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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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手工伐木工人

我们认为科学是一个按部就班地向前发展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会发现一个又一个事实。但是,在探寻那些幼苗濒临死亡的神秘原因时,我把目光投向了相反的方向。我不停地想:我们家祖祖辈辈都在砍伐树木,为什么幼苗总是能生根发芽呢?

每年夏天,我们都会去不列颠哥伦比亚省中南部莫纳西山脉的梅布尔湖上,在一艘船屋中度假。梅布尔湖周围有数百年树龄的北美乔柏、铁杉、白松和花旗松。西马德峰的海拔比梅布尔湖高约1 000米,是以我居住在魁北克的曾祖父一家的名字命名的。曾祖父母拿破仑和玛丽亚生有9个孩子,包括亨利(我的祖父)、威尔弗雷德、阿代拉尔以及其他6个孩子。

一个夏天的早晨,太阳刚刚从山那边升起,亨利爷爷和他的儿子——我的叔叔杰克就开着船来到了这里。我们爬下了床。叔祖父威尔弗雷德就在附近他自己的船屋里。我趁妈妈不注意推了凯利一把,他想绊倒我,但我们都没有吱声,因为妈妈不喜欢我们吵架。我母亲的名字叫埃伦·琼,但人们都用琼这个名字称呼她。她喜欢假期的清晨。那是我记得的她唯一一次彻底放松,但一声嚎叫把我们吓了一跳,我们赶紧爬上了码头和海岸之间的步桥。凯利的睡衣上有牛仔图案,萝宾和我的睡衣上有粉色和黄色的花朵。

威尔弗雷德的小猎犬吉格斯掉到厕所里了。

爷爷抓起一把铲子吼道:“糟糕!”爸爸拿着一把铁锹跟在后面,威尔弗雷德也从海滩跑过去。所有人都沿着小路跑了起来。

威尔弗雷德猛地推开门,苍蝇和恶臭扑面而来。妈妈大笑起来,凯利喊道:“吉格斯掉到厕所里了!吉格斯掉到厕所里了!”他喊了一遍又一遍,兴奋得不能自已。我随着大人们挤了进去。透过木洞,我看到吉格斯正在污水里扑腾。吉格斯也看见了我们,这下叫得更响了。但是它离我们太远,坑又太窄,人们都够不着它。因此,他们需要在厕所旁边挖洞,拓宽下面的坑。杰克叔叔在电锯事故中失去了一半的手指,他也拿着铁镐参加了救援行动。凯利、萝宾和我跟着妈妈躲到了旁边,我们都咯咯地笑着。

抬着一串鱼的威尔弗雷德·西马德和亨利·西马德兄弟(从左到右),摄于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胡佩尔附近的西马德农场(1920)。舒斯瓦普河盛产红鲑鱼,这是斯普莱钦民族以及后来拓荒者的主要食物来源。西马德一家砍掉了住宅附近的林木,开辟出一片牧场养牛养猪。为了清理地面,他们点燃了地上的残枝落叶,但失控的火苗点着了山上的森林,大火一直烧到15千米外的金菲舍溪

我沿着一条小道,跑到一棵白桦树旁,收集树根附近的腐殖质。那里的腐殖质最甜,因为这棵枝繁叶茂的阔叶树每年秋天都分泌出含糖的汁液,而且落叶富含营养成分。桦树的凋落物还会引来蠕虫,它们会把腐殖质和下面的矿质土壤混合在一起,但我并不介意。蠕虫越多,腐殖质就越丰富、越美味,而我从学会爬行的那一刻起就喜欢吃土。

妈妈不得不定期给我驱虫。

在开始挖坑之前,爷爷就已经把蘑菇都清理干净了,包括牛肝菌、鹅膏菌、羊肚菌。他把最珍贵的蘑菇——橙黄色漏斗形的鸡油菌——放在一棵桦树下妥善保管。即使厕所飘出阵阵臭气,鸡油菌散发出的杏子香气也清晰可辨。爷爷还在那圈糖粉状孢子中采摘了一些平盖的蜜褐色蜜环菌。这些东西并不好吃,但如果白桦树周围有很多这种蘑菇,就说明树根可能很软,很容易挖断。

大人们开始挖掘。他们先把树叶、树枝、松果和羽毛扫到一起,露出了下面由部分分解的针叶、芽和细根构成的混合层。在这些断枝残叶上面,覆盖着亮黄和雪白的真菌丝,就像敷在我膝盖擦伤处的纱布一样。蜗牛、弹尾虫、蜘蛛和蚂蚁在这些纤维状覆盖层的孔隙里爬来爬去。在挖掘下面的泥土之前,杰克叔叔先用铁镐划开了厚度约为斧头宽度的发酵层。腐殖质就在发酵层下面,已经完全分解,亮晶晶的,看上去就像妈妈给我们做热巧克力时用黑可可、糖和奶油混合到一起做成的糊。我专心致志地咀嚼着桦树壤土。虽然吃土这个爱好很怪异,但姐姐、弟弟和父母从来没有取笑过我。妈妈说她要带萝宾和凯利回去吃煎饼,但无论是什么诱惑,都不可能让我错过眼前这场好戏。随着大人们继续往下挖,可以看到在他们扔到一边的土块中,有蜈蚣和潮虫在爬动。

凯利(4岁)和我(6岁)在亨利爷爷的船屋上,摄于吉格斯掉进厕所的那天(1966)

“见鬼!”爷爷骂道。腐殖质层中的细根像捆扎的干草一样细密,但爷爷生性坚韧。有一次,他独自一人用链锯砍伐雪松,一根树枝把他的一只耳朵刮掉了。他用衬衫裹在头上止血,又在树枝下找到那只耳朵,然后开车回到了30千米外的家中。爸爸和杰克叔叔带他去了医院,医生花了一个小时把耳朵缝合了。

在梅布尔湖上挪动西马德船屋(1925)。亨利爷爷和叔祖父威尔弗雷德建造了船屋,还造了拖船和驳船,用来把马匹、卡车和伐木用具运到营地。到了秋天,天气好的时候,兄弟俩就会在湖水结冰之前把木材堰搬到舒斯瓦普河口,为春天开河后的水道放木做好准备。威尔弗雷德曾说过一句名言:“只有傻瓜和新手才会想着预测天气。”

吉格斯的叫声逐渐变成了呜咽声。爷爷抓起一把铁镐,朝着硬邦邦的根茎挥去。树根几乎密不透风,柔和的白色、灰色、棕色和黑色交织在一起,再加上棕褐色和赭色,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泥土色调的编织篮。

我一边品尝着甜巧克力味的腐殖质,一边看着他们在地底下挖掘。

杰克叔叔和爸爸挖穿了腐殖质层,开始进入矿质土壤。到目前为止,厕所旁边两铁锹宽的森林地表(包括凋落物层、发酵层和腐殖质层)都已经被彻底挖开了,露出了一层薄薄的白色沙子,白得像雪一样。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带山地的大多数土壤都有这样的表层,仿佛所有的生命都被渗入的雨水冲走了。沙滩上的沙子呈现出灰白色,也许就是因为风暴把虫子的血液和真菌的内脏都给冲洗掉了。在这些苍白色的矿物颗粒中,一团更密集的真菌缠绕在树根上,汲取着上层土中可能残留的营养物质。

再往下挖了一铁锹的高度后,土壤的颜色从白色变成了深红色。一阵微风从湖面向我们吹来,大地已经被挖出了一个很宽的口子。就像咀嚼逐渐没味道的口香糖一样,我咀嚼甜味腐殖质的频率也变快了。眼前这一幕,就好像是把土壤中跳动的动脉显露了出来,而我是现场目击者。我情不自禁地慢慢靠上前去,仔细观察这个新的土壤层。颗粒状土壤呈现氧化铁的颜色,外面包覆着一层黑色油脂。它们看起来像血。这些新挖出来的土块看起来就像是一颗颗完整的心脏。

挖掘的难度进一步加大了。爸爸挥起铁锹,狠狠劈向跟他小臂差不多粗的四通八达的树根,但他瘦弱的胳膊显然力量不够。徒劳无功的他笑着看了我一眼,我不由得大笑起来,因为我们曾经取笑他,还给他起了个绰号——“细胳膊皮特”。白色桦树、紫红色雪松、红褐色冷杉、黑褐色铁杉,这些树的根看起来各具形态,但它们都在顽强不屈地执行相同的任务:让树木在大地上茁壮成长,避免倒下,汲取地底深层的水分,留出一些空隙让水流淌、让虫子爬行,让根向下生长以获取矿物质,防止厕所的粪坑塌陷,还要大大增加挖掘的难度。

人们扔下铁锹,用斧头劈开地底下的那些树根,再换回铁锹,没想到又遇到了卵石。这些带有白色和黑色斑点的石头大小各异,有的像篮球那么大,有的像棒球那么小,嵌在泥土里,就像砌在墙里的砖块一样。爸爸跑到船屋,拿来一根撬棍。他们利用撬棍,通过各种方法,一块一块地把紧密镶嵌的石头撬出来。我一看,那片沙土原来是一堆碎石。一年四季,石头经秋雨浸泡,夏天高温干燥,冬天结冰开裂,春天解冻,数百万年来水滴石穿,变成了一堆粉尘。

吉格斯身处两个土壤层之间——上面一层是断枝残叶,下面一层是碎石。再往下挖一米,深红色的矿物就变成了黄色。土壤颜色随着向下挖掘逐渐艳丽起来,就像每天早晨梅布尔湖天空的颜色会随时间变化一样。树根越来越稀疏,岩石越来越多。在坑的一半高度,岩石和土壤呈浅灰色。吉格斯的叫声让人感觉它又累又渴。

“没事的,吉格斯。”我低头朝着它喊道,“你马上就自由了!”

玛莎奶奶在她的船屋里放着几只桶,用来收集雨水以供饮用。我跑了过去,拎回来一满桶水。我在手上系了根绳子,把桶放下去,让吉格斯把前爪搁在桶上喝水。

4个大人又骂骂咧咧地挖了一个小时,才肩挨着肩趴在坑沿,弯下腰去抓吉格斯的前爪。随着他们“一,二,三”的喊声,吉格斯尖叫着,被他们从粪堆里拉了出来。它打着寒战,踮着脚尖站在色彩鲜艳的树根彼此交错形成的一个立足点上,然后眨着眼朝我走过来。它的橙、黑、白三色相间的毛上粘着点点污渍,还有卫生纸。它连摇尾巴的力气都没有了。大人们都累得不想动弹,于是原地休息,抽起烟来。我低声说:“来吧,伙计。”在它恢复活力之后,我们冲进湖里洗了个澡。

过了一会儿,我坐到岸边,把一根漂流木扔到水里,让吉格斯去捡。它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它的冒险为我打开了一个全的世界,这里有树根、矿物质和岩石构成的土壤,有真菌、虫子和蠕虫,还有在土壤、溪流和树木之间流淌循环的水、营养物质和碳。

亨利爷爷(戴着白色帽子)与他的兄弟威尔弗雷德·西马德以及他的儿子奥迪一起,正在引导木料穿过斯库克姆查克激流,1950年摄于加拿大金菲舍。他们需要引导、滚动或推动木料,让木料顺流而下。这项工作极其危险。木料一旦堵在激流处,人们就得用炸药把它们炸开。年老失忆的亨利爷爷差点儿淹死在斯库克姆查克激流,因为在他顺流而下的时候,舷外发动机熄火了,而他忘了怎么拉绳子重启发动机。眼看着他快要冲进斯库克姆查克激流,岸上的玛莎奶奶不停地喊着。在最后一刻,他想起了该怎么操作

站在伐木脚手架上操作横锯的伐木工人,1898年摄于加拿大梅布尔湖。两个人要花一两天的时间才能砍倒这棵西部白松,它是这片混交林中价值最高的木材品种。由于20世纪初从亚洲传入的松疱锈病,古老的西部白松如今已经从这些森林中消失了

在梅布尔湖的水上营地度过的那些夏天里,我了解到祖辈的很多秘密。他们父子相传,以伐木为生,那是一段编织在我们骨子里的历史。我们家砍伐的内陆雨林似乎无惧破坏,那些高大的老树仿佛是整个森林的守护者。重要的是,在砍伐之前,伐木工人会放下手中的斧锯,仔细测量、评估每棵树的特性。通过沟渠和河流运送木料,使砍伐的规模和速度受到了限制,而卡车和伐木道则大幅扩大了作业规模。利卢埃特山脉的木材公司到底犯了什么严重错误呢?

爸爸喜欢给萝宾、凯利和我讲他年轻时在森林里发生的故事。这些故事,尤其是其中一些非常可怕的故事,让我们都瞪大了眼睛。比如有一次,他们用那匹2 000磅1磅≈0.45千克。——编者注重的灰马“王子”拖一根白松时,叔祖父威尔弗雷德的手指被木料上缠绕的拖索绞断了。听到威尔弗雷德发出的比链锯声还大的尖叫,爷爷才让王子停了下来。还有一次,一根雪松砸在爷爷的背上。从那以后,爷爷就有点儿驼背。在某种程度上,他们还是很幸运的。伐木工人被锯到一半的树木或马拉着的原木压死的惨剧时有发生。有的人被木料挤得粉身碎骨,还有的人在顺着舒斯瓦普河放木途中用炸药炸开拥堵点时被炸飞了双手。

在加拿大梅布尔湖拖运白松原木,摄于1898年。这片树林中最大的树木是西部白松和西部红松,这两种树木可以加工成贵重的木材。粗大完整的树干和稀疏的下层矮生植被表明这片原始森林储备充足,产量极高

在吉格斯掉进厕所的那年夏天的一个下午,爸爸带着萝宾、凯利和我踏上了寻宝之旅,沿着他小时候工作过的旧水滑道寻找丢弃的马蹄铁和拖索。他告诉我们,这就是亨利爷爷和威尔弗雷德叔祖父手工伐木的地方,他们在这里分割树木、去掉枝杈。当时还有很多针叶树,一些稀奇古怪的虫子或致病菌会破坏小片的花旗松和白松,偶尔也会破坏雪松或铁杉。我们家的人会砍伐任何便于砍伐的珍贵树种。

手工砍倒一棵树要花上大半天的时间,砍伐一小片树林往往需要一周时间。爷爷喜欢开玩笑的程度仅次于威尔弗雷德,同时他也是一个精明的商人。他们两个人都是发明家:威尔弗雷德在他的两层农舍里用手推车造了一台手动升降机,爷爷在西马德溪上造了一台水车,为船屋发电。这片古老森林里的大树有15层楼那么高,爷爷总是挑最直的树,然后和威尔弗雷德面对面地站到简陋的伐木脚手架上。脚手架的位置高于树木膨大的根部,以便他们从稍细的部位下手。他们会研究树木的倾斜度和地形,然后制订砍伐计划,以确保树木倒向水滑道的方向。

当他们汗流浃背地来回推拉锯条时,横切锯发出滑奏吉他般美妙的声音。而当他们从地面斜坡的一侧水平地锯开顶部时,锯末就会落到他们毛衣的袖子上。锯到树干1/3处之后,他们停下来休息,嚼一点儿熏鲑鱼干。这时候,可以看到锯口有汁液渗出。爷爷一边研究着那棵树的倾斜角度,一边咒骂道:“真讨厌!”他伸出被削掉了一半的食指,提醒说这棵树至少有两个可能的倾倒方向。忍着小臂酸痛又锯了一个小时后,他们在树干底部与下锯口成45度角的方向锯下去。这个锯口将与下锯口在心材处汇合。“我的小宝贝!”威尔弗雷德一边大声喊道,一边用斧背敲掉楔形边材,敲出来的口子就像是笑着打哈欠的嘴,而且就像是他们自己的嘴,因为他们在10多岁的时候大部分牙齿就成了蛀牙,现在都是假牙。

下方的正面锯口完成后,他们吃了一些草莓酥饼,从大桶里喝了几口水,然后开始卷烟。抽完烟后,他们爬回脚手架上,开始在树干另一边比上部锯口高约一英寸的位置锯背面锯口。如果计算出现任何错误,木材就可能向后倒,砸掉他们的脑袋。

当树向前移动一点点儿时,他们停下了锯子。此时,只有树心处还有一点儿纤维没有锯断。爷爷喃喃自语道:“老天保佑!”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斧头的钝端把一个金属楔子敲进背面的锯口。树干的木质部随之裂开,树在嘎吱声中倒向水滑道方向。与此同时,他们一边高声喊着“让开!”,一边以最快的速度往坡上跑去。树在空中呼啸着倒向地面,树冠像鼓满风的船帆,掀起了一股旋涡,下面的蕨类植物都被吹得向前倒伏,露出了它们苍白的背阴面。树枝和针叶在空中打着旋儿。几秒钟后,大树轰的一声倒在地上,地面一阵颤抖。枝杈像折断的骨头一样断开了。一个鸟窝随风飞起,在纷飞的羽毛中飘向地面。

亨利爷爷和威尔弗雷德叔祖父开始处理这棵树。他们用斧子砍去枝杈,把木料分割成每段10米,以便王子把它们拖到水道里。在拖之前,他们给木料的末端套上拖索,就像用套索套住小牛一样,但他们的“套索”是跟他们手腕一样粗的铁链。对于小一些的木头,他们用手工锻造的钳子夹住木头的一端,这些钳子都可以张得像狮子嘴巴那么大。拖索或钳子拴在车梁上,车梁是用小树削成的,挂在王子尾巴上方,以平衡重量。王子一边呻吟,一边打着响鼻,把分割好的原木从树桩拖到水滑道边。然后兄弟俩用钩棍(带铁钩的棍子,铁钩可以转动)把原木一根一根滚到水滑道的顶部。一切就绪,树木通过水流运往山下。他们站在那里,一起抽着烟。这意味着他们安然无恙地度过了一天,又度过了一天——至今,在我回想起我的家人手工伐木的劳动场景时,这幅画面以及挂在他们嘴边的这句话,仍然不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一直相信大自然有很强的适应力,而且即使大自然发生剧变,大地也会反过来拯救我。但是,祖母十分了解丛林工作的危险性,因此她有些犹豫。在祖母20多岁时,她因感染导致的足下垂而跛足,她希望几个儿子过一种更自由、更安全的生活。尽管如此,杰克叔叔还是当了一名伐木工。不过,因为担心他的母亲,他在40岁之前一直住在家中。

但是,爸爸在年轻的时候就放弃了丛林工作。促使他做出这一决定的是当他13岁、杰克叔叔15岁时发生的一件事(在林中寻宝那天,他跟我们讲到了这件事。当时,夕阳西下,我们就坐在原木上,而我们欣喜地从地底下找到的金属拖索就堆在旁边)。他和杰克叔叔从中学退学,去帮助亨利爷爷和叔祖父威尔弗雷德。他们的工作是坐在用生牛皮捆绑在一起的原木上,沿着水滑道漂流而下,一直漂到梅布尔湖上的木材堰前。从西马德山蜿蜒而下的水槽有一千米长,雪松树段像无舵雪橇一样,不时撞击道壁,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自原木下水之后,沿途的运送都是由爸爸和杰克叔叔负责,直到它们抵达木材堰前。

原木顺着亨利爷爷的水滑道呼啸而下,冲进梅布尔湖。这个水滑道在西马德溪的出水口附近注入梅布尔湖,亨利爷爷还在那里建造了水车,为伐木工的船屋发电

梅布尔湖原木木材堰前的水道放木工人。威尔弗雷德·西马德(左起第三个)手持一根4米长的木杆,用来引导木料的前行方向。钩棍比木杆短,末端有一个U形金属钩和一个用来帮助工人转动原木并保持自身平衡的长钉。这项工作很危险,但是如果放木工人从原木上摔下来,就会被认为不是男子汉。木材堰前面较短的原木是被锯成木材的花旗松,后面较长的是被作为电线杆和电话线杆出售的雪松原木。雪松原木的利润更大,但放木难度也更大,因为它们会堵塞水道

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在春雨中瑟瑟发抖的爸爸感到惶恐不安。他手里拿着一端插着铁矛的木杆,站在翻滚的原木上努力地保持着平衡。“来了!”杰克喊道。在浪花的拍打之下,杰克的脚几乎跟不上脚下原木翻滚的速度,而爸爸则快要收不住脚下的势头。雪松原木从水滑道底部腾空而起,就像奥运会跳台滑雪运动员一样,在空中划过一道异乎寻常的高高的弧线,然后落在他们前面20米远的水中,直插深不可测的湖中。很快,它就会像导弹一样冲出水面,但谁也不知道具体是在哪个位置。

时间仿佛停止了。爸爸告诉我们,他一下子回想起了他在退学前写的那篇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文章:“整整一夜,隆隆的炮声不绝于耳,轰!轰!轰!……”老师要求写500个单词,但是爸爸不知道怎么把这么多单词串在一起来描述士兵的恐慌心理。他确信那根原木会弹起来,把他撞成一团肉酱。

“皮特,快跑!”杰克喊道。

但他挪不动脚,尽管杰克已经朝岸边跑去,同时尖叫着让爸爸跟着他,逃离那根原木可能出现的方向。爸爸什么也听不见。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

轰!那根原木在他身后20米远的地方冲天而起,然后哗的一声落回到水面上。当爸爸把那根上下起伏的原木引向木材堰时,他的全身上下都在抖个不停。到了秋天,爷爷的小船普特普特号就会把木材堰拖到下游,然后把最大的原木卖给锯木厂,小一些的雪松卖给贝尔线杆公司做电线杆。

不久之后,爸爸进入了杂货管理行业,并在这个领域度过了他的整个职业生涯。但森林永远是我们生命中流淌的血液。

很久以前原木在森林地面上滑过时留下的痕迹依然存在,这是种子最理想的落脚点。有的种子像沙粒那样小,有的种子有猫眼石那么大。西部红松和铁杉的种子来自人类指甲盖大小的球果。数量更多的是花旗松种子,它们来自拳头大小的球果。此外还有白松的种子,来自小臂那么长的白松球果。在被拖曳的树木扫过的那片土地上,老树的种子已经长出了浓密的幼苗,它们的白色根尖扎进了腐殖质和地下水中。它们很顽强,通过几代祖先的努力,获得了很强的适应力。森林中所有的物种都是根据它们的生长速度分层的。鹤立鸡群的花旗松和白松耸立在空地中间,那里矿质土直接暴露在地面上,日照时间最长。柔韧的雪松和铁杉躲在母亲树的阴影下,高度和那天下午参加寻宝之旅的我差不多。拖运路径中央的花旗松幼苗的高度是爸爸身高的两倍。

手工伐木、用马匹拖运木料、水道放木,这些使森林得以新老更替,始终充满活力。很明显,从我的这些记忆到我所在的行业和我从事的这份工作,中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在舒斯瓦普河面的原木上行走的玛莎奶奶(约20岁),1925年摄于加拿大金菲舍

我坐在伍德兰兹办公室里看着窗外,心里想着我的人造林。有很多方法可以改进,比如在苗圃中播种更多适合当地生长的种子,补种更大的树苗,更加细致地做好准备工作,伐木后尽早补种,清除竞争灌木。但那些线索告诉我,答案就在土壤里,在树苗的根与土壤之间的联系之中。我画了一株粗壮的树苗,它有分枝的根系和蔓生的真菌;还画了一株带病树苗,它的幼芽很小,根也发育不良。但我的想法暂时还不能付诸行动,因为今天我接到一个任务,要和雷一起前往冰川区博尔德溪谷的一座有200年历史的森林,那里距离利卢埃特只有几十千米。

今天,我要扮演刽子手的角色。

雷和我去那里是为了给皆伐工作划定范围。他的年龄并不比我大多少,和我们其他学生一起住在简易宿舍里,但他有在地势陡峭的太平洋沿海地区工作的经验。他让我想起了我的家人。他曾经在树林里被一头灰熊咬掉一块肉。灰熊用牙齿咬着他的屁股,把他叼到半空,幸亏同行的测绘员用猎枪把灰熊吓跑了。

我们从正在修建运送木材的新路的粉磨挖掘机和刮板式平路机旁边走过,在几棵古老的恩氏云杉旁边停了下来。这些树生长在山谷拐角处形成的三角洲沉积区,树冠很大,粗壮的树干呈灰色。雷把地图给我看了一眼(他不习惯和女孩分享信息,而且他要赶时间),从我匆匆一瞥的等高线看,山坡一直延伸到高耸的山脊。森林与土拨鼠栖息的岩壁接壤,随着高度增加,树木越来越稀疏。在小溪旁边,云杉被花旗松取代,那里的土壤足够深,可以支撑蔓生根系。森林每隔几百米就会被雪崩路径切断,断口还长有深及腰部的植物——像玫瑰一样扎人的刺人参和像斜针绣品一样带花边的蹄盖蕨。我记得梅布尔湖也有这些植物,因此喜悦之情油然而生,随后我觉得自己很想哭。我摘了一小枝黄水枝,它的白色小花小得像海面泛起的泡沫。

雷用红色蜡笔和指南针在航拍照片上画了一个完美的正方形,里面的树木将被全部砍伐。他把照片卷起来,用一根皮筋捆住。

“哎呀,雷,我没看清。”我说,“你能再给我看一下吗?”

他不情愿地拿出地图,我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

“我们要砍掉所有树木吗?”我问道,“那些树龄最古老的树就不能留下一些吗?”我指着一棵高大的树,树上的地衣像窗帘一样耷拉着。

“你是环保主义者吗?”他是一位严谨的技术人员,与时代和这份工作步调一致。这是他的职业,他热爱这一行,而且拿了工资就要尽可能地把工作做好。

我看着这片即将大难临头的森林。能在这种广阔无垠、令人肃然起敬的环境中工作,我感到很兴奋;我甚至不介意考虑应该砍掉哪些树木。但是,如果一下子就把整片森林都毁了,再想让它恢复过来,就几乎没有可能了。这些树一簇簇地聚集在一起,树龄最老、体积最大的树(周长1米,高30米)生长在水分聚集的洼地深处,而树龄不等、体积各异的小树在它们附近,就像雷鸟幼崽被拢在它们妈妈身边一样。树皮上的凹槽里有一簇簇狼地衣,到了冬天,鹿可以方便地吃到这些地衣。在岩石之间生长着水牛果和无患子灌木。林间盛开着鲜红的火焰草,有丝绸般花朵的紫色羽扇豆,还有淡粉色的布袋兰。你甚至可以看到布袋兰色彩相间的珊瑚状根状茎在树干上呈现出的扇形。一轮皆伐后,这些草本植物都不会长得很茂盛。我来这里到底是要干什么?

根据雷的计算,我们用每隔10米左右挂一条粉色缎带的方式标出了这个正方形区域。伐木工人看到这条粉色边界线,就知道皆伐到哪儿为止。边界线以外的古树将幸存下来。

雷让我直接以260度的角度标出这条直线。这几乎是正东方向,与雪崩路径的边缘基本重合。我从背心后口袋里掏出一卷50米长的光滑的链绳。他跟在我身后,沿途为伐木工人留下更多的标志。

我调整了一下指南针的表盘,找到一棵树作为信标。链绳像跳绳一样散开,50个金属搭扣间距一米依次排开。我像郊狼一样,牵着链绳越过原木,从灌木丛和树丛中穿过。

当我跑到50米的距离时,雷高声喊道:“拉好链绳!”他拉住绳子的那一端,我则在这边挂一条丝带作为标记。

我回答道:“标记!”我提高嗓门,以盖过下面传来的哗哗的流水声。我喜欢大声喊“标记”!

雷对第一个链绳长度的准确性感到满意,他朝着我挂粉色丝带的地方攀爬过来。一只松鼠在栖木上吱吱叫着,我把手指伸进它挖的洞里,摸到了一块柔软的类似鹅卵石的东西。这是一朵像巧克力松露一样的菌类,就藏在森林地表下。我用刀子把它撬出来,切掉深入地下的黑色部分,然后塞进口袋。

“你看见那些大家伙了吗?”雷问道,他指的是几棵高大的冷杉,长在我们这个正方形的外面。他认为我们应该把它们列入砍伐计划。对于这些额外的奖励,老板们肯定会接受的。

我指出这些树在砍伐许可范围以外,而且距离边界线很远。将它们纳入砍伐计划是不合法的。树龄较老的大树不仅是开阔地上重要的种子来源,也是鸟类最喜欢的栖息之所,我还在根茎的下面看到过熊穴。

我们俩都没有权力做这样的决定。我知道他也爱这些树,这是我们选择这个职业的根本原因。“不能无缘无故就留下这么好的冷杉,”他权衡了一番,然后说道,“它们可以加工成饰面板。”

我们走到一棵禁止砍伐的老树面前,我真想冲着它大喊,让它跑开。我了解宣称自己有最好产品时的那种自豪感,那种诱惑——这也是一种淘金热,不过淘的是绿色的金子。品质最好的树能卖出最好的价钱。这意味着能给当地人提供就业机会,意味着木材厂能继续营业。我仔细查看这棵树的粗大树干,借用雷的眼光想象它能加工成什么样的板材。一旦你开始追求那种感觉,就很容易上瘾,就像人们总想攀登最高山峰一样。要不了多久,你的胃口就会大到无法满足。

“我们会被抓住的。”我表示反对。

“怎么会呢?”雷双臂交叉,满脸困惑。政府不可能沿着伐木区边界线逐寸检查。再说了,这些树都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它们是猫头鹰的栖息地。”上学期间,我听说干燥林中有一种稀有的猫头鹰——美洲角鸮,但对它们了解得不多。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栖息在博尔德溪,但现在它们就是我的救命稻草。

“明年夏天你想要这份工作吗?我肯定是要的。”公司会因为我们找到更多木材而表扬我们。他回头看了一眼,仿佛那棵树会爬起来跑掉。

我真想大声疾呼。但是,我一边在内心为自己的软弱哭泣,一边重新调整了边界线。我缩着肩膀,站在一棵高大冷杉矗立着的林线上。牛防风和柳树像帘子一样遮住了雪崩路径,但空气很安静。我迅速挂上粉红色缎带,把这棵树圈到了界线以内。再过一个星期,它就会失去生命,被去枝、分割、堆放在公路右侧,等待装上卡车。

雷和我把整个伐木区分界线都做了调整。随后,又一棵古树被我们判了死刑。

接着是第三棵,第四棵……最后,我们从雪崩路径的边缘“偷”了至少10多棵大树。休息时,他请我吃巧克力曲奇,说是他自己做的。我谢绝了。我用靴子和膝盖作为支撑,把尼龙链绳绕成数字8的形状。我建议说,我们可以说服公司在砍伐区中间留一些冷杉,让它们传播种子。我急切地说道:“你知道,德国人有时就会留下一些大树作为采种树。”

“但我们来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砍光这些树木。”

我解释说,在我成长的地方,我们每次只砍伐一小片森林,而且拖运原木会搅动地表,为冷杉种子发芽创造有利条件。但是雷反驳说,就算我们留下一些零星的冷杉,它们也会被风吹倒,还有可能招惹小蠹虫。接着,他又补充说:“而且公司会损失一大笔钱。”看到我无法理解其中道理,他有点儿沮丧了。

看着威严耸立的冷杉被砍成树桩,造型雅致的林区变成一览无余的空地,会让人感到很不舒服。回到办公室,我郁闷地给这个皆伐区制定了集群种植的方法,并模仿自然的模式,在洼地里种花旗松,在露出地面的岩层上种美国黄松,在溪边种多刺云杉。雷说公司会拒绝我提出的保留一些大树以便为这片扰动土地留种的想法,他无疑说对了。但这种种植设计至少会保持这片土地的自然物种丰富性。

泰德告诉我,我们只能种松树。

“但是,那里本来没有黑松。”我说。

“没关系。黑松长得更快,也更便宜。”

其他暑期学生工从制图桌旁边走开了。周围办公室的林务员把手放在电话机听筒上,等着看我是否有勇气开口争辩。一本日历从墙上掉了下来,落在地板上。

我走到桌前,对种植建议进行了修改。我的心已经死了。在那个吃土、给树根扎辫子、看到错综复杂的自然奇观就心醉神迷的小女孩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森林里有美不胜收的景色、层次分明的泥土和藏在地底下的秘密。我的童年在向我大喊:森林是一个完整的整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