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异文与主题运作207
林兰很注意收集大同小异的故事。童话集《渔夫的情人》中载有周作人复《蛇郎精》记录者张荷的信,他在信中专门提到应收录“近似以至雷同的故事”208。集中童话不仅不避讳情节结构的相似,像“狗耕田”“猫狗寻宝”“怪兄弟”“老狼精”“龙女”等故事都多达3至5个,而且甚至在一篇记录之后,意犹未尽地附上几个相似的故事。比如孙佳讯在《鬼哥哥》之后,又附带讲了《王六郎》《小儿做土地》等以“鬼找替身”为核心演绎的故事,在《铁犁老头》之后叙述了识宝与失宝的相关故事;郑玄珠在《雨仙爹的故事》之后,又附一篇潮州府志中记载的仙人施法故事。赵景深说当时杂志对于重复的故事往往不加采录,而林兰童话在这方面却做足了功夫,有它独特的价值。209一篇故事被重复得越多,越能想见讲述的兴味。给孩子的童话,重复地采录故事,不仅丰富了故事的细节,也满足了他们喜爱反复聆听故事的心理。从阅读的角度来说,重复提供了熟悉的套路所带来的舒适感,也激发了因改编而带来的新奇感。而从故事研究的角度来说,重复的异文使得故事在彼此的雷同与差异中充满了主题的回响与变动。
探究民间故事的主题,需要先明确“异文”这一概念。《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编选工作会议纪要》对“异文”给出了明晰的定义,即“异文是指主题和基本情节相同的同一个故事,在细节上有不同的说法,或不同讲述者的讲述”210。这里,我们看到异文关涉的三个层面:一是异文与类型的关系。针对这一点,万建中指出,类型是就“相互类同或近似而又定型化的主干情节”211而言的,异文则指同一类型中枝叶、细节和语言等方面存在差异的不同文本。因此,离开类型,无法有效地探讨异文。二是异文与主题的关系。重复出现的因素构成了主题,通过重复出现的异文则可以分析类型故事的主题及其变化。这里谈论的类型包括按行动要素归纳的类型,也包括将主题与行动要素结合起来考虑而规定的具有共同主题的类型。三是异文与异文的关系。从细节、情节和讲述来比较异文,文学理论和故事理论的概念和方法在此都有用武之地。
本节将从异文入手捕捉林兰童话主题的构成与变化规律,分析相似元素的重复和变奏,以使类型故事的主题寓意显露出来,并使注意力从故事的观点导向故事运用观点的方式,最终展现异文如何作用于主题。
一、异文对主题的强化
同一类型下的一组异文,具有相似的要素和情节,聚合为一种故事类型,从而使主题得到强化。
例如,35号《十一个粉做的人》、135号《怪兄弟》和137号《仙赐六兄弟》这三篇异文,反复呈现了天赋异禀(怪诞身体)、连环的神奇逃遁(怪诞身体事件)等行动要素,在这些情节中又都采用了滑稽的形象和叙述,构成了一类魔法逃遁的滑稽故事——“怪兄弟”型故事212。又如,由36号《人人如意》、60号《金万两》、120号《泥水匠求宝》、141号《泥水匠祈梦》聚合为一组“问佛”型或曰“找好运”型故事213:主人公为找幸福而去西天问佛(问仙或问太阳),路人求他代问三个问题(一个涉及植物、一个涉及动物、一个涉及人),他因替人解决难题而获得了财宝和新娘。“问佛”型故事属于成婚考验类型,但它的“难题—解决”围绕“出发寻找与问知答案”展开,情节独特而自成一套。尤其是《金万两》,采录了“问三不问四”的禁忌设置,令主人公经过内心的选择,加强了“为人即为己”的主题寓意。
某篇异文与其他异文相互阐发产生了特别的强化,即升华。
如109号《独腿孩子》,讲一个小秃子遇见了一个独腿孩子,竟然一刀砍下他的另一条腿,残忍得没有道理,但继续讲下去,情况就发生了改变。独腿孩子变成一个女人要害死小秃子,幸有一老头教他避祸,消灭了祸害。理解这则故事,需要参照童话集中其他故事。林兰将《独腿孩子》放在一本集子的首篇,并以此作为集子的名称,是有深意的。这篇之后,连续选入九篇精怪故事,都给人精怪代表邪恶,战胜邪恶理所应当的印象。因此,可以说《独腿孩子》实际上就是一篇精怪故事。不同的是,别的精怪都是扫帚、铁犁、蛤蟆、兔子等物化形象或动物形象,独腿孩子却以残缺的人的形象出现,显得不易辨认。进一步说,采用人的残缺形象来影射妖精,说明妖精与人的接近,它实质上是人的内心形象——“独腿”意象实则暗示着人的心灵残缺,砍断独腿,消灭妖精,就是主人公对抗内心黑暗面的过程。《独腿孩子》中主人公与妖精作战带有斩除心魔的意味,升华了斩妖除魔的主题意蕴。
二、异文对主题的弱化
有些异文则弱化了主题寓意。成仙考验的10篇故事中,有4篇(57号《神仙树》、67号《浆鱼店》、75号《仙姑洞》、82号《龙潭里的仙女》)仅仅是遇见神仙,且透露出遇见的神秘与难以再见的遗憾。如果说成仙考验故事暗示了神仙可求的超尘之思,遇仙故事则弱化为神仙可遇而不可求的现实感知。7篇仙人斗法故事除52号《观音娘娘和金刚爷争正位》之外,其余都弱化为施展法术,而没有出现势均力敌的对手和激烈的争斗。另一篇100号《蚁王地》,则将成仙弱化为母亲生葬、兄弟当官。成婚考验类型中127号《张大拿》与130号《纸女人》都是接受考验的男子得到妻子帮助而发家或成婚,但一个是因为说了大话得仙人相助,一个是为遮盖谎言而误打误撞得鬼妻相助,有意识地加入了滑稽的成分,以娱乐性弱化了“考验”的严肃性。
可以说,弱化的异文是幻想故事现实化和滑稽化的结果,它从一个侧面体现了幻想与现实生活进程的融合。
三、异文对主题的变奏
情节替换产生了新故事,也使主题发生了变奏:成仙考验故事98号《恶富人变猴子》中善良的女仆以变美丽代替了成仙;仙人斗法故事85号《聪明的鹿》以施展智慧代替了施展法术;宝物的失去故事136号《地藏菩萨和牛》以赠予者地藏菩萨受罚而代替了受赠者失去宝物;成婚考验故事139号《两姊妹》以姐姐对妹妹复仇代替了对女子的考验。
主题的变奏显示了故事的结构力量,说明它能够不断地容纳新生活新思想。
《地藏菩萨和牛》吸收对地藏菩萨的信仰,由表现担忧的“失去型”故事,变成一则为人类造福而又甘愿替人类担负罪恶的普罗米修斯式英雄故事。65号《老天娘的故事》相较于仙人施展法术的一般故事,更为细腻地表达了理性智慧的觉醒:老天爷要出远门,叫老天娘替他代理三天,嘱咐她无论人们提什么请求都答应。行船的人请求刮风,可是园里的人却请求停下,不然梨子都要被刮落了;种豆的人请求下雨,可是晒姜的人却请求停雨,不然姜都要烂透了。老天娘很为难。老天爷却说:“咦!那有什么难呢?大风,随着那江河去,小小的风儿,穿梨行;黑夜,下雨种豆子,白日,晴天晒辣姜。”214斗法施法的情节内核在于层出不穷的变化,而《老天娘的故事》透着洞察人心、举措得体的巧智,拓宽了故事的思路。
猫狗寻宝类型源自人类从动物身上得到宝物的信仰,故事异文呈现出变奏的旨趣。林兰集中这一类型的异文虽然只有5篇,在主题寓意上却各有侧重:99号《古稀先生》和15号《黄口袋》单纯地讲述了猫狗寻得被骗走的宝物,应是古老的原初形态;69号《小货郎》中猫狗一起找回宝物,猫独占了功劳,主人骂狗赏猫,狗失宠咬死猫,毁掉宝物(这个故事常常用来解释猫狗为何不能相容);129号《破锅铁》中猫狗寻回宝物,却因一身污泥被主人打死,宝物回到海里;14号《猫嘴里的夜明珠》中小猫和小狗抢着将宝献给主人,因为小猫功劳大,小狗让他献,主人家却认定小猫是贼将它打死。五篇异文主题寓意有猫狗是宝(会寻宝因而是宝)215,有猫狗结仇(为抢功而结仇)216,有人间不公(寻得宝物反被主人打杀)217,变化得错落有致。
主题变奏的极端方式是反用情节,如83号《门神和灶神》反用“斗法”而变为“比惨”;84号《金华老龙》反用“报恩致富”而变为“报恩致死”;124号《狗偷饭》反用“斩妖除魔”而变为冤冤相报,妖不可斩。
可见,对民间故事而言,主干结构是相对稳定的,结构之下的某些情节却能够被替换、被反用,由此产生新的主题寓意。
四、异文对主题的杂糅
主题寓意的杂糅是由于不相干的行动要素乱入而导致了故事寓意的变化,使得一篇之中出现多个互相不调和的主题寓意。讲故事的人将各种故事母题自行组合,连缀敷衍成一个故事,有时尽管采用了多个类型,但故事的整体意蕴仍然统一,那么就不算杂糅。如林兰童话中最长的一篇66号《王大傻的故事》就复合了多种母题和类型,比如在“施恩得宝”中缀入“陷城为湖”故事218,在“成婚考验”中又复合了“施恩得宝”“英雄救美式”(“云中落绣鞋”型)和“解难题式”——各个母题和类型在故事中和谐共处,共同表达了成婚考验和婚姻神圣的传统意旨。而杂糅则不同,乱入的行动要素打乱或解构了原本单一的主题寓意。
89号《虐龙望母》之所以列入“成仙考验”类型,是因为这类故事都包含“龙诞生—断龙尾—龙飞天”219的核心情节,与故事起源的成人(成仙)民俗能够互相勾连,生发意义。从故事的历史起源和深层心理上来看,断尾是象征性地通过受损或死亡以获得神力。但林兰的这篇异文一开始却讲龙吃了女人的丈夫,冒充他令女人怀孕。和尚识破真相,在女人生产时钳死九龙,至最后一条时女人不忍,仅叫和尚剪了尾巴。断尾龙飞到天上,每逢恶劣的风雨天气,都回来探望母亲。人们以为龙带来了灾难,所以称为虐龙。由于开头和结尾部分的渲染,“断尾”杂糅了“斩妖”,模糊了原来“断尾飞天”的成仙寓意。这或许反映了民间故事处于模糊与混沌之中的意识状态,其思想价值在于揭示意义总是具有相对性,而故事背后的生活与想象才构成故事的基本存在方式。
由此可见,研究异文不仅能够获得阐释故事的多种方法,更能揭示其在表达主题寓意时所具有的深刻的文学意味。异文通过对新的、变化的现实做出回应,通过对传统主题的强化、弱化、变奏、杂糅,走着一条更替重解形成新故事的道路。这即是说,“民间故事的文本之间在不断转移、渗透,甚至颠覆。民间故事文本的这种‘复数’特点取消了一切中心和同一,而它有的只是各种相互关联的文本流传、扩散、变换和增殖”220。民间故事异文的多元性同样体现了现代性意识的个性内涵。
小结
经过对林兰童话的结构形态分析和异文比较分析,我们会发现普罗普对俄罗斯童话乃至整个童话文类所做的描述并不完全适用于林兰童话。其中有同的部分,如得宝类型和考验类型(占69%)都具有“加害—解除”或“缺失—解除”221的基本模式,可以统一地称为“问题—解决”模式。但也有相当一部分异文表现出了偏离和反向,以致难以对林兰童话的形态结构做出定论:如果说童话的主人公总是要得到宝物的,林兰童话却也反复讲述了宝物的失去;如果说童话中“交锋—战胜”的行动总是会为主人公赢得财富、婚姻与荣耀,林兰童话“交锋—战胜”的情节和功能则不那么突出,主人公的对手也往往不够强劲;如果说童话的结局总是幸福完满,林兰童话却分明有那么多篇以妻的离去告终。林兰童话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多元因而也更真实的民间,其中既有奖善罚恶,也有消极的命定思想;既有得宝的神奇想象,也有失宝的农民心态;既有幸福的神圣婚姻,也有不幸的两性纠葛……她的童话以多样的类型和重复的、甚至新奇而又具有潜在现代性的异文,不仅向我们展现了民间童话“去中心、去同一”的生态状况,也为我们提供了由农耕走向现代所拥有的民族资源以及所要面对的深层问题。至于如何获得资源,揭出问题,还需要在细读文本的基础上对其进行更深入的文化阐释和心理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