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浦路斯掠影
塞浦路斯地理上属于亚洲,却是欧盟成员国。嫌贫爱富是人的天性,塞岛人一概自认是欧洲人,就像外省人上了上海户口,尽可自称上海人。其实根本没人在乎,这个小小的岛国大多数地球人没听说过,听说过的也未必记得住,户口爱挂哪挂哪。
近年来塞岛动静闹大了,先是债务危机,闹得国内人仰马翻,欧盟鸡飞狗跳。最近又喊要抛售黄金,黄金市场闻声一泻千里,全球为之胆战心惊。出于好奇,我去年12月在塞岛盘桓了3日,未见美景,更无奇遇,金融危机当时还没全面爆发,脑海里只留下平淡无奇的匆匆掠影。
塞岛位于地中海东端,东临亚洲,南望非洲,扼守欧亚非三大洲之冲。100多年前,英国人将其纳入囊中时如获至宝,放眼全球,哪里去找这样的战略要地?蹊跷的是,这块宝地却像座凶宅,位置再好却无人接盘,两次世界大战中,参战各方也都无意争夺。
拉纳卡国际机场是入境塞岛的主要通道,机场大巴去首府尼科西亚行程不到一小时。高速公路宽阔平整,两侧的景色青黄相间。地处地中海,又属亚热带,却不见树木葱茏、花红草绿,一派“边地春不足,十里见一花”的枯荒意味。塞岛炎热的夏季长达七八个月,雨量严重不足,常年供水紧张,人都不够用,哪里顾得上浇花栽树。
尼科西亚的巴士终点站设在城外,没有任何公共交通,去市中心酒店只能打车。见一个英国女子手里拿着假日酒店的订房单,便上前与她搭讪,告诉她我也去这家酒店,可以拼车同往,各省一半车钱。她欣然答应。站在一旁的年轻男子却不答应,板着脸说,这女孩坐他的车,又指着不远处一辆出租,对我说:“去,你坐那辆。”奇怪了,我俩为什么不能坐一辆车?男女授受不亲?不行就是不行,你不坐?那就在这儿待着吧!
我明白,出门在外要舍得吃亏,不能为几个铜板坏了心情,甚至惹出麻烦。朝女孩挥挥手,酒店见!转身上了另一辆车。
司机是个中年男子,英语不错。塞浦路斯很像马耳他,都是地中海岛国,都曾是英国的殖民地。居民大多身材敦实、肤色微黑,都能讲英语,并且对昔日的主子英国抱有好感。
我问:“当地居民现在还想着和希腊合并吗?”“几乎没人有这想法了,”他说,“我们的祖先来自希腊,也都说希腊语。但口音差异很大,用词也不一样。塞浦路斯自古以来都不是希腊领土,再说我们现在过得不错。”言下之意,希腊正闹危机,都快揭不开锅了,谁愿意跟它合伙开灶。
他不无得意地告诉我,塞浦路斯是欧盟中消费能力最强的国家之一。下车结账时,我才明白这强大的消费能力来自哪里,才几公里路,他竟然要了25欧元。
挨了一刀,出血虽不多,心情肯定不会好。到了酒店我一肚子怨气喷向前台小姐:机场大巴居然停在不通公交的荒郊野外,实在匪夷所思!她笑了一声,说:“机场大巴确实不方便。”她让我返程时通过前台预定Travel Express小巴,酒店门口上车直达机场,11欧元,既省事又省钱。
放下行李便外出转转。夜幕下的尼科西亚既没有霓虹闪亮,也不见华灯炫目。这是个悠然度日的地方,人们不怎么折腾,也没什么喧闹。
塞岛旅游业算是一大产业,还出产数量有限的橄榄油、葡萄酒,但人均GDP竟然高达3万美元,究竟靠什么赚得盆满钵满?一直是个谜。去年债务危机爆发,谜底才渐渐揭开。
塞国赚钱聚财靠的是离岸金融生意,空麻袋背米。以低税和保密为诱饵,吸引了巨量的外国存款。再拿别人的钱去放债生钱。不少俄罗斯富豪将来路不明的巨额钱财存在塞岛,顺便弄本塞国护照,俨然欧盟公民,全球通行无阻。
离岸金融本质上算是服务业,既不用动手建厂,也无须埋头耕地。搞几条法规,搭个虚拟平台,西装革履人模狗样地敲打电脑键盘,钱就哗哗地来了。近20年来,实实在在的制造业渐渐令人倒胃口,虚拟无形的服务业成了香饽饽。衡量国家发达与否有一条新奇的标准:服务业的占比,据称比重越高越发达。有朝一日世界各国都成了顶级发达国家,服务业占比100%,人类大概就进入极乐世界了。可大家都在开餐馆,谁种菜产粮、捕鱼养猪呢?百思不得其解。
塞浦路斯当年申请入盟,欧盟自然要进行金融审计,这小小的岛国圈了这么多钱,隐含的巨大风险是无论如何过不了这道审计关的。塞岛七成居民是希腊后裔,关键时刻证明,血确实浓于水。希腊出面了,审什么审!有什么好审的?你硬要审计,我就一票否决东欧国家入盟。欧盟的决议必须全体成员赞成才能生效,这一招很管用。德法两国一直想做大欧盟,成为独立于美国的全球玩家,无奈之下只能妥协,睁只眼闭只眼随他去了。
像银行一样,塞浦路斯圈钱是为了赚取利息差,所以钱不能放在岛上发霉,必须放出去生息。希腊的国债自然是第一选项,既能生息,又算报恩。没想到“成也希腊,败也希腊”。
金融危机最初在希腊引爆,塞岛购买希腊国债的钱贬去了75%,巨亏四分之三,除了赖账,别无活路。出来混总是要还的,那是江湖黑道的规矩。国与国之间相处毕竟不能学黑道,还不起债其实是可以不还的。小小的塞岛平时不起眼,这下令欧盟老爷捶胸顿足,让俄罗斯大亨鼻血直喷,堪称“四两拨千斤”的典范。
第二天一早便出门闲逛。塞国首都尼科西亚是一座历史名城,中心城区就在旧城。环绕四周的古城墙是威尼斯人统治时期建造的,完全不同于常见的四方围城,环墙近似圆形,宛如一片雪花。南面的希腊族和北方的土耳其族冲突多年,千年古城像一个圆圆的烧饼被掰成两半儿,希土两族各持一半,塞岛陷入了长期分裂。
贯穿南北的Lidras大街是主街,也是最热闹的商业区。两侧店铺鳞次栉比,除了几辆特许的小车允许入内,这条街基本是步行街。但街道朴实得毫不起眼,两侧楼高不过三层,街宽不足十米,街道的地面铺着浅灰色的小方块砖石,沿街都是古朴厚重的米黄色旧房老宅。如果没有星巴克的大招牌和肯德基的老人头,街区的状态氛围和100年前并无差异。
在英国统治末期的血腥年代,塞岛人为了赢得独立,暗杀英人屡屡得手。这条街上的英国人,走着走着,就拐上了黄泉路。因此这条街当年以Murder Mile(谋杀道)名噪一时。
旧城南端是游客常去的休闲区,旅游淡季叠加经济困顿,游人稀少,生意清淡。走进一家礼品店,柜上墙上地上摆满了各种旅游纪念品,我问老板生意可好,他面色阴沉地答道:“如果我说生意还行,那就是撒谎了。太糟了,游客远不如往年多。只能硬撑着,但愿会慢慢好起来。”
一路走过去,满街萧瑟。马致远置身此地,没准会续上一段:弯道窄巷斜路,小店餐厅酒铺,守店人垂首欲哭。
转了一圈儿觉得无趣,便朝景点集中的西北方向走去。往前走不远就看到了著名的Omeriye清真寺高耸的尖塔。在奥斯曼帝国大军占领之前,这里是基督教的圣玛丽教堂,土耳其人在16世纪将其推倒重来,建成了清真寺,供穆斯林聚集礼拜。
踏上门前的绿色条纹地毯,推了一下,深棕色的木质大门纹丝不动。在希土两国爆发战争后,希族移居岛南,土族穆斯林大批迁往岛北。希国居民信仰的是耶稣,不是安拉,这座清真寺只能关门大吉了。
主教宫是塞岛东正教大主教的住所,正门入口处,上下两层都有门廊,各有五个弧形拱门。既无门岗卫兵,又无止步告示,我便拾级而上,不请自进地闯入高大的门廊。若不是一位穿制服的警卫从一侧闪出问我有何贵干,我能长驱直入,查看一下大主教的卧房是否金屋藏娇。警卫客气地说:抱歉,主教宫不对公众开放,游客只能去那边参观。他向左一指,从这里出门就是圣约翰大教堂。
顺着城墙往南走不远,一座当代风格的自由纪念碑映入眼帘。大理石基座的纪念碑顶端是自由女神像,两个抗英战士推开象征牢狱的铁栅门,纪念碑底部的牧师和农民陆续迈出牢房,拾级而上走向自由女神。灰黑色的人物雕像和白色的大理石主体形成醒目的对比,大气庄重,主题鲜明。
旧城主街的北端尽头也有一座当代雕塑,采用的是装置艺术的抽象表现手法。直径约三米的圆形平台上插着八九根闪亮的不锈钢长钎,如直刺青天的长矛,平台表面布满了希腊文,不知所云,只能当作雕花瞥上一眼。旁边一位年轻小伙走过来,把几页维护人权的宣传资料递给我,说:这座雕塑作品的主题就是控诉土族人违背人权制造分裂的罪行。我绕过雕塑平台再走几步,顺手把手里的宣传资料偷偷塞进了路边的废物箱。枪炮都无法改变现状,几页纸能顶什么用?
一抬头,通往北塞的关口就在眼前。一道分界墙把塞岛拦腰切断,尼科西亚也同时被斩成两截。两德间的柏林墙被拆除后,这里成了世界上唯一处于分裂状态的城市。
游览旧城后见时间还早,便向南去新城区转悠一圈。南北走向的新城商业大街出乎意料地洋溢着现代都市的气息,明亮的商店橱窗和夺目的广告招贴沿街蔓延两三公里。两侧的楼房多在十层以下,但都是现代建筑,钢混结构玻璃墙幕,功能明确,整洁大方。不到此地就亏大了,还以为尼科西亚就那么一片老城独撑市面呢。
回到旧城Lidras大街,走进早就相中的一家中餐馆,走了一天,得吃顿合口的晚餐犒劳自己。一盘牛肉要价12欧元,入口一尝,差点吐出来。
打开邻座丢弃的一本杂志,第一页就是招徕国外投资客的房产彩照,海滨公寓,阳光沙滩,泳池吧台。听说不少中国富豪上了钩,用投资房产换永居,还考虑往这转移资产。可那些成天声色犬马的权贵富豪们,到了这寂静平淡的孤岛上,耐得住寂寞吗?既不敢冲浪也不会潜水,恐怕只能两眼迷瞪望着大海发呆了。尝一口这里的中餐牛柳,脸都会脱色。
钱放在这小小的岛国是否明智,俄罗斯大佬最明白了。当然,货币的本义就是流通,注定要流进流出。流入时欣喜若狂,流出后捶胸顿足,人生百味,逐一尝遍,岂不快哉!
2013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