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祭
上野音子打算带上女弟子坂见景子去鞍马山观赏“五月的满月祭”。这个“五月”是阳历,而满月当然指的是阴历。满月祭的头天晚上,月亮将升上东山清朗的夜空。
“明天的月亮一定很圆呢。”音子坐在廊檐上望着月亮招呼景子道。所谓满月祭,是参加者一边欣赏圆圆的月亮映入酒杯一边欢饮,假如夜空阴晦、不见月亮,便索然无趣了。
景子走到廊檐,一只手轻轻搭在音子的后背。
“五月的月亮。”音子说,景子没有作声附和,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老师,我们去东山景观道路1吧,或者往大津方向去看琵琶湖的月亮,怎么样?”
“琵琶湖的月亮?那个没什么新奇的呀。”
“倒映在一只小酒杯中的月亮比倒映在一大片湖水中的月亮还美吗?”景子说着,坐到了音子的身边,“老师,这院子的景致多美啊。”
“是吗?”音子也把目光投向院子,“景子,去把坐垫拿来,顺便把屋子里的灯关了……”
坐在廊檐上,视线被寺院僧人所住的屋子遮挡,从偏院这里只能看到中庭,庭院平淡无奇,不过呈长条形,因此月光几乎可以照射到院子的一半。因月光明暗不同,院内的踏脚石呈现出不同的颜色;阴影一隅开着白色的杜鹃花,月光下看似花儿在浮动;时至五月,枫叶仍旧灿红,新发的绿芽离廊檐很近,但在夜色中显得黑黢黢的。春天,这红枫树的葱绿新芽被好多客人误认作是花,常有人打听:“那是什么花?”院子里还长着许多桧叶金藓。
“我给您沏碗新茶吧。”景子说。她心想,这平淡无奇的院子有什么好看的?自己住的院子,早早晚晚、白天黑夜,早已看得习以为常了,将脸略微朝向被月光照射到的半边庭院,目不转睛凝视着的音子,大概有什么心事吧。
景子回到廊檐,一边沏茶一边说:
“老师,据说罗丹的《吻》的模特儿一直活到八十来岁呢,我在哪里读到过,想想那座雕塑,这简直是无法想象啊。”
“是吗?景子你还年轻,所以才会说这样的话。一件表现青春活力的名作的模特儿,不代表就一定要在大好青春时死去吧,那些对模特儿说长道短的人很不应该啊!”
景子心里在品味,是自己的话让音子联想到了大木年雄的《十六七岁的少女》,还是音子无意识这样说的,不过音子年届四十却仍然很美。景子装作毫无察觉的样子,继续说道:
“读到《吻》的模特儿的故事时,我就想,我是不是应该趁自己现在还年轻,请老师帮我画一张像呢。”
“要是我能画好的话……不过,景子自己试着画一幅自画像怎么样?”
“我哪里能画……首先整体的形象把握不好,再说让我来画的话,我内心丑恶的东西全部会暴露出来,一定是幅叫人厌恶的作品。而且,只有画自画像的时候才采用写实手法,人家一定会说我是臭美呢。”
“自画像到底还是想用写实手法来画?这个很矛盾啊。你还年轻,今后会有什么样的变化还不知道呢。”
“我还是想请老师帮我画。”
“要是我能画好,那自然……”音子重复道。
“是老师对我的爱减退了呢,还是因为怕我呀?”景子声音尖刻,“要是个男画家,会求之不得为我画呢,哪怕裸体画……”
“好吧,”音子对景子的请求并没有感到惊讶,“既然你这样说那我试着画画看吧。”
“啊,我太高兴了!”
“裸体画可不画哦!女人给女人画裸体画没什么意思,我是说像我这样画日本画的。”
“我如果画自画像,就画成和老师两人在一起。”景子撒娇似的说。
“采用什么样的构图把两个人组合在一起呢?”
景子故作神秘地莞尔一笑答道:“老师给我画的话,我的画就用抽象画法,不让别人看懂……请不必担心。”
“我没什么好担心的。”音子呷了一口新茶。
这是音子去宇治田原村的汤屋谷茶园写生时带回来的新茶。虽然这个季节已经开始采茶,但是写生画中却没有采茶姑娘的身影,画面上满是高低错落、球形的茶树。音子一连去了几天,画了好几幅写生,随着时间不同,茶树的树影也不尽相同。景子也跟着音子一起去写生的。
“老师,这不是抽象画吗?”景子问音子。
“如果是景子画的话……而我只是大胆地使用绿色,让嫩叶的绿色和老叶的绿色那圆乎乎的波浪形状和色彩变化之间达到协调就行了啊。”
以众多写生稿为基础,一幅画稿便在画室诞生了。
但是,音子之所以想画宇治田原村的汤屋谷茶园,不仅仅因为那里有绿色浓淡的波浪和起伏有致的轮廓线,与大木年雄的爱情破灭之后,随母亲一同远避京都,数次往返于东京和京都时,给她心头留下深深记忆的,就是从车窗向外看到的静冈一带大片的茶园,有白天的,也有黄昏时分的。那时的音子还是个学生,当然没有当一名画家的打算,只是感觉茶园的景色中似乎包蕴了一种不得不与大木别离的悲伤,一路追着自己而来。东海道沿线有山有海还有湖,云彩有时也会染上一层感伤之色,为什么单单不那么起眼的茶园能够打动音子的心呢?或许是茶树郁郁的绿色、黄昏时分起伏的茶园所包蕴的阴郁深深感染了音子吧。此外,那不是天然的茶园,而是人工耕植的,规模不大,茶树的树荫又深又浓,而且一丛一丛的球形茶树,看上去就像温驯的暗青色羊群,离开东京之前正陷入悲伤的音子,列车驶至静冈一带时恰恰悲伤达到了极点。
见到宇治田原村的汤屋谷茶园,又触动了音子的那份悲伤,于是前去写生。女弟子景子或许并没有察觉音子的悲伤,因为当她进入新芽初发的茶园,看到的并不是从东海道列车的车窗所看到的阴郁,虽然同样是日本式的茶园,但鲜绿的新芽充满了明快的情调。
景子读过《十六七岁的少女》,也听音子说枕边话时讲起,因而非常清楚音子与大木之间的往事,然而却无论如何想不到对茶园写生这个举动竟包蕴着音子对于逝去的爱情的哀惋。跟随前去茶园写生的景子看到高低错落的球形茶树、柔和的起伏线条极具抽象风格,不由得大为高兴,画了好几张写生稿,但是画着画着便偏离了写实,音子看到那些素描后忍不住笑了。
“老师,您会全部用绿色来画对吗?”
“当然啦,画的是采茶时节的茶园嘛,不过要表现出绿色的变化,还有协调。”
“我还在考虑,要不要用红色,或者用紫色,乍一看,即使看不出是茶园也无所谓。”
景子的画稿也立在了画室中。
“这新茶真香啊。景子,麻烦再给我沏一碗,沏得抽象派风格一点哦。”
“抽象派风格……?那样就苦得一塌糊涂,根本没法入口了呀!”
“那才叫抽象派呢。”
景子在屋子里爽朗地笑了。
“景子,你上次回东京的时候到北镰仓他家去过吧?”音子略微有些严肃地问。
“是的。”
“有什么事?”
“新年的时候我去车站为大木先生送行,大木先生说想看我的画,让我拿过去给他看。”
“……”
“老师,我想替老师您复仇!”景子非常沉着冷静。
“复仇?”景子这句出乎意料的话让音子很吃惊,“你是说复仇?为我……?”
“是的。”
“景子啊,哎,你坐到这边来。喝着你沏的抽象派风格的苦口的新茶我们聊聊好吗?”
景子默默地挨着音子身边坐下,自己也端起了煎茶茶碗。
“哎哟,真的好苦!”景子皱起了眉头,“我去重新沏一壶。”
“不用了。”音子按住了景子的膝头,“你说的复仇,到底是什么事情?”
“先生您应该明白是怎么回事吧。”
“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要复仇,对他也没有任何怨恨。”
“那是因为您直到现在还爱着他……您信奉一生爱到底,让您改弦更张您肯定做不到,所以……”景子的声音有些哽咽,“所以,我来替老师您复仇!”
“为什么呀?”
“我也会嫉妒啊。”
“啊?”
音子将手轻轻搭在景子的肩头。景子年轻的肩头绷得紧紧的,不住地颤动着。
“老师,您说对不对?我心里很明白,我不喜欢这样子。”
“你这孩子,脾气这么烈啊。”音子温柔地说道,“那你说的复仇是怎么回事?你打算怎么复仇?”
景子低垂下头,一动不动。洒进庭院里的月光越来越广漫。
“为什么到北镰仓他家去?连我还瞒着……”
“我想看看那个让老师如此痛苦的大木先生的家到底是什么样的。”
“你见到谁了?”
“我只见到了他儿子,叫太一郎,我觉得他应该和他父亲大木先生年轻的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听说他大学毕业后一直在研究镰仓、室町时代的古典文学,对我也十分亲切,领我游览了圆觉寺、建长寺,还带我去了江之岛呢。”
“景子是在东京长大的,那些地方对你也没什么新奇的吧?”
“是的,不过,以前只是路过看看而已,现在江之岛变化可大啦。他还跟我讲了断缘寺2的传说,很有意思。”
“景子说的复仇,就是诱惑那个太一郎是吗?还是反过来你被他诱惑了?”音子将手从景子的肩头移开,“那样的话,嫉妒的应该是我啦。”
“哎呀,老师您也会嫉妒?我真高兴啊!”景子用胳膊搂住音子的脖颈,向她偎靠过来。
“哎,老师,对于上野老师之外的其他人而言,我是个讨厌的小姑娘,也是会从中捣乱的坏女人哦。”
“你带了两幅画送去的对吧?可那不是你自己喜欢的画吗?”
“令人讨厌的小姑娘一开始也总想让人留下好印象嘛。后来太一郎写信来跟我说,我的画被挂在太一郎书房的墙上了。”
“是吗?”音子平静地说道,“这就是景子为了我展开的复仇行动?是复仇的第一步?”
“是的。”
“太一郎那孩子还年轻,大木先生和我之间的事情,他一点也不知道。其实跟太一郎比起来,我被迫和大木先生分开之后没多久,听说太一郎的妹妹组子就生下来了,那个才让我更加伤心呢。现在想起来,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听说他妹妹都已经结婚了。”
“那,老师,我想办法去破坏他妹妹的婚姻生活吧?”
“说什么哪景子!不管你长得多美、多么富有魅力,可你随随便便开这种轻浮的玩笑,这暴露出你的骄傲自大、自以为是,这是你的危险所在啊,这种事情可不像做游戏,不可以闹着玩的。”
“我有上野老师在我身边,就没什么好怕的,也没有人能让我迷失自我,不过要是老师不在我身边的话,我还能画什么呢?干脆把画统统扔掉,连同生命一起都抛弃了吧……”
“不要说得这么耸人听闻的。”
“破坏大木先生的家庭,这种事情老师您做不出来对吗?”
“可是,我当时还只是个小女生啊……而大木先生已经有了孩子……”
“如果是我,我就把他的家庭毁掉!”
“话虽这么说,可家庭是个非常坚固的堡垒呢。”
“比艺术还坚固?”
“呃,这个嘛……”音子的头微微斜倾着,脸上露出一丝哀伤,“艺术这东西,我那时候根本就没考虑过呀。”
“老师,”景子转向音子的正面,靠紧音子,同时温柔地抚摩着她的手腕,“您为什么让我去京都大酒店接大木先生,让我去京都车站给大木先生送行?”
“因为景子你又年轻又漂亮,你是我的骄傲啊。”
“老师对我也隐瞒真心哪,讨厌。我仔细观察了老师那前前后后的举止,用我嫉妒的目光……”
“是吗?”音子看着景子在月光下扑闪的眼睛说道,“我没有瞒你。不过,我被迫离开他的时候,虚岁才十七岁呀,现在已经是腰粗体胖的中年妇女了。说真的,其实我不应该答应见他的,见了只会让他幻想破灭对吧?”
“幻想破灭?您是说幻想破灭?应该是您幻想破灭才对啊。上野老师是我最尊敬的人,我觉得是大木先生让您幻想破灭呢。我一直待在老师身边,我见到过的所有年轻男人都配不上您,本以为大木先生也许更优秀一些吧,谁知见了面顿时幻想破灭了。我以为老师一直以来记忆中的人,怎么也会比现在这样子更优秀呢。”
“你才只见了一两面不了解。”
“我了解。”
“怎么个了解呀?”
“大木先生也好,他儿子太一郎也好,都很容易受诱惑的,我……”
“你说得太可怕了,”音子胸口一阵发紧,脸色苍白,“景子,你这种自信会给你带来危险的!”
“我一点也不感到可怕。”景子丝毫没有惊慌不安的样子。
“太可怕了,”音子重复道,“那样岂不成了妖妇?就算你再年轻,长得再漂亮……”
“这样就算妖妇的话,那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是妖妇了吧?”
“哦?景子就是怀着这样的预谋,带上自己最喜爱的作品去拜访大木先生家的吧?”
“不是的,想要诱惑的话根本用不着什么画的。”
音子被景子莫名其妙的自信弄得有些沮丧。
“因为我是老师您的弟子,所以我尽量把自己认为画得还不错的两幅画带了去而已。”
“那要谢谢你了。不过,听你说你到车站去送他的时候,只是简单寒暄了几句,好像也不至于送画给人家吧?”
“因为我答应人家了呀。再说,我想亲眼去看看大木先生家里的情况,也找不出其他借口了吧?我就是想看看大木先生看到画之后的反应,想听听他会说些什么……”
“幸好他不在家。”
“画他总会看到的,不过我想他可能领会不了吧。”
“那也不至于吧。”
“可是就小说来说,他后来再也没有写出比《十六七岁的少女》更好的作品了吧?”
“这可不一样。那部小说是以我为原型、将我理想化了的作品,所以景子你会带着偏爱的眼光来读,况且那是青春小说,容易受年轻人喜爱。至于那以后的作品,我想或者是年纪轻轻的景子还不好理解,或者是你不喜欢的类型。”
“可是,假如大木先生现在突然离世的话,他给读者留下的代表作品不还是那部《十六七岁的少女》吗?”
“不要说这种晦气的话!”音子提高了声音,同时将手从景子的手中抽了出来,膝盖也拉开了距离。
“您对他还那么迷恋啊,”景子仍不依不饶,“人家想替您复仇呢……”
“不是迷恋。”
“那是爱……是爱吗?”
“也许吧。”
音子从一半洒照在月光下的廊檐站起,回到画室里。景子仍留在那里,她双手手掌托着腮喃喃地道:“老师,我也觉得舍身为爱是很有意义的,”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可是像大木先生那样的人……”
“你不要怪我了,我那时才十六七岁呀。”
“我要为老师复仇!”
“景子你口口声声说为我复仇,可我的爱并没有消亡啊!”
廊檐上传来景子的呜咽。景子蜷着身子,跌坐在廊檐上。
“老师,您给我画张像吧……趁我还没有变成您所说的妖妇……拜托了老师,哪怕画裸体我也愿意!”
“我给你画,我会用满腔的爱给你画!”
“我太高兴了!”
音子秘藏着好几幅早产婴儿的画稿,这些画稿她一直秘不示人,连景子也不给看,她打算在这基础上以《婴儿升天》为题画一幅正式的作品,却一直拖了许多年。她浏览研究过西洋的那些圣母与圣婴画像,但其中的基督或天使多是胖墩墩、十分健康的形象,与音子的悲伤情绪不符,日本的金童太子图也看过,三四幅古代的名画,其端庄秀丽的日本风格倒是与音子的感觉相通,不过画中人物是童男而非婴儿,而且没有一幅是表现升天的。音子构思中的《婴儿升天》也不打算采用升天的构图,而只是充溢着一种升天的氛围。可是,这幅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成呢。
当景子恳请为她画一张画像时,音子想到了很久以来从未想过拿出来看一看的《婴儿升天》的画稿,要不要像金童太子图那样给景子画像?那将是一幅非常具有古典气息的《圣处女像》。古代的金童太子图虽是一种佛像画,但其中也不乏温文尔雅的秀作。
“景子,我给你画画像。我刚刚有了构图的构思,我想像古时候的佛像画那样来画,所以,你那种举止轻浮的样子可不行哟。”音子说道。
“佛像画?”景子吃惊得坐直了身体,“我不要,老师!”
“哎,先画了你看看再说嘛,佛像画也有很多画得很艳丽的呀。照佛像画的风格画,然后题名叫《某位年轻的女抽象画家》,那样一定很有意思吧。”
“您是在取笑我。”
“我是认真的呢。茶园画画完了就开始给你画。”音子向屋子四下扫视了一圈,墙上并排挂满了音子和景子的茶园写生稿,在画稿上方,挂着音子母亲的肖像,那是音子画的。
音子的视线停在了母亲的肖像画上。
肖像中的母亲很年轻,看上去比如今四十岁的音子似乎还年轻,画这幅肖像的时候音子自己三十二三岁,也许这就成了肖像主人的年龄吧,又或者,音子画的时候自然而然地便将母亲画得这么年轻美丽吧。
坂见景子初次来到音子这儿的时候,端详着这幅肖像说道:“是老师的自画像吧?真美啊!”音子没有介绍过说这是母亲的肖像,她心想,原来别人把它当成了自己的自画像。
音子长得像母亲,许多相似之处都可以从肖像中捕捉到。这大概是出于对已故母亲的深切怀念吧。不知音子画了多少幅母亲的肖像。最初是将母亲的照片放在旁边,照着照片画,但没有一幅称得上笔逐心生。她决定不看照片画,这样一来,母亲的幻象竟然像模特儿坐在面前似的,音容笑貌比幻象更加栩栩如生,她一连画了好几幅,融进爱心,遣之笔端,运笔迅疾,如有神助,却好几次泪眼模糊不得不停下手中的笔。在不断描摹之中,音子自己也意识到:母亲的肖像画越来越像自己的自画像了。
现在挂在茶园图画稿上方墙上的是当时画的最后一幅,这之前的几幅肖像音子全部烧毁了,只保留了像极了自画像的一幅作为母亲的肖像画,音子觉得这幅就可以了。别人或许觉察不到,但音子看这幅画时,眼睛里总会含着悲伤。这幅画与音子心心相印、脉脉相通,但是在这幅画定稿之前音子却不知花费了多少时间。
除了这幅肖像画,音子迄今没有画过其他人物画,即使画过,也不过是风景画中的点缀而已。今晚之所以涌起画人物画的念头,是景子尽力央求的结果。一直以来想创作的《婴儿升天》,音子并没有把它视作人物画,当决定为景子画像时,脑海中便浮现出金童太子图一类的构图,而打算画成一幅古典风格的《圣处女像》,或许还是因为音子心底一直就有《婴儿升天》的构思存在。既然画母亲的肖像,还打算画夭折的婴儿,那么为自己的弟子坂见景子画一幅画像也是应该的,她不是音子三个最爱的人之一吗?尽管对这三个人的爱明显是不同的,但毕竟三个都是自己最爱的人。
“老师,”景子唤道,“您是不是看到母亲的肖像画,心里考虑着要如何画我的肖像,可是您对我不可能拥有像对母亲那样的爱,所以担心画我画不好?”景子说着,坐到音子身旁来。
“你真是个脾气怪僻的人啊。母亲的肖像我现在看也不满意,和画这幅画的时候比起来,我的画技长进了不是吗。不过,虽说画得不太好,但毕竟是花了很长时间精心画的,所以看着有一种亲切感。”
“给我画不用费那么多心血就行啊,您可以自由奔放地……”
“那可不行。”音子心不在焉地答道。她的视线移向母亲的肖像,心中便充满了对母亲的回忆,景子恰在此时上来搭话,音子刚刚回过神来,脑海里又浮现出古时候的金童太子图。名为“太子图”,但不少是赏心悦目的幼女像,或是美少女像,总之都是“金童”。同时,虽然有着佛像画应有的高雅格调,同时也不乏艳丽表现,这似乎可以理解为是对具有美少女一般美色的美少年的憧憬,折射出在禁绝女色的中世纪僧院普遍存在的同性恋现象,音子准备为景子画肖像首先就想到金童太子图的构图,或许也潜藏着这个因素。金童太子的发式是“河童式”,按现在的称呼就是“娃娃头”吧,不过和服及裙裤那华美高雅的锦缎如今已经无处可寻,也只能用能乐服饰或者其他服饰改制一下了,不管怎样模仿金童太子图,但作为时尚女性景子肖像画的服饰总好像太古色古香了吧。音子想起手边岸田刘生3的丽子像,那是一系列深受丢勒影响、构图端庄大气、古典色彩浓郁的工笔油画和水彩画,具有宗教画的气息。音子最关注的是其中较为罕见的一幅:那是画在对开的宣纸上的淡彩素描,画中的丽子裸身,胸口以下只裹了一件红色的浴衣,跪坐着。这件作品可能算不上名作,但刘生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女儿为模特儿画这种风格的日本画呢?——音子暗暗思忖。西洋画中也有同样构图的画作。
“即使画成裸体我也愿意。”干脆像景子说的那样,画一幅裸体画怎么样?表现女性乳房的佛像画并不是没有,可是,裸体、并且模仿金童太子图的构图的话,发型该怎么处理才好?小林古径有一幅名作《头发》,那是多么的清丽爽亮,不过景子的画像发型必须与之完全不一样才好。想来想去,音子方才感觉到,凭自己的想象和画技恐怕是一项非常困难的工作。
“景子,该睡了吧?”音子提议。
“才这么早就睡了?多美的月夜啊。”景子回头看了一眼屋里的时钟说道,“老师,现在十点还差五分呢。”
“我有点累了。躺下来说说话不好吗?”
“好吧。”
趁音子坐在镜子前擦拭面孔的工夫,景子已经铺好了二人的被褥,这种活儿景子干起来特别麻利。音子起身后,景子坐下来,对着镜子卸妆。她略微歪着细长的脖颈,凝视着镜子里自己的脸。
“老师,我的脸不适合画成佛像画呢。”
“只要画的人心里有一颗虔诚宗教的心就没问题。”
景子拔下所有的发夹,然后甩了几下头。
“头发解开啦。”
“嗯。”景子用梳子梳着垂悬的长发。
音子从床铺上望着她,问道:“你今晚上解开头发睡觉吗?”
“好像稍稍有点味道,洗一洗就好了。”景子将脑后的头发拽到鼻子下面嗅了嗅说道,“老师,您父亲去世的时候您几岁啦?”
“十二岁。告诉你几遍了,你不是知道吗?”
“……”
景子关好纸隔扇,拉上与画室之间的拉门,然后钻进音子旁边的被窝。两人的被窝紧挨着,中间没有空隙。这四五天,二人都是敞着木窗套睡觉的,对着庭院的隔扇被月光照得微微发白。
音子的母亲是患肺癌去世的,一直到去世,她也没有对音子说出这句话——“音子,你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音子至今不知道这件事。
音子的父亲生前是做生丝和丝绸生意的。在殡仪馆举行他的告别仪式时,众多参加葬礼的人在灵前拜祷、烧香,这本是老一套的既定礼俗,但音子母亲却感觉有一个像是混血的年轻女性与众不同,当点燃香之后向遗属鞠躬时,她发现那位女性的眼睛明显哭肿过,似乎用冰或冷水敷过。音子母亲心头猛地一震,赶忙用眼神将站立在遗属一旁的丈夫生前的秘书叫到跟前,在他耳边低声吩咐道:“刚才那个像是混血儿的女人,你马上到接待台去查一查她的姓名和住址。”之后秘书循住址前去一查,其祖母是加拿大人,她本人嫁给了日本人,拥有日本国籍,从美国人的学校毕业后便从事翻译工作,目前同一个女佣一起住在麻布一处小小的公寓里。
“没有孩子吧?”
“据说有一个小女孩。”
“你有没有见到那个孩子?”
“没有,我只是听那附近的邻居说的。”
音子母亲寻思,那个女孩一定是丈夫的孩子。虽然有多种方法可以进一步查实,但她却等着那女人有朝一日自己上门来说,但是女人却没有来。大约过了半年,音子母亲听秘书说,那个女人带着孩子结婚了。母亲还从秘书的口气中得知,那个混血女人是丈夫的情人。丈夫已死,时间也渐渐流逝,她的嫉妒和恨悒也逐渐淡漠,她甚至想把那个女人的孩子领回家。带着孩子结婚,天长日久,年幼的孩子慢慢会以为女人的丈夫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吧?随着一点点长大,丈夫的孩子肯定会相信那个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男人是自己的父亲。音子的母亲感觉仿佛丢失了一件贵重的物品,不仅仅是因为这样一来音子只能成为一个独生女儿了。可是,母亲并没有将丈夫暗中有了情人以及孩子的事情告诉才十二岁的音子,母亲临去世时,音子早已是可以坦诚面对一切的年龄了,但母亲在临死的痛苦中犹豫烦恼了许久,终于还是没有告诉音子。所以,音子至今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妹妹如今怎么样了?自然也已经到了挑明一切的年龄,顺利的话,说不定已经结婚几年、还有了孩子。然而,对音子而言,可以说有没有这个同父异母妹妹都一样……
“老师,老师!”音子被景子推醒了,“您是不做噩梦了?好像很难受……”
“啊……”见音子不停喘着粗气,景子赶忙帮她按抚着胸口。景子拄着一只手肘,侧起半个身子。
“景子你看到我难受的样子了?”音子问。
“是啊,好一会儿……”
“哎呀,真难为情,我在做梦哪。”
“梦见什么了?”
“梦见一个绿的人……”音子的声音还没有镇定下来。
“是穿绿衣服的人?”景子问道。
“不是,不是穿的绿衣服,好像整个身体都是绿色的,手和脚也是绿的。”
“是青不动4?”
“别开玩笑。倒没有不动明王那么面目可怕,但是一个全身绿色的人飘飘悠悠的,在床旁边转悠。”
“是个女的吗?”
“……”
“是吉梦!老师,是吉梦啊!”景子用手掌捂住音子的眼睛,让她把眼睛闭上,另一只手抓起音子的手指,放进嘴里咬了一下。
“啊痛!”这下音子彻底清醒了。
“老师,您说过给我画像的是吧?会不会把我和汤屋谷茶园的茶树林混到一起了?”景子试着给音子解梦。
“是吗?你睡着了还在我周围跳舞?真可怕呀。”音子道。
景子将脸贴在音子胸前,疯癫癫地哧哧窃笑着:“这是老师想要作画的冲动呢……”
第二天,二人赶在傍晚前登上了鞍马山。寺院内已经聚集了许多信众。虽是五月长昼,但夜幕仍从四周的山峰、高高的树丛慢慢覆了下来,与古都相对的东山上,升起一轮圆月。大殿前左右两侧燃着篝火,僧侣们来到殿前,开始诵经,身穿鲜红色袈裟的是首座僧。“请赐我们光荣的力量,新生的力量……”一人诵,众人和,一旁还有管风琴伴奏。
善男信女们每人手擎着一支点燃的蜡烛前行。大殿正前方摆着一只银色大酒杯,杯中盛满了水,皎洁的圆月倒映在杯中。僧侣将杯中之水洒在每个走上前来的信众手掌,善男信女喝下掌心的水,音子和景子也喝下了。
“老师,等我们回到家,不动明王的绿色脚印一定会印在房间里的。”景子说。
山上的情形就是这样。
1 东山景观道路:开通于1959年,起于京都三条大街九条山交叉路口,止于东山隧道,全长约3.5千米,适于机动车兜风观光,沿途有将军冢、花山天文台、六条天皇清闲寺陵、高仓天皇后清闲寺陵等景点。
2 断缘寺:日本江户时代为援助欲取消原非本意的婚姻关系的女性而设立的尼姑寺,逃入寺内居住三年后,离婚即可得到认可。镰仓的东庆寺、上野国(今群马县尾岛町)的满德寺等皆属此类。
3 岸田刘生(1891〜1929):日本大正时代的著名油画家,深受北欧古典的影响并确立了其写实主义的创作风格,后又倾倒于宋元时期的中国画作以及浮世绘,其代表作品《丽人像》是以他女儿丽子为模特儿所创作的一系列人物肖像画作。
4 青不动:藏于日本京都青莲院的不动明王画像的通称,全身群青色,背插火焰坐于岩石上,左右童子侍立。与赤不动、黄不动并称为“三大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