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和心理的爱恨情仇
由两部分组成的人
你先快速回忆一下,上次你有解释不清的躯体症状是什么时候?也许是冒汗、发抖、心慌、晕眩或者头疼,出现这些症状的原因就像一个谜一样。读到这里请你稍微停一下,回忆一下当时的感觉。
你相不相信,这些症状是由你的心理原因引起的呢?还是说你认为当时的不适过于强烈,不可能单单是心理问题。
现在你再来回忆一下你上次得流感,打寒战、发高烧、做噩梦的场景,或者看牙医时很不舒服的场景,比如说拔牙挖得整个颌骨都在颤。在这里也请稍微停一下,去感受一下真正的躯体不适是什么状态。
你在回忆这些场景时,心理上有什么感觉?
很可能心理上也觉得不太舒服吧。肯定很难受,说不定还哼哼唧唧的。为什么会这样呢?照理说跟心理完全不相关呀,不舒服的明明是你的身体。
身体和精神的区分从何而来
心理和身体之间有何关联,这种关联对我们的生活又有何影响,人类在每个历史时期都在思考这个问题。直到现在我们也乐此不疲地探究着与身体和心理相关的几个基本问题。
我之前在一所大型医院心身科当住院医生时,要给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诊断常常十分需要技巧。病人的病到底是心理原因居多还是生理原因居多,通常不是那么容易弄清楚的,有时候压根就不可能弄得清楚。当你告诉病人,他的问题可能跟心理有关,而他自己并不相信,那有什么用呢?这种情况只有一种结果:他觉得你搞错了,然后离开去找其他医生。这也很好理解,因为就相当于是你说他心理有问题,而他觉得他心理根本没问题,所以无法接受这样的诊断,只能另寻其他医生了。
相反,还有一些病人觉得自己心理有问题,有任何的躯体不适都到心理上去找原因,而不愿意好好地做身体检查。有些躯体疾病的患者,例如有高血压、胃炎或者糖尿病,会因为紧张和焦虑而采取某些行为,导致血压和血糖升得更高。这种情况其实很容易就能看出来,比如他们会在医生查房的时候写邮件或者总说“我必须要赶快接个电话”。这种人通常都不知道要把自己看得重要一些,学会照顾自己。
我在住院部当医生期间,护士、病人、心理专家、创造性治疗师和我们医生常常会就某种疾病到底是心理因素还是生理因素影响更大吵得不可开交。就像拔河拉锯战一样,看谁能拿出更有说服力的证据。就连我自己心里都摇摆不定,有时更愿意相信是心理原因,有时又更倾向于生理原因。我身边的朋友都叫苦不迭,说我一会儿严格根据化验和拍片的客观结果进行判断,俨然一副理性医生的样子,一会儿又觉得只有患者的主观经历和他内心的情感世界才最能指向合适的治疗方法。
这是为什么呢?
心身观的历史溯源
身体和心理之间的故事,总有新的说法。就像是两个永远在寻找,却又始终碰不到彼此的爱人,几百年来逾越在它们之间的鸿沟深深地刻在了我们的脑海里。
扩展:笛卡尔的世界观
——他是如何将肉体和心灵区分开的
非此即彼的陷阱
即使是今天,还是有很多“躯体医生”不会去关心病人的心理,而“心理医生”只要能在心理层面找到一个可能的解释,就很少会去询问躯体情况。这就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陷阱。我们始终还是习惯将躯体和心理视为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并且只在其中一个领域去找病因,但事实上它们并非这样的关系。
看到这里你可能会说,“从笛卡尔到现在过了这么长时间了,我们现在对二者的关系有了更深的认识”。我必须反驳这一点,并且我还可以证明心身不相干这一错误的观点在我们日常语言使用中都根深蒂固。我们会说“我”累了,但是会说“我的心”跳得很快。精神上的活动好像是我们主动去做的,但是躯体上的活动却好像是被动地发生在我们身上。很多习语也是根据“我和我的身体”这一模式构成的。也就是说,我们是根据我们的意识去定义我们自己的,我们的意识就等同于我们。然后我们有一个身体,我们也有大脑,但是我们绝对不会说我们就是我们的大脑。
不过我们也不能把心身分离的看法完全归结到笛卡尔。他的思想得以传播也得归咎于医学几百年来都专注于研究躯体,也就是人的外部“res extensa”,而将心理排除在外。这样的区分也的确使得医学界有了很多重大的发现,我这里简单举个例子:病理学家鲁道夫·魏尔肖(Rudolf Virchow)发现,身体细胞的异常和不良的卫生状况会引起人体疾病。多么伟大的发现啊!
于是在医学界,人们都疯狂地从自然科学的角度去寻找病因,寻找一切可触摸和测量的指标,进而推进了人体医学的发展。那些麻烦的心理问题就交给哲学家和神父们吧。我想起2001年我刚读大学时,尸体解剖、化学实验、物理课程几乎占满了全部的时间,让人没有精力去关心人作为一种有灵魂的生物的存在。
其实我们现在医学界对心身关系的看法和笛卡尔差不多。每个器官都有专门负责的科室和医生,然后除此之外有那么寥寥几个医生负责心理科。我在心身科坐诊的时候,常常有这种经历,病人要么觉得完全不用跟我说他的躯体情况(更倾向于把我当作心理科的),要么就认为不需要向我透露什么心理问题,因为毕竟我是“医生”。
很多时候,我们还是把身体当作一个厉害的机器,兢兢业业地完成着它的工作。而我们在它旁边过着我们自己的生活,最多就是在洗澡或者蒸桑拿的时候偶尔跟它撞了个满怀。
心身学存在已久
虽然历史上对躯体和心理有一个根本性的区分,但是也一直有人对此持怀疑态度。早在1818年,克里斯蒂安·奥古斯特·海因洛特(Christian August Heinroth)医生就曾表示疾病是从人罪恶的欲望中产生的。另外“心身”这个概念也是由他提出来的。海因洛特等人构成了广为认可的心身分离学说的反对者,但是他们“心身一体”观点的影响力非常有限。
1900年在维也纳,一个新的纪元开始了。神经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大家可能都听说过他——跟着巴黎萨伯特医院的沙可(Charcot)博士学习了如何用催眠法治疗歇斯底里症。这些病人有明显的运动障碍或者意识改变,但是神经系统又找不到器质性的病理基础,发作时典型特征是身体会向后仰,形成一个圆弧。
扩展:歇斯底里症的前世今生
年轻的弗洛伊德从巴黎回到维也纳之后,发明了自己的一套方法,治疗非器质性原因引起的歇斯底里症。这种方法后来被他称为精神分析法,即精神的“分析”法。治疗时,病人会和治疗师进行交谈,自由诉说心中想到的任何东西。
在与患者的交谈中,弗洛伊德关注患者的内心世界,她的生活和她的思想,并且将她的症状同她经历过的创伤联系起来。这种从躯体转而关注内心世界的转向使得人们可以用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人类和人的心理。
弗洛伊德发现的“无意识”奠定了我们今天心身观点的基础。无意识是所有我们知道,但却回忆不起来或者不愿意回忆起来的事情。我们现在从精神分析和脑科学的研究中已经得知,无意识也会诱发一些表征或者决定人的某些行为,虽然我们在做某些事情的时候并不会意识到真正驱使我们的原因是什么。或者说正是因为真正的原因不会进入到意识当中,所以它才能够决定某些行为。
虽然我们自己意识不到,但事实上很多东西有着表象之外的意义,会触动我们内心的深处,内心的力量会促使我们去做这样那样的事情,而且有时内心其实是矛盾的。这些都是精神分析学说提出的开创性观点。
越来越多的医生在传统治疗方法的基础上,配合使用弗洛伊德式的谈话治疗法,因为他们发现单纯的躯体治疗常常收效很有限。格奥尔格·格罗代克(Georg Groddeck)医生1920年就以用心理疗法治疗慢性躯体疾病而闻名,他根据患者自身的体验去定义疾病,而不是根据什么可视的外部检查结果。
一百年后的今天,我们仍然能够从这些观点中汲取养分。这种从患者出发的做法是极其人性化的,也是我们当代医学所不够重视的。
融合的时代
千百年来,大脑如何进行思维都像一个谜题一样,而近二十年,对其进行生物学研究成为了可能。因此,终于是时候拆掉我们身体里分隔心理和躯体的那堵墙了。
心身分隔的错觉
当我们把一个人的大脑放进功能性核磁共振仪器里,就可以看到,当人进行任何感觉或思维活动之前,大脑里都会发生电和生物化学反应。也就是说,躯体和心理根本就不是相互分离的,每一种内心状态都能在大脑里找到与其相对应的物质,res cogitans和res extensa只不过是一枚硬币的两个面罢了。
我们的身体,尤其是我们的大脑,一直不断地将我们的心理体验转变成生物反应,然后这些生物反应再转化成行为和交际活动。和朋友的一次谈话会改变你的大脑——大脑会建立新的神经元连接,脑内的化学物质也会发生变化。你阅读这本书时,我们之间的对话也会使你的身体发生改变,因为你会对读到的内容做出各种各样的反应。因为有这些变化,你在将来的某些情况下会做出和以前不同的躯体和心理反应。
不久之前科学家才发现,我们所有的人际关系、交谈和沟通过程不仅会影响我们的思维,还会改变我们神经连接和大脑的生物学结构。这是一个值得高兴的消息。
可以肯定,躯体和心理是紧密相连的,并且它们之间的关联会使得我们的生活变得更简单。我们自己,以及医学界都应该更好地利用心身之间的联系。虽然心身之间的区分依然存在,我们在这本书接下来的部分也还是会分别提到躯体和心理,但是这一区分仅仅是为了方便理解。
主观性
笛卡尔认为,如果说精神是和躯体完全不同的东西,那么在人出生的时候,必须是由上帝将精神赋予给了人,并且在人死去之时,精神又会离开人体,去往天堂。于是也就有了人死后一半去天堂、一半去地狱的传统说法。相比于把精神单单看作人体的一部分,会和肉体一同死去,西方国家的这种精神不死的看法肯定要更加让人欣慰。虽然可以用科学的方法将人分解,但是他仍然以某种形式超然地活着。另外,相信有超出我们自身的力量存在,对健康也是有好处的,不过不应太过夸大上帝的力量。因此,精神和宗教同脑科学研究也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关系,躯体和精神的关系始终是像一个爱情故事一样,有很多面。
这其中还涉及到一个问题,就是我们为什么会觉得世界是像我们所感受到的那样。这一问题是脑科学家无法解释的。主观的东西,也就是每个人独特的感觉和感受,无法科学地解释和客观地测量。我可以尽量用语言向你描述我的疼痛是什么感觉,通过你的共情能力,你在一定程度上能体会我的疼痛,虽然可能感受到的程度会比我轻一些。但是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的实际感受是怎样的。因此,医学想要全面完整地了解人是极其困难的。
三维性
过去人们是把人体当作完美运转的机器,并且可以不断地被优化和修复。这一“机器人”模式被生物心理社会模式取代了。生物心理社会模式不是把人仅仅当作一个有机体,或者是只关注其心理,或者仅仅把人视为社会的一部分,而是要求同时关注到人体的生理和心理方面,以及社会关系。注意不是逐一考察这三方面,而是同时关注,这三个层面是一体的。
扩展:生物—心理—社会模式
心身是一体的
在这里,我必须跟你们说,我们一方面需要让医生运用生物心理社会模式给病人看病,另一方面也需要病人的理解,医生这么做是为了病人好。
一提到心理问题,大家还是觉得不太光彩,所以很多人还是不愿意接受生物心理社会模式。要注意,本书里提到“身体”和“心理”仅仅是为了便于理解,这种二分法已经过时了,心身之间没有清晰的界限,就像爱人之间不区分你我一样。弗洛伊德1930年在《文明及其不满》中写道,在热恋中,边界感会趋于消失,“相爱的人会坚持认为彼此是一体的,两个人就像一个人一样,虽然所有的感官证据都清楚地表明他们是两个独立的个体”。身体和心理也正是这样。
通过Skype我们时时在和世界各地的人联系,但是我们上一次跟我们的身体对话是什么时候呢?身体时时刻刻都在向我们发出信息。下面我会告诉你们几个办法,如何更好地领会身体发出的信号。
1.每个人身体发出的信号都各不相同。你在进行一次紧张的谈话之前,会出汗,心慌,还是会感到疲惫不堪,只有你自己会知道。所以,多多注意你的身体在什么情况下会发出什么信号。
2.下一个问题是,当你在做一件很有挑战性,甚至是超出你能力的事情的时候,身体会发出些什么信号?心慌,晕眩,失眠,疲惫,胃不舒服?试试把这些信号当作对你的提示。(当然要在医生检查了,确认没有器质性病变的前提下。)
3.如果你发现了一两个经常反复出现的信号,问问自己,你收到这些信息后都做了些什么。我猜你肯定和其他很多人一样,采取了麻痹策略,不去听那些身体发出的信息,并且忽视信号背后的原因。你是不是吃甜食或者喝咖啡来让自己集中注意力?或者喝酒放松?或者沉浸在社交媒体中,逃避真实生活中的冲突?
4.这些办法可能会短时间内有用,但是时间长了身体的警告会越来越响。问问你自己,在不舒服的情况下你通常会做些什么让自己感觉好一点,揭开麻痹策略的面纱,给你自己使用的策略起个名字。比如我的叫“信息过载法”,碰到不好解决的事情时我总是会去看大量的跟这个问题相关的信息。
5.你的策略效果能持续多久呢?我通常只有一天。你越了解你身体的麻痹策略,就越能更好地听取身体发出的信号,获得关于你内心状况的重要信息。
接下来我们会继续探索心身的秘密,去看看人如何成为他自己,如何应对各种挑战,会因为什么感到焦虑和压力?
心身解剖学不是解剖身体的器官结构,而是要解剖一个看不见的回忆网络。这个网络是由身心发展过程中关键事件的记忆组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