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述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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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文字逸旅

一 历史语文学

书,做动词用是书写,做名词就是书契,指文字。上古文字留传于世,则成为后人的书本,故凡书本子都叫作书。

中国书里最古老而又最有代表性的,是《尚书》。尚,形容那是上古之书,也是最高之书。先秦诸子凡提到“书曰”时,指的都是这一本,所以它似乎也代表一切书,独占了“书”这个词。

《尚书》里都是古代最重要的文章。尧典、舜典、大禹谟等等,整个夏商周三代的历史,俱可由这些篇章考得。因此近代治《尚书》的人都是为了借它了解古史。

但因年代久远,文字难懂,唐代韩愈已觉得“周诰殷盘,佶屈聱牙”了,现在要通读当然就更困难。所以近人研究《尚书》多由文字考释入手,以期先通其文字,进而再讲明它所叙述的古史。

然而《文心雕龙》宗经征圣,认为一切文体都出于五经。如论、说、辞、序出于《易》;诏、策、章、奏出于《书》;赋、颂、歌、赞出于《诗》;铭、诔、箴、祝出于《礼》;记、传、铭、檄出于《春秋》。

把文体如此机械地分附于五经,恐非定论。若一定要说文章渊源,则大体可说韵语多本于《诗》,散体多本于《书》,诗书就是我国文学之源。

可是刚才已经说了,近人绝少由文章这方面来看《尚书》。自清初辨《古文尚书》之真伪以来,研究《尚书》的人总在材料上肆其考证。考的是材料:《书》的语言、文字、事义、传抄、篇卷、次第等。考这些材料的方法,也仍是材料:纸上的和地底下的。此即王国维所说的“二重证据法”。讲考证的朋友奉此语为无上秘要,其实可笑,因为材料不是证据。且“《周书》论辞,贵乎体要”(《文心雕龙·序志篇》),此又岂考证所能为哉?

我读《尚书》时自然还没能脱离时代风气,何况初入大学时啥也不懂,能略通文字事义就很不错了。教《尚书》的是韩耀隆师,乃屈万里、金祥恒先生弟子,故论释篇辞,能综摄古今,且证以甲骨金文,惠我良多。

屈先生乃朴学一路,所撰《古籍导读》是整个台湾中文学界之入门津梁。他论《易》亦为名家。反对汉易,撰《先秦汉魏易例述评》,入室操戈,不似清代朴学家那般笃嗜汉易。这便可见其通达且具现代意识。注《诗》《书》也是如此,不墨守汉人师法家法。例如他论赋比兴的“兴”就采顾颉刚说,以民歌为证;论《尚书》也颇与王国维、陈梦家相近。他又精于目录版本,编有多种书目,也整理过甲骨,著述宏富,故膺选为“中研院”院士。

我大一时,他来淡江演讲。我提问后,他向王久烈老师夸了我一通,老师们遂不免对我另眼相待。后来我任学生书局总编辑时,策划过一本三十周年纪念专刊,去访问刘国瑞先生。刘先生回忆屈先生继吴相湘先生担任总编时,不肯支薪;刘先生去拜年,送了两瓶金门高粱及一个红包。屈先生不在,事后还差人把红包封回。先生豪迈善饮,而为人狷介若此。我那时虽自以为廉俭,但书局一点车马费,我也就笑纳了。当面听到这事,真是好不尴尬。

韩老师则除教我《尚书》外,还教作文课,很鼓励我。后来他任中文系主任,大力引进人才,气象一新,而特别爱护我。一次参加古典文学研讨会,我发表论刘大杰文学史之论文,遭围剿。我就看到他在台下眉目忧蹙,为我担心不已。待我展开反驳,才喜逐颜开。喜逐颜开那四个字,我也要到那时才真懂了,那是像花开了一般灿烂的。

他卸任后,交我接手系务。大施拳脚,一时称盛,而其实是本着他的路线。《尚书》多政体国事之谈,故擅《书》者往往有治事之才。屈先生主政“中央图书馆”、台大中文系、“中研院”史语所,亦是如此。

但我亲炙的另一位治《书》名家显然又不一样,那就是鲁实先先生。

鲁先生在师大教《尚书》,另授文字学、《史记》等课。虽也是朴学考证,却充满着文人气。他学无师承,自读书于杭州文澜阁,而竟淹通四部。少年以《史记会注考证驳议》成名,受杨树达知遇,执教复旦大学等处。因论甲骨与董作宾不合,撰《殷历谱纠譑》而见斥于“中研院”主流群体。来台后只在台中农专任教,后才转至师大。意气轩昂,目无余子,讲《史记》如绘如画,论文字古今源流也澜翻泉涌,令听者若痴若狂。文字学,那是甲骨金文大篆小篆,反复考索,多枯燥的课呀!他竟能讲得令人痴迷,让学生对之产生一种魔力式的崇拜,是多难的事!他去世后,弟子皆披麻戴孝,全系学生自发护灵,且在墓前刻一碑曰“功并史皇”,都是对他崇仰至深的表现。史皇指仓颉,在学生心目中,仓颉造了字,而能说明文字精蕴者,就唯有鲁先生了。

然鲁先生之本领又岂仅在文字学而已乎?他以《史记》成名,所慕者,盖太史公也。而他也确实有太史公般的文笔。曾撰《文术玄珠》欲继《文心雕龙》而未成,故今不能知其论文之详,然从他所著各书中仍可窥见他文章之美。

例如历法,那是比文字学还枯燥的学问,本诸推步,略同数学。可是我有一段时间就把他的《历术卮言甲集》拿来做文章范本读。学术论文,而且是论历算之文,怎么样才能写得既有条理又有神采,树一义、驳一说,进退御守,串证扣事,如何按辔徐行、如何驰骋奔突,俱有法度可学。杨树达先生说他“立说乍视若至可惊,有如云中天马,破空而来。及其广征博引,枝叶扶疏,又如钱塘江潮,万头俱至”,诚然!

他的文章大胜朴学家,有骈文的辞藻与句法、古文的气脉。如他有本古文字学讲义,文末题识,说某年他住在木栅,山洪暴发,积稿大半漂没,令他感慨不止,因为他已五十啦,“补缀旧稿,邈乎难期,赓益新知,此生无望矣。盖于举世泯昏之时、转徙羁栖之地,乃欲奋其螳臂,以振前代坠绪、发千古之屯蒙,其为造物所忌,固其宜乎?”

发感慨之后,他又说了个故事,谓日本寇华时出土的弋三器,虽于省吾曾予著录,丁山郭沫若曾作考释,董作宾又据其月日而编《殷历谱》,但其实是假的。某次与孔德成先生聊天,孔先生说三器都是古董商尊古斋主人黄浚所伪,孔先生在北平时与黄氏过从甚密,故能知之。此文后半大肆嘲笑郭沫若据伪器而释文。其实他一直感念郭氏救命之恩,文章指桑骂槐,批评的乃是董作宾。知情人读之,便觉莞尔。其文章之有趣,常常如此。

那本文字学讲稿是他送我的。我进师大后,奉眉叔师之命去拜见他。他屋里到处都是很厚的灰,脏得要命,只桌面上一小块是干净的。他每天就在那一小块地方伏案写作,勤勉不懈。为我指画心得、臧否人物、狂言骂世,则逸兴遄飞。文士疏狂,不类经生。

第一次见面,即训示我,“见前辈先生,须诗文以为贽”,可是后来却总是送我书看,对于论刘歆《三统历》、雷学淇《竹书纪年义证》等尤为得意。正在写的《文字析义注》,也特允我先睹为快。

我后来有一见解,认为真正好的文字学家,须是诗人。如近代章太炎、黄侃、王国维、陈梦家、郭沫若,谁不是诗人呢?小学工夫,一般人总以为擘积重重,贵在征实,实则文心奥窔,非神思妙悟,难有所入。若非诗人,就只显得笨。这个观点,细说当然很复杂,但引发我如此想的,就是鲁先生这活泼泼的实例。

他与眉叔师是湖南老乡,两先生也常与谈诗。鲁先生自己能诗(其《朱梅四绝》,据说是在复旦时有某小姐示爱,而鲁已有妻儿,乃作诗将她比作红梅,自己和夫人比作藤萝,谓红梅虽艳,藤萝却已结为一体。郭沫若、汪东、陈子展等皆有唱和。我曾将它与方东美先生之和诗合论,收入《读诗隅记》),弟子亦不乏治诗者。眉叔师读到他弟子杜松柏《禅学与唐宋诗学》时便有一诗柬之,曰:“鱼头裁鉴层冰凛,舌本新回说士甘。肄雅出蓝薪不尽,解颐弹指道俱南。风翻月浪千江活,颔摘骊珠一卷探。花影瓶笙夜如水,胜缘初地喜心参。”后来鲁先生遽丧,眉叔师为作行状,亦有诗哭之曰:“遥源追溯抉皇坟,万轴横摊秉烛勤。欲起古贤诠定解,微持词组戢群纷。寥寥齿录成孤往,耿耿心光只自焚。此世此人谁爱惜?矫诬天意丧斯文。”“殷诰周盘郁古香,独来独往故堂堂。眼青终亦怜余子,狐白畴为集众长。无尽灯传文字海,九升魂定薜萝裳。戏言曾许徐公剑,一碣镌功并史皇。”此,二公之文字交也。

鲁先生天真烂漫。殁后,我未见其论《尚书》之稿;创见微言,大抵仅存于弟子吴屿《尚书读本》中,我未得其传。其历算推步之学,我也仅窥大略,涯涘难穷。能领会的,唯有文字与文术。

我大学时,文字学由周何、沈秋雄两师传授,本来就采鲁门说法(林尹老师所传黄季刚一派,反而要到研究所时期才有更多体认。鲁门讲六书皆造字之法,黄门讲四体二用、无声字多音),当时曾获九十八高分。后来训诂学更得了九十九分,比声韵学仅八十七分都强多了。事实上这也是鲁先生这一派之特征,虽强调声义相兼,却并不如黄侃那般重视声音。黄氏文字训诂之学,根子在声韵上,以音说义,以书证音。鲁先生则不擅此,论古音仅依赖曾运乾的音摄表,故以形义之推考为多,特重转注假借。我喜欢谈文字甚于声韵,或许受此学术传统之影响。

当时我考释文字的风格,可以《读荀子札记》为例(刊一九七九年《庆祝阳新成楚望先生七秩诞辰论文集》,文史哲出版社)。

荀子说要“法後王”,与一般儒者效法先王不同。解者多谓後王实时王,公羊家说当是孔子,王念孙刘台拱说是周文武。我认为都不对。後即后,两字古相通,且古以夏商周为三后,所以孟子言必称尧舜就是法先王,荀子则说“王者之制,道不过三代,法不二後王”,显然後王就是指三代。《正名篇》“後王之成名,刑名从商、爵名从周、文名从礼、散名之加于万物者,则从诸夏之成俗曲期”亦可证。

另外,《正名篇》云“非而谒、楹有牛、马非马也,此惑于用名以乱实者也”,向称难解,杨注亦仅云“非而谒、楹有牛,未详所出。马非马是公孙龙白马之说”而已。我考释说:

文当作“非而谓盈,有牛马非马也”。非而谓盈。非、盈皆名墨语,论物性之相兼与相外也。《墨经上》:“盈,莫不有也;坚白,不相外也。”《经说上》:“异处不相盈,相非,是相外也。”又,《经说下》:“抚坚得白,必相盈也。”盈谓两物性相涵相摄,如石之兼坚与白,坚白不相外也。以坚白为相非者,乃公孙龙离坚白之说。“非”“盈”义反,如指非为盈,则亦以名乱实而已。如“牛马”一辞,据名相推,牛马非牛亦非马,故牛马相盈不相外;然牛马毕竟为二物不可相合者,故曰以名乱实。

有牛马非马也。《经下》:“牛马之非牛,与可之同(疑作“与可未可”),说在兼。”《经说下》:“或不非牛而非牛也,可;则或非牛或牛而牛也,可。故曰‘牛马非牛也,未可;牛马牛也,未可’,则或可或不可,而曰‘牛马牛也未可亦不可’。”牛马为兼名,牛、马为单名,欲论“牛马非牛”此一命题之成立否,据形式逻辑推之,适有可与不可之矛盾结论。盖牛马为牛与马之组合,故牛马不等于牛。然牛马不等于牛,即牛马等于非牛;马为牛马中之非牛,故牛马等于非牛,然牛马不等于非牛,岂非牛马等于牛乎?此为矛盾。故牛马非马为实。然倘据名以相推验,适足以为其所乱,此荀卿所以斥之也。杨注误以为指公孙龙白马非马之说,非是。……

哈哈,看糊涂了吧!底下还有千把字,就不录了。总之,训释文字容易,以说义理则难,清儒及当世名家,能如此的并不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