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诗本义》阐释思想刍议
(三峡大学艺术学院 443002)
摘 要:欧阳修《诗本义》阐释思想有很多亮点,指出《诗经》阐释之意分为“本”与“末”,即诗歌原始之意与阐释者引申、衍发之义;欧阳修以符合“人情”“物理”“文理”为依据,从《诗经》文本出发探寻“诗本义”,为《诗经》的美学阐释打开了广阔领域。欧阳修著《诗本义》正是对《诗经》各篇的“探本参末”,对于今天如何阐释诗歌乃至历史文献仍具有启示意义,但也存在内在困境和阐释盲点,应对其理性分析和辩证地继承。
关键词:《诗本义》 本末 人情 物理
欧阳修的《诗本义》长期以来名湮不彰。43笔者细读文本发现,欧阳修《诗本义》关于“诗歌”阐释思想值得关注,其提出“诗意”存在“本”与“末”之分,即诗人写进诗歌之“意”与阐释者“阅读”过程中引申、衍发之“义”,这种引申之义或远离甚至背离“诗人之意”。欧阳修进而提出一系列阐释策略,避免这种“背离”,例如“据诗直解”,考以“人情”“物理”“文理”等。欧阳修也充分肯定阐释者的能动性,他说:“诗人之意本未必然,义或可通亦不为害也。”44因此,本文深入分析欧阳修《诗本义》阐释思想,阐发其价值及局限性,以期方家批评。
一、情通理顺
西方现代阐释学理论为文学研究打开了广阔视野,文本的含义不是预成的、先在的,而是建构的、发展的:一方面创作者不可能复活,对其各种阐释进行裁决;即使作者本人所声称的意图也早已被认为是一种“谬误”,诚如保罗·利科尔所说的文本的意义应当被看作一个建构的整体,这个建构过程中,作者所声称的意图没有任何特殊的作用。45
从现代阐释学理论来看,汉儒的解经也只是对《诗经》文本的一种理解,即“意义”,其本身无可厚非,也只存在理解的有效性问题。诚如周裕锴指出:“即使《毛诗》的诠释在今天看来似乎问题很多,但从《毛诗》学者的阐释立场和方法来看,他们挖掘和开发《诗经》文本的原始意义的努力无疑是真诚的。”46如果仅仅因为汉儒的阐释是对原诗的一种误解,还不足以完全予以批评。在具体的阐释过程中,真正意义上的“正解”永远都是一种理想,诚如“人们经常嘲弄某些莎学评论家,说是倘使莎士比亚又活过来,都无法欣赏甚至不能理解他们的批评”47。在文学批评中,误解往往才是常态。中国古代已经认识到文学批评过程中的误读现象,像“仁者见仁,智者见智”48;“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49。可见,误读现象在文学批评中,也完全没有必要去痛批。
欧阳修虽著《诗本义》,但是对毛、郑《诗经》阐释所做出的历史贡献还是肯定的,欧阳修明确指出:“先儒于经不能无失,而所得固已多矣。尽其说而理有不通,然后以论证之。”50可见,欧阳修著《诗本义》正是出于解决毛、郑解《诗》“理有不通”之处,“然后以论正之”。因此,如何将《诗经》阐释得更为“情通理顺”,就成了欧阳修《诗本义》写作的内在动机。根据张元济《涉园序跋集录》对欧阳修评价,同样可以佐证欧阳修著《诗本义》旨归所在:
欧阳永叔不信符命之说,尝斥《周易》河图、洛书为妖妄;是书(按《诗本义》)于《生民》 《思文》 《臣工》诸诗,复力诋高媒祈子、后稷天生、白鱼跃舟、流火为鸟、以毂具来之怪说,诚古人之先知先觉者。且其说经于先儒义训,有不可通者,均付阙疑,绝不穿凿附会之说,是真能脚踏实地示人为学之道者也。51
欧阳修著《诗本义》旨在说明对《诗经》的阐释要“合情合理”,在这个标准下去检验毛、郑的解诗,得出了《诗经》阐释过程中会出现“本”与“末”的问题。欧阳修在其《诗本义》卷九《宾之初筵》篇中把这种阐释过程中的“本末”多义现象概括为:“诗人之意本未必然,义或可通亦不为害也。”可见,欧阳修明确承认《诗经》阐释过程中会出现与“诗人之意”未必一致的“诗义”,只要阐释得“义或可通”,都是有效的。欧阳修这一阐释思想比清代谭献在《复堂词录序》中提出的“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至少要早了七百年。欧阳修在这一阐释思想下,对毛、郑的反驳,对《诗经》研究开拓,都是水到渠成的必然结果。诚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诗本义》评价所说的:“自唐以来,说诗者莫敢议毛、郑,虽老师宿儒亦谨守小序。至宋而新义日增,旧说几废,推原所始,实发于修。”52在欧阳修的启发下,南宋的郑樵、朱熹,清代的姚际恒、方玉润等人几乎完全否定了毛、郑旧说。诚如莫砺锋教授在其《从经学走向文学:朱熹“淫诗”说的实质》中大赞:“朱熹打破经学的藩篱,使《诗经》学迈出了从经学转向文学的第一步。它最引人注目的突破在于对维持权威地位达千余年的《诗序》进行了批判与修正。”53固然,朱熹《诗集传》是《诗经》学史上最重要著作之一,但欧阳修《诗本义》的首功地位,也不可没。诚如谭德兴先生说:“欧阳修的《诗本义》是宋代诗学变革的先声。以文学性的思想和方法研究《诗》学乃《诗本义》的重要创新内容,这充分体现了经学与文学的互动。”54蒋立甫先生也认为:“欧阳修是开拓《诗经》文学研究的第一人。”55至此,《诗经》学研究不再仅仅等同于“经学”研究,欧阳修启示着学者去不断探索《诗经》背后的“诗本义”。
二、探本参末
如前文所述,欧阳修认为阐释《诗经》过程中,会出现诗歌创作者写进文本的原始意思,还存在诗歌传播过程中不断被赋予的意义。欧阳修著《本末论》篇,专门探讨“诗歌”阐释过程中,会产生四种不同意思,欧阳修主张采取“探本参末”态度,从而扩大《诗经》阐释维度。欧阳修阐释《诗本义》主要从四种视角展开,并充分肯定四种视角阐释《诗经》存在的合理性,同时也指出其存在的问题。
(一)诗人之意。欧阳修明确指出:“诗之作也,触事感物,文之以言,美者善之,恶者刺之,以发其揄扬怨愤于口,道其哀乐喜怒于心,此诗人之意也。”56即《诗经》各篇的作者写入诗歌的原始意思,也是欧阳修《诗本义》所要探寻的“本”意。
(二)太师之职。欧阳修认为:“古者国有采诗之官,得而录之,以属太师,播之于乐,于是考其义类而别之,以为风雅颂而比次之,以藏于有司,而用之宗庙朝廷,下至乡人聚会,此太师之职也。”57欧阳修承认古有“采诗”制度,诗歌创作出来之后,进入传播状态,“太师”们进行了筛选、分类,这个过程必然参杂进“太师”的主观判断,即会对诗歌产生理解,被欧阳修称之为“末”义。
(三)圣人之志。欧阳修指出“圣人”对《诗经》阐释存在重要影响,他说:“孔子生于周末,方修礼乐之坏,于是正其雅颂,删其繁重,列于六经,著其善恶,以为劝戒,此圣人之志也。”58从中可以看出“圣人之志”与“诗人之意”,在欧阳修看来是一致的,都是意在对时代有所补益“劝诫”。因此,“圣人之志”,也被欧阳修列为《诗本义》所要探寻的“本”意之一。
(四)经师之业。欧阳修也认识到儒生对《诗经》也存在阐释,他说:“周道既衰,学校废而异端起,及汉承秦焚书之后,诸儒讲说者整齐残缺以为之义训,耻于不知,而人人各自为说。至或迁就其事,以曲成其己学,其于圣人有得有失,此经师之业也。”59欧阳修在这里主要指的是汉儒解经,“人人各自为说”,欧阳修也把汉儒的《诗经》阐释列为“末”义。
欧阳修在区分《诗经》阐释过程中的“四种”意思之后,对如何正确阐释做出了要求:
今夫学者得其本,而通其末斯尽善矣;得其本而不通其末,阙其所疑可也。虽其本有所不能通者,犹将阙之,况其末乎?今夫学者知前事之善恶,知诗人之美刺,知圣人之劝戒,是谓知学之本而得其要,其学足矣。又何求焉?其末之可疑者,阙其不知可也。盖诗人之作诗也,固不谋于太师矣。今夫学诗者求诗人之意而已,太师之职有所不知,何害乎学诗也?若圣人之劝戒者,诗人之美刺是已,知诗人之意则得圣人之志矣。60
从《本末论》篇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欧阳修“诗本义”还是意在探寻“圣人之志”,但是欧阳修已经注意到对诗歌阐释是非常复杂的,原因之一:“远出圣人之后,不得质吾疑。”创作者与阐释者之间存在时间上的巨大差异,后人想了解创作者当初的意图,非常困难。这也是阐释美学的价值所在,提供了一系列如何阐释出创作者的原始意图的理论设想。原因之二:文本经历了不断的阐释。在《本末论》中,欧阳修认为诗歌创作出后,首先经历了“太师之职”的选择,选择本身就是阐释,这些采诗官按照地域、音乐等进行分类,作为庙堂祭祀或宴会之用。礼崩乐坏之际,孔子按照“扬善、劝诫”的标准,对诗歌进行了重新整理,整理也就是阐释。秦火之后,汉儒纷纷对《诗经》进行重新阐释,欧阳修认为这些汉儒的阐释参差不一,一些篇章没能抓住诗歌“本义”。欧阳修承认诗歌传播过程中经历的重重阐释,也没有完全否定前人对诗歌阐释的价值,只是要求今人要区分出这些阐释价值的大小,作为参考。
因此,欧阳修把挖掘出“诗人之意”和“圣人之志”,作为诗歌阐释的任务,并定位为“本”;把“太师之职”和“经师之业”,作为诗歌阐释的参考,定位为“末”,如欧阳修明确提出:“今夫学者得其本,而通其末,斯尽善矣。”可见,欧阳修《诗本义》阐释思想,旨在对《诗经》各篇“得其本,通其末”。欧阳修认识到对《诗经》原始本义的阐释是非常复杂的,只要“本末兼通”就是可取的。欧阳修在《本末论》中,指出《诗经》阐释的目标,即解读《诗经》的原始意思,欧阳修得出的结论是“探本参末”,探寻《诗经》各篇创作者的原始意图(即“诗人之意”)和孔子删诗的“微言大义”(即“圣人之志”),以及参考“太师”“经师”的合理阐释。
欧阳修把创作者的原始意图与圣人的删诗意图等同,有点让人不能理解。其实,欧阳修把“诗人之意”与“圣人之志”等同,与欧阳修的诗歌理论有关,他明确说:“诗之作也,触事感物,文之以言,美者善之,恶者刺之。”可见,欧阳修还是坚持儒家传统的“美刺说”,即诗人写诗的目的在于“美者善之,恶者刺之”,而圣人删诗的目的也在于“著其善恶,以为劝戒”,所以欧阳修得出了“诗本义”虽二,却具有同一性。
三、据诗直解
欧阳修《诗本义》阐释思想还突出体现在欧阳修在探寻“诗本义”时,所采用的阐释策略,可惜的是欧阳修没有形成完整的理论体系,采用的是零散点评式批判方法。因此,我们只能从《诗本义》各个章节中总结欧阳修散乱于其中的阐释策略。
(一)据诗直解。欧阳修在其《本末论》中明确指出:“吾之于《诗》,有幸有不幸也。不幸者,远出圣人之后,不得质吾疑也;幸者,《诗》之本义在尔。”61欧阳修在《诗本义》卷八《何人斯》篇中也提到:“论曰:古诗之体意深则言缓,理胜文简。然求其义者,务推其意理,及其得也,必因其言,据其文以为说,舍此则为臆说也。”62由此可见,欧阳修主张阐释应“回到文本原文”,文本本身为阐释者提供了探讨诗歌原始意思的最可靠抓手。欧阳修《诗本义》多篇采用“据诗直解”阐释方法对毛、郑进行批评。例如:
《诗本义》卷六《鹿鸣》篇:“论曰:《鹿鸣》言文王能燕乐嘉宾以得臣下之欢心尔,其义止于如此。而《传》云,恳诚发于中者,衍说也。圣人不穷所不知鸟兽之类,安能知其诚不诚?而考上下经文,初无此意,可谓衍说也。”63
《诗本义》卷七《正月》篇:“论曰:正月之诗十三章九十四句,其辞固已多矣。然皆有次序,而毛郑之说繁衍迂阔,而俾文义散断前后错杂,今推著诗之本义,则二家之失不论可知。惟其为大害者,如毛郑解瞻乌之意,则正月者,乃大夫教其民叛上之诗也。毛谓父母为文武,郑谓彼有旨酒,为尹氏大师,皆诗无明文,二家妄意而言尔。”64
“据诗直解”的阐释策略,在不清楚作品时代背景和作者的情况下,可以说是一种非常有效的阐释方式。更何况作品的时代背景和作者对文学研究所起的作用也不断被质疑,美国著名文学理论家韦勒克质疑传记本身有多大的可靠性,“文学传记的成果对理解作品本身又有多大的关系和重要性?”65可见,阐释者不能简单地将作者个性与作品人物性格简单画等号。欧阳修主张对《诗经》各篇阐释,直接从各个篇章文本入手,据诗直解。根据张启成在《论欧阳修〈诗本义〉的创新精神》一文中所做统计,欧阳修并非对《诗经》305篇都加以驳斥,提出质疑的诗一共114首66,这就是欧阳修回到文本,根据实际情况灵活处理的结果。
(二)以“情”论诗。欧阳修《诗本义》阐释思想最显著的特色体现在以“情”论诗。欧阳修在《诗本义》卷六《出车》篇指出:“诗文虽简易,然能曲尽人事,而古今人情一也。求诗义者,以人情求之,则不远矣。然学者常至于迂远,遂失其本义。”67《诗本义》卷十五《定风雅颂解》篇也提到:“诗出于民之情性,情性其能无哉?”68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也指出:“《诗经·国风》中的‘民间’恋歌和氏族贵族们的某些咏叹,奠定了中国诗的基础及其以抒情为主的基本美学特征。”69抒情性是诗歌的显著属性,作为文坛领袖的欧阳修有着大量的诗、文、词创作实践,对诗歌的抒情属性感悟很深。因此,欧阳修对毛、郑的反驳最激烈的地方正是二公《诗经》阐释很多地方不合“情理”。
据笔者统计《诗本义》十六卷,欧阳修驳斥毛、郑使用频率很高的词就是“人情”,并且多带有“不近”“岂近”等表示否定性的前缀。例如:
《诗本义》卷一《螽斯》篇:“论曰:《螽斯》大意甚明而易得,惟其序文颠倒,遂使毛郑而解之失也。蛰螽、蝗类,微虫尔,诗人安能知其心不妒忌,此尤不近人情者。蛰螽多子之虫也,大率子皆多,诗人偶取其一以为比尔。”70
《螽斯》篇《诗序》阐释为:“言若螽斯不妒忌,则子孙众多也。”71
欧阳修从“情理”出发,得出“诗人安能知其心不妒忌?”显然从“比兴”手法来看,欧阳修的阐释更为可取。还例如《诗本义》卷一《汉广》篇,欧阳修批驳郑笺所阐释的“文王之化”只感化了女子而没有感化男子,显然于理不通。他说:“郑笺谓犯礼而往,正女将不至,则是女皆正洁,男独有犯礼之心焉?”72再如卷三《丘中有麻》:“举族皆贤,而皆被弃,则愈不近人情矣。况如毛郑之说留氏所以称其贤者,能治麻麦种树而已矣。夫周人众矣,能此者岂一留氏乎?”73卷七《十月、雨无正、小旻、小宛》:“若以邑人之言为非,而郊野道路之言为是者,非人情也。”74可见,欧阳修《诗本义》旨趣所在正是要纠正毛、郑《诗经》阐释中不通“情理”之处,驳斥毛、郑对“诗人之意”和“圣人之志”不合“情理”的附会,以期更合情理地揭示“诗本义”。
(三)考以文理。欧阳修《诗本义》,从诗歌作品内部逻辑、整体的结构来阐释诗歌,以符合“文理”作为阐释参考。欧阳修以“文理”阐释诗歌,即便在今天看来也是符合文学批评实际的,如施莱尔马赫所主张的:“理解作为一门艺术是对文本作者之心灵过程的重新体验。”75具有丰富的文学创作实践经验的欧阳修,对诗歌文本的逻辑结构深谙于心,“考以文理”成为欧阳修《诗经》阐释的一条重要策略。例如,《诗本义》卷三《北风》:“诗人必不前后述卫君臣,而中以民去之辞间之。若此,岂成文理?”76欧阳修重新体验《北风》作者的创作心灵,得出诗人创作过程不可能如此逻辑混乱。卷三《氓》:“且上下文初无男子之语,忽以此一句为男告女,岂成文理?”77卷六《鸿雁》:“上下文不相须,岂成文理?”78卷七《斯干》:“今若独用一句,而不以上下文理推之,何以见诗人之意?”79
从“考以文理”可以看出,欧阳修《诗经》阐释突出“文学性”的研究方法,这是欧阳修不同于汉儒解经的最大之处,对于我们研究古代文本,仍具有启示意义。
(四)参以物理。欧阳修《诗本义》阐释策略还表现在注重参考事物本身逻辑情理上。如张元济《涉园序跋集录》对欧阳修的评价:“欧阳永叔不信符命之说,尝斥《周易》河图、洛书为妖妄。”可以见出,欧阳修具有科学、理性色彩的治学态度。欧阳修在《诗本义》中大量参以“物理”阐释《诗经》,例如:卷五《防有鹊巢》篇“论曰:诗人刺谗之意于采葛论之矣。郑以‘防有鹊巢,邛有旨苕。’处势自然喻宣公信馋……若谓处势自然,则何物不然?”80再如卷六《棠棣》:“土地不动情之物,或高或下不相为谋,安有相与聚居之理?”81卷八《四月》:“且诗人本患下国之构祸,岂可反称吴楚僭叛之君以为美?于理岂然?”82诚如亚里士多德所说的诗歌要符合“可然律”与“必然律”,即不违背事物的“规律”“物理”,欧阳修正是从“常情惯理”出发,驳斥毛、郑对《诗经》“本义”的遮蔽。
四、阐释困境
我们既需要对欧阳修的《诗本义》激活其当代价值,也应该正视其存在的不足之处。欧阳修《诗本义》阐释思想,也存在内在困境与阐释盲点。
(一)还原的乌托邦。欧阳修孜孜以求的“诗本义”,能否还原?诗歌有没有“本义”?谁抓住了“本义”?反过来说,如果谁真的扬言自己抓住了诗的“本义”,是否意味着垄断了诗歌的阐释话语权?是否也意味着给人无限想象空间的“诗”,将被固定化、僵死化、静止化?显然,阐释学都有种像欧阳修一样的奢望,即希望能够通过各种途径去抓住一个永恒的、准确的、权威的意义,这种奢望永远都是一种理想。
(二)目标与途径的背离。欧阳修《诗本义》将还原诗歌的“诗人之意”与“圣人之志”作为阐释的目标,运用“据诗直解”、考以人情、文理作为实现这一目标的途径。但是从《本末论》篇中可以看出,不论是“诗人之意”还是“圣人之志”,都是意在劝诫、教化。可以说,欧阳修批评毛、郑,不过是批评他们没有很好地抓住“圣人之志”,导致“诗本义”的遮蔽。以此,欧阳修从文本出发,“据诗直解”去纠正毛、郑的肆意生发、不着边际;欧阳修还从“人情”、“文理”出发,纠正毛、郑不通创作者的心理和逻辑。可见,欧阳修运用深赋“诗学”意味的研究方法,所要达到的目标却是“经学”的。欧阳修用“诗学”的方法,去得出“经学”的结论,其效果就可想而知了。难怪闻一多在其《匡斋尺牍》一文中抱怨说:“汉人功利观念太深,把《三百篇》做了政治课本;宋人稍好点,又拉着道学不放手——一股头巾气。”83闻一多确实一语中的。
(三) “人情、文理”也存在阐释的盲点。欧阳修《诗本义》阐释学思想也同样存在阐释的边界,例如对于当下方兴未艾的超文本文学,再参以人情、考以文理都无法奏效。诚如包兆会指出的:“基于线性逻辑的传统文学的一些观念如中心、主题、主角、焦点叙事、开端与结局、文本边界等在超文本文学那里受到了颠覆和挑战。”84这种无形态、可以无限复制、变动的非线性超文本文学,可能就需要全新的阐释理论去研究,而“据诗直解”“人情”“文理”还是就此止步为妙。
综上所述,欧阳修《诗本义》打破毛、郑对《诗经》的经学阐释话语垄断,开启《诗经》美学阐释方向,主张在探寻“诗本义”的基础上,只要阐释的符合“人情物理”,都是对“诗”的有效阐释。欧阳修《诗本义》同样带有“经学”气息,甚至存在阐释目标与阐释策略上的内在矛盾,但其对《诗经》的诗学开拓意义是毋庸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