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述学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二章 书文书艺

一 敷文:文字艺术

自晚清以来,文学主要是乘着大众传播之风火轮鼓荡起来的通俗文学,以及受西方浪漫主义影响而成的“纯文学”。

大众通俗、流行的,只是新老各派鸳鸯蝴蝶、罗曼史、侦探、武打、膻色腥、小情调小呢喃,与政道治化、王制典章,遥若霄壤。浪漫主义纯文学,则强调抒情、自我,不涉政教,无关心的美感,与《尚书》影响下的中国文学传统更是俨若死敌。

讲文学史的朋友们,《诗经》还略讲讲(虽然要把汉儒以降的诗经学笑骂了个够),《尚书》基本上却是不谈的。论文章,历代典制诰誓之类渊源于《尚书》之文体,更是提都不会提。

例如晚明,现在哪一本文学史不是大谈公安派竟陵派如何独抒性灵、反对摹古呢?哪一本不是乱扯资本主义萌芽、小市民阶级勃兴,王学左派如何狂肆以致人欲横流、主情慕色之文大盛呢?

其实晚明文人结社之盛,莫过东林、复社。东林反阉党,直声震天下;复社几社大会时动辄“以舟车至者数千人”。而他们就是讲程朱理学,痛厌王学末流的。所以陈子龙编《皇明经世文编》、张溥删正《历代名臣奏议》、陈仁锡编《经世八编类纂》。这些,不就是上承《尚书》的吗?曹丕《典论·论文》讲“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晚明这些,宗旨正是要恢复这种文章,而血脉直溯于《尚书》。

士之用世,有志于天下,此为何等大事?复社诸君,倡此风于邦国沦胥之顷,又为何等胸襟?文章经济,不徒为耳目之玩,又为何等宗趣?乃近人茫无所知,仅讲一二畸人逸行,如徐渭、李卓吾之类;一二小品,如陈眉公、张岱之类;再讲点市人小说、情色戏曲,便快然已足。这不是要笑死人吗?其不能知《尚书》,不亦宜乎?

我向来与俗殊趣,在文字训诂方面不和人家同路,在文学方面也是。一九八六年我编的《国史镜原》,就是远循《尚书》这个传统,近参《皇明经世文编》、魏源《皇朝经世文编》之作。

编此书,是周浩正先生怂恿的。后来由时报出版公司陈恒嘉兄协助编务。有天,他开车载我到淡水河关渡的山上去,在一家旅店“枫丹白露”的咖啡座上,没半个游客,我们坐对夕阳,远眺观音山,拿出纸笔,条分理析,就把纲要订了。回来后,招兵买马操办起来,半年左右书即面世矣。

书名《国史镜原:改变中国的划时代文献》。二〇〇九年出大陆版时改称《改变中国历史的文献》,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名叫“文献”,颇不得已,因它事实上就是文学,所以我在序文中表明它是一本文选同时也是一册历史读本(编这本书还有个思想用意,想借此阐明思想才是改变历史的动力,而不是生产关系和生产力)。

历来都说中国的选本总集,始于《昭明文选》,我虽也常随俗如此说,实则并不以为然。选文总集,应始《尚书》。

我自己写文章,也本于《尚书》。这个文章正脉,秦汉以后渐变,六朝如萧绎《金楼子·立言篇》便说“不便为诗如阎纂、善文章奏如伯松,若此之流,泛谓之笔。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可知六朝人是把这种诗意之文看成文,而把不具诗意的文章称为笔的。唐朝古文运动,才重新界定诗是诗、文是文,让文章重新回到《书》《易》《春秋》辞令褒贬的传统去。

近代文风,虽大骂“选学妖孽”,不喜骈偶,但对文章的观念,却近六朝而远于古文运动。这当然也有西方的影响因素,特别是浪漫主义文学观和周作人林语堂等人所理解的小品文,使得民国以来论文章,不是上推魏晋,就是下崇晚明小品,强调自抒性灵,适志言情,把《文赋》对诗的审美要求“缘情而绮靡”当成了一切文学的标准。对古文运动“文以载道”则备致讥嘲,甚至诋为“非人的文学”,认为唯有打倒它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出现“人的文学”。

“五四”诸君认为该打倒的,我多以为该恢复。因此论文章,主脉自应依柳宗元所说,源本《书》《易》《春秋》以辞令褒贬著述为事:“其要在于高壮广厚,词正而理备,谓宜藏于简册也。”这样的文章才能明道、才能经世。

但我也不赞成古文家严分诗文、反对骈俪的态度。事实上除了少数人(如苏洵、曾巩、方苞),文家多仍是诗文兼擅的。文章在词正理备之外,亦能摇荡性灵,流连哀思的人也很多。

此理同样也适用于西方文学。西方诗文本亦二路,诗自荷马以降,以叙事为主;文自西塞罗以降,以说理为主。十六世纪的蒙田、培根,仍以说理见长,十七世纪才增加人物描写,吸取了原本在叙事诗及戏剧中的办法;接着又因报刊之出现,报上的文章不能太词正理备,须有点闲适、趣味、个人脾性以应通俗之需,故亦因而产生了变化,如考莱即是。但十八世纪文家,其文多在《评论报》《守护报》《旁观报》《品评报》《蜜蜂报》《镜报》上,可见笔调虽或以闲适有趣为调剂,内容大部分仍是讨论政治、伦理、社会问题,跟周作人林语堂等人所理解的闲适幽默迥然不同。十九世纪以后,文家兼体相资,说理与抒情相兼,如兰姆等才成为趋势。

依此以论文章,则一、中国文章之主脉仍应以褒贬著述为事,须词正而理备;二、摇荡性灵,如诗那般,也是必要的,文与诗必须相兼。

如此说,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不过是一说而已。实则这令我两边都不讨好。

我虽曾被列入二〇〇八年九歌出版社《台湾文学30年菁英选·散文30家》,二〇一〇年又获大陆首届朱自清散文奖,但站在新文学的立场,上述第一项主张便让我远隔于这个新传统之外,与一般散文家异趣,以至常有人疑我写的只是“杂文”或“论文”。相较于杂文论文,他们认为自己比较高,是纯文学。学生张辉诚论我之散文,拈出“知性发扬”一词来替我打圆场,说我散文有理性精神。讲的,事实上就是我有一般人没有的词正理备之风。在我,则以为这才是正宗,别人都走岔了。

但我也不仅是词正理备而已。我的文章,论学最多,乃明道之文,柳宗元之所谓著述也。其次经世,如历年所撰报纸社论,任职官署时所为章表书奏、计划典制等,远宗《尚书》、近附《经世文编》,有补实用,不徒文胜。古文家明道之文多,经世之文少,我略不同。再者是适志之文,我亦不少,流连哀思,颇受六朝文之影响。与一般学者、散文家们也都不同。

不过,自负虽然如此,其实颇不称意。因文章以谕俗为主,不可能追求艺术美。忙成这样,更不可能锻炼,信手涂抹,未经锤炉。为求理解,也不免自污,洒狗血、跑野马、缀赘词(“因为”“就是”“所以说”“然而”“不过”“的了吗”等等)、简词汇、用熟语、谈俗事、避眇思,等于画了三花脸上戏,以博读者一粲。这当然是我的软弱不能坚持,也是大众文化时代的不得已。央视制播人员曾告诉我:他们设定的“百家讲坛”观众,仅是中学生。我写文章,意识中也有这样的读者群,久而久之,不免与之沆瀣,甚者积重难返。

在大学毕业以前,除非去作文比赛,我从不写白话文。但写古文亦乏训练,只是杂读杂拟罢了。在丰原高中时很受一些老师鼓舞,如杨乐水先生教我诵念,因声求气。他退休后还专程到台北来找到我,送我一部他乡贤张惠言的线装文集。

入大学后,淡江的情况与他校略有不同。其他学校,有些耆宿是传承桐城义法的,如中兴的王礼卿先生。编译馆所出《古文通论》等相关著作亦甚多,可见传吴汝纶父子、姚永朴兄弟之绪者,社会上多有其人。可是淡江并无古文家。虽有台大史次耘先生来开讲韩柳文,但先生近视深,学生顽劣,大一时隔壁班编班刊,便画先生讲书而学生在台下看《花花公子》的漫画自嘲。如此学习,效果可知。

不过从课程设计上,还是能体会出是有意让学生打好古文基础的。故大一除“韩柳文”之外,我们的“国文”课就是讲林云铭《古文析义》。

《古文析义》现在名气远不如吴楚材《古文观止》,实则其历史地位及作用都较好。林氏乃清初大评书家,有《庄子因》《楚辞灯》《韩文起》《四书讲义》等。《红楼梦》曾假借黛玉题诗,攻击他“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因”,可见《庄子因》在当时的影响之大。黛玉刻薄,不以林氏解庄为然,但事实上这些文章家句法笔意之分析甚便初学。

此种文章家解庄之法,也是《庄子》解释学里的重要一派,开自宋代林希逸。清代以林云铭、宣颖为最著,对义理的理解也很有帮助,更不要说文学了。钱穆《庄子纂笺》谓林氏“颇能辨其真伪。上承欧归,下开惜抱,亦治庄之一途”,讲得就比黛玉中肯。《庄子因》《楚辞灯》《古文析义》均由广文书局影印出版,显示台湾那时社会上讲习古文仍具势力或市场,跟大陆至今虽大倡国学而此类书俱未传播、仅知排印《古文观止》者截然不同。

李爽秋师选用《古文析义》为教本,殆亦与此风气有关,因为他自己并不是古文派。当时师大一系传自章太炎、黄侃,乃是反对桐城的,所以后来李师在师大研究所开的就是“文选学”。他在淡江反而讲古文义法,应该是随顺风气。

《古文析义》是归有光到姚鼐的过渡;《古文观止》则大概是《古文析义》的一个节本。选文标准及批评观点,林氏自序谓:“古文篇法不一,皆有神理,有结穴,有关键,有窾却。或提起或脱卸,或埋伏或照应,或收或纵,或散或整,或突然而起,或陡然而止,或拉杂重复,或变换错综,亦莫不有一段脉络贯行其间。……逐句逐字分析揣摩,反复涵泳,遂觉古人当年落笔神情呼之欲出。”

我后来在《六经皆文》中对此书有专章剖析,多历来论桐城文派所不知者。但此处不必讲那么多,我当时刚上大学,也不可能懂得那些。只觉得它打开了一个跟高中“国文”课全然不同的视域,非常具体地教我如何读文章写文章,不似从前的“国文”教学多浪费在字词解释及名物记诵上。文章之美,皆可由其说解之中获得指授。

这种经验不是孤立的。当时沈亮先生讲《史记》,亦采用明代凌稚隆《史记评林》为教材。一年只讲《项羽本纪》《伯夷列传》《信陵君列传》等三两篇。他身量短小,但气盛声洪,极飞扬跋扈之观,叱咤呜咽,若不胜其情。《评林》更是《古文析义》那套评文之法的前身。归有光以后,讲古文者多祧《尚书》而宗《左传》《史记》,故林氏评文之法与这一大堆评《史记》的文家可谓桴鼓相通。

如《项羽本纪》开头一段,“项籍者,下相人也。字羽,初起时,年二十四。其季父项梁。梁父即楚将项燕,为秦将王翦所戮者也。项氏世世为楚将,封于项,故姓项氏”,唐顺之说开端:“不籍年月,一滚叙去,绝佳。”接着,杨维桢说:“即叙世系,无一迂语。”但真不迂吗?又不然,茅坤说:“籍纪中揽入项梁两人事,错综而叙。”讲项梁为何又扯上项燕?钟惺曰:“此语亦见秦项世仇。”你看,光这开头一小段,细细体会,文法就可有如此多讲究,研摩揣度之,当然大有益于文心啦!

大一学文章,就沐浴在这种略带古文家气息的氛围中,具体从文学字句间体会文章该怎么写。许多篇章,中小学早已读过,但经如此一读一讲,感觉便绝不相同。

后来我做文学批评,比一般只从诗入手或由西方文学入手的学者占便宜,即在于熟悉这一段文章评点之学的来龙去脉。熟悉这一段,好处很多:

一、有益于自己写文章。方今学者皆不善属文,以呆板见长,不晓得即使学术论文也是文,应把它当作文学作品写,古文家明道叙事之笔法便很可参考。我的论文,长处有时不在理据,而在说理之方式,文气与文势略胜。

二、知文章评点之渊源流变,才能明白中国人的文章学。吾国文章之学,主要是文体论,盛自汉魏,至明吴讷《文章辨体》、徐师曾《文体明辨》集其大成;其次就是以评点批识为主,兴自宋元,明清大盛。且由论文衍至戏曲小说,读一切书均采其法。

近世讲文学批评史者,于此皆甚暌隔,对文体论已不重视,遑论评点!偶须谈及,只能拿几本小说,如金批《水浒》、毛宗岗批《三国》、脂砚斋批《红楼》等来搪塞。甚至还有许多教授以为评点是论小说戏曲独有的方法。某年我在北大,出博士生入学考题,就发现所有人都只知小说评点而不知其他。

评点之学出于经学条例,《春秋》所谓属辞比事、《尚书》所谓辞尚体要,经宋代经义考试之助缘,渐形成一套评文方法,至明而广为运用,用到小说戏曲上就要到明末了。这个渊源,从来没有人搞懂过,我于一九八九年作《细部批评导论》才讲明之。而我之所以懂这些,就跟广读《史记评林》《古文析义》之类书有关。

三、因文章评点之法本于经学条例,故观察明清文章批评,可以发现它与经学的复杂关系。一方面,文家学习效法经典;另一方面,透过对经典的文学性解读,文家也把六经文学化了。我在二〇〇八年出版《六经皆文》就要讲这一问题。过去研究经学史文学史两方面的学者,均因不熟悉这一段,把明清经学和文学的发展地图全画错了。

四、研究桐城派的人很多,但绝少人把桐城放入一个大的文评脉络中观察,故由归有光到林云铭再到方苞的流衍,也绝少人抉发。不知此,则由方苞到姚鼐之变,亦罕有人明白。

五、大陆八十年代才开始注意小说评点,台湾七十年代已因提倡“新批评”而注意到了,认为类似形构批评(Formalist Criticism)。但此乃不熟悉中国文章批评之误说,妄加比附,到我写《细部批评导论》才分清了彼此之不同。这种分判能力,由西方理论或比较文学入手者就不容易有。因此大一这些课程,虽然尚未令我成为一位古文家,对尔后的帮助却甚大。

六、因读古文、读《史记》,所以搜罗到不少林纾、姚永朴、姚永概、吴闿生等民初古文家论文之书来读,对桐城古文晚期发展,因而也略有所知。当时还跟同学书国符专门跑去商务印书馆找林译小说来看,是令人怀念的一段阅读经验。此外也读了孙德谦《太史公书义法》等书。但孙氏和林纾等不同,他与张尔田较近,属另一路,讲刘向、章学诚的目录之学。孙《古书读法略例》、张《史微》《玉溪生年谱会笺》这一派学问,便是我因学古文而旁及的。

大二又不一样,由唐宋明清上溯六朝,主讲《昭明文选》。用胡克家仿宋刻本,附孙月峰眉批。孙氏乃明末大批书家,故读其眉批与大一时看《史记评林》《古文析义》自多相浚相发之处,但《文选》宗旨迥异于古文家,文章本身也很不同。

《文选》选文,诗赋独重。六十卷中,诗赋骚七,其数逾半。其余诸体亦咸以丽辞视之,谓:“陶匏异器,并为入耳之娱;黼黻不同,俱为悦目之玩。”故旨不在明道,尤不在经世,义只归乎翰藻,也就是美文。

而六朝时认为文章要如何才能美,跟《史记评林》《古文析义》所说完全不同。你看昭明太子把文章之美跟音乐、服饰相提并论,就知道他重视的乃是入耳之娱和悦目之玩,故声调要美、文采要丽,不像《古文析义》那样讲文意曲折,来龙结穴。那时的好文章,如谢惠连《雪赋》、谢庄《月赋》,可说根本没啥深意可供推求,不过假托梁王游宴时降了雪,或曹植看见月亮升了东,就命司马相如赋之、命王粲赋之而已。为文造情,托古为戏。整个赋的宗旨不过是“抽子秘思、聘子妍辞,侔色揣称,为寡人赋之”,以巧构形似见长。

但巧构形似者,善于摹写物象;着意声调者,善辨宫商;而形文欲丽,亦遂令文章多行排比。如此美文,纵使没啥深意,亦能让人喜欢,何况其中毕竟还蕴含了六朝时人一种流连哀思的情调呢?由古文义法的世界,忽而转换到此,令人心眼为之一豁。

当时系里,于大成先生的书斋就叫理选楼,但给我们讲《文选》的是申庆璧师。除听课外,尚须习作,仿诸体体势。我发现仿拟很能锻炼笔性,又特地去买了本葛洪《抱朴子》回来一篇篇拟。

拟葛洪,除了锻炼辞藻外,让我发现了另一个问题:前面一直以六朝文跟古文对比着说。古文家是明道的,长处当然在于叙事说理。如韩愈《原道》《原毁》《师说》那一类,固然是议论,其碑传墓志亦多夹叙夹议或以议论带动叙事,有柳宗元所说的词正理备之风。六朝则或近于诗,缘情绮靡;或近于陶匏黼黻,以声色悦人。可是真正深入看,就又会发现魏晋以降的文采浮艳之中其实另有一种说理传统,如陈琳阮瑀的章表、徐幹的《中论》、曹丕的《典论》都是。

《文心雕龙》说“兰石之才性、仲宣之去代、叔夜之辨声、太初之本玄、辅嗣之两例、平叔之二论,并师心独见,锋颖精密”,即指此言。既可以立意为宗,又颇以能文为本,陆机《文赋》即属此类,后来《抱朴子》、刘勰《文心雕龙》皆不例外。无怪乎章太炎推崇魏晋文章,认为它特长于名理了。

由此看,便知六朝非不说理,但说理之法不同于古文家。我在二〇〇九年出版的《中国文学史》中说道:“一般人见六朝辞赋之丽,均以为只是辞藻的堆积、对仗的安排、典故的穿插、声音的流宕,内容也尽是吟风弄月、叹逝伤春,殊不知六朝辞赋之价值不在此。要诀端在潜气内转。对仗推动着思理,拟喻帮助了说明,抒情的底子夹着议论与记事,不断滚动发展。后世公文书、判牍等,直到晚清民初都还采用俪体,就是这个道理,它在析理叙事上有特殊的长处。”所说即本于我之体会。我的文字,得力未必不在于此。

因学六朝,颇读孙德谦《六朝丽指》等书(上述潜气内转一语即出于孙氏,某年北大硕士生入学考试时我曾举以问诸生,也无人会答),偶自作,辄自喜。眉叔师见我如此,又好气又好笑,觉得太杂太野,根本没系统地学过,因此特为我开“六朝文”一课,用《六朝文絜》为教本。

师与惕轩师都是骈文大家。惕轩师的《楚望楼诗文集》更是台湾作骈文的人主要学习范本,因为六朝体段如何用以写现今事况,光学六朝或清人是不行的。眉叔师的文章则未刊刻,去世前自己把诗文稿都烧了,所以我无法在这儿举例。可是他教我六朝文时,倒还常拿他为人作的寿序、传志等给我看,现身说法,告诉我如何化用六朝(春间找到他两篇遗稿,抄了拿去我书法展上展示,读者皆惊)。

他比惕轩师更近宋四六。若仍以诗文来比拟,则六朝偏于诗多,宋四六偏于文多,可说是六朝文与古文兼体相资之结果,而我则以为这正是宋人善学六朝所致。经由眉叔师指授,我对六朝文章也才有进一步的理解。

后来我当然不像他们那一代,有许多机会仍去写辞赋骈文等等。因而艺业久荒,只有像出版《书艺丛谈》《饮馔丛谈》这类书时自己用俪体作序玩玩;或像杭州政府运河申遗成功了找我写《运河赋》;敦煌政府找我写《敦煌赋》;朋友办书院建碑林邀我作《翰林书院记》《庆阳沁园春碑林记》《湖湘文化出版品展示馆序》之类。

今世文衰,如此这般,识者已云是黄钟大吕,幸文脉之未断矣。至于如古人般书碑作志,则,唉,我在南华大学时曾作《藐姑射记》《成均馆碑记》《无尽藏图书馆落成记》等;离职后,或被弃不用,或已刻了石而被磨掉。学人招待所“藐姑射”,更被改名为“云水居”,仿佛僧寮。文章寿世,不知该从何谈起。

至于那些为报社写的社论时评、在政府做官时写的奏议条陈,九畴三策、金匮龙韬,不下数百万言,更是连投石激水的效果都没有,只如好梦消散于晨雾之间,夜,兀自去了。这时,想起眉叔师晚年自焚其稿的事,不胜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