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原声回放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唐·白居易《琵琶行》
一
我今年三十二岁了,是法定并且成熟的男性公民,未婚。我反感别人叫我“单身狗”。我清楚地知道,狗与人的基因链并不相同。也就是说人与狗不能相提并论。如果相提并论,有损人的尊严。
我是学生物遗传工程的,本科,读了四年,基本搞清楚了生物在遗传过程中的奥秘。可悲的是生物遗传是个冷门,毕业后我从北方找到南方,几年下来,就是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什么原因呢?因为如今本科生不俏,研究生合适,最好是博士。
读研或是读博,不是我的智力不行,也不是我的耐力不够,而是父母实在折腾不起。父母希望我早点找个工作,立业成家,抱上孙子,继承祖宗的香火,圆他们的人生梦想。我的家乡在大别山余脉斗方山,一个叫做鸟雀林的地方。那里山高水险,民风淳朴,自古以来乡亲们特别讲究传宗接代。
我背着行囊,风尘仆仆,在南方反复地跳槽,日积月累地寻找适合于我的工作,累得基因差点断了链条。父亲急得跳脚,忽然一天打电话叫我赶紧回家。我问:“有什么事?是不是奶奶过世了?”父亲说:“那倒不是。奶奶住在市龙王山福利院里,身体好好的,只是老年痴呆,精神恍惚。”我问:“那你急什么呢?”父亲说:“你不是没找到工作吗?老家大水河边办了一家跨世纪生物工程公司,是本地罗兽医,引进两个发了财的老板,入股联合开发的,正在招对口的专业人才,机会难得。我同罗兽医说好了,叫你回来试试。”
我连夜风驰电掣,乘高铁回来,太阳出来时,拿着简历到实地应聘。一望无际的河畈平整了,建起了厂房。那厂房修得漂亮,样子别致,透着当代文明的气息。我消毒进去,这是惯例。不管是谁,想进去必得消毒。神圣而且庄严。进了办公室,那个姓罗的兽医,坐在班台后的转椅上,旋转着,面试我。他知道我是谁家的儿,拉了半天家常,然后说:“你知道吗?我们公司开发项目的科技含量,已经达到国际领先水平。”他这样说是想让我产生神秘感。我就怀疑,科技含量和国际领先水平,不是谁吹嘘就可以达到的。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我一眼看出,这家所谓的跨世纪生物遗传公司,吹得神乎其神,其实就是一个生猪配种站。说白了,就是从国外进口瘦肉型的种猪,取其精液,冷藏了,稀释后,用人工授精的方式,给本地母猪配种,达到改良品种的目的。这种做法,从生物学进化的角度来说,无可厚非。这个工作,也适合我所学专业。但直觉告诉我,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在这个领域,号称科技含量达到国际领先水平的企业,应该有不为人知的一面。罗兽医说:“如果愿意合作,每月给你开八千元的工资。”在内地,这个数目不算低。干上三五年,可以买房买车,娶妻生子,过上小康日子。我说:“能进实验室感受一下吗?”我不说参观,而说感受。他居然同意了,让保安拿来白色工作服,叫我换上。那白色工作服,是从头到尾的,按宇航员空间服设计的。我全须全尾地穿上,透过头盔看物象,进了恒温恒湿的实验室。工作台上,那些玻璃器皿高低错落,闪烁着迷人的光泽。两个全副武装的保安,不离左右,煞有介事,对我严加看管,只能感受,不能动手。我通过头盔观察,发现了他们不可告人的一面。原来这个兽医伙同那两个老板,在进口种猪的精液中,加进了一种进口的激素。我虽然不知道这种激素,是从那种渠道流进来的?但是权威资料表明,如果种猪稀释精液中,一旦加入这种激素,所繁殖的公猪,会逐渐丧失了繁殖能力,要想继续繁殖只有找他们。也就是说他们试图垄断基因库,让本地生猪断子绝孙。这种技术是西方科学家实验室的产物,不敢推广使用。他们却敢,而且打着跨世纪生物工程的旗号,堂而皇之。
这是他们的核心机密,瞒得过别人,自然瞒不过我。我出了实验室。那个坐在班台后面的罗兽医,扬着我的简历说:“怎么样?如果愿意合作,从现在起就算上班。”我脱下工作服说:“对不起,这样的事,我不能轻易地答应你,需要好好想一想。”那个兽医微笑了,说:“看得出你懂。告诉你,比你更懂的人也来过。但是任何人进了这个门,不论愿干不愿干,就得自觉遵守本公司的约定。”我问:“什么约定?”那个兽医不愿同我说了,用遥控器打开身边智能机器人,让它缓慢走近我。
那个智能机器人是他们请高人精心输入程序,专门用来对付我这种人的。智能机器人眨着大眼睛,用甜美的女声说:“先生您好!欢迎您来本公司应聘。您的到来是本公司的荣幸。本小姐愿意为您服务。老板让我郑重地告诉你,本公司的核心机密,法律并没有明文禁止使用,我们正在推广使用,处在保密阶段,从现在开始,不得向任何人泄露。”我笑了,说:“这叫什么机密?皇帝的新衣,一句话可以说清楚,真相大白于天下。”那个智能机器人说:“正因为如此,更需要保密。否则我们法庭见时,你得考虑官司胜诉的概率。因为那将是一场心智较量,相当艰难的复杂过程。如果不能胜诉,必须承担泄密带来的后果。比方说法律方面的,你得考虑你的证据齐不齐全?比方说经济方面的,你得考虑赔不赔得起?比方说精神赔偿方面的。这就不必多说。尽管你是行家,进了这个门出去后,你得学会闭嘴。因为我们掌握了你和你们家庭的基本信息。这绝不是用来吓唬人的。”我说:“请问,我可以选择离开吗?”智能机器人说:“在接受约定的前提下,当然可以。”那个本地兽医微笑了。我瞧不起这个本地兽医,虽然西装革履,表面上学会了文质彬彬,但骨子里散发着昔日阉猪的血腥味。我对机器人说:“你知道物种是生物遗传学的头等大事吗?从达尔文开始,人类发现一个新的物种,载入史册,欢呼雀跃,消灭一个种族,举世唾骂,遗臭万年。请问,我作为生物遗传工程的大学生,能做这种毁种灭族的事吗?”智能机器人说:“哇,先生,您的学问真渊愽!给我上了一堂大课。我得向您致敬!”我气得不行,于是拂袖而去,推门而出。
父亲是陪我去的,出门后尾随着我,可怜巴巴地问:“这么高的工资,为什么不干?”我说:“这样的事,不能做。这样的钱,不能赚。”父亲问:“不都是人吗?不都是钱吗?别人能赚,你为什么不能赚?”我急了,说:“父哇!这叫什么事?你回去面对祖宗,看他们答不答应?”我说出这样的话,父亲不再说了,脸色阴得拧得下水来。我知道伤了父亲的心。我知道在家乡的日子里,有两句话不能随便说,一是拿子孙赌咒,二是用祖宗发愿。
父亲的确想不通,跟着我,一路纠结,唉声叹气。斑鸠躲在树林里,咕咕叫个不停。这生物天晴也叫,下雨也叫,呼雨亦呼晴。
二
我与父亲是顺河而上,踏着山路,翻过白莲水库大坝,回到屋里受到家审的。这使我精神和肉体备受煎熬。
天色渐暗。母亲将堂屋的电灯拉亮了。那灯像母亲渴望的眼睛。
孤单的大伯闻声,从隔壁过来了。他是刚从龙王山市福利院给九十二岁的祖母,送衣裳和吃食回来的。大伯报告祖母身体近况后,袖着双手,眼睛看着我,见气氛不对,默默地站到父亲的一边。显然他通过父亲的脸色,感觉到了我不肯就职的事。
明亮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重叠着映到粉墙上,像两架山峰向我逼来,罩住了我。父亲回阳了,面色严厉地问我:“你不是说回家问祖宗吗?我答应你。今天你当着祖宗的面,对我说清楚。”
父亲用椅子搭脚,从神龛后抱出家藏的族谱。那是族谱续修之后,用漆红的匣子装着,发到我家的。父亲将谱匣放到吃饭的桌子上,抽出其中折了迹儿的一本,扬起来,叫我当堂跪下,然后丢到我面前,叫我自己看。那意思是我高不成低不就,三十多岁的人,飘风浪日,形单影只,一事无成,有何颜面面对祖宗?跪下的我,只有默然。那折了迹儿的是耿氏族谱中,关于本支传人的一本。叫做瓜藤谱。我早就看过,而且不止一遍。那迹儿就是我折的。那本瓜藤谱上,记载着耿姓的血脉,像一条历史长河,从始祖流下来,一直注到了我这个种的名下。我不需要再看,熟烂于心。我理解父亲愤怒的心情。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作为生物遗传学的本科生,我就是通过读那套族谱,才知道我们家乡种族传承的艰难。我的家乡自古人种甘贵。人类进入父系社会之后,人种专指男人。族谱上记载黄巢杀人八百万,鄂东十室九空。张献忠在此地盘旋十余载,血流成河,路边白骨无人收,野狗成群食人肉,荒村入夜闻鬼哭。近代第一次土地革命时,正反两方反复拉锯,牺牲了几十万人。日本兵进攻中国时,家乡成为沦陷区长达七年,围剿与反围剿中又死了不少人。这些劫难中死的大多是热血男儿。
族谱记载,我的曾祖父就是在抗日战争鄂东沦陷时死的。那一天日本兵的据点被端了,天亮前进山扫荡报复,我们村里的人没逃赢,被包围了。日本兵将全村人集中到稻场上,四周架起机枪。由于汉奸的出卖,日本兵从人群中抓出我的曾祖父,说我的曾祖父是新四军的探子,探得了情报,所以他们的据点被端。日本兵就当着村人的面,将他五花大绑,朝死里打,要他学狗叫,然后承认是探子。我的曾祖父说他真的不是。他只是个游走乡村揽活的弹匠。我的祖父下跪向日本兵求饶,说他不是一个人,有家有室。日本兵打得他口吐鲜血,死去活来。曾祖父的确不想死,如果他死了,妻子和年幼的儿子没人养。
族长见不得那个惨相,知道曾祖父活不成,站出来大声说:“耿老大!大男人顶天立地,不就是死吗?死个人样来,给后人看!”曾祖父说:“我死了妻儿怎么办?”族长说:“放心!你的妻儿族人养!”曾祖父说:“族长,您说话可要算数!”族长说:“记住我的话,灭口容易,灭种他们做不到!”于是曾祖父哈哈大笑,从地上站起来,大骂日本兵:“你们这些不通人性的野种!竟敢跑到这里来撒野!猪狗不如的东西!还问什么?问个卵子!我不是狗。我是人。我就是新四军的探子呀!还愣着做什么?开枪呀!”枪响了。曾祖父胸口中弹,喷血而死。
日本兵实行报复撤回据点后,族长领着族人出资厚葬了曾祖父。曾祖父是不是新四军的探子,无从查起,但是耿氏族谱英名录中记载着他的名字。他叫耿向祖。族长没有食言,从此后发动族人齐心协力,供养我的曾祖母和我的祖父长大,直到解放后我的祖父与祖母结婚,在当地引为美谈。
婚后祖母很争气,先后给耿家生了三个儿,就是伯父、父亲和细木叔。三个儿的名字都是族长取的。族长希望耿姓这支后人,像林子一样蓄起来,果做种,根萌苗,树儿挨着树儿长,枝繁叶茂,形成大家气候。所以伯父叫耿大木,父亲叫耿二木,细木叔叫耿细木,三木合起来就是森林。族长的愿望是美好的,但是由于家穷,很难实现。伯父没有娶妻生子。细木叔去当兵死时很年轻,也没有娶妻生子。只有我父亲娶妻生了我。于是我们耿姓这一支的三房,共我这个“秋葫芦儿”。所以让我在新修的族谱上,兼祧着三家的香火。族人深怕耿姓这一支藤断了,绝了种。在家乡,为了保持种族不灭,有许多经验供后人借鉴。比方说外甥给舅舅做儿,比方说侄儿给伯父或叔叔做儿。一个儿兼祧两家的有。一个儿兼祧三家也有。我就是其中的一例。
我既然肩祧着三家的香火,理所当然对于毁种灭族的做法,不能苟且。我渴望金钱,但我更渴望诗和远方。面对厚重的族谱和父亲的责问,当堂跪着的我,只有沉默。我记得家乡望天湖闻一多先生的诗:“有一句话说出就是祸,有一句话能点得着火。别看五千年没有说破,你猜得透火山的缄默?”
屋子里静静的,风在门外吹。母亲见我跪久了,心疼我,流着眼泪将我牵起来,说:“儿呀!你是不是傻了?”我的腿跪麻了,扶着母亲站起来,说:“娘,儿没傻,心里明白。”大伯过来,递一支烟点火让我吸,责怪父亲,说:“老二呀!儿长大了,再不能这样责罚。”
父亲眨着眼睛,慢慢明白过来。因为在民间对于兽医垄断物种的做法,早有风传。父亲觉悟了,开始骂,百样骂尽,出他心中的气。父亲骂那个罗兽医和两个老板不是人,良心都被狗吃了,是里通外国的汉奸。父亲拉着我的手说:“儿啊!你做得对。父亲错怪你了。狗娘养的!我好险上了‘二鬼子’的当。”我们家乡因为沦陷过,人们痛恨汉奸,所以把这样的人叫做“二鬼子”。
灯光依然明亮,一场家审风波这才停息。母亲心痛他的儿,做了好吃的东西,给我吃,让游子尝到了故乡炊烟的味道。
第二天东边的太阳升起来,山明水秀。我又要离开家乡去寻找有利于我发展的事业。我需要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我不能辜负族谱赋于我这个种的殷切希望。
我提着食物,乘车先到黄州龙王山市福利院去看奶奶。奶奶并不住在乡镇福利院。奶奶住在离家乡很远的市福利院。这是细木叔牺牲后民政部门按有关政策决定的。我进了奶奶住的单间,单间条件很好,阳光充足,各种设施一应俱全。九十二岁的奶奶,已经老年痴呆了,分不清谁是谁,以为是当兵的细木叔回来了,拉着我的手不放,欢喜若狂,说:“细木儿哇,你终于回来了!想死娘了。”我说:“奶奶,我不是细木叔。我是您的孙子呀!”奶奶说:“他为什么不来看我?”我说:“奶奶,细木叔工作忙,他叫我代他来看您。”我不能多说,怕说漏了嘴,放下食物,赶紧退了出来。
出门后,我的眼泪禁不住流了出来。族谱记载我家一门两烈士,隔代遗传,我的曾祖父是,我的细木叔同样是。每一代烈士,都是为了追求美好生活,做出牺牲的。他们都是英雄,有着各自的传奇故事,虽然成长的背景不一样,但本色是相通的。奶奶一直以为他的细儿没有死,出息了,在很远的地方做了官,只是因为路远工作忙,没时间回来看她。这是亲人们用心良苦,为她共同编织的一个童话。四十多年过去了,我的奶奶恍兮惚兮,一直活在这个美丽的童话之中。
这也不能说破。
三
我是从黄州市福利院看奶奶出来,到龙王山森林公园,踏着坡上的荒草,拜谒细木叔的坟后,找到工作的。冥冥之中,遗传基因发出的信息格外地眷顾我。那应聘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使我感觉不像是真的。还是埋有亲人骨殖的地方好,接地气,感人,亲切。
我的细木叔牺牲后,就葬在龙王山上的林子间,用黄土堆着一具,像馒头一样的土丘,并没有立碑,与市福利院,只有一墙之隔。细木叔是国家依从惯例命名的烈士,记载在民政部门的册子上。因为时代的原因,细木叔并没有革命时期牺牲的烈士那样,享受立碑纪念的政治待遇,只是民政部门每月按标准发放抚恤费,直接打到市福利院我奶奶奶的名下,作为奶奶入住福利院生活费和护理费。这就是奶奶舍近就远,入住市福利院的原因。
公园与福利院相隔的围墙,很高很厚,没人能翻得过去,也没人翻得过来。我实地勘察,活着的奶奶住的屋子,与死去细木叔的坟,其实挨得很近。阳光明媚,山风徐来,这边的树枝吹过去,那边的竹枝摇过来,沙沙作响,声声相应。如果拆了围墙,生与死的距离只有七步。奶奶并不知道她的儿就埋在墙里,细木叔也不知道他的娘就活在墙外。这就是基因的残酷,说破不得。
我找到林子间荒草丛中细木叔的坟。我在坟前跪下来,点了三支寿香,化了带来的几张纸钱,磕了三个头,然后说:“父亲,儿清明没时间回来看您,请您原谅。”我是细木叔的兼祧子,祭祀时按照族规不能叫细木叔,必须叫父亲。我化纸钱时像做贼,深怕公园巡山的人看见了,及时用脚消除了使用痕迹。因为公园禁止用火,更不能放鞭。公园圈定时,动员附近的人们迁祖坟,补助迁坟款。附近的人们纷纷响应,将祖坟迁走了。大伯和父亲接到通知后并不去迁。他们说:“迁什么?公园是国家的。他生是国家的人,死是国家的魂。不要再惊动他,让他安息。”这是表面的理由,深层的原因,是细木叔牺牲时那么年轻,又是非命死的,按族规不能上祖坟山,迁到哪里都不合适。在家乡的日子里,生命的禁忌不少。
我祭祀细木叔后,在公园里漫步,看风景。如今围墙围着的龙王山,是森林公园,国家级四A风景区,幸福的乐园。一山的游人,一山的歌声。唱戏的有,拉琴的有,跳舞的有,恋爱的当然也有。青石铺就的林间大道,像皇家园林一样气派。路的两边,有许多石板上刻着格言和警句,让人过目不忘。比方说: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比方说:看得见山望得见水,留得住乡愁。比方说:劝君莫打三春鸟,母在巢中盼子归。比方说:置身幸福里,就是幸福人。还有:春风夏雨遍山绿,身在福地要感恩。
下了盘山的青石铺成的路,茂林修竹间,是公园管理处。公园管理处,加挂着一块动植物研究所的牌子。我心里一动,向门卫询问:“招不招人?”门卫带我进去。负责人出来接待我,给我倒了杯茶,让我坐下。负责人看了我的简历后,居然答应留我。叫我喜出望外。他对我说:“你来得正是时候。我们正在建立动植物基因库,这个基因库是全国联网的,需要专业人才采集基因入库,准备物种基因断链时,再用库存的基因进行复制。”我说:“我是学这个专业的,愿意从事这项工作。”他说:“我们欢迎有志人士加入。”于是双方就握手达成了意向,签订聘用合同。试用期工资并不高,但工作轻松。我负责是制作动物标本,给植物分科属订牌子,同时收集种子,建立基因库,将采集的信息上传联网。
我打电话告诉父亲,父亲见我找到对口的工作,激动得语无伦次,说:“你细木叔显灵了!他醒,醒过来了。”只要开口,他就迷信。负责人在公园僻静处找了间房子让我住,我非常喜欢。在这里我可以读书,研究我的专业,还可以写我喜爱的诗。于是耿家的生命基因落到实处,在这块优美的天地里,有活着的奶奶和死去的细木叔,高墙隔不断,穿梭其间还有我。我知道父亲激动的原因,因为有了我,能够安慰奶奶。只要奶奶呼唤细木叔时,我可以抽时间去看她,免去福利院老打电话叫大伯和父亲来,又不能经常来,双方纠结的苦恼。
我在公园上班后,才知道奶奶呼唤细木叔,给福利院长带来的麻烦。每天吃了早饭,东方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的奶奶就开始哭喊:“细木儿,你回呀!你为什么不回来看我?娘饿死了啊!细木儿,你快点回来看我!娘羡死了啊!你回来结婚呀!娘想抱孙子啊!”那哭喊声像楚剧的悲腔。每天按时如此,从不间断。叫院长苦不堪言。
奶奶老年痴呆了,福利院条件优越,有专人护理,有人陪着说话和娱乐。住得那样好,吃得那样好,能饿着她吗?但是刚吃的饭,她转背就忘记了,说她饿死了。一生别的事,她都遗忘了,只记得他的儿还没回来,老惦记着他的儿结婚生子。那哭喊声凄惨悲切,如泣如诉,谁也劝不住。这时候就需要我绕过去,代表细木叔去安慰她。见了我,奶奶就以为我是细木叔派来的,擦干眼泪,安静下来。
院长非常感谢我,夸我有孝心,是新时代的好青年,答应推荐我为本年度全市青年孝心代表,上市电视台的孝心榜。
我对院长说:“上榜的事就算了。这是我应该做的。我是细木叔的儿。”院长说:“你细木叔死时不是没结婚,哪来的儿子?”我说:“我是细木叔的兼祧子。”院长是城里人,又年轻,不知道民间风俗,不明白什么叫兼祧子。他问:“你说什么?”我举诗经中的诗句为例,说:“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我是细木叔族定的继承人。”
我数典忆祖,说了半天,他还是不明白,我这个儿是怎么回事?这就是文明社会信息不对称带来的悲哀。
是的,细木叔牺牲的时候,我的家乡斗方山鸟雀林的确没有我。我并没有出生,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母亲说我那时候正在舔猪槽。家乡人相信生命轮回,这是受了佛教的影响。母亲认为我的前世是猪,先托猪生,再托人生就贱,好养。
这与我所学的理论体系不同。在科学的指引下,我此生只相信基因延续,不相信生命轮回。但是我承认,基因延续与生命轮回,都是人类在生命长河中,认知繁衍的一种方法,如果粗暴地批判,没有多少意义。从遗传的角度来说,生命并不是虚无的。也就是说,那时候我以意念的方式,存在于父母的基因之中。
那时候奶奶带着三个儿过日子,并没有分家。山里的日子穷,伯父年纪大了,娶不上妻子,细木叔那时候只有十六岁,还未到成家的年龄。于是在奶奶的主持下,一家人齐心协力,通过媒人的撮合,帮助父亲找到了母亲,结婚圆房,生下了大姐和二姐,全家人做梦也想母亲,再生一个儿子,续承耿家的香火。可是几年下来,母亲的肚皮不见动静。祖母以为耿姓先人作了恶,于是每天乐善好施,吃斋念经,匍匐在地,双手合十,长跪不起,祷告观音菩萨,盼望送个孙儿来。那虔诚之心,天日可鉴。垸中老年人相信,善心可以感动天地。比方说槐荫树开口做大媒,七夕喜鹊架桥,牛郎织女会夫妻。这是《天仙配》中的情节。那戏从古唱到今,在家乡的日子里充满无穷的魅力。我是细木叔当兵死后十年,母亲突然怀孕生下来的。乡亲们不说这是父母的功劳,而说是奶奶多年行善的结果。“结果”从乡亲们嘴里说出来,让人觉得不同凡响。
我是双休天的晚上,到雪堂“禅茶三味”去喝禅茶,从圆通和尚的嘴里,知道“结果”不是普通的词,充满神圣的色彩。雪堂相传是苏东坡居住过的地方,但通过有关人士细究并不在此地,是后人因景附会的。但有比没有好,起码多了一个景点,供游客喝茶,了解佛学知识。圆通和尚很年轻,他是佛教学院本科毕业的。如今出家人也需要学历。我与他同住景区,同景相连,所以谈得来。我首先铺垫,让他了解我和我的家庭情况,然后向他求证“结果”的出处,再请教“兼祧”的意义。
窗外风吹竹语,室内的烛光,闪耀在他的头顶上。他因缘施教,告诉我“结果”是佛教用语,与族谱上的“兼祧”,在生命的长河中,意义是相通的。他说:“祧字左边的示字,象征着祖宗的牌位,右边的兆字,象征着不尽的子孙。有‘结’才有‘果’。有‘兼’才能‘祧’。”我说:“我只是族谱上细木叔名义上的儿子,在生命过程中,我与他并没有真正的交会,请问意义如何实现?”他说:“这不要紧,‘结果’尽在其中。因为你生命的信息中,储存着他的生命信息,你可以用智慧复活他的行状,然后实现族谱上赋予你‘兼祧’的意义。”他品了一口禅茶,问我:“‘行状’,你懂吗?”我说:“我懂。也是佛家用语,指生前的状态。”他说:“你是个聪明人,一通百通。”
他知道我是学生物遗传工程的,如此立说,既通情又达理,没有牵强附会之嫌。我在烛光中,心领神会。他点头微笑了,很受用。他见多识广,深谙圆通之道,晓得因人施教,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和尚。
烛光中,圆通和尚唱起了《我是太阳》。那是意大利歌唱家帕瓦罗蒂原唱的。他是世界著名三大男高音之一。他唱得上去,嗓子真好。
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天际,燃烧着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森林公园的夜空,有鸟惊叫,振翅而飞。曲终人散,寒霜在地,恍然若梦。千年之前,苏东坡在《后赤壁赋》中写道:“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我不知道惊飞的是不是那只孤鹤的子孙?
于是我决定用祖传遗传基因的密码,复活日子里生前细木叔的“行状。
四
那年月国家征兵,总是选择在国庆节后。接兵部队的领导,将验上的兵带到部队,经过一个月的训练,就到了元旦节,然后让新兵戴上帽徽领章,编入正规部队。这样好算军龄。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每一年国家需要优秀儿子保家卫国。选择在这个季节招兵,有利于鸟雀林的细叔实现梦想。
因为国庆节后,秋熟了,正是山里一年四季中,最好的日子。那时候白莲水库建起来了,高峡出平湖,我们家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碧波荡漾,山区变成了水乡。由于可以用抽水机提水,人们就将山地改成梯田,种植稻谷。那时节梯田里的稻子,一层层地成熟了,风吹稻浪,金黄灿烂。那是人们望穿眼睛的粮食。你要知道山里气温低,水稻一年只种一季。那时候种一季稻子的山区,一般不上交粮食。一季收成好,就可以吃上一年。这是主粮。山里除了主粮之外,还有杂粮哩。山上的柿子熟了,棵棵树上挂红灯。板栗熟了,咧开嘴巴笑。坡地的红苕的藤也红了,埂上的土,裂开了口子,到了开挖的时候。柿子可以生吃,汁多有口劲,也可制成柿饼吃,甘甜松软。柿子和柿饼不多,那是山里人的点心。板栗也不多,打下收藏,每家分一些,可以尝新,那味道总让人怀念。这些杂粮金贵。不是你想吃就能吃到的。但是坡上的红苕多呀!红苕贱,好种。山坡上的沙壤土正适合生长,挖出来就堆成了山。每家可以分上几担,挑回家,那才叫欢天喜地。红苕虽说是杂粮,按主粮指标折合后分的,四斤红苕折合成一斤稻谷。这就很划算。红苕淀粉多,营养丰富,用大锅蒸熟了,你不必担心少了,可以放心大胆地吃,你想怎样吃就怎样吃,将肚子胀饱,那才叫过瘾。所以那时候我们家乡鸟雀林分红苕的季节,由于营养跟上了,人们脸上的颜色最好。儿精神,女好看。这样季节鸟雀林的儿,除了恋爱之外,正合适去当兵。
那年秋天细叔刚满十六岁,离当兵规定年满十八岁,相差了两岁。那名额是队长将细木叔的年龄虚报了两岁,到公社找公社书记,争取到的。队长是族长的长孙。族长家解放前就穷干净了,于是成立人民公社时,鸟雀林人就推举他的长孙当队长。公社见他人缘好,就批准了。队长在鸟雀林辈分高,是耿家的长辈,所以格外关照本姓生活困难的人家。队长与公社书记关系不一般,土改时公社书记任工作队长就住在他家,二人关系铁。铁到什么程度呢?屙尿淘得汤。队长来到公社书记的办公室,直接朝进走。公社书记没叫坐,他就坐了下来。公社书记就笑,起身倒了一杯茶给他喝,问:“老耿,有什么事?”队长说:“找你做个顺水人情,搞个征兵指标。”公社书记说:“你又兴妖。征兵指标不归我管。”队长说:“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只怕你不愿管。”公社书记问:“是你的儿吗?”队长说:“那倒不是。我不会为了我的儿找你开后门。不然你的书记不好当,我的队长也不好当。”公社书记问:“谁家的儿?”队长说:“这个儿是鸟雀林最穷人家的儿。你晓得的。耿向祖的孙。”公社书记沉默了。队长对公社书记说:“哥呀!这家成分好,曾祖父是烈士,如今他家三个儿,过年时共一条出人情的裤子,太困难了,穷得让人心酸,得安排一个去当兵,找个出路。才对得起牺牲的烈士。你说是不是?”公社书记说:“你说得有道理。但是你们鸟雀林的后生那样的身体,恐怕验不上。解放这多年了,你们大队年年有人报名,一个也没过关。名额有限,不能浪费。”队长说:“哥呀,那是老皇历,如今山区变水乡,风水好了。你再给个名额试试?说不定就验上了。鸟雀林有人验上兵,你脸上也有光呀!”这样的话公社书记爱听,于是就给武装部长摇电话,叫人送张表过来。表送过来了,公社书记说:“兄弟,拿好。你是个爱面子的人。这个名额戴帽下达,给你说的那个儿。你们鸟雀林的儿,争取验上一个。”队长说:“天努力人帮忙。说不定能破天荒。”队长从公社回来,将那张表交给细木叔,说:“细木儿呀!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你的运气来了!”全家人格外欢喜。那时候山里的儿除了招工,只有当兵一条出路。招工的事,队长当然争不上。
家乡鸟雀林人说,细木叔当年没到当兵年龄,又瘦又小,能验上兵,全靠接兵指导员,体检时帮忙出点子,才过关的。不然,细木叔一生也走不出深山,更当不上烈士。指导员为什么肯给细木叔出点子呢?那是细木叔投指导员的缘。因为指导员来家访时,见到细木叔,一眼就喜欢上了。这叫做:生得乖,不如碰得巧。细木叔与指导员的“巧遇”,也是队长精心安排的。
那天早晨细木叔吃饱红苕,手中拿着红苕吃的队长,进了我家的门。他得知那天接兵指导员要来家访,又来通风报信。队长吃完苕,拍净手上的皮,笑着说:“细木呀!上午我安排你到垸头下白果。为什么要安排你到垸头下白果呢?你是个聪明伢,不要我多说。到时候你见机行事,放灵醒些就是,好好表现。”奶奶和哥哥们对细叔说:“听见没有?”细叔说:“听见了。”细叔就听从队长安排,到垸头下白果。白果是白果树上结的果。白果是药材,能吃,但不能多吃。可以用柯镰柯下来,去壳晒干后,送到合作社去卖钱。白果不能等到秋后,秋后外壳就炸了,要在果皮没炸时柯下来。队长为什么这样安排?这需要多说吗?细木叔是小学毕业的,聪明得很,心领神会。
垸头的白果是古树,长在垸头岔路上,据说是江西迁来的始祖栽下的。高大雄伟,枝繁叶茂,像巨伞一样荫着脚下的土地。白果树学名银杏,也叫公孙树,是一种生命周期很长的树,爷爷栽下的,孙子出世后才开花结果。身手敏捷的细木叔,背着布袋,拿着柯镰赤着脚,像猴子一样爬到树冠上,放眼展望,人饱天气好,头上红日东升,霞光万道,层林尽染,山下江山如画,碧波万顷,百鸟齐飞。
细木叔在树上,采不多时,只见枫叶红遍的山路上,有一个穿着军装的人朝山上走,那领章和帽徽,在初升的阳光下闪闪发亮。细木叔就知道来人是谁,心潮起伏,站在树上放声歌唱。那时候电影《闪闪红星》正在全国播放,细木叔最爱唱那里边的插曲。细木叔放开喉咙唱:“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群山两岸走。红星闪闪亮,照我去战斗。革命代代如潮涌,前赴后继跟党走!”那时候细木叔的嗓子没破,还是童音,响在群山之中,声声回荡。那军人听见那歌声,爽心悦耳,精神为之一振。他没有想到在深山之中,有人唱出如此嘹亮的歌儿,到底是革命老区哩。那军人走到垸头岔路处,不知道该怎么走,抬头望,望到树上唱歌的细木叔。军人对树上细木叔说:“小鬼,下来!”细木叔就像猴子一样溜下树,立正后,举手敬了一个军礼,说:“报告首长!我不是小鬼!你得叫我同志。”那军人哈哈一笑,还了一个军礼,问:“同志,请问耿家垸怎么走?”细木叔说:“不要上山,直接顺坡上走,就是耿家垸。”那军人问:“耿细木家你知道吗?”细木叔说:“我知道。垸中第三个门就是他家。”军人问:“你的歌儿唱得不错,从哪个学的?”细步叔说:“看电影学的。”军人问:“你的军礼敬得标准,谁教你的?”细木叔说:“也是看电影学的。”军人笑了,说:“你长大后,理想是什么?”细木叔说:“报告首长!我已经长大了!提高警惕,保卫祖国!”那军人说:“很好!你忙吧!”
那军人就顺着山坡朝垸中走,到了我家门口,队长和家人出门迎接,炒了瓜子和花生招待那军人。那军人就是招兵的指导员,进门看了我家的情象,深表同情,说:“报名的是你家老三吗?”奶奶说:“是的。”指导员问:“他的人哩?”队长说:“他正在劳动。我去叫他。”这时候细木叔从树上早溜了下来,从后门进了家。细木叔从厨房倒了一杯茶,走出来,双手敬给指导员,然后立正,敬了一个军礼:“首长好!耿细木向您报到!”指导员笑了,问:“你就是耿细木?”细木叔说:“是的。”指导员问:“你怎么这么小?”细木叔说:“我不小,满了十八岁。”指导员说:“你肯定没到十八岁,刚才你在树上唱歌儿,还是童音哩。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军人要忠诚。”队长就做保证,说:“真的年满十八岁。”奶奶急了,含着眼泪说:“首长,我的细儿不肯长,真的满了十八岁。”指导员动了恻隐之心,对奶奶说:“大娘,不必多说。你的细儿聪明伶俐,我喜欢。”
队长送指导员出门,家人跟在后面。队长对指导员说:“他家是烈属。根正苗红。”指导员说:“我知道。”队长说:“他家穷得可怜。过年三个儿共一条出人情的裤子。”指导员说:“我知道。”队长说:“验兵时还要您多关心。”指导员说:“我知道。”
指导员连说了三个我知道,这就是希望!那时候天上的太阳冉冉升起,水库生烟,山风扯雾,如马奔腾。
奶奶含着眼泪,双手合十,对着太阳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五
征兵体检站设在公社大院前排二层楼房里。楼房前栽的几棵松树和柏树,枝繁叶茂,那是风景。沿着走廊临时腾几间办公室出来,门口用红纸写着黑字,贴着体检的科目,沿途用红纸打着黄色箭头,设计好上下路线。政审通过的后生们排着队,由各大队民兵连长带队入场,由公社武装部长统一指挥,招兵部队的指导员现场巡视,拿着体检表按编号依次进行。
瘦弱的细木叔,像一棵刚抽条的杨柳,夹在应征体检的人中,随风推进,兴奋激动,惶恐不安。新兵入伍体检要过很多关。每项都有具体要求。视力、听力、嗅觉和脑力,细木叔没有问题。山里孩子从小听惯了松风竹雨,眼明心亮。我们家族没有遗传病史,细木叔没有传染病,各种脏器健康得很。这也放心。细木叔没有精神障碍,反应敏捷,超人一等。这也不用担心。叫细木叔惶恐不安的是体重和血压。由于只有十六岁,担心体重达不到要求,所以站在队伍中,心跳加快,脸红脖子粗,直喘粗气。
早饭是作为准备的,吃的是糯米粥,糯米粥经饿,细木叔吃了三海碗。为了儿去当兵,奶奶舍得粮食。吃完,大伯和父亲系秤抬着称兄弟,吃饱后的细叔体重就有九十二斤。当兵的要求体重是九十斤,总算达到了要求。但是细叔走了十几里山路,撒了几泡尿,到了公社兴奋加激动,消化更快了,就知道体重降下来了,所以惶恐不安,急得头上冒汗。这情景被现场巡视的指导员看在眼里。
指导员走到队伍前,用手碰了细木叔一下,说:“小鬼,出来一下,同你说个事。”细木叔机灵得很,马上出列,跟着指导员走。指导员把细木叔带到院子后的公社食堂里。早饭过后,食堂无人,门敞着,锅碗瓢盆和储水的大缸静在天光里。那天光是屋顶的亮瓦漏下来的。细叔问:“首长,有什么指示?”指导员拿起水瓢,对细木叔说:“赶紧喝水!”细木叔问:“喝多少呢?”指导员笑着说:“喝多少,你心里没数吗?”细木叔说:“我心里有数。”指导员说:“按心里的数儿喝。”细木叔答了一声:“是”,就拿瓢舀大缸的冷水,伸直脖子仰嘴朝天,朝肚子里灌。那水是从深井抽上来的,清凉透心,凉得细叔直打哆嗦。细叔按心里的数儿,朝肚子里灌,喝了三大瓢,涨得肚子齐了胸,翻白眼,凉水顺着脖子流。指导员问:“怎么样?”细木叔放下水瓢,打了一个饱嗝,说:“还行。”指导员问:“够了吗?”细木叔说:“够了。”指导员说:“赶快去称体重。”
于是指导员带着细叔前去,称体重和量血压。一称,细木叔的体重,刚好九十斤,达到了标准。由于凉水压心,他的血压降了下来,标准得很。体检医生在表格的栏目里填了数字,打了对号,说明合格了。细木叔拿着体检表,面色苍白,捧着小肚子,艰难地走出来。指导员见他那样子,说:“赶快上厕所!”好在厕所近,就在楼梯边。细叔立马进去了,解开裤子放开尿,浑身激灵打哆嗦。
细木叔从厕所出来,人就整个地轻松下来了,阳光遍地,一脸的幸福。指导员装着没看见。细木叔走到指导员面前,悄声地问:“首长,您可真有办法!这办法是从哪里学来的?”指导员神秘地说:“小鬼,想知道吗?“细木叔说:“想知道。”指导员说:“这是祖传秘方。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不能告诉别人。”细木叔说:“您说,我替您保密。”指导员笑了,附在细叔耳边说:“告诉你。这是爷爷教给我的。当年我也是喝水验上的。”细木叔说:“谢谢首长!”指导员说:“不用谢。穷人的孩子只要身体好,瘦点不要紧。小鬼,回去吧!告诉娘和哥哥,让他们等待胜利的消息!”细木叔就感动得像个孩子,眼睛红了。细叔踩着风儿回到家中,将喜悦压在心中,并不对人说,担心饭没熟,锅盖揭早了。
过了几天,艳阳高照,公社派人敲锣打鼓,顺着山路,将大红喜报送到家中,细木叔体检合格,验上了兵。这可是鸟雀林天大的喜事。消息传开,人们欢喜若狂,一人当兵,全家光荣,乡亲们纷纷到我家祝贺,推进涌出,像过年一样热闹。奶奶乐得合不拢嘴。我娘在灶下忙着烧茶,父亲和大伯忙着倒茶递烟,招呼乡亲。细木叔到公社领装备。细木叔将军装穿在身上回到鸟雀林,从头到脚,焕然一新。乡亲们围着看,啧啧称赞。那帽子是草绿的,上衣和裤子是草绿的,绿得一板亮,闻得着草的清香。衬衣是白的,雪白领口从细木叔的脖子露出来,衣白肤红,那就叫干净利索。还有背包和挎包哩。也是草绿色。背包打好了,两竖三横,捆的是被子。被子轻盈,是丝棉的,保暖。据说只有三斤重。挎包里的带子上系着搪瓷缸子和毛巾,都是雪白的。挎包里装着学习用的笔记本和自来水笔,还有洗漱用的牙刷、牙膏和肥皂。肥皂有两块,一块香,绿的,块儿小,洗澡用。一块不香,黄的,块儿大,洗衣用的。叫人看不够,爱不够。还有鞋呢,全是军用品。三双,一双是解放鞋,穿在脚上。一双是布鞋,白底黑帮,捆在背包后。一双是皮鞋,装在挎包里。当然还有袜子和替换的里衣。这些都是崭新的,细木叔做梦也没想到的。
细木叔穿着军装,让乡亲们看个够,陶醉在幸福之中。只有一点美中不足。细木叔领的是二号服装,二号服装的裤子有点长,裤腿需要扎两道。细木叔对乡亲们说:“指导员说不要紧,到了部队再给我换三号服装。指导员说我瘦小,穿三号服装正合适。”乡亲们说:“指导员想得周到。”
细木叔换上军装像变了一个人,腼腆,干净,像个姑娘。奶奶喜迷糊了,担心眼前不是自己的儿。奶奶问细木叔:“你是我的细木儿吗?”细木叔说:“娘,我是你的细木儿。”奶奶说:“儿呀!娘不是做梦吧?”父亲和大伯说:“娘,青天白日的,做什么梦?细木出息了,验上了兵。”奶奶这才放下心来,流着眼泪说:“我的儿,你也有今天。”
那时候从换衣服到送兵入伍,这中间有几天时间,是组织上安排入伍新兵走亲访友的。组织上知道这几天对于农村入伍新兵来说,是人生之中,极其宝贵的,机不可失,得好好把握,充分利用。因为按照当时的社会风气,没有定亲的新兵,媒人必定闻风而动,给他们说媳妇。当兵意味着走出深山,将来有出息,叫人羡慕。那时候农家的女儿,愿意找当兵的,这时间说合,成功率相当高。媒人上门牵线搭桥,双方看对了眼,上街扯布定亲,安排亲密接触,投怀送抱,皆大欢喜。这是平时没有意中人的。若是平时有了意中人,正在恋爱的,也得请人出面,上女家的门,抓紧时间挑明,办酒确定关系。这期间确定关系的,就是军婚。那就变不了。军婚受当时的法律保护,谁也莫想破坏。这对安定军心很取作用。
细木叔那时候因为年纪小,因为家里穷,没有意中人。也不是完全没有,到了青春萌动期,哪有不爱的?细木叔就爱大队张书记的细女儿。那女叫春花。张书记家有两个女儿。大的叫秋月,秋天生的。小的叫春花,春天生的。细木叔有事无事,总爱同春花鞍前马后,套近乎。只是细叔喜欢她,她爱理不理,让细叔自形惭愧。那叫单相思,属于梦中情人。细木叔验了兵,媒人就上门给细木叔说媳妇。平时家里穷,媒人看不上我家,这时候看上了。媒人到我家做媒,给奶奶介绍的恰是山下张书记的女儿春花。那女儿活灵水鲜,细皮嫩肉一枝花。媒人要奶奶答应。奶奶不为所动。因为奶奶知道春花平时瞧不起细木叔。奶奶说:“他二娘!我家的细木儿还小哩。日子长远得很。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不着急。张书记家那好的女,我家的儿配不上。”媒人就知道奶奶的心气高了。好男儿志在四方。哪能老鼠眼睛一寸光,瞄在脚背上?奶奶指望他的儿将来,建功立业,结个葫芦天样大。媒人不死心,问细木叔:“你想不想找春花?你想我就跟你说。”细木叔说:“娘当家。我听娘的。”媒人哈哈一笑,就走了。娘说不找春花,细木叔就不找春花。细木叔好听娘的话。这事叫张书记的娘子好怄气。那时候奶奶见细木叔当上了兵,就对我父亲的大伯商定,不用分家,她跟细儿过。
送兵的日子到了,那天细木叔胸戴大红花,走在大路上。那是下午。太阳金风送爽,山里的野菊花开了,路两边一片金黄,那香浓得醉人。奶奶换上过年穿的衣裳,头发梳得整齐,红光满面,跟着儿子走,父亲和大伯跟着奶奶走。鸟雀林的人们敲锣打鼓,排着队伍送细木叔。亲人们将细木叔送到公社集中,说过道别的话,散去了,留下奶奶陪细叔过夜,第二天天亮前送新兵集中乘车到部队。上级归定,留下一个与新兵最亲的人。这符合人性。
那时候公社所在地条件有限,没有宾馆。为了统一管理和统一行动,上级就把新兵们安排到上街的粮仓里过夜。山区公粮还没上交,粮食仓空着,空阔,木地板铺地,用些干稻草铺地,靠墙隔段距离,划一个铺位,打开被子,正好睡觉。这是组织上精心安排的。因为亲人离别需要抒情。那时候入伍的新兵,有结了婚的,夫妻离别免不了肌肤相亲。有刚确定婚姻关系的,两情相悦,免不了山盟海誓,以身相许。像细木叔这样由老娘陪的,实在不多。
那一夜对于细叔来说,实在难熬。偌大的粮仓里,人间情话和人间情事,充耳可闻,絮絮不休。这些细木叔哪有不懂的?这边先哭后笑,那边如火如荼,虽然都在暗地里,细木叔还是忍不住向往,这苦了细木叔。身边的奶奶说:“儿哇,睡觉。”细木叔说:“我睡不着。”奶奶说:“你把眼睛闭上,百事莫想,就睡着了。”细木叔说:“娘,我闭上眼睛,还是睡不着。”奶奶说:“我的儿,你莫眼热眼前事,将来有出息,还愁找不到媳妇?”细木叔说:“娘,儿听您的话,不想。”奶奶就用自己的褂子盖着细木叔的头。细木叔听不到声音,闻到了娘的体香,这才安静下来,睡着了。守夜的娘,听到儿细微的鼾声。娘守在儿的身边,彻夜未眠。
鸡叫三遍,军车开来了,哨子声响起,新兵们起来,向亲人告别,整装上车。奶奶忍着没哭。细木叔上车,车开动了,开到大路上,开得看不见了。奶奶朝家走,走到无人处,这才忍不住哭了一场,娘知道她的儿心里难受。哭她的儿好乖,好听娘的话。
没想到奶奶一哭成谶。事实证明,我的细木叔一生未尝风情。牺牲那年,只有十七岁,是个真童子。
六
细木叔当兵没去边疆,也没去海防。那一年细木叔应征的是本地军分区的兵。军分区设在当时的黄冈地区所在地,也就是现在我供职的所在地黄冈市,行政区划大致没变,但古城区面积,扩大十倍以上,正在向中等城市迈进。长江之滨,湖光山色,一年四季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日新月异,欣欣向荣。据热爱家乡的人说,我们的城市进入了全国十大宜居城市行列。
黎明前解放牌汽车,打着前灯照路,在崎岖的公路上,行驶了三个多小时。那时候从公社到黄州,只有一条双向相行的公路。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车就开到了黄州城。那时候黄州城是在明清古城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城里城外只有几条古色古色的街。比方说老棚街和十字街。比方说八卦井和魏街。这是城里的。比方沙街和黄泥坂。这是城外的。军分区设在城内龙王山顶古城墙下的大院子里。这里过去是府衙,现在还是行政机关所在地。车停稳了,指导员指挥新兵们下车,告诉新兵们:“到了。这里就是目的地。”细木背着背包夹在新兵中跳下车,兴奋激动之余,多少有点失望。人说,好男儿志在四方,细木叔没想到他当兵就在本地。黄州城与家乡想起来很远,其实很近。那是交通不便和信息闭塞造成的。现在交通发达,走高速公路,只要一个多小时。从现在的卫星地图上看,直线距离不过一百多千米。所以人们说细木叔一生没有离开家乡,当的是保家的兵,离卫国差得远。
军分区是什么建制呢?军分区也是正规军一个师的建制,与人武部联合办公,战时动员可以扩充成一个师,平时只有一个连的兵力。它的主要作用,除了战时动员扩编兵力,支援对外作战以外,平时一个连的常备军,以维护地方安定为主。
细木叔到了部队才知道,招他入伍的指导员,是军分区常备连的最高首长。军分区常备连的新兵训练,与野战部队一样严格。入伍的新兵一个排分成三个班,由指导员负责按科目训练,达标后编入正规部队。在新兵排,指导员见细木叔机灵听话,就临时指定他当通讯员,跑腿,上传下达。指导员对细木叔说:“小鬼,好好干!”新兵入伍,如果被首长看上了,意味着有发展前途。细木叔当然高兴。细木叔除了执行公务之外,对指导员的生活格外细心。早晨起床号吹响之前,细木叔就将洗漱水打好,毛巾放在盆里,牙膏挤在牙刷上,端到指导员手边。晚上训练结束,细木叔将洗脸水,端到指导员面前,指导员洗完了,由他倒。指导员不过意,不让细木叔这样做。细木叔说:“首长辛苦。这是我应该做的。”指导员心里清楚,这孩子懂事,滴水之恩,晓得涌泉相报。细木叔表现好,各项训练成绩不错,指导员有意栽培他,不时表扬和鼓励,增强他的进取心。这让新兵们羡慕。
细木叔是那次因为“花圈”事件,表现太突出了,让指导员爱恨交加,哭笑不得的。那年冬天到来的下午,军分区的后山上,突然埋了一具新坟。那具新坟是由搬运站的搬运工,用一口白皮棺材抬上来,在山坡上树林间埋的。那时候龙王山还没有开发成风景区,可以埋坟。城区有人死了,用棺材装着,抬上来埋。军营就在山下,没听人哭,也没听人闹。埋了后,留个花圈,插在坟头上。那花圈很大,上面缀满白色的花朵。那天夜里指导员为了训练新兵的胆量,就制定了一个训练项目,让新兵单个行动,每人到坟头,摘一朵花儿回来。指导员用心良苦,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练兵就是为了保家卫国。训练新兵们勇气和胆量是必需的。
冬天的夜晚,埋坟的龙王山上,没有路,杂树丛生,荒草离离,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星星在遥远的空中,闪着寒光,不时有鸟叫出怪声。新兵们听从指导员的命令,单个行动从军营后门出来,摸到山上,从新坟插的花圈上,摘一朵白花回来复命。指导员坐镇指挥,回来一个,表扬一个,说:“不错。不错。”轮到细木叔出去,门外夜更深了,风声更紧了。一会儿,只听得一声:“报告!”众人一看,他把花圈背回来了,心想可要得个大表扬。新兵们哄堂一笑。可把指导员气坏了,问细木叔:“你把花圈背回来干什么?”细木叔才明白自己犯了错误,摘一朵就行,并不是越多越好。指导员哭笑不得,指着细木叔说:“我命令你,马上送回去!”细木叔就急得要哭,说:“是!让我喝口水行吗?”
细木叔到食堂喝水时,炊事班的老兵,将死者的情况,告诉了细木叔。原来死的是某中学的学生,只有十六岁,比细木叔还小。因为分派辩论,酿成武斗,让对方失手重器击头,意外身亡的。对方是同校的学生,比死者还小。死者死得很惨,头部开瓢,脑浆流了出来,红的红,白的白。
那花圈背回来容易,送回去就难。送回去时,细木叔吓得浑身乱颤,背着花圈,出军营的后门,连爬带滚上山去,将花圈送到坟头松土里,插好,拔腿就朝回跑,回到军营,吓得哭出了声,裤子尿得透湿。
细木叔受到惊吓,发烧。苦了指导员,精心护理,看了军医,喂镇定药,同时进行精神抚慰,细木叔这才回过神来,又活蹦乱跳了。指导员松了一口气。这充分说明当兵不容易。我的细木叔当兵更不容易。
新兵训练合格,细木叔编入连队,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细木叔照了一张像,是彩色的,寄回鸟雀林。那时候彩色照片稀少。照片上,细木叔吃壮了,长高了,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奶奶爱不够,见人就把照片拿出来看,指着说:“你看呀,我的细木儿当官了。”那哪里是官?普通战士的着装照。那时候虽然说官兵一致,表面上看不出来,但还是有区别的。区别在于上衣,当兵的穿两个兜,当官的穿四兜。奶奶不懂那些,以为戴上帽徽和领章就是官。人们并不说破,哄她说:“哎呀!真的是官哩!”
由此可见,从那时候起鸟雀林的人们,天生的基因善良无比,知道随话答话,哄我奶奶高兴,让她沉浸在幸福的梦儿里,一生醒不来。
七
细木叔是入伍不到一年后成为烈士的,兵龄很短,就像一颗流星划过天际,瞬间燃烧出夺目的光芒。
细木叔没有死在对敌作战的战场上。细木叔死在近乎荒唐的游戏中。细木叔的死,纯属意外。
那时候两派之间的矛盾,发展到刀兵相见的程度。军库里储存的枪支弹药,通过明抢暗送的形式,流落到他们的手上。于是各地不可避免地发生聚众武斗的流血事件。事实证明,这是历史的悲剧。随着形式的恶化,全国颁布戒严令,实行军事管制。本地的军事管制,由细木叔所在部队执行,得知事态严重后,迅速出面,布防震慑,阻止武装冲突,避免流血牺牲,保卫人民生命财产安全。
细木叔牺牲在大别山余脉,战国时期吴楚交界的地方,叫做清水河。这里两边山峰相夹,连绵十余公里,一条小河从中流出,流入长江。那条小河平时的水,清浅明亮,两岸多野芹菜,那野菜春天就开灿烂的白花儿,是男女踏青的好地方。那条小河只在山洪暴发时,才汹涌澎湃,泥沙俱下。沿河岸一条公路从中通过。这条路是历史上兵家必争之地。抗日期间淞沪保卫战,国军在此借地势,设埋伏,痛打过日本兵,使他们的嚣张气焰,得到收敛。解放战争时刘邓大军南下,在这里设局,打败了国军一个整编师,掀开了渡江作战的序幕。这里是块红色的土地,浸染着烈士们的鲜血。每年一河两岸的山头上,杜鹃花开得如火如荼。苍松翠柏之间,高耸着烈士纪念牌,每到清明时节,就有小学生戴着红领巾,排队举行祭祀仪式,献花篮,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给烈士们敬少先队礼,缅怀他们的英雄事迹。
细木叔本来可以不死。因为那不是真正的战场。他不知道那所谓的战斗,近乎儿戏,就跟闹着玩的一样。那时候以河为界,公路两边的山头上,这边是一派,那边是一派,两派对峙着,看起来水火不容,不共戴天,煞有介事。也沿山布控,挖一人深的战壕。派“兵”驻守,一个哨位一个“兵”,你盯着我,我盯着你。开动大喇叭,进行政治攻势,你喊过来,我喊过去,打口水仗。但那些“兵”是从各单位抽上来的,受过简单的军事训练,知道弹怎么装,枪怎么打。他们虽然年轻,但大多结婚生子了,知道子弹飞出去,就收不回。知道枪不能瞄准打,若是瞄准打,就会死人的。所以夜幕降临了,当头头们派来他们来执行任务,权当例行公事。两边由大喇叭指挥,大喇叭响了,两边一齐呐喊过后,那些“兵”并不露头,仰面朝天躺在战壕里,枪口朝天击发射击,将所发的三颗子弹打完,然后提着空枪,回去吃夜宵。出差有补助,不发钱,让每人吃点好东西,并不喝酒。你不要小看了那些人的觉悟。
派正规军出来弹压,是防止他们真打的。那时候真打的事,不是没有,大城市的人疯狂了,流血事件时有发生,有记载的。所以那天夜里,指导员带兵到山路中间,在那个突出的山坡上布防后,就开动大喇叭喊话:“两边山上的同志们,请注意!两边山上的同志们,请注意!我们是人民子弟兵!为保卫和平而来!请你们不要轻举妄动!党和人民看着你们!”这时候两边山头的信号枪响了,天上升起两颗明亮的星星。那是两派的头头们同时发的。他们不甘心寂寞收场。于是两边战壕里同志们,就在壕里仰面躺下,枪口朝天,扣动扳机,将装在枪膛里子弹打完。一时间,枪声大作,流弹划过天空。细木叔伏在山坡上指导员的身边,以为是真打,就跃出去了,指导员一把没有拉住。细木叔冲到突出的山坡上,挥舞着双手哭着喊:“打不得!打不得呀!会死人的呀!会死人的!”
那时候的夜空,流弹像萤火虫飞舞。一会儿细木叔,浑身一颤,像喝醉了酒,踉跄几步,倒在地下,脖上的血喷了出来,落到坡上的秋草上。
枪声停止了。指导上前将细木叔抱在怀中。细木叔停止了呼吸,两只眼睛不肯闭,望着天空。细叔是他招来的兵,死在他的怀里,叫他怎不心痛,流出了辛酸泪水。
我的细木叔是被流弹击中的。天上的流弹落下来,落到细木叔的脖子上,击中颈动脉,贯穿心脏,壮烈牺牲的。事实证明流弹,也能要人性命。一朵如花的生命,凋谢了。
父亲说,那天夜里,奶奶睡不安稳,心口痛了一夜。叫赤脚医生来,开了去痛片吃。奶奶吃去痛片,也不起作用。几天后细木叔阵亡通知书,就送到了鸟雀林,没有直接送家里,而是送到大队。指导员叫人通知大伯和父亲到大队去,交待善后和抚恤费的事。指导员对父亲和大伯说,细叔火化了,骨灰就地安葬在龙王山上。指导员画图告知了具体的方位。指导员流着眼泪说:“不将骨灰盒送回来,是组织上为了不扩大影响,经过慎重考虑作出的决定,希望亲人们能理解。非常时期,请以大局为重。”
鸟雀林的人都知道细木叔出事了,只是瞒着奶奶。奶奶的脚是裹过的,小,不方便,很少出门。奶奶问我父亲和大伯:“什么事?这样热闹?”我父亲和大伯说:“细木立功了!部队派人送喜报来了。”奶奶问:“喜报呢?拿给我看看。”我父亲没有办法,只好把阵亡通知书,拿给奶奶看。奶奶不识字,那阵亡通知书也是红的,盖着大红章子,以为是喜报。奶奶激动得手颤,先是笑一阵,后是哭一声:“我的细木儿吃苦了!”
八
福利院院长是我正在龙王森林公园,聚精会神采集植物样本时,打电话将奶奶病危的消息通知我的。电话里福利院长用平静的声音说:“你好!耿先生。通过驻院医生检查,你奶奶各种器官衰竭,估计快要寿终正寝了。希望你通知家人,或代表家人前来,与院方配合进行临终关怀。”院长的话说得在情在理。我父亲和我大伯一是忙,二是年纪大了,不到一定的时候,不能让他们来,只有隔墙的我先去。
如今福利院的医疗条件真是好。老人病了,住的房间就是病房。医生和护士们,每天二十四小时,进行全天候治疗和护理。我向公园领导请假赶到隔墙福利院时,奶奶快不行了,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进入了生命弥留期。我马上打手机将情况告诉我父亲和我大伯。我父亲和我大伯叫专车赶来了。亲人们就配合福利院对奶奶进行临终关怀。
身上插满管子的奶奶,一会儿在床上醒来,睁开眼睛问:“我的儿呀!你们在哪里?”听见叫声,大伯父亲和我一齐跪在床面前,拉着她的手说:“我们在您的面前。”奶奶精神恍惚摇着手说:“你们不是人都是鬼,来索我的命。”我们磕头说:“我们不是鬼,都是您亲人。”奶奶问:“我的细木儿呢?他在哪里?”父亲说:“娘,细木在远方当官哩!”奶奶问:“在哪个地方当官?”父亲说:“在昆仑山。”奶奶问:“是瑶池吗?”父亲说:“是的。”奶奶眼角的泪水,便流了出来,说:“那是王母娘娘住的地方呀!在天堂,不在人间。”一口痰上来,卡住了喉咙,奶奶又昏迷过去。护士马上采取吸痰措施,进行人工呼吸,奶奶又醒过来了。
奶奶忽然红光满面,回光返照了,精神好了起来,清醒得很,一点也不糊涂。窗外的阳光照进来了,奶奶惨然一笑,说:“你们都在瞒我骗我!骗我说细木儿当了大官,忙得没时间回来看我。那怎么可能,再忙也会抽时间看我。几十年了,他没有回来。我一生被你们瞒够了,骗够了。你们好狠的心。我的细木儿啊!早就不在人间。”奶奶哽咽一声,眼泪像水一样淌了出来,头忽然偏向一边。
福利院长和医生护士有经验,知道生死离别的时候到了。于是将录临终遗言的设备备好了,放在奶奶的嘴边。那录临终遗言的设备叫做原声回放器。福利院有许多老人喜欢佛教,用那东西录佛经,太阳出来的时候,拿在手里,坐在院子里听。那东西是太阳能的。不需要电池,只要太阳出来,照在上面,就有能源反复地回放。这是高科技的发明。福利院长受到启发,就叫人从网上购回一批,作为老人临终关怀录音之用。福利院许多老人的儿女不在身边,就是在身边不见得都能及时赶来送终。于是福利院将老人们临终时的遗言录好,作为临终关怀,面交或者寄给儿女。此举极具人性。
这是一项发明,受到了上级表扬,纳入了福利院文明创建的一项制度。我家的亲人都赶来了,院长也照章进行。因为那东西并不收钱,是一家民营老板提供赞助的。有百利而无一害。
病床上弥留之际的奶奶呼唤:“我的细木儿呀!你回来啊!娘想你了。娘想你回家找媳妇,生儿育女。我的细木儿!你回来啊!娘想死你了!娘想死你了。”奶奶的声音渐渐地轻了,远了,没了。屋子里只有洒进来的静静阳光。奶奶的灵魂像一缕青烟,化入阳光。
奶奶没说她饿死了,只说她想死了。生命轮回,该来的来,该去的去,院长见得多,并不悲伤。院长对于录音很满意。经过回放,效果很好,更加满意。于是像完成光荣伟大的使命一样,将原声回放器,隆重地交给大伯。院长知道大伯是长子。大伯交给我父亲,父亲交给我,就像奥运会闭幕式上的火炬接力。
大伯和父亲将奶奶的遗体,用殡葬车拖回老家棺葬。安葬在祖父的坟边,这早就做了安排的,不用我操心。父亲将原声回放器交给我,吩咐我插在细木叔坟头。我知道这违反了公园的管理规定,但父命难违,只得执行。
我是奶奶逝世三朝后,将原声回放器,偷偷插到细木叔坟头上的。插好后,天上太阳升起来了,明媚的阳光透过树林照了进来,照在坟头上,太阳能的原声回放器启动了,发出了呼唤:“我的细木儿呀!你回来啊!娘想你了。娘想你回家找媳妇,生儿育女。我的细木儿啊!你回来啊!娘想死你了!娘想死你了。”
那时候是春天,公园的山坡上野花开放,青草离离。与福利院一墙相隔的东方,只有两个声音。一个是天上的布谷鸟叫:“快快布谷!快快布谷!”另一个是地上奶奶临终时的原声回放。有风吹来,林子里树叶翻飞。风将树叶的露水,吹落在我的脸上,让我潸然。
过了几天,有游客反映受到惊吓。他们以为是提醒人们森林防火的安全装置,细听不是,是老人的呼唤,很瘆人的。公园领导接到投诉后,指定我去拆除。我不能隐瞒,如实告知实情。公园领导通情达理,说:“挺瘆人的,去拆掉吧。意思到了就行。春暖花开,和谐社会,不用我多说,你懂的。”我就到细木叔的坟头,将那个装置拆除了。于是公园里恢复了平静,风和日暖,一派祥和。
于是我把拆下来的原声回放器,放在我住的房间的窗台上,作为闹钟,每天清晨只要有阳光从东方照进来,它就启动了,发出奶奶呼喊声,激励我起床开始我心爱的事业。
补记
现在的我,由于工作出色,得到有关方面的肯定,评了职称,成为本市生物遗传领域的专家,被市有关单位聘为本市科技进步奖的评委。那个兽医办的所谓跨世纪生物遗传公司,将他们所谓的“发明”报了奖,材料送我的手上,我说明情况,行使了一票否决权。那个兽医得知后,暴跳如雷。暴跳如雷也没用。他的公司查封了。这是他的悲哀。
我得到了爱情。有人愿意嫁我了,而且是富家之女。但是结婚后,发现爱人没有生育能力,也就是说她的卵子不能受孕。于是出高价,借卵子人工授精后,植入她的子宫孕育,她怀胎十月之的后,生下一个儿子。可是儿子生下来后,就是不与她亲,与我亲。怀胎十月也没用。因为基因不是她的。你叫我怎么办?
2019年3月18日改于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