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开篇
哪年哪月——请你算,
何处何方——任你猜,
却说在一条大路上,
七个庄稼汉碰到一块儿:
七个暂时义务农[1],
家住勒紧裤带省,
受苦受难县,
一贫如洗乡,
来自肩挨肩的七个村庄:
补丁村、破烂儿村、
赤脚村、挨冻村、
焦土村、空肚村,
还有一个灾荒庄。
七个人碰到一块儿,
七张嘴争了起来:
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
过得快活又舒畅?
罗芒说:“地主。”
杰勉说:“官吏。”
鲁卡说:“神父。”
顾丙家两兄弟——
伊凡和米特罗多
说是:“大肚子富商。”
八洪老爹头也不抬,
一口咬定是:“公爵大人——
当今朝中的大臣。”
蒲洛夫却说道:“沙皇。”
庄稼汉都是牛性子,
一旦怪念头钻进了脑袋,
哪怕用棍子也敲不出来,——
各说各的,谁也不让!
这一场争吵好不热闹,
不知情的过路人
还道是这帮伙计
挖出了一窖金银在分赃……
前晌他们出门来,
各人都有各人的事儿:
这一位要上铁匠铺;
那一位要给孩子施洗,
到伊凡科沃镇上
去请普罗柯非神父;
八洪老爹要上维利克,
到市上去卖蜂蜜;
顾丙家两兄弟
要套一匹野性子马,
手提着笼头上牧场。
早就该各奔各的道了,
可是他们却不分手,
一股劲儿地往前走!
好像有狼群在背后撵,
越走脚步越匆忙,
一路上只顾得打嘴架,
七嘴八舌乱嚷嚷。
可是时光不等人,
吵昏了脑袋没留意,
不觉天色已黄昏,
西山落了红太阳。
保不准他们会像这样
不分南北地走上一通宵,
多亏对面来了个麻婆子,
外号叫做傻大嫂的,
冲他们喊道:“乡亲们!
眼看天快断黑了,
上哪儿去这么忙?”
傻大嫂说完大笑连声,
给胯下的马加了一鞭,
跑得没了影……
“上哪儿去?”庄稼汉们
你瞧我我瞧你没了主意,
站在路上不吭声……
夜幕早已扯起来了,
但见高高的青天上
点着了一批一批的星。
圆圆的月亮浮了起来,
赶夜路的人面前,
影影绰绰朦朦胧胧
出现了挡道的黑影。
黑乎乎的影子啊!
谁没有被你追赶过?
谁没有被你赶上过?
可是谁要想抓住你,
却总是扑个空!
八洪前后望了望,
又瞧瞧两边的大树林,
琢磨了好一会不吭气,
末了儿才说:“好哇!
这准是树林里的妖精
捉弄咱们寻开心!
看来咱们这一轱辘
差不多跑了三十俄里路!
有心要想转回去,——
又困又乏走不动,
不如在此地歇歇腿,
等到太阳升!……”
罪过都推到了妖精身上,
庄稼汉们坐了下来,
在树林边,大路旁,
生起火堆,凑了点钱,
差了俩人去打酒,
剩下的人趁这时间
剥了不少白桦树皮,
做成酒杯来把酒装。
不大工夫酒打来了,
还捎带着下酒的小菜,——
庄稼汉们大摆筵席!
吃了点儿垫补垫补,
三杯烧酒落了肚,
争吵重新开了场:
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
过得快活又舒畅?
罗芒喊:“地主。”
杰勉叫:“官吏。”
鲁卡喊:“神父。”
顾丙家两兄弟——
伊凡和米特罗多
直嚷嚷:“大肚子富商。”
八洪老爹喊道:
“官封一品的大公爵——
当今朝中的大臣。”
蒲洛夫却喊道:“沙皇!”
庄稼汉们火暴性子,
越吵劲头就越大,
七嘴八舌破口骂。
看这架势,说不定
还会动武揪头发……
可不是,真干上啦!
罗芒给八洪一拳,
杰勉给鲁卡一脚,
顾丙家两兄弟
一同揍大个儿蒲洛夫,——
你也喊来我也嚷,
谁也不听别人的话!
沉睡的回声被吵醒了,
出来东边游,西边转,
出来南边喊,北边嚷,
好像在挑唆这帮倔汉子,
好像在逗他们耍。
右边传来的声音:
“沙皇!沙皇!沙皇!”
左边发出的回答:
“神父!神父!神父!”
整个树林子乱了营,
鸟儿起翅乱飞,
野兽撒腿乱跑,
长虫也向四外爬,
连吼带叫,吱吱哇哇!
最初是一只灰野兔
从旁边的树棵子里
嗖一声蹿了出来,
一撒腿儿就跑了!
接着是一窝小乌鸦
在白桦树顶上
讨人嫌地吱哇叫。
还有只柳莺的小崽子
吓得从窝里掉了下来,
母柳莺唧唧啾啾地哭,
寻找小鸟,却找不到!
后来有只老布谷鸟
被吵醒了,忽然想起
要招呼人家去布谷。
它试着叫了十来次,
可是每次都走了调……
叫吧,叫吧,布谷鸟!
叫到麦子抽了穗儿,
让麦穗噎住你的嗓子,
你就不叫了![2]
飞来了七只夜猫子,
蹲在七棵大树上,
瞧着人打架呵呵笑!
七双黄澄澄的圆眼睛
恰像十四支大蜡烛,
明晃晃地烧!
飞来了一只老乌鸦,
好一只机灵的鸟儿,
它紧挨着火堆坐在树上,
向魔鬼做祷告,
一心只想叫魔鬼
弄死个把人才称心!
一头系着铜铃的母牛
傍晚时分离了群,
这阵儿一听到人声,
就找到火堆边来了。
这可怜的东西
瞪眼瞧着庄稼汉们,
静听了一会儿骂声,
它也开口哞哞叫!
愚蠢的母牛哞哞叫,
小乌鸦们吱吱哇哇,
暴躁的汉子乱吆喝,
回声学着他们大家。
回声这东西不干正经事,
专门捉弄人寻开心,
专门吓唬娘儿们和娃娃。
谁也没见过回声是啥样,
可是谁都听过它的声音,
它没有身体却能活,
没有舌头会说话!
莫斯科河边的枭夫人
也飞到这儿来了,
在庄稼汉们头上转着,
一会儿翅膀扇着地面,
一会儿扑着树枝丫……
狡猾的母狐狸,
像爱管闲事的娘儿们,
偷偷地来听人们吵架。
可是它听来听去,
听不出一点名堂,
终于走开了,心里想:
“鬼都不懂他们吵些啥!”
实在的,连吵架的人自己
大概也已经忘了原委,
忘了为啥要干架……
你揍我我揍你揍够了,
到末了儿,庄稼汉们
总算有点清醒了。
他们在水潭里喝了个饱,
又好好儿洗了个脸,
困得想打盹儿了。
这时,那只黄口小鸟儿
擦着地面飞着,
一步一步挪着,
来到了火堆旁。
八洪老爹捉住了它,
就着火光瞧了瞧,
说道:“小不点的雀儿,
爪子倒尖着哩!
只消吹口气儿,
你就会滚出手掌,
只消打个喷嚏,
你就会掉进火堆,
只消一弹指,
你就会把命丧。
可是比起我们庄稼汉来,
小雀儿啊,还数你能耐强!
待几天翅膀长硬了,
你只消嗖的一声
想飞何方就飞何方!
喂,小雀儿啊!
把你的翅膀给了我们吧,
我们要飞遍沙皇的国土,
到处打听,到处看,
到处问,——好弄明白:
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
过得幸福又舒畅?”
“其实又何必长翅膀,”
蒲洛夫皱着眉头说,
“只要路上有面包吃,——
每天来它半普特[3],
咱们就凭两条腿,
也要把俄国全走遍!”
“每天再来它一桶烧酒。”
顾丙兄弟说
(伊凡和米特罗多
哥俩都是好酒量)。
“早上来它十条咸黄瓜。”
庄稼汉们说着笑话。
“晌午来它一罐
清凉的克瓦斯[4]。”
“晚上再来它一壶
热腾腾的茶……”
当他们正在瞎拉呱,
那只失掉孩子的母柳莺,
老在他们头上转个不停,
听见了每一句话。
它在火堆边停下来,
叫了叫,跳了跳,
忽然对八洪老爹
吐出了人话:
“放了我的儿吧!
为了赎还小鸟儿,
我愿出高价。”
“你能给我们什么呢?”
“我给你们面包——
每天半普特,
外加一桶烧酒,
早上给咸黄瓜,
晌午给酸克瓦斯,
晚上给热茶!”
“可是,小鸟儿,”
顾丙兄弟问道,
“你上哪儿去找
那么些面包和烧酒,
让七条汉子都吃饱?”
“找还得你们自己找,
而小鸟儿我
给你们指点一条道。”
“请你指点吧!”
“从第三十根里程标
转进树林里头去,
径直走上一俄里,
有一块小草坪。
草坪上长着两棵古松,
就在古松根下
埋着一个小匣子,
这个匣子是件宝。
你们把匣子刨出来,
匣子里装着一块
自己开饭的桌布,
随时随地,你们饿了,
它就会供你们吃个饱!
你们只消念念有词:
‘喂!自己开饭的桌布,
招待招待庄稼佬!’
顺着你们的心愿,
照着我的吩咐,
转眼间饭菜都摆好。
现在,放了我儿吧!”
“等等!”八洪说,
“你瞧我们这么穷,
要走的道又这么远。——
我琢磨你准是一只仙鸟,
你就干脆帮个忙,
把我们身上的旧衣服
也都点化一番!”
罗芒要求道:
“叫我们的粗外套
老也穿不破!”
杰勉要求道:
“叫我们的树皮鞋
老也磨不穿。”
鲁卡要求道:
“叫我们的衬衫里
不生虱子和跳蚤。”
顾丙兄弟要求道:
“叫我们的包脚布
不霉也不烂……”
柳莺回答他们说:
“不论要缝缝补补,
还是要洗洗晒晒,
自己开饭的桌布
都会替你们干……
好了,放了我儿吧!”
八洪摊开大手掌,
把小鸟儿放了。
于是,那只黄口小鸟儿
擦着地面飞着,
一步一步挪着,
飞向它的窝。
母柳莺跟在它后面,
一边飞一边回头说:
“有一件事你们要切记:
只要肚子盛得下,
要多少吃食都可以;
可是每天喝的酒
只能要一桶不能再多。
若是你们多要了,
头一两次还可将就,
满足你们的要求,
第三次上就要遭祸!”
柳莺叮嘱完了,
就和它的小崽飞走了。
庄稼汉一个跟一个,
都走上了大路,
寻找第三十根里程标。
找到了!他们一声不吭,
拐进了林间小道,
在密密的树林中
一直向前走着,
一步一步数着。
不多不少走了一俄里,
就到了一块小草坪,
在那块草坪上
两棵古松长得高……
庄稼汉们齐动手,
刨出了那个小匣子,
打开匣子一瞧,
真有自己开饭的桌布!
这当儿大伙一齐叫道:
“喂!自己开饭的桌布,
招待招待庄稼佬!”
瞧哇!桌布铺开了,
不知是从哪儿
现出一双粗壮的手,
捧上了一桶酒,
摆上了一大堆面包,
然后又不见了。
“怎么没有咸黄瓜?”
“怎么没有热茶?”
“怎么没有凉克瓦斯?”
一眨眼全都变出来了……
庄稼汉们松开腰带,
围着桌布团团坐,
这一番筵席好排场!
他们高兴得互相亲嘴,
互相保证:从今后,
再不动火乱干架;
那件犯争吵的事儿,
要讲道理,凭良心,
好好解决,好好商量。——
大家决意不回家,
不见自己的老婆,
不见幼小的儿女,
不见年老的爹娘,
直到把犯争吵的事儿
寻访出一个结果,
直到一点儿不含糊,
确确实实闹清楚:
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
过得幸福又舒畅?
庄稼汉们许下心愿,
趁天没亮睡了一觉,
睡得还真香……
[1] 一八六一年沙皇俄国被迫废除农奴制度,农奴必须以高额赎金向地主赎取份地,在完成赎地手续前,仍需为地主服劳役或交代役租,在此期间,农民叫作“暂时义务农”。
[2] 麦子抽穗时,布谷鸟就不叫了。民间说:“让麦穗噎住了。”——作者原注
[3] 一普特约四十磅。
[4] 一种用黑面包和麦芽发酵制成的酸性饮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