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启蒙大师
黄宗羲在上述引文中用姚江学校代指了姚江之学,姚江学校培养的人才对南明政权发挥了他所说的作用,而让黄宗羲激动的地方在于,当时堂堂中华像姚江一样的学校太少了,尤其是入清之后,哪里还有以天下为己任的“学校”。姚江之学也没有辉煌到“天下皆学阳明之学,志阳明之志”的程度,果真如此,怎会在王阳明尸骨未寒之际即被朝廷宣布为“伪学”而遭天下禁毁?不算政治账,仅就学术影响而言,王学在广大北方没有形成气候,在王学广为传播的晚明,也没有跨过长江——山东略有几个讲王学的。王学的盛传在吴、越、楚、蜀。
儒学的命脉在书院,王学的传播也主要靠书院。朱元璋、朱棣扩张国子监、加大科举规模,有用学校教育取代书院的意思,但是书院没有绝迹,尚有洙泗书院、尼山书院、濂溪书院,但既未出人才也没有影响。明代的书院振兴起始于王阳明、湛甘泉。王阳明创建了龙冈书院,复兴了贵阳书院、濂溪书院、白鹿洞书院,主讲稽山书院,开办了南宁书院、敷文书院。王阳明为东林书院、平山书院、紫阳书院、万松书院都作过“记”,以推广书院教育。五十四岁的时候,他的学生在他家建成了阳明书院。但更重要的是阳明学的启蒙精神和力度,的确是关乎了天下之盛衰。王阳明之吾性自足在“觉性”,人人皆有觉性,一旦觉性通贯就可以感寂无间、显微一致、知行合一,从而无施不可,这个心性事功合二为一的新思想,震动科场理学大厦,吹响了从明至清的启蒙号角。
王阳明是个启蒙大师,上对八十老翁下对三尺孩童讲,对苗族、瑶族不通汉语的人讲,对聋哑人讲。他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随时随地讲,游山玩水的时候讲、喝酒吟唱的时候讲、行军打仗的时候讲、日常闲居会客的时候讲、坐船骑马的时候讲、给朋友写信作序的时候讲,尤为可感的是,他把官场当学堂,把处理公务当成讲学,把晓谕百姓、招抚洞匪当成讲学,就是发布个告示、给其他衙门行个公文也是用哲理开头、结尾——也是在讲学。因为他讲的是“心”(心即理),讲的是如何“用心”(知行合一),讲的是如何“正确最大化”(致良知)。不用“备课”,张口即是,因为他本着自己的良知而行。王阳明及其徒弟主讲过的书院都成了阳明学的播种机、宣传队。
他倒霉在讲学上,他活着的时候朝廷厌恶他到处讲学不重用他,最后削夺他的封爵的理由是他的“伪学”破坏了天下读书人的风气。要求“人人讲良心”坏了读书人风气,那要求不讲良心就不坏了?王阳明不会像岳飞那样写“天理昭昭!天理昭昭!”了,因为他大行了,让我们替他说声“秋风秋雨愁煞人”吧。
他也永垂不朽在讲学上。大明朝的官员成千上万,文学有比他好的、功劳有比他大的,然而只有他被当成“源头活水”,就因为他讲出了个心学。
他不仅在平叛时奋不顾身,他在讲学时也奋不顾身!他不仅在平叛时沉机曲算,他在讲学时也沉机曲算。这条夜航船是讲学船,讲出了姚江之学,从而夜里有了光——光不仅在烛上!
有一天,大街上传来哄吵声。甲说:“你无天理。”乙说:“你无天理。”甲说:“你欺心。”乙说:“你欺心。”王阳明招呼弟子快来听。学生说:村民吵架有什么可听的?他说,他们在讲学,他们一个劲儿地在说“天理”“心”。学生问:“既是讲学,又何必骂?”王阳明说:“他们只知道责备别人,不肯反省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