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亚学刊(新7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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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čoγay與總材山

《新唐書·突厥傳》記載了骨咄祿起兵建立第二汗國的經過,其文云:

骨咄祿,頡利族人也,雲中都督舍利元英之部酋,世襲吐屯。伏念敗,乃嘯亡散,保總材山,又治黑沙城,有衆五千,盗九姓畜馬,稍彊大,乃自立爲可汗,以弟默啜爲殺,咄悉匐爲葉護。161

夏德最早利用這段史料,將碑銘中的čoγay比對爲漢文史料中的“總材山”。夏德在《跋暾欲谷碑》中指出:碑銘裏的čuγay quzïn162對應於漢文裏的“總材山”,雖然語音上並不完全吻合。163

最早的突厥碑銘研究者罕通漢語,故而夏德的比對,沉寂數十年。1936年,岩佐精一郎最早接受夏德之論,認爲čuγai quzï與總材山可能爲同一地。164其後,雖朱延豐165、İsenbike Togan166認爲這一比對“仍在存疑之列”,但馮加班167、劉茂才168、岑仲勉169、劉義棠170、耿世民171、芮傳明172、鈴木宏節173、Mehmet Ölmez174等中外學者多從夏德之說。175將čoγay與“總材山”聯繫起來,無疑推進了čoγay地理位置及突厥第二汗國初興時期歷史研究的深入。

筆者贊同čoγay yïš爲總材山林說,čoγay爲“總材”的音譯。原因如下:

第一,關於夏德提出的對音不完全吻合問題,似可換個角度思考。

筆者認爲,čoγay的第一個輔音字母爲č,突厥語中以這一字母爲詞首的單詞多爲外來語借詞,因而čoγay一詞的字母構成昭示了其爲外來語的可能性。“總材”古音,可復原爲[tzong-dzə],tzong韻母-ṅ收聲消失,可轉爲čo;dzə的咍攝讀爲ay,但dz-并不能轉爲γ-。據牙音腭化規律,γ-可變成dz-,但卻不能相反。由於突厥語中čoγay意義不明,而漢文中的“總材”與其地貌符合并有蒙古語義譯爲證(詳見本文第三部分),因而筆者不認爲漢文“總材”是突厥語čoγay的音譯,而是正好相反;但突厥語中的čoγay一詞,可能不是直接借自漢語的“總材”,而是經過了其他語言的中介。這種中介語言是否爲粟特語,待考。

第二,《暾欲谷碑》與唐史籍記載事實符合。

《暾欲谷碑》西2行記載:

türk bodun qanïn bolmayïn. tabγačda adrïltï. qanlantï. qanïn qodup tabγačqa yana ičikdi.

(突厥人民沒有自己的汗。脫離了唐朝,有了汗。他們又棄其汗而臣屬於唐朝。)

這裏記述的是阿史那泥孰匐、阿史那伏念起兵叛亂被殺的事。據《舊唐書·高宗紀》和新、舊《唐書·突厥傳》可知:調露元年(679)冬十月,單于大都護府突厥阿史德溫傅及奉職二部相率反叛,立阿史那泥熟匐(Ašina Näšä Bäg)爲可汗,二十四州首領皆響應,反叛唐朝。在裴行儉的打擊之下,調露二年(680)三月,阿史那泥熟匐爲其部下所殺,奉職被擒,阿史那泥熟匐部下投降。176這是突厥人第一次拋棄自己的可汗。永隆二年(681),阿史德溫傅又從夏州迎來頡利族子阿史那伏念,渡過黃河,將其立爲可汗,再次得到突厥各部回應。但在裴行儉的進攻和反間計下,阿史德溫傅和阿史那伏念互相猜疑,閏七月,阿史那伏念捆綁阿史德溫傅投降。177這是第二次因可汗和其統領的部衆之間內亂而使反叛失敗。《暾欲谷碑》沒有直接指責阿史那伏念可汗,只說突厥人棄其可汗而臣屬唐朝,有爲尊者諱之意。但碑文所敘述的突厥起兵的歷史與唐代文獻記載是相符合的,可以作爲信史來看。

第三,中文史籍反映了暾欲谷逃亡在山林中的生活。

《資治通鑑》卷二一一“開元四年(716)十月”條記載:

毗伽又欲築城,并立寺觀,暾欲谷曰:“不可。突厥人徒稀少,不及唐家百分之一,所以能與爲敵者,正以隨逐水草,居處無常,射獵爲業,人皆習武,強則進兵抄掠,弱則竄伏山林,唐兵雖多,無所施用。若築城而居,變更舊俗,一朝失利,必爲所滅。釋、老之法,教人仁弱,非用武事勝之術,不可崇也。”毗伽乃止。178

在這裏,暾欲谷說的“弱則竄伏山林,唐兵雖多,無所施用”,正是他與骨咄祿早年躲藏潛伏在總材山林與唐作戰的寫照。暾欲谷與骨咄祿當年正是“竄伏山林”,讓唐兵無法剿滅,才贏來了突厥的復興。暾欲谷對毗伽可汗說的話,是對其早年經歷的回憶,也是對突厥獲勝經驗的總結。暾欲谷和骨咄祿竄伏的山林,是總材山林,亦即čoγay山林。

第四,中文史籍文獻中關於總材山位置的記載,與突厥第二汗國復興之初的軍事戰爭狀況相符合。

第五,《暾欲谷碑》所暗示的čoγay地貌特征及物產,與唐史記載的總材山特徵相符。以上兩點詳見下論。

下面我們先探討中文史籍中的總材山方位和“總材”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