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王勃:少年血气,天妒英才
滕王阁诗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读过王勃《滕王阁序》中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可知庾信《马射赋》中的“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前文正是后文的翻版,所以,王勃其实不是这个著名句式的开创者。
他虽然借用了前人的笔法,但才华并非嫁接在前人之上。
《旧唐书》曾评论王勃“六岁解属文,构思无滞,词情英迈,与兄才藻相类。父友杜易简常称之曰:此王氏三珠树也。”长江后浪推前浪,只活到二十六岁的王勃,用无与伦比的天纵才情征服了初唐,被誉为“初唐四杰”之首。
九岁,王勃在祖父王通的教导下,很早就读过训诂学家颜师古的《汉书》,随后从书中挑拣出错误的地方,以此撰写出《指瑕》十卷。仅此一点,就将王勃与其他神童明显拉开距离,他已经成为天才中的天才。
十二岁,饱览六经的王勃开始对仕途感兴趣,对古代文人来说,政治高地是展现才能的最佳舞台。之后三年里,他遵循祖父王通的教诲,心行合一,积极入仕,主要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王勃写下《上绛州上官司马书》,以文表心,立言见志。“孔宣父之英达,位未列于陪臣;管公明之杰秀,名仅终于郡属。有时无主,贾生献流涕之书;有志无时,孟子养浩然之气,则说亦有焉。”骈文中,他列举历代才子的悲惨境况,引经据典,最后说“岂非妙造无端,盛衰止乎其域;神期有待,动静牵乎所遇”,意思是说,时运和境地影响个人的命运,甚至国家的盛衰。
第二件,王勃上书唐朝宰相,表明了自己渴望功名、希望济世的决心,被称赞“此神童也”!但这件事情并没有为他的仕途助力,毕竟他只有十四岁,朝堂不仅需要才华,更需要极强的政治谋略。
第三件,王勃开始向更上层靠拢。乾元殿建成时,他向唐高宗进献了一篇《乾元殿颂》,一来赞叹“紫扃垂耀,黄枢镇野。银树霜披,珠台月写”的乾元殿美景;二来称道“道超中古,功推下济。惟帝惟天,惟天惟帝”的皇帝功德。唐高宗李治听说了这件事后,赞赏他妙笔生花:“奇才,奇才,我大唐奇才!”
三年间,弱冠少年声名鹊起,随后一年,王勃参加了科举考试,顺利登科及第,被朝廷授予朝散郎的职位,一举成为朝廷中最年少的命官。
可是,天才的实相是繁杂的、无奈的、身不由己的。
朝散郎这个官位,文官第二十阶,从七品上,属于“以加文武之德声者,并不理事”的文散官职,说白了,就是不掌实权——朝廷认可了他的才华,但没有认可他的政治能力。充斥着“老江湖”的朝堂,真的能容下一个“小毛孩”吗?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放在王勃身上,一语成谶。
王勃在主考官的举荐下,升官至沛王府,但很快就犯下了第一个大错!
沛王和兄弟英王喜欢玩斗鸡游戏,王勃为得沛王欢心,又自恃才华过人,便洋洋洒洒写了一篇《檄英王鸡》。开头就说“盖闻昴日,著名于列宿,允为阳德之所钟”,意思说,鸡并非凡俗家禽,它是天上的昴日星君。这种过度夸张的文辞,暴露了他不成熟的心智。
更致命的,《檄英王鸡》里出现了冒犯皇帝的句子,足以将王勃置于死地。
“两雄不堪并立,一啄何敢自妄?养成于栖息之时,发愤在呼号之际”,他以鸡暗喻,说一山不容二虎,成功一次怎可骄傲?
“倘违鸡塞之令,立正鸡坊之刑。牝晨而索家者有诛,不复同于彘畜;雌伏而败类者必杀,定当割以牛刀”,“鸡塞”指鸡鹿塞之战,“违鸡塞之令”指战败。讲的是战败的鸡必须立即送去鸡坊处死,懦弱或退缩的鸡也要一并诛杀,不能把鸡当成其他畜生来放纵。另外,它们当中的败类会祸患同族,都要杀死。俗话说“杀鸡焉用牛刀”,但这不是一件小事,应当用牛刀杀它。
在斗鸡者心里,《檄英王鸡》不失为一首绝好的战歌,但在唐高宗李治眼里,王勃写的哪里是斗鸡?分明是在暗指两王相斗、互相残杀、争权夺位、斩草除根!
李治回忆起父皇李世民手足相残的往事,担心王勃把他的儿子沛王教坏,一时间非常恼火,怒斥:“歪才,歪才!沛王和英王喜欢斗鸡,你不去劝诫,反而挑拨离间,用浮夸虚构的檄文为其相斗助兴,这种人要立即赶出王府!”至此,王勃便背负耻辱的罪名,被逐出长安。
真是成也文章,败也文章。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王勃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他借着修习过的医药知识,来到草药丰茂的虢州,谋得了参军之职。
没了长安,还有青山。可惜他秉性未改,恃才傲物,又遭同僚妒忌,不出半年,就传闻王勃私藏了一个罪犯,因害怕败露,杀死了这名罪犯。此事漏洞很多,前因后果晦暗不明,也许是被同僚嫁祸,或另有隐情,总之这一回,王勃被判死刑。
一个有才华的人,可以炫技,可以骄傲,可以不成熟,但不能留在朝廷。王勃的冒失使他罹祸,苦心经营的未来也尽数砸在手里。唯一幸运的是,死刑恰逢朝廷大赦,他由此逃过一劫。
虢州的雪下得好大,淹没草迹,一步一个脚印,深深浅浅中,他想起幼年的荣耀,想起长安,想起了一个人,一个酒鬼,他的叔爷爷王绩。
王勃有强烈的入仕倾向,而辞官隐居的王绩,在他眼里应该属于缺乏仁爱,没有治世胸襟的一类人,是不大被他瞧得起的。王勃曾想:自己年少有为,怎会不成才呢?可如今再看,单就王绩自保清白的手段,既保留了最后的尊严,亦将光荣赠予后人,反倒是自己年少鲁莽,断送了前程,还牵累父亲被贬到交趾县担任县令。交趾县远至南荒,所谓的“县令”,不过是名义上好听一些的发配。
接二连三的打击,终于让王勃明白一个道理:官场,就是战场,才华是一杆利矛,谋略才是自我保护的盾牌。
他的一生,只是把自身化成一杆锋锐的毛笔,与朝堂斗,与同行斗,最终惨败收场。
当一个人把自己变成一杆笔的时候,只有文道,没有政道。文道与政道,天然相冲,僵持下去,最终走向灭亡。
事已至此,王勃落寞如雪。他在《上百里昌言疏》中对父亲极为愧疚:“今大人上延国谴,远宰边邑。出三江而浮五湖,越东瓯而渡南海。嗟乎!此皆勃之罪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矣。”不再考虑仕途之事,接下来,他打算追寻父亲的踪迹,前往南荒。
一年半的艰辛路程里,他途经滕王阁,看着阔狂的飞檐四角,地势如钩天揽月,登高望远,逸兴遄飞。刹那,二十年感怀齐聚心头,只想一吐为快: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弥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那种气凌云汉、字挟风霜的寂寥之美,也许是我们永远体会不到的,他留下的《滕王阁序》亦可能是生命中最后的流星。
上元三年春夏之交,王勃离开滕王阁没多久,不幸溺水而亡。
天纵之才,在水之滨。
功败垂成,世上少了一个少年血气的诗人。
诗人小传
王勃(650—676年),字子安,绛州龙门人,唐代文学家、儒客大家、“初唐四杰”之首。六岁能书,有“神童”之称。十六岁科举及第,后因《檄英王鸡》获罪,被罢免。上元三年(676年),落水而亡。有《滕王阁序》《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等闻名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