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幻想与心灵:林兰童话的结构与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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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林兰童话的五大类型

通过分析和归纳构成故事的基本行动要素,林兰童话与阿法纳西耶夫童话、格林童话表现出鲜明的结构差异和类型差异。普罗普将俄罗斯童话分为四种类型:一是围绕“交锋—战胜”功能项的,二是围绕“难题—解决”功能项的,三是两组功能项皆有的,四是两组功能项皆无的(普罗普虽然考虑到“交锋—战胜”“难题—解决”两者皆无的情况,但因为它们总体上是比较少见的,所以采用了否定式的类型命名方式,并没有对其展开论述,仅是作为一种例外顺带提及)。值得注意的是,对于俄罗斯童话来说极重要的“交锋—战胜”结构类型在林兰童话中仅占极少的篇目,常见的是“赠予”情节,而“赠予”情节中“失去”(获赠的否定项)和“获赠”功能项一样重要,构成了不可忽视的情节走向;“难题—解决”情节虽然也具有导向结婚的功能,但新娘的离去也显得突出。这些结构性的差异对于研究林兰童话十分重要,恰如学者李扬所说,民间故事结构形态的深层“隐伏着特定的文化传统,体现着传播者的文化心理和世界观”182

既然结构类型与文化意义休戚相关,对于林兰童话的类型构拟便须有步骤地由结构分析导向意义探寻,即以行动要素(即“角色功能”)组成的情节结构定类型分类标准,以跨文化文本比较寻找林兰童话类型的独特性,同时考虑结构类型与文化意义的关系。为方便说明,本书将林兰八本童话集中的童话分别编号:1—20号故事出自《换心后》;21—37号故事出自《渔夫的情人》;38—53号故事出自《金田鸡》;54—70号故事出自《瓜王》;71—92号故事出自《鬼哥哥》;93—108号故事出自《菜花郎》;109—134号故事出自《独腿孩子》;135—154号故事出自《怪兄弟》。183通过分析,最终将林兰童话分为“得宝型”“失宝型”“考验型”“离去型”和非程式的“滑稽型”五个大类。

一、得宝型

林兰“得宝型”童话不仅拥有众多独立完整的叙事篇章,而且常与“考验型”复合成篇。表1列出的是独立成篇的篇目。无论童话如何开始,主人公总会遇上神奇角色,而神奇角色的功能就是转交宝物。“得宝型”童话以获赠宝物或者寻回失去的宝物为核心,此类故事的反复讲述增强了宝物能带来幸福的象征意义。“得宝型”童话又分为“入山得宝”“分家得宝”“施恩得宝”和“猫狗寻宝”四种。

表1 林兰童话“得宝型”篇目(共29篇,占19%)

入山得宝型故事可分为“入山—得宝”和“入山—偷听—得宝”两类。“入山—得宝”故事大体讲善良的弟弟因为种种原因来到山中,意外地得到动物或仙人赠送的宝物;而坏心眼的哥哥照样去做却遭受惩罚。“入山—偷听—得宝”故事增添了偷听动物或仙人谈话的情节,这一情节导向弟弟寻找宝藏和解决问题的行动要素。184其中,95号《猴的故事》变更了人物设置,弟弟哥哥被替换为儿媳婆婆;123号《冬天的玫瑰》表现了姐妹俩面对惊险的勇气和智慧,并没有出现两兄弟诚伪式的对比,是林兰童话集中颇具特色的异文。

分家得宝型故事就是通常所说的“狗耕田”故事,此类故事拥有众多有趣的异文,大致情节为:哥哥与弟弟分家,弟弟分到一条狗,由于狗会耕田,弟弟发家致富;哥哥嫉妒弟弟,借狗、杀狗,狗死后化为树、鹅笼、豆子等物,令弟弟从中得利,哥哥借去弟弟的宝物却受到惩罚。入山得宝型故事和分家得宝型故事都贯穿了奖善罚恶的两兄弟模式,在104号《兄和弟》故事里,甚至依次叙述了狗耕田和弟弟入山偷听得宝的故事。据普罗普对故事文化形态的分析,童话起源于前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和社会生活,即狩猎和农耕。185因为山林是古老的狩猎之地,所以首先形成了“入山得宝”的童话;随着农耕文明的出现,兄弟分家的纠葛成为启动故事的关键,驯养的狗也逐渐代替了山林中的动物和神仙。

施恩得宝型故事的基本情节是主人公救了一个动物(老虎、蛇、燕子、龙等),动物为报恩给主人公送来宝物(食物、财宝或生财之道,甚至妻子),或者为救主人公而死斗吃人妖怪(蜈蚣、美人蛇等)。在后一种故事中,报恩的动物本身就是“宝”,有时候被替换为鬼(71号),甚至被替换为老父(6号)。以动物为神奇助手的施恩得宝型故事,源自古老的动物图腾崇拜,但据普罗普所言,最古老的故事“不讲怜悯”186,报恩是后来出现的形态,在通过驯养确立了人与动物的友谊关系之后,同情、帮助和报恩才会成为故事行动结构的推动力。

猫狗寻宝型故事一般是主人公丢失了宝物,他的小猫和小狗一同去寻找。寻宝途中,猫狗过江和猫指派老鼠取宝的情节饶有趣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猫狗替主人寻宝,延续了从动物手里获得宝物的原始信仰。

“获得宝物”是成人仪式的核心部分,表明了得宝者的成人资格。仪式和童话通过“赠予宝物”,树立了文化所嘉许的人类形象,更重要的是,赠予宝物的观念中潜藏着人类传递德行与能力并使之神圣化的古老智慧(具体阐释详见第五章)。

二、失宝型

童话始于灾难与缺失,终于幸福与满足——这是西方学者对童话基本情节的总结,基本上也是西方现代童话对儿童读者的承诺。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林兰的这类故事完全不是童话该有的样子。表2列出了集子中讲失宝的22篇故事,仅比得宝故事少7篇,以至于让读者感到:富足是不牢靠的。

表2 林兰童话“失宝型”篇目(共22篇,占14%)

宝物总是在以各种方式失去:因受骗而失去(4号),因不慎而失去(106号),因贪而失去187,因天生穷人命而失去188,因夸富而失去——“我们不要你了”(58号)、“我家很有钱,你富汉不叫,为什么要叫穷汉子呢”(121号)、“不要了”(144号)。有些故事,宝物没能带来幸福,反而招致灾难,构成了失去的强化,如赠予者受罚(136号)、死去(84号),得宝主人公死去189。另有4篇故事虽然没有直接提到宝物,但同样讲述了失去和灾难,主人公失去了机会,遗憾地死去:53号《小王子》主人公因不能忍耐而失去当皇帝的机会,并夭折;74号《紫微星上的乌云》媳妇违背公公的遗嘱打了黑狗而使丈夫当不成皇帝,被杀;107号《丘二娘》主人公因母亲爱惜坛子毁了她为王的机会,又因使女告密而被杀;146号《咬脐郎姜太公》亲娘因对腹内的姜太公谎说有白象走过而早产死去。在叙述风格上,宝物的失去处理得较轻盈而有滑稽倾向,机会的失去则表现顽强的心意和错失的遗憾,涌动着悲剧与抗争的暗流。

宝物和机会的失去,不仅反映了禁忌的不可打破,道出了农耕文化对不劳而获的担忧,而且在故事的深层,更隐含着由农耕走向现代过程中自我身份的迷失(具体阐释详见第六章)。

三、考验型

获得宝物的主人公,取得了与神圣世界的联系,确立了成人资格,接下来便是结婚。可以说,神奇宝物和神奇助手的获得标志着主人公成为真正的新郎和新娘。“考验型”童话通过引入“结婚”功能项更好地诠释了这一点。这类故事也有获得宝物和魔法帮助的情节,但与单纯的得宝故事不同的是,主人公获得宝物更明确地指向为成婚而进行的考验。林兰童话集中“考验型”童话共76篇(见表3)。

表3 林兰童话“考验型”篇目(共76篇,占50%)

其中,成婚考验型故事又可以分为两种,一是考验男子,二是考验女子,而前者在林兰童话中占有绝对的数量优势。考验的内容千变万化,可粗略分为“变形复活式”“解难题式”和“英雄救美式”。“变形复活式”通过主人公的不断变形和复活暗示他所经历的转变与获得的能力。林兰童话中这类故事往往集中在女性主人公身上,主要是蛇郎童话中的三姐,她不断地变化为动物、植物和金人,最后成长为真正的妻子190。118号《黄蛇精》中被砍掉尾巴的蛇精变成女人而嫁人,13号《换心后》、55号《马腊梅脱甲》、108号《臭头皇后》中女子脱胎变美而嫁人,从中也可见出变形复活的痕迹。114号故事《虾蟆精》讲虾蟆吃苦努力变成儿子,但遗落了结婚情节。“解难题式”几乎都是针对男性求婚者提出任务(如:金子铺路、分清麦豆、认出新娘、作战胜利等),有时候没有明确地提出任务,但是主人公以其行动解决了某些问题,因而获得婚姻191;有时候难题考验会延迟到结婚之后,往往由妻子帮助完成考验192;少数情况下,虽有难题考验却没有结婚情节193,但熟悉故事图式的读者不难联想到结婚前的成人考验,故也放在成婚考验之下。从妖怪那里拯救女子并娶为妻子的“英雄救美式”在西方童话里尤为突出,而林兰集中所占比例相对较少,仅有17号《对金钗》、51号《土龙大王夺婚的故事》、66号《王大傻的故事》、142号《海龙王的女儿》4篇(具体阐释详见第七章)。

成仙考验型故事具有与成婚考验型相似的结构功能,即确立主人公的某种资格。但成仙考验的意义更为特殊,此类故事告诉我们:那些不幸的人(如37号《九个孩子一只眼》里瞎眼的孩子)能飞天,不为俗世所理解和容忍的行为(如89号《虐龙望母》里的砍断尾巴、77号《张果老成仙》里的吃恶心食物)是成仙的秘诀。因此,这类故事以极端鲜明的形象完成了对成为一个独立个体的言说。成仙考验型故事表现出对主流社会价值的超越和对内心价值的认同,可以说代表着最为激进的中国童话。

成仙考验型故事还指向一个道教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故事的讲述兴趣发生了分化。于是,考验成仙与斩妖除魔、仙人斗法形成了相对独立和封闭的叙述结构。其中斩妖除魔是讲述较多的类型,这类故事围绕对手的加害和主人公的逃避展开。加害者无论人形还是动物、人造物,都被贴上了非鬼即精的标签。逃避的方法形形色色,有稍带滑稽色彩的智斗194、表达协作精神的群斗195、展现法术力量的法斗196,还有对付弱小精怪的武斗197。仙人斗法类型有时是斗法198,有时是展现法力199,人们津津乐道于那些神奇的本领,这与远古初民渴望飞身变化、操纵世界的想象并无二致,不过在叙述上又增添了一些玩笑的趣味,以至于在83号故事《门神和灶神》里“斗法”调侃地变成了比惨。但总体而言,林兰童话的斗争大抵出于逃避灾难,相较之下,俄罗斯童话与格林童话中的“作战”往往表达了找回宝物赢得新娘的愿望,具有更为积极的行动意识。可以这样理解,林兰童话传达了弱者生存的经验,格林童话等则强调了弱者变强的经验(具体阐释详见第七章)。

四、离去型

“离去型”故事几乎都以与异类结婚开始,以妻子或丈夫的离去告终。根据故事的情节重点和异类形象又可分为羽衣仙女型、田螺姑娘型、老虎精型、猴儿娘型及其他(见表4)。

表4 林兰童话“离去型”篇目(共13篇,占8%)200

羽衣仙女型在中国拥有大量的异文,林兰童话集中却仅有两篇,12号《天河岸》讲青年在仙女沐浴时抢走她的羽衣而同她结婚,两人有了孩子,仙女仍念念不忘寻找羽衣,最终得衣返回天庭。153号《磨刀石》中青年因为占有磨刀石而娶龙女,龙女得到磨刀石之后返回海里。田螺姑娘型大都有青年拾螺归养、螺女代为炊饭、青年偷窥藏螺、结婚生子、螺女得螺离去等情节,其中螺女炊饭、青年偷窥成为田螺故事的标志性情节。老虎精型讲老虎化作美女与青年相会,因虎皮被藏起而与青年结婚生子,后因家人言语不慎感到羞耻,要回虎皮化作猛虎离去。猴儿娘型与前三种区别较大,讲女子被猴精抢去后得家人救助逃回家中。列入“其他”栏下的三篇,22号《人熊的情死》和26号《鸡蛋》离去的都是丈夫,而64号《不见黄河心不死》则讲述了男女恋爱的时差和错位,姑且算是“离去型”的变奏。

学者郑劲松注意到牛郎织女、孟姜女、梁祝和白蛇等民间故事的悲剧结局对中国文化而言具有普遍意义。201大体而言,林兰“离去型”故事不是仙人离开凡人伴侣202,凡人离开野兽伴侣203,就是异类因羞愧或恼怒离开凡人伴侣204,造成离去的根本原因都在于婚姻双方地位的不平等。婚姻的终结给童话带来了一丝哀伤,但是,童话表达的质疑和担忧是历史的也是现实的。随着父系权力的文化建构,被剥夺了自由与地位的女性采取了反抗,在相当长的时期中男女双方的权力关系呈现为此消彼长。童话中妻子的离去,表面上看是男性愿望的落空,深层则表达了从母系到父系文化的转型中女性权力的失落与反抗。因此“离去”的确构成了具有文化意义的结构类型(具体阐释详见第八章)。

五、滑稽型

周作人在20世纪20年代就注意到民间童话中的滑稽类型,他说:“滑稽故事……,童话里本有这一类。”205这类故事因为背离了童话的基本形态,产生了各种跑调。206林兰童话中这类故事尤为突出,既有与其他类型复合成篇的,亦有专意于滑稽而独立成篇的,尤其是后者,构成了独具特色的“滑稽”童话。这些“滑稽”童话不仅具有强烈的批判意识,而且善于通过身体形象来嘲笑,善于将滑稽与狂欢融为一体,因此它所引起的笑是批判力与创造力兼备的欢快有力的笑,有必要单列出来专门研究(具体阐释详见第九章)。

表5 林兰童话“滑稽型”篇目(共14篇,占9%)

“得宝型”“失宝型”“考验型”和“离去型”四种类型按行动要素依次展开,构成了故事讲述的基本套路,大致与普罗普从俄罗斯民间童话中归纳的结构模式相吻合。但值得注意的是,林兰童话也表现出一些结构上的差异和区域性的特征,尤其是“失宝型”和“离去型”,体现了中国文化独特的思维方式与问题意识。而“滑稽型”故事则是以搞笑的方式瓦解主流的成见、揭开了人性的弱点,使故事具有批判现实的力量。如果说按套路讲述的童话将文化代码镌刻在深层结构与民俗细节上,那么偏离套路的滑稽童话则将文化心理深藏于笑什么以及如何笑的问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