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伦的解剖刀：东、西方渐行渐远

一部医学史，说到底是一部医学的思想史。谈到医学史，克劳迪亚斯·盖伦是个无论如何绕不过去的人物，毕竟他的思想影响了后世1000多年的西方医学实践。他曾经地位崇高，他的理论曾经是不容触犯的金科玉律，但是后来又变成了被攻击的靶子，被打得体无完肤。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他所处的时代又是一个怎样的时代呢？要想了解这些，我们就不得不从盖伦的个人经历讲起了。

盖伦的出生地是古罗马的帕加马，也是座繁华的城市。这个地方在今天的土耳其境内，靠近爱琴海，到现在还留有不少当年的遗迹。这孩子特别聪明，从小就对天文学、占星术、哲学感兴趣。当时有很多的哲学家居住在帕加马，各门各派都有，盖伦比较喜欢亚里士多德和伊壁鸠鲁的哲学。

不过，相比之下，盖伦最喜欢的还是医学。帕加马附近有一座祭祀阿斯克勒庇俄斯的神庙，要知道阿斯克勒庇俄斯可是医学之神。盖伦年纪轻轻就在这座神庙里当助手祭司，天天看着医学之神高大的神像，手里拄着一根蛇杖，盖伦别提多羡慕了。

后来，盖伦的父亲去世了，他要出去求学，走遍了附近的城市。地中海这一圈，常年受到希腊的影响，因此都是同一个文化圈，包括对面的埃及。当年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能征惯战，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帝国。但是这种大帝国通常都是不稳定的，亚历山大一死，帝国就分崩离析，分成了马其顿、托勒密和塞琉古三大王国，占据埃及这一块的就是他的手下大将托勒密，人家面南背北登基坐殿，建立了托勒密王朝。

当时的埃及亚历山大港是地中海地区的明珠，它已经取代了雅典成为地中海的文化与商业中心。亚历山大城拥有庞大的图书馆和博物馆，图书馆藏书达到了70万册，几乎囊括了所有能找到的文书资料。博物馆大致起到了大学的作用，不但有实验室、解剖室，还建立了动植物园，甚至还有由政府掏钱为科学家和哲学家提供的宿舍。所以，当时的亚历山大港算医学最发达的地区了。会聚而来的医学专家们不但继承了希波克拉底的四体液学说，还发展了解剖学。

为什么希腊这边就不能研究解剖学，亚历山大这边就行呢？还是文化传统不一样导致的，别忘了，埃及的法老都是要做成木乃伊的。做木乃伊需要把内脏全都取出来，然后在肚子里埋上乳香和桂皮。脑组织也要掏出来，据说是弄成液体，从鼻腔流出来，所以古埃及负责处理木乃伊的技师肯定是具备一定的解剖学知识的。

在托勒密王朝的支持下，亚历山大城的医生们甚至被允许解剖死刑犯的尸体。当时在亚历山大城最著名的解剖学家是希洛菲利和埃拉锡斯特拉特。偏巧这二位的学术观点完全相反，一个是四体液学说的支持者，另一个是坚决的反对派，两个人都是门徒无数。两大学派一吵架就能吵上百年。亚历山大图书馆有的是馆藏资料，双方大可以引经据典，吵得不可开交。我们发现，凡是只靠书本知识，只靠引经据典，一般来讲是吵不出赢输胜败的。只要愿意，口水仗持续1000年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但是，很快双方就吵不下去了，为什么呢？因为辉煌的亚历山大图书馆让人一把火给烧了。谁干的呢？恺撒的手下不小心烧的，不过人家也不是故意的。

“我来了！我看见了！我征服了！”恺撒征服了埃及，亚历山大城就此开始衰落。

盖伦就是在亚历山大已经衰落的情况下，到这里来学习解剖学的。尽管离希洛菲利和埃拉锡斯特拉特的时代已经500年了，但是这里的解剖学传统还是最强的。现在在亚历山大城也不再允许解剖人的尸体了，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对吧。这一点有点类似于唐僧取经，玄奘法师也是佛教在印度衰落的时候去印度求学的，结果他在印度混成了“第一留学生”，盖伦也差不多。

盖伦在亚历山大学习了5年，学到了不少的医学知识。他解剖了大量动物，特别喜欢解剖直布罗陀猿猴，也叫叟猴。盖伦为什么挑中这种猴子呢？道理很简单，盖伦找不着别的猴子。当然，盖伦也认为，这种猴子和人是非常相似的。

那么，问题来了，假如盖伦没见过人体的解剖结构，他怎么知道这种猴子的构造和人体相似呢？他如何比对呢？偷坟掘墓看来是不行，只有发大水的时候把坟头给冲了，人体的尸骸被冲出来了，抓紧机会赶快看，赶紧做笔记。

从亚历山大回到老家帕加马，盖伦找到了一份工作，那就是给角斗士当医生。有关角斗士的场景，请自行去看电影，特效相当逼真。不管是两个人对砍，还是跟狮子老虎搏斗，难免是要挂彩的，肯定是要有医生治疗的，盖伦就是当时最合适的人选，因为他了解解剖学知识。盖伦自己也开心，这是了解真实人体的最好机会。

不管怎么说，盖伦医术高超，这一次他负责治疗的角斗士一个都没死。盖伦向大家证明了他的价值。后来，他还担任了角斗士的指导教练和营养师，这一干就是3年。在他担任角斗士医生的几年里，只有5个人死亡。以前别人担任角斗士医生的时候，大约死了60个人。可见盖伦还是很厉害的。

盖伦的名气越来越大，各路达官贵人也都来找他看病。但是对于这一切，他并不满足。他有更大的志向，那就是去罗马。

161年，盖伦决定去当时帝国的首都罗马城。要知道那时候的罗马城是一座超级大都市，鱼龙混杂，竞争激烈，进罗马是盖伦的一次人生挑战。

他先坐船后走路，一直到162年，他才来到了壮丽辉煌的罗马城外。他的心情很激动，也不知道自己在这座卧虎藏龙的罗马城能不能混得开，心里难免忐忑。要知道，在罗马城漂着的外地人多如牛毛，他们怀揣梦想来到这里，加入到一场拼杀之中。我想如今在北上广深打拼的年轻人都应该是深有体会的。

盖伦就这样进入了罗马城，看着雄伟的斗兽场，看着万神殿巨大的穹顶，他顿感自己是多么渺小，罗马城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没人注意到这个外乡人。盖伦怎么打开局面呢？他也只能先去拜访帕加马老乡啊，毕竟能说上话。他不辞辛苦，挨个儿走访了一遍。

没多久，机会来了。一个信奉逍遥派哲学的著名学者生病了，他请遍罗马城的名医为他看病，结果病不但没好，反而变重了，实在是没辙了，突然想起前两天有个小老乡来拜访过。此人叫盖伦，是个医生，说不定他有办法。反正死马当活马医吧，就这么把盖伦给请来了。

盖伦来了以后，给老头儿看了病，开了点儿药。老头儿病慢慢好起来了。很多人都来给老头儿请安，老头儿是著名哲学家，当然是弟子徒孙无数，还有很多的亲戚朋友。老头儿在其他人面前把盖伦夸得跟朵花似的。从此盖伦在罗马城声名大振，第一炮打响了。

接下来找盖伦看病的人就多起来了，而且档次越来越高。但是他的蹿红也引来了同行们的忌妒。盖伦自己也没有什么门派，因为他学的东西太多太杂，这对他融会贯通各门派的医学知识当然有好处，缺点就是各门派都不认他。盖伦也比较高傲，除了祖师爷希波克拉底，他谁都不放在眼里。

罗马城里的某些医生简直是忌妒得两眼发绿了，这样的人还不在少数。对于盖伦来讲，他也没有退路，退无可退。因此，盖伦和同行们的关系是非常差的。

盖伦这个人非常复杂。一方面他对贫富贵贱一视同仁，在他看来都是病人，他甚至可以不收钱白看病。另一方面，面对同行的排挤，他会毫不犹豫地反击，他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在自己写的书里把同行骂了个遍，说他们全是骗子，反正骂人的话跟着他的书流传千古了。

老天爷真的是眷顾盖伦，他又得到了一次绝佳的机会，执政官的夫人得了妇科病，又把盖伦请去了。他手到病除，赚了400金币。执政官本人对解剖学兴趣浓厚，盖伦还给人家搞科普讲座，当场给人家解剖个兔子、解剖个鸡之类的，人家还专门请速记员做记录。后来这些资料都汇编成了书，成了盖伦的著作。盖伦成了执政官的家庭医生。

当时罗马帝国是二帝共治，哲学家奥勒留和维鲁斯都是皇帝。这在中国是不可想象的，但是古罗马就这么干了。一来二去，盖伦和维鲁斯的叔叔混熟了，还认识了奥勒留的女婿。盖伦通向最高统治者的大门已经打开了。要是得到皇帝的庇护，你弄个御医干干，同行们也就只有干瞪眼，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但是，就在此时此刻，盖伦决定卷铺盖回老家。当时所有人都想不通，盖伦为什么要回老家呢？盖伦去意已决，在事情全部处理好以后，扛着行李回老家帕加马了，那一年是166年。

我们现在分析，可能是盖伦预感到了什么。当时在叙利亚打仗的罗马军团之中出现了一种怪病，病人会剧烈腹泻，呕吐，喉咙肿痛、溃烂，高烧热得烫手，手脚溃烂或是生了坏疽，感到难以忍受的口渴，皮肤化脓。以盖伦的医学素质，他应该能发现，罗马城有类似症状的病人有增多的迹象。最近有大批士兵回到罗马，可能是他们把疾病带到了罗马。大城市暴发瘟疫，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果然，盖伦前脚刚走，瘟疫就开始在罗马城肆虐，后来又波及好多地方。这场瘟疫被称为“安东尼大瘟疫”，是历史上少有的大瘟疫，罗马折损1/3的人口。这一场大瘟疫究竟是什么病呢？有人说是天花，这是天花最早流行的记录，天花的具体起源地现在还没有搞清楚，北非的埃及和亚洲的印度很早就出现了天花的记载。到底是谁传给谁的，这就不一定了，看样子是埃及比印度早，欧洲相对较晚。世界历史从来都是连在一起的，东、西方的交流其实从来都没断过。当然，也有人说是天花和麻疹都有，是两个传染病混在一起传播的。

盖伦在老家待了一年多，无奈他名声在外，想藏都藏不住。两位皇帝召见他，要他来军中效力。没办法，盖伦不得不去。169年，他来到皇帝的行在阿奎利亚。盖伦刚到，瘟疫又一次大暴发，皇帝之一的维鲁斯一病不起，最后去世，只剩下哲学皇帝奥勒留了。他本来想让盖伦在军前效力，但是盖伦说服了皇帝：“康茂德太子可在罗马呢，他身边可都是庸医。万一他病死了，您怎么办？您不是一心一意要把皇帝位传给亲儿子吗？”

这话说到奥勒留皇帝的心坎儿里去了。过去罗马皇帝传位总是挑选年富力强的年轻人收为养子，然后让其继承皇位，屋大维就是恺撒的养子。偏偏奥勒留这个哲学家想不开，非要传位给亲儿子不可。亲儿子可出不得半点闪失。于是，奥勒留就让盖伦担任康茂德太子的御医，所以盖伦就名正言顺地回到了罗马陪着太子。

这场瘟疫断断续续肆虐了很多年，最后，奥勒留皇帝也染上瘟疫去世了。他是罗马五贤帝的最后一位，虽然也是个好皇帝，但是罗马帝国在一步一步地走下坡路。他作为皇帝的功业早就被人忘记了，但是他留下的那部《沉思录》，千百年来还闪耀着智慧的光芒。

不过他的亲儿子康茂德是个暴君，电影《角斗士》里的小皇帝就是他。这部电影整个故事虽然是虚构的，但描写到老皇帝奥勒留和太子康茂德的脾气秉性倒是蛮符合历史的。只不过奥勒留是病死的，不是儿子害死的。康茂德不得好死倒是不假，他是被刺杀的。

你可能想不到，康茂德遇刺和董卓董老太师被吕布刺杀是发生在同一年的事儿。后来，罗马帝国皇帝不是短命就是傀儡，感觉有点像八王之乱，一直到戴克里先皇帝搞出一系列改革措施才稳住阵脚。这时候中国这边西晋早已统一天下，东吴都被灭了4年了。这也是巧合吧，两边都是乱世。

盖伦一直在当医生，他在罗马城住了很多年，眼看着三位皇帝从即位到死亡，他们都是非正常死亡，盖伦作为医生，一点忙也帮不上。

盖伦收集了大量的资料，写了大量的书。为了整理资料，他雇了12个抄写员来帮忙。后来发生了火灾，他的大部分心血都被付之一炬。即便如此，盖伦留下的著作还是很多，达到上千万字。

盖伦的医学思想可以分为三个板块。一方面他要继续完善希波克拉底的四体液学说。盖伦赞同希波克拉底学派的体液论，把体液的作用看作各种不同气质的基础。比如说这人血气方刚，那说明他是由血液控制着，血液具有潮湿和温暖这种基本性质；易怒者是由于“黄胆汁上头”。

但是，盖伦与希波克拉底不同的是，他避免涉及体液确切性质的问题，而是将体液视为不可见的实体，只能通过逻辑的方法来认识。说白了，就是把体液“虚化”了。

经过改造以后，这套理论到处都能用。占星术不是讲黄道十二宫吗？每一种体液配三个星座。比如黏液就和摩羯座、宝瓶座及双鱼座相关。基督教后来兴起，就把四体液和十二门徒给配一块儿了。四体液还能和一年四季联系到一起，真是万能的理论。

最近有人研究，盖伦还是一个占星术士。这是他思想中的第二个板块。这一点儿都不奇怪，当时的人们相信，太阳控制着慢性病，土星是引发忧郁症的因素。月亮支配着血液的运行，要看病还得挑日子，月初一不宜治疗，月圆之夜适合放血，过半个月您再来吧。四体液学说经过虚化以后，也可以像阴阳五行一样到处用，因此这一切对盖伦来讲一点都不别扭，他甚至能做到井水不犯河水。

另一方面，盖伦又是个注重实践的人，这是他思想之中的最大部分。他发现：切断喉返神经，即出现声音嘶哑。他认出了十二对脑神经中的七对，区分了运动和感觉神经。这都是实打实的知识。他还进行过白内障手术，和现在的白内障手术方式有类似之处。效果如何不敢说，起码他干过。

古希腊人认为动脉是空的，里面是走空气的，盖伦发现这是个错误。盖伦在一段动脉的上下两端做了结扎，然后剖开血管，发现里面都是血液，根本就不是空气。古人为什么就没发现呢？那是因为实验动物死了以后，动脉血全都流到静脉了，动脉是空的，所以古人以为动脉走的是气。你会发现盖伦是有一些办法来排除干扰因素的。

盖伦认为很多疾病都是血太多了，要恢复体液平衡，只能采用放血疗法。当时的人认为，血液是源源不断地从肝脏流向全身，最后被全身吸收的。既然每天要造出那么多血液，放掉一点又如何呢？不要紧嘛。

当然啦，在哪里下刀，这可是一门学问。对着血管横着就来一刀，血管全都断了，那还能止住血吗？这不是治病，这是割腕自杀！盖伦发现，要在血管上竖着切个口子，这样血管是不会断的，放点血出来，伤口愈合，血管还能继续用呢。不过，千万要注意的是，下刀不能切透了，这还是个技术活儿呢！这就是影响了后世1000多年的“放血疗法”。

盖伦是对后世影响最大的医生，没有之一。因为他的学说很符合基督教的需求，被教徒们捧上了神坛。当然，这不是盖伦的问题，这是后人的问题。

我们发现，盖伦的思想处在一个三岔路口，一方面占星术他也用，多多少少有巫术的影子。其实当时我国的医学也没能完全摆脱巫术的影响，这姑且不论。盖伦一方面走的是四体液虚化、抽象化的路子，另一方面又注重实际观察，注重动手解剖。三套思想在这个人的脑子里可以和谐统一。

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也差不多诞生在同一时代，都是乱世，战乱和瘟疫经常相伴相生。张仲景奠定了中医辨证施治的基本范式，盖伦奠定了西方医学刨根问底的基本思维，东、西方从此渐行渐远。

日后，中医大夫看病都叫“坐堂”，因为张仲景就是在大堂上给病人看病的。中医大夫一手搭脉，一手提笔开方子。而西方的大夫恐怕不会这么文雅，他们通常会有另外一重身份—理发师。他们一手掐着病人的血管，另一只手下刀切口子。笔滴的是墨，刀滴的是血，反差如此鲜明。

当然，东、西方医学的共同之处仍然不少，那就是在大的瘟疫到来之时根本就不怎么管用。哪怕到了近代，少得可怜的医疗资源应对大规模的传染病也是杯水车薪，大瘟疫一次又一次地席卷欧亚大陆。在经历了太多战乱、瘟疫、自然灾害的打击之后，欧洲人不再相信自己的力量，不再相信理性，欧洲历史进入了黑暗的中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