有是有。你是不是先给卫生局局长打个招呼?”风雅说:“你给他打。”小汪说:“我算什么?”风雅觉得不好,他与卫生局长是同级的,用什么理由说呢?风雅没想到这事做起来还真有点难。风雅是有办法的人。于是就又想点子。风雅说:“那就采访我们教育局的两件事吧。一件最长的,一件最短的。”文者也觉得这样好。采访多少事好说,多少事也是递加,关键是写出人的精神和风采来。风雅兴奋了,说:“我是教育局局长,由教育局出面从教育的角度写这两件事,我说了算。”文者想也只有这样。这是牵一发动全身的事,稍有不慎,那就画虎不成反类猫,于人无益,于事无补,落人笑柄。

达成共识。风雅要走。风雅说,教育无小事。一天许多的事要他到场处理,每天都是提心吊胆,如履薄冰。要是当别的官,那日子就好过多了,谁叫他愿当这个局长呢?风雅对文者说:“既来之则安之。你多住几天,把采访搞深入些。还是那句话,没有感动你,不勉强,你不要写。这几天一有空我就来陪你。”文者说:“有什么办法?我下水了,只有听你的。”

风雅伸手与文者紧握,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走。

那理念叫文者着实感动。

那就开始采访吧。从最长的那件事进入。

小汪就在旁边,小汪是“社办主任”,最长的是关于社会力量办学的,整个事件从头到尾,他是最清楚的。

采访就在宾馆的房间里进行。宾馆的房间小,是个单人间,放了一张宽床,摆一张桌子和一张椅子,所剩空间就小,窗子外还有一堵墙抵着。如今县城是寸土寸金,都是城中村改造的。C县的人们谁都想利用空间发财,这是对的。小汪打开房间让文者进时就觉得不妥,说要换,文者说不碍。文者回家乡从来不讲究。从小在家乡长大,随方就圆。有一个写诗的朋友说得好,还大的人物回家乡也是孙子。哪怕你是朱元璋。当年朱皇帝衣锦还乡,邻居大爷不是还说那孙子欠他的赌钱吗?再说教育也不是有钱的单位,能省一点就省一点,也是贡献。

文者对小汪说:“开始吧?”

小汪说:“开始。”

文者就坐在桌子前的椅子上,打开笔记本记。小汪在床上也不坐正,就拿枕头垫腰,歪在床上说。小汪说这几天太累了,风雅局长捉他开夜工搞了好几个材料。文者也不计较。一是回家乡不能太认真。二是小汪本来与他熟,熟人更不能太认真。

小汪开口就发感慨,说:“八年啦——!”这动静就大,就像当年江青抓的八个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小常宝对杨子荣诉说她男扮女装那段唱腔的开场白,文者以为小汪有一大段的悲愤。哪晓得小汪突然停了板,过了半天,才说:“过程狗扯羊肠,反反复复,没味极了。”文者说:“还没味你得对我说一遍,我得了解全过程。”小汪说:“这事的过程,八年来我对大领导小领导以及有关人士,说过无数次,叫我从头到尾再说一遍,真是痛苦。”文者很同情小汪,知道说烂了的事,再说就艰难。文者说:“你说怎么办?”小汪说:“怎么办?还得从头说。”

小汪忽然笑了,说:“这件事不光是说的人痛苦,就是听的人也痛苦。”小汪说:“一次风雅局长为这事,给一位县领导汇报,这位县领导见不得长汇C县上任的。报,对风雅局长说,你搞简单些,说主要的。风雅局长说,我也不晓得这件事哪是主要的,我认为细微末节都重要。那位县领导说,都重要就都不重要。风雅局长说,都不重要就说明点点滴滴重要。那位县领导说,那就让你说一天,我就听听重要在哪里?风雅局长就从事件发生开始。那位县领导听了半天听不下去了,说叫你不说过程说关键。风雅局长就说,领导,为了不乏味,我用几个段子将事件和人物贯穿起来听怎么样?那位县领导苦笑了,问,这个事件中也有段子?风雅局长说,有的。风雅局长就对那位县领导说第一个段子。风雅局长说,有一个农村中学的校长当校长的时候,很爱他的孙子,他的孙子只有三岁,很顽皮,成天玩沙捉蚂蚁,浑身就脏得像条浴泥的狗,天黑时那校长对孙子说,叫你妈洗干净,晚上跟我睡。风雅局长忍住不笑。那位县领导喷了茶,哭笑不得地说,这叫什么话?连常识都没弄清楚,人物关系全乱了套。风雅局长说,你晓得这个人是谁吗?县领导问,是谁?风雅局长说,就是这个八年事件的主人公呀。风雅局长说,我再给说第二个段子。那位县领导说,算了我可没有闲工夫听你的段子。有材料吗?风雅局长说,有关材料我上报了十三次。那位县领导说,带着吗?风雅说,随身带着哩。那位县领导说,放在这里吧。于是那位县领导就不要风雅再说段子,叫风雅局长把有关材料放在他的桌子上。”

小汪对文者说:“这个世界上没得扯皮的事,只有扯皮的人。”文者说:“这是你的结论吗?”小汪说:“对。”文者说:“我不要你的结论,作为一个写作者,我要的是过程。”小汪没办法,只得从头说过程。文者朝本子上记,时间、地点、人物,事情经过。文者也觉得事情太复杂了,理不清,就问:“有材料吗?”小汪说:“有哇。”文者说:“你把材料送一份我,我仔细看”小汪马上打电话叫办公室的人,将材料送了过来。

文者把材料拿在手上,翻着看。送来的材料有两份,都是根椐原来的材料新报的,一份是“关于凤栖和中学情况的紧急报告”,一份是“紧急情况报告”。都是C县教育局的红头文件,盖着大红章子。前者很长,小汪说有两万多字。一份很短,只有两百来字。小汪说:“大作家,这材料不能外传。传出去不好。”文者说:“放心,我用过了,全还给你。”

小汪对文者说:“大作家,我有点急事。你先看材料,我过一会儿来陪你吃晚饭。风雅局长说他要来陪你。”文者问:“什么急事?”小汪说:“有几个朋友的孩子考上了大学,我得去随礼。我去把红包送到就来。有什么事,你随时打我的电话。”文者说:“那行吧。”

小汪给文者泡上茶,走时很轻地带上房门。房间里很静,只有空调的声音。有什么办法?既来之则安之。

罗敬业是2001年秋季开始私人办学的。

那时候罗敬业刚从县城一所高中校长的位子上退下来,领导叫他让贤,其实他的年纪并不大,再干几年也是可以的,但领导叫退,他也得退,因为校长不是他想当就可以当的事。

县城里先富起来的人多了,与他玩得好的人就同他打趣,说:“老罗,你存了多少钱?”人说:“当这么多年的校长,讨个小的钱应该有吧?”老罗说:“惭愧,惭愧。”人说:“老罗,你现在没事了,拿出你的看家本领,清早起来在广场上唱京剧,旁边放个盘子,肯定来钱。”老罗心里就怄,问:“唱什么?”人说:“唱唱《杜鹃山》里柯湘‘乱云飞’。”老罗说:“你唱我给钱。”那人也是好嗓子开口就唱,唱完:“老罗,给钱。”老罗掏出十元钱。那人说:“我原来只值这个价,现在不止这个数。”老罗问:“现在值多少?”那人说:“起码一百。”老罗说:“叫你老婆出来卖。”那人说:“我老婆老了,没得你年轻。”老罗心里就怄死了血,心想这东西有钱才几天?那人说:“老罗,莫怄气,今天天气这么好,我同你开个玩笑。”

老罗是有专业的。虽说是工农兵学员,但也是省音乐学院本科毕业的。老罗高中毕业回乡后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里搞,能画布景,会识五线谱,能教唱,各种乐器都拿得下,进了音乐学院,那就是这方面的佼佼者。老罗毕业后,一直在高中教音乐和美术,当了校长也没丢本行。退下来的老罗怄了气后,就在家里拉二胡,拉《二泉映月》,拉《病中吟》。老婆说:“你成天拉什么?”他说:“我拉琴。”老婆说:“你这是拉气。”老罗就不拉琴,对老婆说:“我画画好吗?”老婆说:“画画好。”老罗说:“老婆,我画你。”就掇张椅子叫老婆坐好,坐端正,做他的模特儿,他画油函。画油画是个细致活,他老婆开始还耐烦,坐着不动,坐久了就不耐烦,说:“你能不能画快些?”老罗就不画油画,画速写。画了许多张,张张都是老婆子,脸上的皱纹特有力度,他函得津津有味,他老婆觉得没意思。就不配合了。老婆有她的事,儿女大了,第三代也上了学,她的事是清早起来到广场上,在“妹妹坐船头,哥哥岸上走”的歌声中,跳扇子舞。老罗就特失落,说:“老婆,你不陪我,那我怎么活?”老婆说:“你就匦钱玩吧。”当年家里孩子多穷的时候,老罗没钱,画过钱。那钱画得可以乱真,叫老婆爱不释手。但那钱顶不得真用。

老罗是个聪明人,想自己有本领在身,改革开放了,政府不是鼓励社会力量办学吗?怎么能守着咸鱼吃淡饭呢?于是就在河对面的县党校租几间空教室办艺术培训班,招艺术特长生,进行考前培训。还真的对路了,艺术特长生们冲他的名气,报名的不少。那斑就办得红红火火,两年下来,很赚了一些钱。就在这时候有人上门劝他做大,来人也是老师,只是专业不同,是教体育的。来人说凤栖山下的县棉花站破产了,有土地,可以通过拍卖,将土地拍来办学。于是两方就合伙,因为破产后的县棉花站的土地拍卖有规定要在职工内部进行,他们就与站长商议,他们出资,站长出面,集资将土地拍下来了。于是两方就贷款和借钱做教学楼,做了气派的一排五层的教学楼,还做一幢五层气派的学生宿舍,可容纳二千多学生。用的钱就有三千多万。学校建起来了,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作风栖和。凤栖山下风栖和,招徕凤凰遗山坡。校门口公路旁边竖的就是这个广告。

风栖和是所完中,有初中和高中,面向全县招生。学校气派,师资力量也壮大,生源很好,办了两年,那是如日中天。县教育局、县政府、县委有关部门和有关领导也大力支持,办学的许可证也在向市、省有关部门申请办理之中,只要两年试办成功,批是水到渠成的事。

正像小汪说的那样,世上只有扯皮的人,没有扯皮的事。就在这时候扯皮开始了。由于建校的资金股份的问题,学校设备投资分摊的问题,还有学生学费收支的问题,总之就是钱的问题。双方订过很多次协议,协议修改了好几次,都是空纸一张。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上了很多次法庭,经过很多次调解,最终执行不了。

在这种情形之下,谁还敢批?当初不是问题现在都是问题了。比如说棉花站破产土地拍卖有问题了,文件上规定是站内职工内部进行的,你们没有资格哩。你们说创办之初县里有关领导和县教育局有关部门不是批准了吗?那批的是试办呀!要试办两年具备了办学条件后再正式批准,谁叫你们扯不清的皮呢?要不是扯皮那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扯皮扯到学校办不下去,教育部门只得出面救火,把招的生分散到县内各学校。这事八年来,经历了教育局五任领导,都没有办法解决。学校空了,荒了。老罗最惨,他的投入最大,当初他借的货款最多,向亲戚和朋友借了不少的钱,还许了利息的。现在都落在他的头上,银行逼货款,债主逼还钱。债主说,不要利息算了,就还本钱吧。搞得他生不如死。连拉《病中吟》的心都没有。凤栖和呀,凤栖和,你要老罗的命!不光他,他的全家日子都过不下去了。搞得还不到六十岁的老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八年来一点尊严都没有。他还是人吗?

送完红包回来的小汪,问文者:“过程搞清楚了吗?”文者说:“你这材料写得不错,虽说长,但条理清楚,措词很准,用了功夫的,堪称经典。”小汪说:“这不算什么?才两万多字,我体验了八年,修改了八年。<红楼梦>八十多万字,也不过增删十载。”文者说:“那是小说。”小汪说:“这是小说素材。说实在话,老罗真可怜,比我还可怜。”

文者说:“我想采访一下老罗。”小汪说:“那沾也沾不得。老罗现在神经不正常,见不得写文章的人,他认为写得再清楚也没用。不要再往他心尖上撒盐。”文者说:“那怎么办?”小汪说:“我有录像资料。他多次在县教育局办公室绝食自杀,包括带着八十岁的老娘长住,风雅局长怕出问题,叫我都拍下了,留作资料。你看录像就知道那状态。”

小汪就打开房间的电脑,把移动硬盘接上了,让文者看。

风雅是八月十五那天向县领导告急的。

告急是用县教育局的红头文件进行的。用的是一张纸,题目是“紧急情况报告”,连关于什么的也没有。风雅被罗敬业缠住了,不能离开,叫办公室的人分别送到县四大家主要领导的手上。

要说罗敬业在C水县城也是有尊严的人。在县城一所高中任校长多年,他的同事多,教的学生也多,可算桃李满天下,平时走在大街上,人主动叫他的多,他主动叫人的少。叫他的不乏县城四大家的官员,成功和不成功的大有人在。逢人叫他,罗敬业一律如坐春风,莞尔一笑,并不很下情。为什么呢?为的是为师布道者的尊严。

可怜的罗敬业这回没有办法豁出去了,六月二十九日,罗敬业来到县教育局风雅的办公室开始绝食。在鄂东这样做有句俗语叫做“放赖”。“放赖”就是把脸不要了。“脸”是什么呢?那就是人格和尊严。

罗敬业是真想死的。一连七天他粒米未进。风雅怕出问题,派专人守着他,每天二十四小时为他服务,将好吃的饭菜,掇到手上,他也不吃。风雅给他备了纯净水,他也不喝,饿得他咽长气短。县教育局领导班子和县领导多次来做工作,罗敬业虚脱了,恍惚了,就是不肯离开。后来领导动员罗敬业的亲友来做工作。老婆来了,说:“老罗,你不能死。”罗敬业闭着眼睛,望都不望。上大学的女儿来,说:“爸,你不能死。”罗敬业闭着眼睛,摇头有气无力地说:“我的脸都丢尽了,活着有什么意悉?”罗敬业的八十多岁的老娘老泪纵横,说:“儿呀,我还没有死,你不能死。”罗敬业这才满眼的泪,睁开了眼睛。这才同意上救护车,让医生给他输液。

过了一个月,罗敬业缓过气来了。债主上门讨债,罗敬业没有办法,又到县教育局局长办公室来了。这回他不绝食,是长住。声明:问题不解决他就不离开。十八天风雅的办公室每天二十四小时空调长开,罗敬业睡在办公桌上,吃在办公室里,教育局的领导每天二十四小时排班轮流料理他。搞得风雅不能到办公室,也不能到教育局上班。风雅只要到教育局,罗敬业听到他的声音,就来找他。风雅只有躲,像搞地下工作,躲在外面遥控指挥,搞得风雅同样一点局长的自尊和面子也没有。

风雅忍无可忍,就到办公室同罗敬业理论。风雅自信他有说服能力。风雅说:“老罗,你不能老在我的办公室,这样闹不能解决问题。”罗敬业说:“风雅,你不能老不在办公室,你这样不作为对你不利。”风雅说:“你的问题很复杂,是前几任领导遗留下来的。是县教育局的事但县教育局只能协调解决。搞得我不能上班。你不能不讲道理。”罗敬业自恃是教育局的老人,教育局的人他都熟,冷笑了,说:“风雅,我跟你说教育局我想来就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想死想活是我的事。人之将死,要脸何用?我不要脸了。当初不是教育局同意办校的吗?后来又不办证,办了证有这事吗?你给我一千万我不找你。你不当局长我就不找你。”

不讲道理还好,一讲道理,罗敬业情绪激动,砸毁了办公室的用品,踢坏了办公室的门,把他八十多岁-的老娘接来了,将门反锁,声言要与风雅拼命,要杀人。风雅只得向派出所报案,派出所所长带人来了,多次叫门,老罗就是不打开。怕出问题,又找来老罗的亲朋好友,反复苦劝,老罗才把门打开。老罗说:“这一次如果不解决问题,坚决不离开。”人间:“老罗,你把你老娘接来干什么?这大年纪,你不顾脸她要脸,你让她安生。”老罗不说话。他八十多岁的老娘蓬头垢面地说:“我这老脸不值钱了。儿是我生的我陪我儿一起死。”

风雅是紧急情况报告送出去后,同县委书记打电话的。风雅颤着声音说:“邹书记您好!我是风雅。罗敬业没死,我要死了。我向您报告,我辞职,这个教育局长我没法当了。”邹书记说:“风雅,你怎么这样说话?”风雅说:“邹书记,我焦头烂额,老罗不要自尊,我像做贼,一点尊严都没有。”邹书记一听觉得事态严重,马上召开常委会,研究对策,决定成立包案组。邹书记说:“大家听清楚,是包案组,不是专案组。包案组是要包案子完全解决的。我一要看过程,二要看结果。”

邹书记说:“一个案件八年没有解决,说明我们的执政能力有问题。党和政府的尊严何在?你们说组长谁来当?”元点这时候说话了。元点说:“邹书记,我是县常委、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理所当然这个组长由我来当。这个案子没有解决好,我就地辞职。”

邹书记说:“元点同志,包案组各方面的组成人员由你定,摘个会议纪要,由县委下个文件。不要小看这个案件,它关系到我们党我们政府和人民的尊严。连尊严都没有了,还谈什么和谐社会?”

邹书记人高马大,说话那是高屋建瓦。本来是高屋建瓴,C县人爱打邪,有一个前任领导作报告时,长字认一截短字认一边,将“瓴”念错了,于是C县官场就有了这个笑柄。有什么办法?如今C县人就爱听领导的笑话。

包案组成立了。元点任组长,县委办、县政府、县公安局、县国土局、县信访办、县教育局,以及县司法局、县法院若干人员组成。

元点是那天下午四点钟,带着县公安局刑侦科和城南派出所的三名民警,到县教育局办公大楼风雅办公室的。县教育局办公大楼有七层,修得很气派,院子的门前竖了一尊大理石的毛主席挥手的像。这尊像据说是新楼做起来后,先后两任局长“进去了”,然后作为风景竖起来树正气的。风雅到任后觉得不妥,但习惯使然,不好动,只好作罢。如今C县人对正的不感兴趣,对地下的一套兴趣盎然。

元点带人上楼。元点着民警正装。那些民警也是着正装。不然还叫什么执行公务?天很热,元点与民警们一律的流汗。风雅的办公室在五楼正中。办公室朝西晒,尽管有空调,因为门窗关着,还拉了窗帘,那味儿也不好受。元点着正步,来到办公室门前,办公室的门关着。罗敬业正在关着的办公室里,为他的老娘服务。他的老娘八十多岁了,一连十八天在办公室里,吃不习惯,睡也不习惯,折磨得痛不欲生。罗敬业是孝子,就夜以继日地为老娘服务。一会儿把老娘扶到沙发上睡,一会儿又把老娘扶起来,扶到办公桌前局长的转椅上坐。一会儿帮老娘捶腿,一会儿帮老娘捶腰,一会儿扶老娘上厕所,不断鼓励老娘,说:“老娘哩,你要挺住!”老娘说:“儿哇,我挺得住。你挺不挺得住?”娘心痛她的儿,她的儿也是快六十岁做了祖父的人。罗敬业说:“娘啊,怪儿起了发财的心。儿没想到落到这个田地,让您受苦。”娘儿俩就是在这样互相抒情之中度过。

元点敲门。罗敬业刚把老娘扶到局长的转椅上坐。罗敬业问:“哪个?”元点说:“是我。”罗敬业问:“你是什么人?”民警连忙说:“是陈书记。”罗敬业问:“哪个陈书记?”民警说:“政法委的。”罗敬业问:“什么事?”元点说:“来看老人家。”罗敬业就把门打开了。

元点进门就把带来的水果放在桌子上。罗敬业的老娘说:“谢谢!”元点说:“老人家,您辛苦了。”老娘说:“领导辛苦。”元点说:“老人家,您当得住你儿的家吗?”老娘说:“小时候他听我的,现在我老了,听儿的。”元点说:“老人家,您到隔壁休息一下,我有点事想同你儿谈一下好吗?”罗敬业说:“不行。我娘当家。”老娘一点不糊涂,说:“儿哇,你不是说要领导出面吗?书记来了,我想听听书记的。”元点说:“老人家您这大年纪了,是老罗的娘,也是我的娘。您就把我看作老罗的兄弟。”老娘很感动,说:“书记就不同,通情达理会说话。”罗敬业说:“你少来这一套。”元点说:“老罗,我跟你说,老人家是我的娘,也不是我的娘。”罗敬业说:“不是你的娘,你不心痛。”元点说:“是人就会有母亲。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是孟子说的吧?你教书育人一生了,这个道理,我想你应该懂。你怎么把你的老娘带来受这个罪?你不要自尊,你老娘的脸往哪里放?”元点一说,罗敬业的老娘老泪纵横,说:“领导哇,我的儿是没办法呀。”元点心里一酸,说:“谁说没办法?天下只有不讲理的人,没有不讲理的事。我不是来了吗?我来了就有办法。”罗敬业的老娘擦着老泪说:“儿哇,你听书记的。”元点说:“老人家,既然出面,我就是来讲理的,讲理有讲理的程序。我要委屈一下你的儿。您暂时回避一下好吗?”罗敬业的老娘说:“你不是带人捉我儿的吧?”元点说:“老人家,我以儿子的名义向您保证,我来是解决问题的,不是来捉您的儿。您要他听我的话。”罗敬业的老娘对罗敬业说:“儿呀,快把我扶到隔壁去。儿呀,你要听书记的话。”罗敬业没有办法,只好把老娘扶到隔壁的休息室。

罗敬业回来了,元点就把窗帘拉开,太阳明亮的光就洒满了办公室。元点站着,几个民警站在旁边,请罗敬业坐在沙发上,一个民警坐在桌子前拿出了作笔录的专用纸。

元点说:“开始吧。”执笔的民警问:“姓名。”罗敬业问:“审讯我吗?”元点说:“不是审讯,是询问调查。作为公民,法律规定你有义务配合公安机关的调查询问。请你如实回答。”民警问:“姓名。”罗敬业冷笑了:“你不知道吗?”元点说:“这是法律程序,任何人不得违反。”罗敬业说:“罗敬业。”下面是年龄、职业、事由等。罗敬业没有办法,只得回答。笔录完了,民警请罗敬业看一遍,问:“有误吗?”罗敬业说:“没有。”民警就拿印泥出来,叫罗敬业在尾页写:“以上我看了,情况属实”,签名,在名字和改动的地方按手印。

元点对罗敬业说:“罗敬业同志,你为什么带母亲在教育局局长办公室长住?”罗敬业说:“这你不是知道吗?”元点问:“罗敬业,你有什么诉求?”罗敬业说:“我告教育局不作为。我要求教育局赔偿我一千万。赔我一千万,我带娘,马上就走。”元点说:“要一千万?”罗敬业说:“是的。我蚀了一千万。”元点说:“一千万不多,只要你的诉求符合法律条款,会通过法律途径解决的。”罗敬业问:“真的?”元点说:“你不相信吗?”罗敬业冷笑了,问:“相信你吗?”元点说:“相信法律。”罗敬业问:“你就是法律?”元点说:“我是执法的。”罗敬业痛苦地摇头,说:“我不相信。”元点说:“我用党性向你保证。”罗敬业说:“党性值几个钱?我也是党员。”元点说:“我以尊严向你保证。”罗敬业说:“尊严值几个钱。我也有尊严。”元点说:“我以人格向你保证。”罗敬业说:“人格值多少钱?我没人格吗?”元点说:“这么说我有的你都有!但是我要告诉你,作为公民活在现在这个时代里,最珍惜的莫过于人格与尊严,这是公民与生俱来宝贵的东西,但这些正在你身上渐渐丧失。”罗敬业说:“请问为什么?”元点说:“因为你不珍惜。”罗敬业说:“我不明白。”元点说:“因为你的方法不对。”罗敬业说:“你不用教育我。你就对了吗?”元点说:“我时时告诫、校正自己,在宪法和法律的范围里,如何行使和维护一个公民合法权利,所以我认为我的人格与自尊比你的值钱。如果我的人格与尊严不值钱,我就不会到C县来当这个官。”罗敬业带着哭腔说:“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做吗?请你记住,我曾经也是好为人师的人。”

元点说:“罗敬业同志,我不该这样说你,但今天我不能不这样说你。但是你要记住,现在是法制社会,无论什么人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你是教育局的老同志,教育局两任局长不是‘进去了’吗?今天我是以公安局长的身份同你谈话。我是着正装来的。我告诉你,你的行为已经构成妨碍公务罪。我正式向你提出你必须在下午六点之前,带着你的老母亲离开教育局局长办公室。如果准时不离开,我就以妨碍公务罪拘留你,你面临的,将是十五天的刑事拘留。”

罗敬业流泪了,说:“我就这样离开吗?我的一千万向谁要?”元点说:“至于一千万,明天早晨八点,我以县政法委书记的身份,准时在县信访办接待你的来访,与我同时接待你的,还有包案组的成员。你可能不知道你的事县委常委已经开会研究了,成立了以我为组长的包案组。你听清楚,不是专案组,是包案组。组长是我主动请缨的。县委书记说包案组是包调查包解决的。明天早晨八点我准时在县信访办接待你。我没准时到是我的责任,你没准时到是你的责任。请你把八年来所有的材料都带上,我用一上午的时间听你的诉求。一上午的时间如果不够,我会用一天的。我听你说清楚。”

罗敬业感动了,说:“陈书记,我听你的。”

罗敬业的老娘在隔壁一直在听。这时候老娘颤巍巍,从隔壁出来拉着罗敬业的手,说:“儿呀,你跟陈书记磕个头。”

元点眼泪涌出来了,说:“老人家,我说过你是罗敬业的娘,也是我的娘,作为儿子,这是我作为公务员职责内该做的事。记住,作为公民不能随便给人磕头。随便给人磕头,矮了自己,高了别人。那是电视剧里糊弄人的事。”罗敬业说:“还没到磕头的时候。”

罗敬业下午六点之前,带着老娘,离开了教育局风雅办公室。风雅派他的小车送,教育局的人还放了一挂鞭。过后风雅叫人将办公室打扫干净了。

空气真新鲜。风雅坐在办公室的转椅上,长舒了一口气。

左手凤栖山山色如黛,右手长江映在阳光下。窗明几净,阳光很好。精气神又回到风雅身上了,摊开笔记本,拿起笔,觉得很多的工作要加劲做。

第二天早晨罗敬业起床,就到县委办公大楼对面的一家拉面馆过早。罗敬业拿出十元钱,点了一碗牛肉面。牛肉面是七元钱一碗。店主要找钱。罗敬业对店主说:“不找了。”店主说:“只要七元。”罗敬业说:“我给十元不行吗?”店主说:“明码实价。你不能坏规矩。”罗敬业笑着说:“你看着办。”店主问:“你看怎么办?”罗敬业说:“面可以尽量少,肉可以尽量多。”店主问:“几多为少,几多为多?”罗敬业说:“随你,我也不晓得。”店主问:“你吃不吃?”罗敬业说:“怎么不吃?我特味来吃的。”店主说:“我不能特味你。要吃就是七元钱一碗。”店主给罗敬业找了三元钱,拉了一碗面端到罗敬业面前。罗敬业苦笑了,说:“你这个人一点不灵活。”店主说:“你灵活,就慢慢吃。吃多长时间,都可以。”罗敬业说:“我想吃一天。”店主说:“没事。位子不收钱。”

罗敬业就笑,坐在那里慢慢吃,边吃边用眼睛瞄着街面那边。街面那边就是原来的信访办。现在改了名,叫做公民来信来访办公室。这个名称是C县独创的。全国统一叫群众来信来访办公室,元点到任后就改成了这个。元点说:“如今是法制社会,信访办公室是维护公民合法权益设立的。”有人说:“群众不就是公民吗?”元点说:“二者不能混为一谈。公民是法律的意义,群众是社会的意义。”他是专家,又是领导,说话算数,那就改吧。

公民办设在一楼,与县委大楼同一个院子,但当街另开一门。这个地方罗敬业没少来,比他老婆走娘家还勤,回回来总是理性十足地来,心有不甘地走。来得多了,办公室所有的人都认得他。但每一回接待的人都好像不认识他。他一进门,当值的人就问:“同志,你有什么事?”他说:“当然有事,没事来做什么?”当值的人就拿出一张表叫他填。填得多了,他不耐烦了,就把那表复印了带上,交上去,说:“我都填好了。”当值的人说:“同志,不能交复印件。要当面填。”罗敬业没好气地说:“还不是原事。”当值的人说:“你说说吧?”罗敬业说:“我有材料。”罗敬业就把材料交上去。当值的人说:“又是复印件?”罗敬业说:“复印件不是原件复印的吗?”当值的人说:“最好是原件。”罗敬业说:“原件我要留底。”当值的人说:“存档要原件。”罗敬业说:“我早就存了档。”当值的人就把记录本子打开,说:“你陈述吧。我作记录。”就让他说,就作记录。他就陈述,开始还慷慨激昂。陈述的次数多了,连他也觉得没有意思。当值的人就朝杯子里加水他喝。问:“你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他说:“没有了。”当值的人就说:“没有什么补充的,你就签字。”他拿笔签字。当值的人说:“我会将你的材料按程序交上去。有结果会通知你的。”不是没有结果。结果是有的。每次都有回复,事情太复杂了,隔的时间太久了,牵扯面太广了,不是这行不通,就是那需要调查取证。搞得罗敬业一点自信都没有,更不要说自尊了。演戏吧。不就是演戏吗?你演我也演。反正活着没有什么意思了。我罗敬业这回要看看你怎么演?所以罗敬业八点之前就坐在拉面馆里慢慢地吃面。

拉面馆壁上挂着好几面钟,那几面钟下面标着字,有北京、纽约、还东京等等的。罗敬业心里就冷笑。你说你一个拉面馆挂那么多钟干什么?还分时区呢?有外国佬来吗?罗敬业一想,他娘的,还真的不能含糊。如今世界成地球村了。小小的C县因为有宋代的儒学,还有闻一多纪念馆,成旅游景点了,拉面馆经常有外国人来吃面,那拉面的小子,见了他们进来,扬双手的面粉,喊:“哈啰!”

罗敬业看北京时间八点到了,对面公民办公室的门准时开了,元点带着包案组的人,一龙带九蛟地来了。罗敬业看见那个元点抬起手腕就看表。这个人真奇怪,别人都不戴表了,他却戴着,说那表是父亲传给他的。罗敬业就听见元点喊:“罗敬业来了没有?”包案的人就用眼睛四处看。元点看着手表,说:“再等五分钟,他要是没到,我就不等。”本来碗里还有几根面,还有汤。罗敬业想把面吃完,汤喝完,这小子的面本也好,汤也好,但是罗敬业不能吃了,也不能喝了,放下碗,走出面馆的门,扬手就喊:“我到了。”就朝街对面冲。元点对他说:“你还是规矩人,守时的。”罗敬业说:“我早来了呢。”

于是就进公民办。按规矩坐定。包案组一边。与罗敬业合伙的两兄弟也到了,三人坐一边。就听诉求,就听包案组对于案件过程的陈述,就看有关材料。用了三个小时,案件的来龙去脉和八年来扯皮拉筋的事情,基本清楚了。元点说:“罗敬业同志,关于你的案件我早就听说了,昨天晚上我把材料全部看了,作了认真分析。今天我以政法委书记的身份同你谈话,你的诉求牵一发动全身,不是教育局可以解决的。所以从今天起,你不要再找教育局了。”罗敬业问:“那我找谁?”元点说:“从现在起你找我,我对你的诉求负责。”罗敬业说:“我要一千万。”元点说:“我还是那句话,一千万不多。只要你的诉求在法律上站得住脚,我想会实现的。”罗敬业说:“陈书记,我不再找教育局了。我找你。”元点说:“我不是对社会公布了我的手机号码吗?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开通。你有什么事,随时找我。”罗敬业热泪盈眶了,说:“陈书记,你真是好书记!我保证再不找教育局了。我就找你。我给你磕个头。”元点说:“你要是给我磕头,我就不理你。我不是说过作为公民不能随便给人磕头。我不是为你,我作为政法委书记,为的是一个公民的合法权益,实现一个公民的价值和尊严。”罗敬业就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风雅也感动了。风雅没有想到如此扯皮的人,如此扯皮的事竟然就这样解脱了。风雅就是在那时候激动之中,出来给文者打手机,约文者来的。

那时候在元点面前罗敬业毕恭毕敬。罗敬业说:“陈书记呀,我的一千万真的能实现吗?”元点说:“老罗呀,我现在以县委常委的身份,跟你表个态。你的案件拖了八年,盘根错节,需要一个懂法的人寻找有关法律法规的途径帮你解决。”罗敬业说:“陈书记有关法律法规,太复杂,我不懂呀!”元点说:“你可以请一个律师。”罗敬业说:“我请了。那些人要钱呀,一千万的代理费我出不起。”元点说:“那就请一个不要钱的。”罗敬业说:“现在哪里去找不要钱的?”元点说:“我不要钱呀。你就请我。”罗敬业说:“你是我的再生父母。”元点说:“你又糊涂了。你是公民,我作为C县县委常委,需要的是恢复你的价值和尊严,挺直腰杆与我对话。你听我的吗?”罗敬业说:“我听你的!相信你的权力。”元点说:“你又错了。你要相信我是一个合格的公民。我知道用法律和法规维护每个公民的合法权益,让每个公民有尊严地活着。老哥,我现在是你的代言人。”

罗敬业感动得一塌糊涂。

那天“社办主任”小汪领着文者到山河采访那件最短的事,车子路过河边风栖山脚停办的凤栖和学校,文者叫司机将车开到学校去看了。学校的教学楼和学生宿舍还是新的,荒在野草中。山上松涛阵阵,校园内风吹草低。那地方要建个小区,真是风景优美的好去处。

文者问“社办主任”小汪:“你说陈书记会怎样解决这个问题?”小汪说:“时过境迁,一切看来都不合法,但这教学楼和学生宿舍是罗敬业的。”文者说:“回到原点吗?”小汪笑了,说:“对。”文者说:“怎样回?”小汪说:“两个字。”文者问:“哪两个字?”小汪说:“置换。”文者说:“就这么简单?”小汪说:“就这么简单。”文者笑了,说“这么说这个书记你也能当?”小汪说:“我不是代育人。肉食者谋之。”文者说:“你是个明白人。”小汪说:“如今谁不明白?关键是肉食者,一要敢作为,二要敢担当。”

文者心中有底,知道那个叫作罗敬业的公民有救了。当然他知道这同样需要时间。阳光里文者依稀看见那个公民罗敬业,实现了他的价值和尊严,体面地走在大街上。阳光灿烂,文者看到实现价值和尊严后,要给元点磕头,被元点制止了。元点说:“记住:一个公民不能随便给人磕头,矮了自己,高人别人。”秋日的阳光真好,上照天,下照地,中间照着人。

小汪带着文者到山河中学去采访那个最短的案件。

山河中学在C县北大别山山区。山河原来是C县的一个乡,前些年合并大乡镇时并到了山口镇。行政机构不存在,小镇还在,中学还在。山河中学是所寄宿中学,没有高中,有小学六年级和初中三个年级,用现在九年义务教育统一的说法,就是六年级七年级八年级和九年级一共十二个班,一千二百多个学生,六十多个教职员工。学校建在小河边的山肚子里的坪坝之上,树绿花红,小溪潺潺,校舍井然。学校比小镇还大,是山里学生的乐园。

学校实行全封闭。四周围墙高,校门是铁栅门,有门卫值班实行全天候出入登记。由于出发之前就打了电话,山口教育总支早派人到县城同车前往。文者一行到校门时,校长领着人在那里迎接。由于学校出了事,原来的校长隐退了,一个中学的副校长到那里任校长。出事学生熊寨村的副书记也来了,配合采访。本来是村书记要来的,由于村书记得了病,所以就叫副书记来。书记据说得的是癌症,这叫文者动容。

校长听说是采访,就很紧张。坐定后小汪和文者再三解释,校长和陪同的人才松了一口气。于是文者就开始采访。其实出事的经过文者在县城就知道了。文者采访了教育局一个副局长,那个副局长是整个案件处理的参与者,从头到尾他都清楚。文者来是增强现场感。再采访无非是再听一遍,补充细节。

如今乡村教育遇到了新问题。一是学生的问题,由于计划生育,小学学生越来越少,原来一个村一所小学办不下去,由几个村联办一所,学生上学就远就散,再就是父母都出外打工去了,大年初八出门,过年的时候才回,留下的孩子在家交给爷爷奶奶,在校交给老师,所以就办寄宿学校。寄宿学校一个星期放假一次,所以爷爷奶奶的责任大,学校的责任更大。白天教书,晚上陪睡。白天两只眼睛盯着,晚上睡觉还得睁一只眼睛都不敢全闭。学生出事不是钱的问题,校长说现在学生都有手机,家长舍得花钱,学生的手机比老师的都好,可以照像,还可以玩游戏,甚至还可以上网。学生花钱家长们也在所不惜,以为钱可以补偿亲情,一个学生有几个存折,还有卡呢。二是师资的问题,校长说如今乡村教育的现状,爷爷奶奶教小学,叔叔阿姨教初中,哥哥姐姐教高中。九年义务教育从教育心理学的角度来说都是隔代教育。年轻高学历的教师根本在乡村学校落不了根,这有所谓“财编”的问题。小汪给文者算了一笔账,小汪在教育系统快三十年了,近十七年C县教育局纳入“财编”进的教师,只从“民办教师”中转了二百多人。全县代课教师竟有三百八十四人。现在下到乡村中学的是资教生,连续三年补充教师队伍的新鲜血液。这些人采取合同制,为期三年,期满后没有办法留下来。

小汪说:“城里家长陪读,乡村家长放读。所以乡村留守学生心理畸形是乡村教育的心病。”小汪的话说得文者心里沉甸甸的。文者曾经在大队小学教过书,讲台下那些花儿一样的脸,朝他开放,经常梦着。

那个所谓最短的事件,是个误伤致死的事件,就发生在大别山里的山河中学。行凶者和死者都是初二学生,同年生的,都是十三岁,都是未满十四岁的儿,二人同班。死者是熊寨村的,自然姓熊,父母在太原打工。他的叔爷就是熊寨村的书记,父母出外打工时就把儿交给叔爷托管。所以村书记没来,叫副书记代他。出事后书记就查出了癌。他还能来吗?姓熊的这个儿得来不易,他娘先生了一个姐,又怀孕了,响应号召上手术台剖腹结扎,没想到在结扎的手术台上,扎是结了,但肚子里的孩子熄了。后来计生干部得知情况,对他娘说你还可以生一胎呢。于是他娘费九牛二虎之力解扎,怀孕生下他,那是喜出望外。行凶者姓程,是方庙村的。程家也是独儿,小时多病,就瘦。程家父母在沈阳打工,想挣钱让他的儿上大学。他家的儿虽然瘦,生来内向,但成绩好,每次考试了就得奖状,拿回家贴在堂屋的墙上呢。这样的儿让程家充满希望,人生一世为什么?为的就是儿呀!

出事原因,非常简单。是为了洗碗。寄宿学校吃饭是公共食堂,有很好的设施,明亮宽敞,文者去看了,就跟城里大学的食堂一样,蓝色的椅子,白色的桌子,都是不锈钢的呢。那卖饭菜的窗口一排排,井然有序。学生吃完饭,就到门口自来水池子前洗碗,那池子长,安着一排自来水龙头,一拧那水就哗哗响,就同唱歌一样。

那天程姓的儿吃完饭就到池前洗碗。人多,挤,程姓的儿挤进去,见一只水龙头下放着一只碗,就把那只碗放到一边,洗他的碗。哪晓得那只碗是熊姓儿的。熊姓的儿把碗放到水龙头下,让水冲,到外边等着玩。哪晓得程姓儿的举动引起了熊姓儿的不满。熊姓儿体质比程姓儿强,力气比程姓儿大。再就是程姓儿比熊姓儿的成绩好,还有熊姓儿的家就在小镇边上,离学校近,而程姓儿的家在山里头比熊姓儿住得远,熊姓的儿就对程姓的儿说:“你搞邪了,敢动我的碗?跟我归原!”程姓的儿说:“你狠什么?不就是一只碗吗?我跟你归原就是。”熊姓的儿说:“马上。”程姓的儿说:“等我洗完。”两人就纠在一起。熊姓的儿把程姓的儿按在地上,被同学劝开。程姓的儿说:“你有什么了不起?”熊姓的儿说:“你还不服?”程姓的儿说:“我不服。”熊姓的儿说:“你不服,星期五放假在学校再试。”

星期五学校放假。熊姓的儿离校先走了,在校门外小镇的拐角处等程姓的儿。程姓的儿就向同学借了一把水果刀带在身上,那把水果刀只有四公分长,比削铅笔的刀长一点。在校门外小镇的拐角处,熊姓的儿等到了程姓的儿。二人就交手,熊姓的儿就把程姓的儿按到地上,问:“你服不服?”程姓的儿从地上起来说:“我不服。”熊姓的儿又把程姓的儿放倒在地上。就在程姓的儿从地上挣扎朝起爬的时候,惨剧发生了。程姓的儿拿出别在腰间的水果刀朝熊姓儿的胸膛扎去。熊姓的儿就叫了一声,全身颤抖,站不住,倒在地上。刀就留在熊姓儿的胸肌上。程姓的儿吓坏了,对熊姓的儿说:“你莫吓我!”熊姓的儿说不出话,痛得眼泪直流。程姓的儿赶紧同小镇好心人一起,将熊姓的儿送到山河医院抢救。将水果刀拿出来,那伤口一点血都没流出来,白白的。熊姓的儿抢救无效,就那样丢了性命。后来法医解剖,发现那刀从顺数第二根肋骨缝儿刺进去,正好到了心尖上,所有的血没流出来,都流到脏器里了。法医说这太意外了,机率只有万分之一。

但是就是这万分之一,要了一个儿的命。

都是生儿育女的人。文者潸然泪下。

出事了。天地惨然。

人命关天。特别是学生。

惊动了学校,惊动了教育局,惊动了主管全县政法的领导人元点。十四分钟后,元点带着公安局派出所和教育局的一班人,赶到山河医院。

元点现场办案。医院成了办公现场。双方家长用最快的速度赶了回家。熊寨村就在学校附近,熊姓族人认为是学校的责任,要将死者抬到学校,要学校赔偿一百万。元点含着泪对熊寨村的书记说:“一个儿的命不只一百万,只要合法,不多。但死者不能抬到学校。”熊寨村的书记说:“为什么?”元点说:“学校有一定的责任,但主体不是学校。学校是教育儿的地方,那还怎么让儿读书?只要抬死者进去,那就是闹丧。你受党的教育多年,你应该懂闹丧的性质。我对你说实话,县里启动了应急预案,抽调了一百五十名民警,在山那边待命。”熊书记问:“那怎么办?”元点说:“国家制法治天下,出了天大的事,公民只有通过法律的途径争取合法权益。”熊书记说:“你只要服得了人,我听你的。”元点说:“不是我服人,是法律服人。”熊书记说:“我看你服。”元点说:“我启动法律程序。”

于是元点就启动法律程序,司法局的律师依据刑法,判定行凶者是防卫过当,过失杀人。死者家长说:“那就偿命。”元点说:“行凶者只有十三岁,罪不当死。”死者家长说:“那就抓起来判刑,起码无期。”元点说:“未到法定年龄。”熊书记说:“那就不能捉吗?关起来劳动教养。”元点说:“那要监护人签字。”熊书记问:“谁是监护人?”元点说:“他的父母。”死者的娘一声惨然,眼泪双流,说:“天啦!我的儿不白死了啊!”元点说:“你们可以启动民事诉讼程序,让行凶者的监护人赔偿。”

死者家长没有办法,只有听。元点叫随行来的司法局的律师,按照有关法律条款,得出赔偿数字,八万。熊书记说:“一个儿就值八万元吗?”元点,说:“熊书记,你当书记多年,年高望重,你的兄弟在外打工,把侄儿交给你,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熊书记哭着说:“你说呀,陈书记,你是大书记。”元点说:“得理要让人。”熊书记说:“你是说我?”元点说:“当然还有你这个监护人。”熊书记说:“他死了啊!”元点说:“他是死了,但作为公民,子子孙孙没有穷尽。”

八万元行凶者的父母含着泪水答应了。亲戚朋友帮忙,将钱凑齐了,交给元点,元点将钱交到了死者的父母手上。死者的父母哭得昏天黑地,说:“我的儿,你死得好惨,你死得不值呀!”

元点叫风雅和校长同死者父亲母亲当面,说:“这件事学校也有一定责任,出于人道出四万元。”风雅和学校听元点的,马上答应了。元点说:“这件事情通过法律程序就是这样的结果,你们将死者火化之后,我带民警离开。如果不同意,你们还可以走法律的程序。你们随时找我。我当你们的参谋,保证负责到底。”死者的父母含着眼泪,将儿送到火葬场。

整个事件从出事到处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元点没有离开现场。在场所有的人都受到法律的教育。

程家的儿再也没有在山河中学读书了。父母带着他的儿据说到了天津。文者问校长:“还读书吗?”校长说:“不知道。”文者问村的副书记:“打工吗?”村的副书记说:“不知道。”

文者只知道一件事。程家的儿随父母离开家乡时,用父亲的手机给元点打了一回电话。程家的儿说:“陈叔叔,我走了。”元点说:“儿子,你一生的路好长。你要走好。”程家的儿哭了,说:“陈叔叔,我听你的话。”

就挂了,从此没有音讯。

元点打过那个电话。

电话里说:“对不起,您拨的电话是空号。”

十一

文者按风雅约定的,关于元点的,最长和最短的两件事,采访完了。文者对风雅提出要见一见元点。风雅说:“我试试。”文者问:“你估计他会来吗?”风雅说:“我不敢保证。”文者问:“你对他说我想写他吗?”风雅说:“我说过,他说不能写。”文者说:“不能写,你叫我来干什么?”风雅说:“你同他说,我作为一个作家,想同他谈谈,了解一下。”风雅问:“我同他打电话,他说他认识你。”文者说:“见面肯定认识。”风雅说:“我再试试。”

下午吃晚饭前,风雅提前来了,对文者说:“陈书记答应来陪你吃餐饭。”文者觉得是事。于是风雅就安排餐厅,那桌子就大,转的,可坐十几个人。文者同风雅说好,采访结束了,吃过晚饭,他就要回去。

吃饭的时候,元点来了。一见面,二人果然认识。边吃饭文者边与元点谈。主要是犯了作家毛病,三句话不离本行,了解元点的家庭教育及业余爱好,读哪些书,还有妻子的一些情况。主要是想抓住人物的性格和灵魂。

没想到聊得很投机。元点同文者当说的也说了,不当说的也说了。元点说:“我小时候就想当个警察。因为外婆家的出身地主,母亲经常莫名其妙地受到人的批斗。那时候我就想保护母亲,用法律维护母亲的价值与尊严。”元点说:“我到C县来就决心用我职务实现我的理想,少者安之,老者怀之。”

就喝酒,互相敬。文者喝了不少,元点也喝了不少。元点说:“对不起,我不能再喝了。我不能醉。我向社会承诺,手机每天二十四小时开机,号码公民都知道。”

就不喝酒,说话。

元点对文者说:“你知道我最近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吗?”文者问:“什么事?”元点说:“十几年前C县发生过一件拐卖儿童案件,解救了三个,还有两个儿童被团伙拐卖了,至今下落不明,因为种种原因没能破案,当时我是专案组的人。一想起那些儿童来,我就想哭。对不起那些孩子,对不起那些父母!”

文者问:“能破案吗?”

元点说:“我想能。”

文者说:“元点书记,我这次来是想写写你。”元点说:“写什么?”风雅说:“报告文学。”元点说:“万万不能。这是我应该做的。太阳在天,有何言哉?”风雅说:“纪实文学。”元点说:“当事人受得了吗?使不得呀哥哥!”文者说:“写篇小说如何?以事实作材料,将真名隐去。”

元点就舀汤给文者敬,说:“大作家,你是灵魂的工程师。这不是谁对谁错的事。这是关乎灵魂的事。如今的人有几个相信真的?一说真他们就觉得假。比如这汤,有人认为是水,但水决不是汤。我希望是汤,不希望是水。要我表态,我认为写篇小说最好!”

元点的话,让风雅和文者很温暖,很感动。三人举起汤来,一齐喝。一致认为,写篇小说最好。

小说的味儿好,原汤原汁。

小说对事不对人。小说是关乎灵魂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