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论“情景合一”
“情景合一”作为一重要的美学命题,它的意思是说好的文学艺术作品是“情”和“景”结合的产物;“情景合一”在宋元明清时期已有许多论述,特别是近代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论之颇详。但关于美感的表述早在先秦就已经有了。孔子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已接触到“情”“景”问题。人之所“乐”为人之感情,所乐者或山、或水则为“景”矣。“乐山”“乐水”正是人之“情”与山水之“景”会合而发生的。我们知道,孔子是一感情丰富的人,他在齐国听相传是虞舜时代的“韶”乐,很长的时间尝不出肉的味道,他说:想不到听音乐竟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孔子站在奔流的河边,他叹息着说:消失的时光像河水一样呀!日夜不停地流去。(“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都说明孔子的触景生情,它虽表现了“情”“景”关系,但只是说外在的“景”可以引起内在的“情”的发生或变化,当然还说不上是对“情”“景”关系问题的理论论述。荀子说:“乐者,乐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故人不能无乐。乐则必发于声音,形于动静;而人之道,声音、动静、性术之变尽是矣。”(《荀子·乐论》)第一句的前面一“乐”字是指音乐,后面一“乐”字是指人的“喜乐”,对于人说,“喜乐之情”总是人们所要求的,所以不能没有“音乐”来满足人们这方面的要求。“音乐”必然是表现为发出的外在的声音动静;而又由于声音动静引起人心内在感情的变化,这是“音乐”的功能。为什么“音乐”有上述这方面的作用?这是由于荀子认为,“琴瑟乐心”,音乐使人快乐,在于“其清明象天,其广大象地,其俯仰周旋,有似于四时”(《乐论》)。荀子这个看法应说很有意义,说明他注意到“音乐”和“大自然”的关系,能使人心喜乐的美好音乐应是能再现“大自然”的清明广大。“音乐”表现的“大自然”为“景”,而“音乐”感动人心而为“情”,这就是说“音乐”是实现“情”“景”交融,体现着“情景合一”的一种境界。荀子的这段论述虽说包含着“情景合一”的思想,但这也还不能说是对“情景合一”的理论表述。中国的美学或文学艺术理论真正成为一门独立的学问,成为有系统的理论体系,大体上说应该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那时不仅有表现“情景合一”的许多文学艺术作品,而且已经有了“情景合一”的理论表述。刘勰《文心雕龙·物色》说:“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春与秋更迭着季节的次序,阴和阳影响着人事的哀乐,自然物的声色稍有变动,人的心情就会随之而摇荡。四时各有其物,万物各有其容;心情随物而变化,言辞依情而触发。(7)此处刘勰已接触“情”“景”关系问题,或如杨牧《陆机〈文赋〉校释》说“物色”有感于物而兴起的意思,即所谓“即物起兴”或“即境生情”。其后,钟嵘在《诗品序》中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动性情,形诸舞咏。”气使景物千变万化,景物的变化感荡着人们,激发了人的感情,而有歌舞之表现。“景物”和人的情感一结合就会产生文学艺术作品,钟嵘的这段话可以说是“情景合一”思想之滥觞。在《诗品序》中还有一段话或更好地表达了“情景合一”的思想:“夫四言文约意广,取效《风》、《骚》,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习焉。五言居文辞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于流俗。岂不以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者耶?故诗有三义焉:一曰兴,二曰比,三赋。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直书其事,寓言于物,赋也。宏斯三义,酌而用之,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彩,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意思是说:四言诗文字少,含义广,只要效法《国风》、《离骚》,便可写出很多作品。但在创作实践中,却往往苦于文字写得很多而含义甚少,所以很少人能够熟练地运用它。于是,五言诗便跃居主要地位,成为各类作品中最有滋味的,所以很合乎世俗所好。岂不是因为它指说事情,创造形象,畅抒感情,描写景物,最为详明而贴切吗?因之,诗有三种表现手法:一是兴,二是比,三是赋。文字已尽而余意无穷,这是兴;借助外物来喻说情志,这是比;直截了当地叙述事情,有所寄托地描写外物,这是赋。综合这三种表现手法,斟酌情况而加以运用,以“风力”为作品的骨干,以“丹彩”为作品的润饰,使欣赏者感到意味无穷,听诵者觉得动人心弦,是诗歌无上的境界了。(8)“穷情写物”,作诗必穷尽其“感情”来描写“景物”才是“神品”“至文”,这是一境界问题,不能“穷情”如何能写得好“景物”呢!照钟嵘看,“兴”“比”“赋”虽都是用文字表现出来,但都必是“穷情写物”的。“兴”之用文字写,必其意不穷,“无穷之意”是“穷情”而有;不是穷尽其情的写物,不能成“神品”。“比”是要借助外物以抒发其感情,只有体外物之深而所发之感情才可“尽善尽美”,而有“至文”。“赋”则必须寄托其感情于景物,才能再现造化之功。因此,诗之佳作要靠诗人内在的性情涵养,以及对外在“景物”描写的神功,才可以“动人心弦”,成“无上之神品”。就此,我们可以说“穷情写物”正是“情景合一”的极好的表述。
自宋以后,在文学艺术方面讨论“情”“景”问题的渐多,初有宋代范晞文在《对床夜话》中提出诗有“景中之情”和“情中之景”之分,如杜甫之“水流心不竞,云在意倶迟”为“景中之情”;如杜甫之“卷帘唯白水,隐几亦青山”为“情中之景”。虽然有的诗在情中现景,有的诗在景中现情,但在诗的创作中情和景是不能分割的,“景无情不发,情无景不生”,故“情景相触而莫分也”。自此以后,“情”“景”关系作为一种文学艺术理论问题的论述渐渐多了起来。元方回在《瀛奎律髓》中也认为杜甫的诗如“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是“景在情中”,“情在景中”,好诗“情”“景”是融为一体的。明朝论述“情景合一”更为普遍、更为系统。如前后七子多言“情景合一”,谢榛在《四溟诗话》中说:“作诗本乎情景,孤不自成,两不相背。”“诗”作为一种文学艺术作品应是由“情”“景”两个方面结合而成,只有一个方面不能成为佳作。又说:“夫情景相触而成诗,此作家之常也。”谢榛还说:“子美曰:细雨荷锄立,江猿吟翠屏。此语宛然入画,情景适会,与造物同其妙……”谢榛的意思是说杜甫这两句诗就如造物者所就一样奇妙,是“情”和“景”的巧妙完美的“合一”,真得“原天地之大美”也。所以他说:“诗乃模写情景之具,情融乎内而深且长,景耀乎外而远且大。”就诗是模写情景的一种文学艺术形式说,其“情”是内在于人的,“景”是外在于境的,合内外而有诗之作。但作成好的“情景合一”的诗是不容易的,谢榛说:“凡作诗要情景俱工,虽名家亦不易。”与谢榛不同派别的公安派袁中道也以“情景合一”立论,如他在《牡丹史序》中说:“天地间之景,与慧人才士之情,历千百年来,互竭其心力之所至,以呈工角巧意,其无余蕴矣。”“情”“景”相融的作品是千百年来文学家、艺术家用尽心思、以各种技巧所追求的,这点是毫无疑义的。
清初戏剧理论家李渔在《窥词管见》中说:“文贵高洁,诗尚清真,况于词乎?作词之料,不过情景二字。非对眼前写景,即据心上说情,说得情出,写得景明,即是好词。情景都是现在事,舍现在不求,而求诸千里之外,百世之上,是舍易求难,路头先左,安得复有好词!”李渔认为,词也和诗文一样应在“高洁”“清真”求得。“词”无非是由“情”“景”而成,无论是据“眼前之景”,还是发自“心上之情”,只要能在作品中把“情”“景”很好地表现出来,就是好词。而无论“说情”“写景”都是词人的当下感悟,不应有时空之隔绝,如果有时空之隔,非在当下,那么作词就走错了路,是无好词的。这里李渔着重是说,作词离不开“情”“景”,能把当下之“情”“景”表现出来才可能是好词。而“写景”应是“情中之景”,“说情”应是“景中之情”,都和当下之感受有关,离当下之感受而求之“千里之外,百世之上”,是出不了好词的。如果说此前的诗文论者对“情景合一”有很多精彩论说,那么我们可以说到王夫之则使我国文学艺术“情景合一”的理论更为圆满。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说:“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景中生情,情中含景,故曰景者情之景,情者景之情”,“情景一合,自得妙语”。王夫之认为,好的诗必是情景相融,这两方面是不能分离的。有的诗虽是写“景”,但其实是“情”在“景”中;有的诗虽是写“情”,但实是“景”在“情”中。好的诗词总是“情景相融”,写“景”而“情”在其中,写“情”则“景”藏其后,所以王夫之说:“情景虽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乐之触,荣悴之迎,互藏其宅。”他评张治《秋郭小寺》(9)说:“龙湖(按:张治有《龙湖诗集》)高妙处,只在藏情于景。间一点入情,但就本色上露出,不分涯际,真五言之圣境。‘远树入孤烟’,即孤烟藏远树也,此法创自盛唐,偶一妙耳。必触目警心时,如此方可云云,乃是情中景。”(《明诗评选》卷五)诗有藏情于景者,亦有藏景于情者,但都是“情景合一”的,是“孤不自成”的。在评李白《采莲曲》(10)中说:“卸开一步,取情为景。诗文至此,只存一片神光,更无形迹矣。”(《唐诗评选》卷一)此说李白《采莲曲》虽写采莲女之“情”,而实是“取情为景”,“景在情中”,真是“情景交融”之神笔,在《采莲曲》中“情”“景”妙合无垠,了无形迹。王夫之认为上等文学艺术作品应是“情景相入,涯际不分”。因此,他认为好的文学作品无论是表现为“情中景”“景中情”还是“情景相入”,都是“情景合一”的。所以他说:“夫景以情合,情以景生。初不相离,唯意所适,截分两橛,则情不足兴,而景非其景。”(《姜斋诗话》卷二)朱庭珍的《筱园诗话》卷四也颇有相似说法:“律诗炼句,以情景交融为上,情景相对次之,一联皆情,一联皆景又次之。……情景交融者,景中有情,情中有景,打成一片,不可分拆。”这也是说能表现“情景合一”之诗文为文学艺术之上品。王夫之在对帛道猷的《陵峰采药触兴为诗》(11)的评论中说:“宾主历然,情景合一。升庵欲截去后四句,非也。”(《古诗选评》卷四)盖帛道猷的这首诗,前部分六句主要是写“景”的,后四句主要是写诗人之情的,但就全诗看是写“情景合一”的,如果像杨慎那样主张把后四句截去,那么这诗就不完整了,就体现不了帛道猷“情景合一”的用心。看来,王夫之在评论文学作品时处处都以“情景合一”作为标准。有清一代,讨论文学作品的“情”“景”问题的文学评论家有很多,如方东树说:“诗人成词,不出情、景二端……尤在情景交融,如在目前,使人津咏不置,乃妙。”(《昭昧詹言》卷十四)朱庭珍说:“夫律诗千态百变,诚不外情景、虚实二端。然在大作手,则一以贯之,无情景虚实之可执也。写景,或情在景中,或情在言外。写情,或情中有景,或景从情生。断未有无情之景,无景之情也。”(《筱园诗话》卷一)施补华说:“景中有情,如‘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情中有景,如‘勋业频看镜,行藏独倚楼’;情景兼到,如‘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岘佣说诗》)这些都是从诗词方面论说“情景合一”,而其时还有从作画方面论说“情景合一”者,如清中布颜图在《画学心法问答》中说:“山水,不出笔墨、情景。情景者,境界也。古云:‘境能夺人。’又曰:‘笔能夺境’。终不如笔、境兼夺为上……吾故谓笔墨、情景,缺一不可,何分先后?”“情景入妙,为画家最上关捩,谈何容易?宇宙之间,惟情景无穷……”绘画要在能画出真景物、真感情,合真景物、真感情而成境界,此作品体造物之妙,而成“神品”。故布颜图认为画之上品以“情景入妙”最为关键。
王国维把美学的“情景合一”论与中国的“境界”论联系在一起,可以说把这一美学理论提升到“天人合一”论的哲学高度。王国维在《文学小言》中说:“文学中有二原质焉:曰景,曰情。”意思是说,构成文学作品的最根本要素是“情”和“景”,这个观点和他在《人间词话删稿》中所说“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的思想是相关联的。意思是说,虽然文学有“情”“景”二原质,但“景语”要以“情语”而再现,盖“情语”尝寓于“景语”之中。这个观点在王夫之的《姜斋诗话》中也有所论说:“不能作景语,又何能作情语邪?古人绝唱句多景语,如‘高台多悲风’……‘池塘生春草’……皆是也,而情寓其中矣。”而王国维从境界论上讨论“情”“景”问题,他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何谓“境界”?王国维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无境界。”(《人间词话》)所以在王国维看“境界”一词,除“景物”外,实当亦兼指“情”意。叶嘉莹对此解释说:“境界之产生,全赖吾人感受之作用;境界之存在,全在吾人感受之所及。因此外在世界,在未经过吾人感受之功能而予以再现时,并不得称之为境界。从此一结论来看,可见静安先生所标举之境界说,与沧浪之兴趣说及阮亭之神韵说,原来也是有着相通之处的。”(《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王国维所注重的“境界”是词人之“境界”,其要在词人能否以其感情再现天地造化之功,而成“神品”;而词成“神品”之关键则在能否“情景合一”,故王国维说:“‘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此“闹”、此“弄”正是他所说之“人心中之一境界”,而“红杏枝头春意闹”“云破月来花弄影”正是体现着“情景合一”,而为词人所得一“情景合一”之境界。诗词中的“情景合一”的境界,实是“天人合一”在审美意向上之表现。为什么王国维要从“境界”的角度来说“情景合一”,这正因为“情景合一”实是“天人合一”问题。如果我们以“真”“善”“美”来讨论“天人合一”“知行合一”“情景合一”问题,也许这三者都是一“境界”问题。(12)
从中国传统哲学的总体上看,我们可以说“情景合一”和“知行合一”一样,都是从“天人合一”派生出来的。“知行合一”无非要求人们既要知“天道”“人道”,又要在生活实践中行“天道”“人道”,而“人道”本乎“天道”,所以知且行“天道”,也就是知且行“人道”了,这就是说做到“知行合一”就能达到“天人合一”之境界,故实践“知行合一”要以“天人合一”为前提。“情景合一”要求人们以其思想感情再现天地造化之功,如庄子所说“圣人者,原天地之大美”。人们的思想感情于再现天地造化之功,必以“人”与“天”为一体而可能。因此,“知行合一”“情景合一”均是“人”主动地与“天”的“合一”。人生活在天地之中,要“做人”,也要有“做人”的乐趣,孔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乐山、乐水均在当下领略天地造化之功。人要能在生活中领略天地造化之伟大功力,就必须能有再现天地造化之功力,于此而表现人之创造力,人的与天地上下同流之精神境界,而使“文”成“至文”,画成“神品”,乐成“天籁”。所以文学艺术的要求、“美”的要求应是“情景合一”的,在“景中生情,情中生景”,“情景一合,自得妙语”,在此文学艺术家即可达“天人合一”之境界,而与天地万物为一体。
“天人合一”是要求“人”在生生不息的“天道”变化中实现自我与“天”的认同,这是“人”对“真”的探求的过程,它体现着“天”“人”之间的内在“合一”。“知行合一”要求“人”在生活中认知并实践“天人合一”,即在生活实践中体现“天道”“人道”(即天人合一之道),这是“人”在修身养性、身体力行中自我完成其“善”的成圣成贤的路径。“情”是人之情,“景”是“原天地”而为景,“情景合一”是要求“人”在不断深化其思想感情而感受天地造化之功,“原天地之大美”,而达到“情景交融”的美的境界。中国哲学关于“真”“善”“美”之所以可用“天人合一”“知行合一”“情景合一”来表述,这正体现着中国传统哲学以追求一种理想的人生境界为目标,而“天人合一”正是中国的一种在“人”与天地万物之间有着相即不离的内在关系的世界观和思维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