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哲学:逻辑、概念及其思想体系比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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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逍遥

小大之辩的思想使得魏王眼界大开,惝然若有所亡,使坎井之蛙规规然自失,使河伯望洋而叹。所谓“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显然有利于打破常规的度量观念,引导人类走出人的世界,突破九州、中国、四海的局限,把目光转向天地之间,或者按照通俗的说法,使人树立鲲鹏水击三千里、扶摇九万里的远大志向。但是对于庄子哲学的整个体系而言,小大之辩才是第一步。

小大有别和小不及大,并不是对大的肯定和对小的否定。因为,第一,量是无穷无限的。一之上有二,二之上有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齐物论》)。数量上的无限是没有意义的,以无穷的数量作为衡量事物的标准,就会将人带入“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养生主》)的危境。第二,量的大小不是事物之间质的差别,量的大小和世界万物的共同本质无关。具有量的事物,也就一定是有条件而存在的事物,无论事物的量是大是小,同样都要受量的限制,而不可能是绝对的。大舟之下要有大水,鹏翼之下要有大风,狸狌“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网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逍遥游》)。从这个意义上看,“逍遥游”的“逍遥”就既不是指斥的逍遥,也不是指鲲鹏的逍遥,而是指“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的“逍遥”。逍遥游的自由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自由,而是超越了量的关系的无条件的绝对的自由。所以《秋水》篇说,河伯问于北海若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曰:“否。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是故大之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又何以知豪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这就是说,并不能认为天地就最大,“豪末”就最小,因为事物都是度量无穷、变动不居、得失无常、无始无终的。有形的事物总是有精有粗,但是无形的东西就超出度量之外,其小不可分,其大不可穷尽,数的概念在此失去意义,语言也因而无从描述。所以对这种无形的东西,已无所谓精粗、大小,也就不再存在什么“小大之辩”了。

从“小大之辩”的概念推导出了“逍遥”的概念,而现在“逍遥”的概念又否定了“小大之辩”。

从对量的注意到对量的否定,这是先秦道家习惯的逻辑方式,在这一点上老子、庄子二人是相同的。老子认识论思想中,从“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老子·二章》),即量的差别,到“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何若”(《老子·二十章》),即提出质疑,最后到“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老子·四十一章》)、“大盈若冲,大直若屈”(《老子·四十五章》),即从而否定数量尺度的逻辑过程,与庄子完全如出一辙。

《逍遥游》作为《庄子》内篇的第一篇,向来受到学者的重视。《世说新语·文学》说:“《庄子·逍遥篇》旧是难处,诸名贤所可钻味,而不能拔理于郭、向之外。支道林在白马寺中将冯太常共语,因及逍遥。支卓然标新理于二家之表,立异义于众贤之外,皆是诸名贤寻味之所不得,后遂用支理。”可见这一倾向从向秀、郭象、支道林时即已开始。近人章炳麟更直接认为,《庄子》“维纲所寄,其为《逍遥》《齐物》二篇”(《齐物论释·序》)。

又如台湾学者方东美在所著《原始儒家道家哲学》一书中论《逍遥游》说,庄子“将道之妙用,倾注其中,使一己灵魂,昂首云天,飘然高举,致于寥天一处,以契合真宰。庄子之精神,遗世独立,飘然远引,背云气,负苍天,翱翔太虚,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御气培风而行,与造物者游……”5

其实,《逍遥游》篇叙事单一,文气外露,在机智和深邃方面都不如《秋水》《知北游》等篇,应是庄子的早期作品。而且更重要的是,《逍遥游》篇在逻辑和概念上的层次也最低,是庄子哲学体系及其内在思维逻辑中由以登堂入室的第一阶。向秀、郭象注释《逍遥游》篇说:“夫大鹏之上九万,斥之起榆枋,小大虽差,各任其性,苟当其分,逍遥一也。”支道林也说:“鹏以营生之路旷,故失适于体外;以在近而笑远,有矜伐于心内。”向秀等三人虽对《逍遥游》篇过于偏重,但三人解释斥与鲲鹏在数量上的差别时,也并没有否定斥而肯定鲲鹏,没有把“绝云气,负苍天”的鲲鹏看作《庄子》中的正面形象。

魏晋名贤称《逍遥游》旧是难处,以致钻味而不能拔,实在是一个很大的误解。熊十力《原儒》说“世或尊内篇,其实外篇、杂篇并极精微”,十分正确。秦毓鎏《读庄穷年录》说:“此篇为庄子自处之道,而未免小大之见。此其穷愁无聊而聊以自解者也。郭子玄力为弥缝,陈义虽高,奈失其本旨何!”《读庄穷年录》为秦毓鎏狱中自遣之作,但却往往能直解本意,极有见识。《逍遥游》虽在《庄子》中列为内篇之首,但在《庄子》全书中的地位,正如屈原作品中有《九章》之《橘颂》,所谓“直致无润色”,而不能“颠倒重复,倔强疏卤”(借用朱熹语,见《楚辞集注》)。对《逍遥游》篇的过分偏重,必然是对《庄子》全书中心内容的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