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染翰:书法墨戏
问:您创作所涉及的艺术类别?具体的风格派别?
答:我主要从事文字艺术,而文字艺术在中国是最高、最重要的。西方虽无文字艺术,但特重诗,认为高于其他,方向也相似。像希腊人就认为雕塑、绘画、建筑等跟诗不是同一回事,不是艺术(今人谈起西方艺术,却老以建筑雕塑来做最高典型,可笑)。翻翻我国刘熙载《艺概》一类书,你也可发现清末人观念中的艺术,专指文字艺术。从事其他艺术门类的朋友,可能对这说法不服气,无奈事实就是如此。文字艺术最复杂,需要的能力也较多。我当然也玩过许多其他的,包括音乐、建筑和园林设计,但最终还是喜欢做难一点的事。
因诗文早已蔚为大宗,另立门户,所以现在艺术界讲的文字艺术,主要是书法。我有书论,也有创作。真、行、篆、隶、草都写,并不拘于碑派或帖派。
问:您写字的经历如何?
答:主要是父亲教,后来就胡乱临写古今书家。执管、用笔、结体、章法、行气、落款、使转等等,多靠自己揣摩。另外,从我的师长辈游,颇受熏染,受益良多。
问:您的体悟是什么?
答:没什么,就是人必须好好写字,并不断写着而已。
书法的基础是文字,而文字是我们人类最重要的符号。现今仍有许多民族仅有语言而无文字,另有一些还没能自己创造出文字,是别人造了字给他们用的。我国蒙古、女真、西夏、契丹之造字史,云南等地少数民族被西方传教士造字之历史等,皆可令我们对于文字和文明发展之关联有更深切的理解。
相对于周边各少数民族,中原华夏族群最长于使用文字这一符号。而此能力,不仅优于周边少数民族,在全世界也是一枝独秀。
过去我们采用欧洲观点,以为我国文字是埃及那一类图像型的,并认为文字进化是由图画而象形而继续抽象化,以达到记音符号为止。其实这是欧洲人无法造出纯粹文字符号而安慰自己的一套讲法。其书面语只是记音,是语言的附属,从来没有真正的地位,故仅有语言学而无文字学。中国的文字则是结合形音义的一套综合符号。相对于声音和图像,自有其独立性,体系严谨,跟日本之平假名片假名、韩国之训民正音、欧印拼音符号不可同日而语。这才是真正的名,其他所谓的书面语仅是“假名”而已。
正因如此,中国才有独特的文字艺术:书法与文学。其他各种语言符号体系,也有花样字体、美术字、字母艺术,但性质迥异,不是同一回事。这是不懂文字学的胡说八道现代书法家所应首先看清的一点。
现代书法,整来整去,关键无非要脱离文字与意义,在脱离上动脑筋。故拼贴啦,墨块啦,线条啦,构图啦,书非书啦,天书啦,抽象啦,视觉艺术啦,解散字形,模糊字义,自谓新潮。
可惜这是徒劳。例如文学,也是文字的艺术,但你能想象放弃文字的文学作品吗?每种艺术均有其本性,琴是要弹的,棋是要下的,踢的是足球,只准用手投篮的是篮球。一切技艺,都是在这个本性上做出来的,非离此另求,架空而为。
所以我的路数不是脱离文字,而是要更深地进入文字体系。真草隶篆,只是最基本的,古代书体何止于此?唐人归纳便有五十六种,悬针倒薤、云篆玉章、殳书、鸟虫书等,现在写的人都少了。其实还可有发展。道家复文、符箓,战国古文奇字等,也仍有许多空间,不应率尔放弃。即使是琴谱,也是由文字简化而来,亦可写来博其趣的。日本的假名,同样属于这种文字简化之符号,他们历来之创作,已成传统,亦不能不承认它是书法。故由这个角度去看,天地实甚宽阔,书家在文字体系中的探索仍无涯涘,何须舍本远求?我在济南办的“云篆龙章”书法展,不就是复兴云篆而令人眼界豁然吗?
但文字只是个基本,要让文字艺术化,则还须讲究笔法。
笔法分点画、字法、章法。点画,古人总结为永字八法;字法,古人也总结为九十二法,讲其间架结构;章法又另有种种描述,广喻博证,不难索案。另大字有大字之法,小字有小字之法。书法之法,大体就此而言。
近代美院体系的书家又加上了许多西方构图、设计的观念,在这方面本该大有建树,可惜不然,部分书家,笔法尚少工夫。横平竖直都还不会呢,就乱抖乱扭了起来,猖狂舞蹈,自以为神。
当然,古代之笔法规则虽赵孟頫有“笔法千古不易”之说,却也不尽只能墨守。像台湾袁守谦先生的字,就一反成法,该粗的地方细了,该重的地方轻了,该藏头竟出锋,该露尾却敛锷。但自成逻辑,便可另蕴奇趣。换言之,此间亦仍是可开拓的。
能掌握文字、娴熟笔法了,才能谈气韵、神理。文学之华、文士之气,使书写由实用、工技层面往上走,可成就为道、艺术。而这一步,却非临池之工,要读书、养气、作诗、写文章、亲近大人先生善知识。
我的见解,大体如此,也如此实践着。每次办展,真草隶篆之外,也写云篆符图、古文奇字,甚至还写漆书。亦曾出版《学书九十二法》字帖,并由此发展出一大套书法训练教材,初辑三十种,由文物出版社出版,并准备持续编下去。又创办“了如指掌书院”,与赵安悱在大陆各省开办书法培训班、书法专业本科课程。法度层面之上的文采气韵问题,更是不殚其烦,每次展览、演讲、撰文时,都要不断呼吁。
有人认为我的论调其实就是一种自我标榜。当代书坛,老辈凋零,能诗文,懂文字学,笔法又渊源有自的,还有几人?说书法应该如此,不是以自己为标准来绳度天下英雄吗?也有些人说时代变了,再想出古代那种文人与书法家已不可能了;就算有,也是凤毛麟角。故我之主张,非众人应行能行之坦途。
其实志道游艺,本来就很难;古今书艺,真有成就者,不过几人。一个时代,亿万万人都会写字,但艺术的标准还得另说。那,本来就不是千军万马都过得去的绝顶孤峰。
而这个标准,又不是我立的,我只是由理论上再把它讲清楚些罢了。我自己就达到了这个标准吗?呀,那也还早得很呢!
问:近年您举办了一系列的书法展,为什么?您的展览和时下的书法展览有何区别?
答:现代化的特征之一就是生活领域的公众化。许多原先属于私人的、生活性的事务或活动,渐被拉出来,放在公众视域中,由大众检视;或设立若干规则与法律来处理此等事,造成哈贝马斯所说“对生活世界的殖民”现象。例如父母管教小孩,本是生活性私事,可是现在有了许多法律规范之,随时可以监督或直接插手、介入。夫妻相处,更是私密性极高的事,但现在彼此以法律攻防,亦成了常态。
书法展示也是如此。过去,只在自家书斋中写字,在厅堂里挂示一二。其他的,大抵置诸衍箧、藏于箱椟。二三好友来访时,取出共赏。欣赏的地方,仍在斋室之中。因此书法之创作及展示,本是私人性生活性的。方今不然,书家或被组织或自愿当众挥毫,写字成了表演。展示的场所,则可能是广场,也可能是画廊、茶座、艺术馆。总之,绝不会在家里。此书法之公众化也。
公众化的结果,乃是可以惊俗目、娱广筵而不可以适独坐。所以空间的改变直接影响了书法的性质。现代书法之表演性、大众化、庸俗化、形式化、杂技化,都与这点有关。
因为在广场、现代艺廊、美术馆这类人为隔离的非自然空间,书法很自然地就要适应它,而走向大幅,或形式上具有视觉冲击力的形态,内容更不必讲求。因为聚众围观者已不是与书法家同怀的师友文侣,而是近乎文盲半文盲的俗人,再写那些诗文,何能引发共鸣?最多写点“天道酬勤”“难得糊涂”“龙”“虎”“禅”“佛”“道”就很够了。
我一向批判现代化,故不能认同这种创作形态,当然也就不会参加各种展览。我亦不参与任何社团、协会,所以从没人来逼我展览,孤鸾自舞,乐得逍遥。
五十岁以后,忽觉批判现代性的人不能只避开它,更应迎上前去,戏搦其锋,所以开始自己办展。
形式上,我发展书法本有的个人性、生活性、私密性,延伸原先书斋和雅集的形态,在台北时空艺术会场办。空间极小,又只周三下午和周六周日开放,基本属于我旅居大陆以后跟师友报告近况的见面会,只是拿书法展做个话题罢了。但它毕竟又不只是书斋那样的纯个人空间,所以我要对传统再做些拓展。拓展分两方面,一是形式上增加演讲、座谈以及写春联的活动。这些都具有公众性,但又仍是传统的师友讲习和岁时聚会。二是内容上,强调书法应是“文士书”,反对现代专业书家之说,回归古代书法之本性,认为文字、文学与文化,三者仍应结合为一。
这种形态,后来成为我办书法展的雏形。地方不一定在现代展场,也在图书馆、寺庙、书店、书院等处;内容则批判流俗,独树一帜。认为现今许多只是技工、只是杂耍、只是胡搞,没文化、不能诗文,甚且不识字。
近几年我较多进入现代美术展场去展了。在巴黎卢浮宫、浙江美术馆、南昌书法院、北京荣宝斋、济南银座美术馆等处办,也很成功,今后打算继续。
这是向现代艺术观妥协了吗?不!我向来主张“贞不绝俗”或“不离世而超脱”。观世音要度化凡愚,不可能不下降临凡。反现代性者,若不能进入现代而转化之,别人恐怕也不会信服,只会嗤讽你古貌古心,对现代适应不良。所以我离俗之后,还要即俗,在世俗的场域中表现超越世俗的性质。
我的展览图录就与一般书家不同,结合创作与理论,正式出书。展示形式也是传统装裱的发展,有现代感而又有本有源。其中甚至还包含了装置、演讲、视频及书论,更是继续深化文士书的观念,要打破今日俗见俗说俗书,再立新的审美标准。
问:您倡导“文士书”,如何看待书法的现状与未来?
答:过去我以为他们是匠,只有技巧,没文化。如今我才知道他们技法多半还没入门,或根本走岔了路。所以这两年我出字帖、编教材,重新教书法之“法”。希望大家重头来过。
再者,“文”在中国是最高的价值。古代帝王与大臣,最高的谥号即是文。子曰:“文王既殁,文不在兹乎?”文士书,也是我为中华文化招魂的一种讲法和举动。
问:我听到过这样的说法:如果本身的高度达不到唐诗宋词,还不如书写前人的诗句,您怎么看?
答:懒人都有张勤快的嘴。既要当书法家,却不能诗文,还懒得学,岂非笑话?
问:您具体的个人成就、艺术主张、感悟、理念等。
答:东坡诗曾云,“我虽不善书,晓书莫若我,若能知其意,尝谓不学可”,我不敢如此夸口。我只是有点研究、有点主张、有点感悟、有点理念,出版过《书艺丛谈》《墨海微澜》《墨林云叶》等书,又还得过一些奖而已。
当今论书者,老宿名家,固多真知灼见,但野狐禅实亦不少。裨贩知识、矜炫收藏、描摹姿貌、形容点画、虚说风格,而修饰以掌故,自以为可以论书;书学理论之内部理论问题,则无多解析能力。
我则认为理论跟创作应是一体的。理论上,我主张文士书,认为中国传统社会中“文字—文学—文化”是合一的,书艺创作之关键则在于“人书俱老”,作者与其艺术表现是同一回事。书艺文事,若欲有成,必须作者先是文人。
文人并不只是学者,须有文士气、有文化关怀,还得有诗文写作的本领。当代书坛,具此条件者屈指可数。二〇一三年国家图书馆曾替我办过一次个展。那是该馆第一次办这种展,大约也就是认可我这一点吧!
问:您的作品与当代人和古人的同类作品相比,气势、笔触、手法有什么创新或传承?
答:古人何敢比肩?跟当代人却没什么好比。我的笔法技术都来自古代,所谓“用笔千古不易”;但写字的是我,我心与人不同,字当然也就与他人异趣。今人不懂此理,倒过来,从笔触、气势、手法上去求新求变,当然舍本逐末,谬以千里。
问:您对大陆改革开放的印象?对大陆艺术家、艺术界的印象?与大陆艺术家或艺术机构等交流时的事件、故事等。
答:开放,自然比封闭好,但浮躁也甚可惊。艺术界门槛低、官风盛,艺术家脑袋中想着的钱多、面前经眼的书少,都是问题。
故事嘛,我不喜应酬,不太与人或艺术机构打交道,所以没啥故事可说。只有二三友朋纵酒肆笔的狂态,聊可记忆。例如某年在大连开研讨会,忽然天降大雪,闭门不得出。于是大家联吟雅集,玩了一通。事后张本义先生把作品辑起来,出了个小册子,名为《连海堂雅集记》。我写了一则小引说:“夫石鼎联句、歌动河梁,文士风会,岂仅见诸往古耶?乙丑岁暮,以罗雪堂书学研讨会之余晷,集于连海堂。诸君奋笔白战,得句争先。潘镜在怀,无须斗酒;时晴快雪,浣我花笺。兼且瀹茗鼓琴,谈谐间作。其乐也,仿佛无涯。张公松斋以为墨戏可喜,遂汇而刊之,用为游艺之大观。余亦乐之,遂为序引云。”这类事,我倒是常有的。
问:艺术评论家对您作品的评论如何?
答:除了说“好”“奇迹”“天才”“别人学不来”之外,没什么特别的。批评我的人,只敢在背后骂,我也听不到。倒是萧文立先生有首诗说我,录于后:“北溟云起篆龙章,书艺正宗今墨皇。林叶海澜余事耳,学山高搴大旗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