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廊桥遗梦
仙界,银河边。
一千只搭鹊桥的仙鹊儿,叽叽喳喳,都快把银河吵沸腾了。
此刻,仙界喜鹊们一个个也愁眉苦脸的:他们最爱的凰仙姐姐此刻正哭得梨花带雨。
凤和凰是这一班小仙鹊儿们最最羡慕的神仙眷侣:凤神风流倜傥、才华横溢,虽然平日里带点小痞,但是那手艺,不管是修剪蟠桃园的蟠桃树,还是筑仙桥,什么难活到了他手里,最后都是一等一的漂亮,让多少小雌鹊成了他的迷妹。
而这凰仙姐姐,容貌更胜凤神哥哥不说,还蕙质兰心、性情温柔、心底敦厚、贤良通透。平日里带着小仙鹊们在天庭做起事来也是井井有条、干脆利落,在娘娘面前也从来没有丝毫差池,因此他们跟着凰仙姐姐,也常得娘娘的封赏和赞许。如今,眼看着凤神被娘娘谪贬跌入红尘,还连带上他那个可怜的师傅千足大仙,真是闹心哪!
看着这么乱糟糟的场面,仙鹊们也无心去搭牛郎织女的鹊桥了。这仙鹊儿班里头,有一对兄妹,哥哥长尾叫长哥哥,妹妹短尾叫短妹妹。这对兄妹特别聪明,也特爱来事儿,平日里就数他俩话多、主意多,遇到事儿还特别爱琢磨爱讲究。这俩兄妹和凰仙特别好,眼见着凰仙姐姐如此肝肠寸断,怎能袖手旁观!他俩就一个劲儿给凰仙出主意,怂恿凰仙下凡去找凤神。
短妹妹说:“这天地间,谁不说你们凤与凰是神仙眷侣呀!如今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还怎么让我再相信这天地间有真爱呢?不行,不行!凤与凰必须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不能就这么分开来!凰仙姐姐,你快下凡去找凤神哥哥吧!”
长哥哥说:“你个傻妹子,真不知道天高地厚,娘娘的天律是吃素的吗?你忘了这银河是怎么来的吗?忘了织女姐姐和牛郎哥哥受的这千年相思的苦吗?”
短妹妹不示弱:“这天地间,哪有什么比真爱更有力量?娘娘不也答应千年之际让牛郎哥哥得道成仙上天和织女姐姐团圆吗?不就是因为坚贞的爱才赢得这永浴爱河的果吗?凰仙姐姐,勇敢一点,下凡去找凤神哥哥!快点啊!”
凰仙抬起婆娑的泪眼,弱弱地说:“谢谢你们兄妹的暖心话。只是刚才娘娘盛怒之下,我在意乱神慌之间,根本没有分辨出凤神和千足大仙被娘娘贬谪到凡间的哪一处,我上哪儿去找他们呢!”
长哥哥闪了一下自己的翅膀,说:“娘娘不是谪贬凤神哥哥下凡界去筑桥吗?那咱就可以找这人世间最有名的桥梁呀!”
短妹妹听了连连点头:“对对对,我哥就是聪明,我哥说得对!我知道这凡间最有名的桥在大宋汴河之上,不知道是华夏大地上哪里的能工巧匠,不用一钉一卯,就能在宽阔的汴河上建造出一座大拱桥来,那拱桥可美了,就像咱们这里的彩虹一样美,凡间百姓就叫那座拱桥为彩虹桥呢!”
长哥哥听了,忽然耷拉下翅膀,眉毛也耷拉成八字形了:“你傻不傻,那大宋的汴河彩虹桥早就塌了,如今只存在一个叫张择端的大画家的画作里了!人间哪还有这巧夺天工的彩虹桥!”
短妹妹不服气:“我不信,那汴河的彩虹桥是塌掉了,但是华夏大地那么多的能工巧匠,一定又建筑起同样精巧绝伦的彩虹桥了!”
长哥哥说:“别天真了,那样的桥哪有那么方便就建出来呀?人世间早已绝迹了!”
短妹妹说:“我说有就有!”长哥哥:“没有!”短妹妹:“有!”
长哥哥:“那咱俩打赌,若还有,我拔身上十根最美的羽毛给你。若没有,你拔身上十根最美的羽毛给我!”
短妹妹头一仰:“赌就赌,凰仙姐姐作证!”
见兄妹俩打赌,凰仙哭笑不得:“你俩不是帮我出主意吗,怎么自个儿打起赌来了?”
长哥哥说:“哎呀,对哦,咱俩咋忘了姐姐的正事儿呢!”
短妹妹说:“姐姐,别犹豫了,要勇敢去追寻自己的爱!”
长哥哥说:“对对,为牛郎织女搭千年鹊桥这边的事儿,有我们兄妹先给姐姐顶着。以姐姐的卓绝聪慧,很快就能在凡间将凤神哥哥找回来,何况仙界一天,人间一年。你放心去吧!”
凰仙为难:“苍茫大地,我去哪儿找我的凤神哥哥呢?”
短妹妹说:“凰仙姐姐,你且让我替你拨开云层往红尘探看一番!”
短妹妹一双仙翅儿一扇,将南天门的层层云团扇将开来,她探身一望,忽然望见红尘中大洋的西端红光冲天!一团红光中,一座美丽的廊桥若隐若现。顿时,她兴奋大叫:“姐姐姐姐,我替你找到啦,找到红尘最美彩虹桥了,你快快去吧!”
不由分说,和长哥哥一合力,就将凰仙儿推到了南天门的云端!
凰仙儿一个趔趄,好不容易在一团祥云上站稳了身子。她探身放眼向下界望去。果然,大洋西端有一团耀眼的红光,那红光中似乎也真有一座长桥。凰仙儿赶紧揉了揉眼睛,但是,下界却并非如那个马虎的小仙鹊儿所说的那样。
凰仙见到的是:
年轻华人蓝卯美丽的妹妹乔巧姑娘正走在美国麦迪逊郊外的一片草地上。此刻,她的心情和云端上的凰仙截然不同,对于一个致力于世界桥梁研究的年轻学者来讲,今天她来到《廊桥遗梦》中那座著名的木桥旁,一睹母亲常常挂念的“廊桥”风采,心中是何等快乐和兴奋,但是,她却不知道,她年轻的生命即将终结在这座美名远扬的“赛德桥”上!
后来世上著名的媒体是这样报道的:
1992年,罗伯特·沃勒在其小说《廊桥遗梦》的封面上使用了这座桥的照片。这部具有传奇色彩的爱情小说前后共用几十种语言发行了一千二百多万册,后来又被拍成了风靡一时的动人电影,这座原本普通的木桥也因此而“美名远扬”,每个月都要吸引数千游人慕名前来瞻仰。这座廊桥真名叫作“赛德桥”,始建于1883年,后于1998年花费十二万八千美元进行了必要的翻新工作,被称为“美国历史名胜”,每年秋天都要在其附近举行热闹非凡的“廊桥节”。后来,这座廊桥莫名其妙地被大火烧毁了,后来人们查明,那是一起“故意纵火案”。
云端上,凰仙和仙鹊兄妹拨开云层看见火光冲天的那一刻,正好是这个美丽的中国姑娘不幸意外葬身廊桥火海的那一刻。
凰仙目睹这一切,一股莫名的心痛直刺胸间。是的,她在那一团烈火中,看见了一座美丽的廊桥,可惜,如今已经成为一团灰烬。凰仙为那个美丽的姑娘惋惜,更为自己不知何处找寻凤神而黯然神伤……
正当凰仙呆立云端茫然不知所措之时,身边忽然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姐姐,莫伤神呢,一起想想办法吧。”
凰仙猛一抬头,看见青鸟袅娜来到她的身边。凰仙感激地对青鸟苦笑了一下,便无语了。但是,她没有想到,这小青鸟接下来的一番话,让她在滚滚红尘有了一番非同寻常的不凡历程。
风正起,树叶将万道金光揉碎,瞬间,金光暗淡了下来!美国波士顿查尔斯河畔那座白色房子里,华人教授乔木惊讶地发现,病床上妻子蔡虹的身体依旧“薄如蝉翼”,但是此刻她的双颊更加绯红。
当养子蓝卯拉着她手,告诉她妹妹就要回来看她时,她紧闭多日的双眼忽然睁了开来。
女儿乔巧是她的骄傲,天生丽质又敏而好学,还善解人意、温柔可人。当女儿选择桥梁建筑作为自己终身职业时,乔木因女承父业而自豪,蔡虹在欣喜之余,更是五味杂陈。她这辈子,心头最放不下的,就是南中国那个叫安泰畲族山乡里的美丽廊桥。那里有她的纯真童年,有她的青春热血,更有她的人间至爱。
她知道,自己此生已无缘再见畲乡的廊桥,更无缘再见自己青春的挚爱。但是,她却有一个关于廊桥的奇梦,她要将这个奇梦尽快托付给自己的女儿。尽管丈夫乔木这么多年来一直认为她是痴人说梦,可她坚信,自己的血亲骨肉能懂她,能相信她的奇梦。由此,在弥留之际,她是多么热切地盼望在外游学已久的女儿快快回到她身边。
终于,门铃响了,女儿乔巧回来了。
可是,蔡虹何曾知道,此时站在她和家人眼前的乔巧,已经不是她的血亲骨肉,而是飞天而来的凰仙。
那一刻,在云端上的凰仙目睹了无辜的乔巧不幸葬身那座著名的“赛德桥”,不禁为这个年轻的生命深深叹息。而青鸟却告诉她:“这是上天的安排,因为乔巧母女和天上的虹桥、凡间的廊桥都有着不解的三生情缘。如今你的凤神哥哥谪贬入红尘,也是因桥而起,那么,你只要沿着她们的人间足印和心路历程,一定能找到凤神哥哥,并且助他一臂之力,尽快筑好凡间的千座奇桥,早日赎罪,早回天庭。”
凰仙感激又困惑,最后,她依了青鸟的建议,借了刚刚化为一缕青烟的乔巧姑娘的肉身,在青鸟的引领下,直奔大洋西端波士顿的查尔斯河畔,在那座白色房子里的病床前,蔡虹几乎拼尽了此生最后的力气,紧紧抓住了“女儿”的手:“我的宝,你终于回来了!”
就在蔡虹最后的时光里,一个奇绝的“梦”就像是一道金光,照亮了凰仙,哦,不,此刻,她已经是凡间的“乔巧”了,是的,“母亲”蔡虹的奇梦,像一道金光,照亮了乔巧的心房,更照亮了“哥哥”蓝卯的心间!
世界似乎在那一刻停止了所有的运动,只有母亲在诉说着一个惊天的秘密——
在南中国的畲族山乡,母亲的人生挚友掌握着一个独门奇巧绝技:他是如今天下无人能比的巧匠,这个世上只有他,能解锁一千多年前那位名叫张择端的著名画师画笔下的那座“彩虹桥”的造桥密码。只要找到“彩虹桥——畲乡廊桥密码”,就能解开《清明上河图》中消失了千年的那座汴河彩虹桥复原的全部技术秘密。
母亲拉着乔巧的手,殷殷地对乔巧说:“这是妈妈最后的愿望,也是妈妈平生唯一的夙愿——孩子,回去吧,回到南中国那个畲乡去,去找他!去找他!找到他,不仅能圆妈妈平生不甘之梦,更能圆这世上的奇巧良缘。”
凰仙听了暗自称奇,心中暗叹:看来我们凤与凰,还真是与这南中国的畲乡奇桥有着不解之缘,更有着千丝万缕的情缘。这一次入红尘,原来是为了结一段千年桥缘而来。也罢,我从此就是那乔巧姑娘,我就替这位母亲在红尘走一趟,一来圆她未圆之梦,二来了我自己未了之缘吧。
站在一旁的蓝卯听了,更是心跳加速、手脚冒汗:虽然不太相信世界上如今还存在像北宋汴梁虹桥那样的廊桥,但是他非常敏锐地意识到,如果真的能找到母亲口中的“廊桥密码”,那么、那么、那么……哈哈哈哈!
正思忖着,蔡虹向蓝卯艰难地伸出手来:“阿卯,来,是时候让你知道你从哪里来了……畲乡那个筑桥巧匠……就是你的亲生父亲!我是你的亲生母亲!”
凰仙听了,吃了不小的一惊,她赶紧摇了摇蔡虹的手:“妈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蓝卯更是睁大了眼睛:“妈妈!我的父亲还在世?您为什么一直不对我说真话?这到底是为什么?我的父亲有筑桥密码?他能再建大宋的汴梁彩虹桥?妈妈,您快说!您快说呀!”
“乔巧”回头瞪了蓝卯一眼:“哥哥,你不看看妈妈现在什么样子吗?”
蓝卯紧紧盯着蔡虹的眼睛!
此刻的蓝卯,忽然觉得眼前气若游丝的母亲如此陌生!虽然自己对初来人世的事情完全一片混沌,但是,母亲对他全身心的爱,他是清楚的。但是此刻,他觉得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母亲提醒了他:自己的财路未绝,而且就在自己的生身父亲那里。天不绝我!天不绝我!
蓝卯大喊一声:“妈妈,快告诉我,我的故乡在哪里?我的父亲在哪里?我要去找他!”
蔡虹点了点头:“蓝卯,带上你的妹妹,回去吧!你去找你的父亲!乔巧,妈妈拜托你,跟着哥哥回去,替妈妈找回丢失在畲乡那座廊桥上的遗梦吧。”
“妈妈、妈妈!”兄妹俩齐声呼唤着蔡虹。
乔木悄悄进了房间,站在妻子的床前。他看到妻子的目光开始放空、放空……远去、远去……他知道,离别的时刻真的到了。
乔木拉起兄妹的手,说:“让你们的母亲安心地走吧!你们也走吧,回到畲乡去,寻找你们母亲的廊桥,当然,那,也是我的廊桥……”
就在母亲如一片白色羽毛在红尘飘然而去之后,蓝卯转身去找了他原来生意上的伙伴。那一刻,他一扫这些日子来的卑微和恐慌,他甚至理直气壮地和对方开了价码。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拥有绝世宝物,他马上就能找到遗失了千年的世界瑰宝:重建人类历史上最具文明价值的奇桥密码!
想不到对方很快答应与蓝卯合做这一笔诡异而奇绝的生意,当然,是有条件的。对方愿意先借一笔钱给蓝卯,帮他暂缓目前的财务危机,并资助他回他的东方故乡寻找“廊桥密码”。如果一年之内,蓝卯真能找到并走私出国到达他们手中,那么付给巨额报酬。如果找不到或者没能走私到他们手中,则蓝卯归还所有借款并支付高额利息。
谁也不知道,这份罪恶的协议里,还有一个人成为他们这笔生意的赌注,那就是蓝卯的养父。这位国际著名的桥梁建筑专家乔木教授,将是这次合作的人质。
蓝卯在那个森严的山庄里签下那份不寻常的协议,这一切,恰好都被云端那两只小仙鹊看见了。短尾仙鹊说:“长哥哥,这事儿真的好有意思啊,咱们的凰仙姐姐能不能和她现世的蓝卯哥哥找到那个‘奇桥密码’呀?我好想知道结果呀!”
长尾仙鹊说:“嗯嗯嗯嗯,我也觉得有意思,真的好好玩!短妹妹,咱们也溜吧,悄悄跟着凰仙姐姐,哦,不,乔巧姐姐,一起参加这个好玩的游戏吧。”
短尾鹊有点犹豫:“可是,长哥哥,牛郎织女那千年的鹊桥还等着咱们去搭呢?”
长尾鹊说:“就你那死脑筋!到时候,凰仙姐姐不也得回到银河带咱们搭鹊桥吗?咱跟着回就行了。”
“哦哦哦,哈,嘘!走走走……”
于是,在这对好奇心十足的仙鹊兄妹的注视下,化身乔巧姑娘的凰仙,跟着现世的哥哥蓝卯,开始了一段卓绝瑰丽的红尘之旅。
南中国,一个叫安泰的山城。
离城区不到几十公里的地方,藏着一个叫鹤渡村的千年畲族古村。
昨夜,穿过村中的卵石小径,山乡人眼中半痴半癫的“桥痴子”蓝念远将那千年的古戏台抛在了身后。一夜的红男绿女在台上出将入相,锣鼓铙钹撩拨着山乡戏台下的男男女女,一股莫名的暧昧气息似乎在戏台下氤氲着、蔓延着……
蓝念远的心底是抗拒这种气息的。他独自从戏台下起了身,快步转身,从村中穿过。拐个弯,似乎进入了一个鹅卵石的世界。这个叫“鹤渡”的小村庄几乎就是一座鹅卵石堆砌而成的小城堡:阡陌纵横的是卵石小径,小径两侧的民房是卵石垒墙。一踏进鹅卵石的世界,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嘈杂,都会让人心瞬间安静下来。墙角不知名的小花与世无争地暗自芬芳;一抬头,卵石矮墙的上方,那一方素木的窗棂下,几块手绣的淡雅绢帕在迎风招摇。恍惚间,巷子尽头一把油纸伞闪过,但看不清是谁,那个娉婷的身形已经不见踪影……光滑的卵石路、深深的旧时光,一切都是蓝念远从酒酣痴癫之中瞬间清醒的缘由。
此刻,他已经走出村子,来到一座有廊屋的古廊桥前,停了下来。
这里,是他的家!
山乡的夜,气息是如此清冽而醇厚。这里是南中国浙闽交接的山间,是浙南的最南,安泰全域呈“九山半水半分田”之态势,境内洞宫山主脉呈西北向东南入境,南雁荡山支脉自东北向西南延伸。两大山脉交叉,形成了崇山旷谷、交错回环的中山地貌,世称“浙南屋脊”。由于地势从西北向西南倾斜,此地有大大小小数百条山中溪流纵横交错,形成了独特的“小江源”水系。唐代有一位叫罗隐的诗人曾在此地逗留,蓝念远自小便熟悉罗隐诗人描状山道的诗句:“遥闻前山相对语,跨溪绕涧数里程。”这鹤渡村,就是安泰山乡众多溪谷里,依水而建的一个古村,虽说与最近相隔的另一个叫“筱库”的村庄直线距离并不遥远,但是,大山深处,群山万道,山和水的分割,两个村子似乎也就天各一方了。
蓝念远在这畲乡差不多已经安住了大半辈子。他和自己的祖先一样,如若外出,主要是依靠崇山里的千年古道,但是由于水系丰沛,在大雨涨水时,也靠水运。小木帆船顺流而下,半日便可抵达筱库,再经由筱库换大船南下,前往东瓯城区。崇山峻岭间,溪谷回流中,安泰的先人们要出行,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便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世间的山径大都相似,但是,各方的桥梁却不计相同。苍茫华夏大地,东西南北,石桥、木桥、铁桥,拱桥、平桥、索桥不计其数。但是,安泰崇山溪谷中,却有着一种别致的桥梁——廊桥。
其实,不管在蓝念远的口中还是心里,他并不称这些独特的桥叫作“廊桥”,他像自己的祖先和父辈那样,依旧执拗地称呼它们为“蜈蚣桥”。
当然,后来“廊桥”被广泛接受并被传播,还是引起了出身造桥世家的蓝念远很大的好奇,他曾经偷偷看过那部全世界闻名的叫作《廊桥遗梦》的美国电影。不看还好,看了以后,他大失所望:那座几块木板搭起来的大木箱子罩住的木平桥叫“廊桥”?他们以为桥上有廊屋的就可以叫“廊桥”?啧啧啧!
当然,蓝念远是有充分理由表达他的不解与不屑的。因为在安泰山乡,就曾经有几百座这种有廊屋的木拱桥分布在崇山峻岭中,经由他蓝家祖孙三代建筑的那多座廊屋桥,哪一座不是飞檐屋脊、雕梁画栋?
这一夜,蓝念远从村中的戏台下蓦然折返,回到他多年来独居的这座叫“安澜桥”的桥墩前,已是深夜。
安澜桥是浙闽交界处的畲族山乡鹤渡小村的风水桥,意为村中人接过上天赐予的好风水后,波澜不惊,在此地安居乐业。
这是南中国赣、皖、浙、闽交界方圆千里最奇巧的一座蜈蚣桥,也是造桥世家蓝家唯一传人蓝念远半世人生中所建筑的最后一座桥。他对儿子蓝榫把这座世代称为蜈蚣桥的桥改称为“廊桥”,曾经表达执拗而强烈的抗议。但是,谁也没有把他的抗议当成一回事,因为在世人眼里,他已经是半痴半癫的桥疯子,他只懂他的乌衣红曲酒,对于桥,如今人们更愿意尊重他儿子蓝榫的意见,因为蓝榫是安泰山乡第一位攻读研究文物、桥梁的大学生。而他,似乎和这年久失修的安澜桥一样,垂垂老去,不再有多少发言权了。
那晚的弦月在夜空舞蹈,似乎是唐朝的胡姬长袖翻舞,又疑是贵妃醉酒后,晚唐的箫声渐渐散去。安澜桥上,蓝念远不再侧耳细听,他取出一把长柄的铜钥匙,打开廊屋门上那把已经长了铜绿的七两绍锁,蓦然发现,自己寒舍里已是茶凉酒冷。心中腾起一股凉意,他顺手在那一方乌木的小桌几上,拿了一壶高度的烈酒,踱出门,走到桥墩边,对着石狮子开怀独饮。
端着酒杯,蓝念远的目光从石狮子身上收回,扫视了蜈蚣桥廊身内的一切,这里,他太熟悉了。
安泰山乡曾经有过的大大小小几百座蜈蚣桥,自古就承载着比别处桥梁更多的内容。它们是各处山乡乡民的通行要道,更是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人生驿站。这些木制的拱桥,既为乡民遮风挡雨、避暑纳凉,又是四里八乡交流交易的商贸场所,当然,还是乡民们寄托精神的一方宝地。
此刻,蓝念远的目光停留在安澜桥的神龛上。这神龛并没有设在木拱桥正中央,而是偏在桥头,以神力威武,可挡路冲。安泰山乡各座大一点的蜈蚣桥的廊身上,一般都有这种佛龛。蓝念远知道,安泰各地的乡民其实挺随性,并没有强制统一要祭拜哪个神灵,各村桥上祭祀的对象五花八门:有观世音菩萨,有门神神荼和郁垒、尉迟恭与秦琼,也有义薄云天的关帝爷,以及能给读书人带来好运的文昌帝和帮人发财的财神爷赵公明。更有一些当地人祭拜自己心中崇拜的人物,如陈十四夫人、马仙姑、忠烈王等。甚至祭祀传说中掌管现实生活各个方面的杂神和半神,乡民也虔诚地给他们烧香磕头。蓝念远最喜欢的就是这种随性,单纯又真诚!
但是,今天晚上,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忽然一阵一阵地发紧。壶中的酒不知不觉已经被他喝得差不多见底了,他觉得眼皮开始有点沉重。忽然,他听见树叶摇晃的声响,但是,他并没有感觉到起风。他使了一下劲儿,抬起眼皮,发现桥头旁那五棵古老的红豆杉发出了奇怪的声响,明明没有风,红豆杉的枝条却在跳舞。
一个玄衣红脸的精悍身姿从高高的枝头跳跃出来,一双眼睛在黑夜里,也能发出狡黠的亮光。蓝念远还没缓过神来,那个短小的身姿已经从千年红豆杉的枝头一跃而下,站在了蓝念远的眼前,他晃了一晃手中的一个沉沉的大酒瓶子,对蓝念远嘿嘿一笑:“来,蓝兄,酒不够了吧,我就知道,看,这是什么?”
蓝念远眼前一亮,一把抢过酒瓶子:“哈,乌衣红曲酒!”
玄衣红脸男子把酒瓶子往身后一藏,又是一声嘿嘿:“好酒在这,但你依旧还得给我讲你祖先当年造蜈蚣桥的故事。”
蓝念远一个飞身:“给我吧,你个小曲神,又调皮了!”
一高一矮,两个身手矫捷的男子在深夜的新月下像孩子似的为一瓶陈酿的乌衣红曲好酒打闹着……
忽然,蓝念远戛然而止,他对身边的曲神“嘘”了一声,曲神顿时心领神会,和蓝念远一起屏住了呼吸。他听见一声呼唤,从蓝念远嘴里长叹而出:“小虹,小虹,是你吗?”
乔巧没有想到,他们兄妹平生第一次从大洋彼岸飞回东方的故乡,会是在这样的一个深夜,踏上母亲平生魂牵梦萦、念念不忘的梦中廊桥!
而让蓝卯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深夜,在这种蹊跷诡异的气氛中,他见到了自己的生身父亲、传说中廊桥技艺最后的传承人蓝念远。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位陌生的父亲,能帮他找到千年彩虹桥的密码,帮他破解难题帮他渡过人生的灾难。
虽是夏之夜,安澜桥周遭的空气却很清透。晨雾渐起,新月西沉,并没有风,本来,夜应该是更静了,但是,桥头那几棵红豆杉,却发出一阵簌簌的声响。
蓝念远猛一回头,望见了竹婆婆站在身后,而竹婆婆的身边,站着一男一女两位风姿气度卓尔不凡的年轻人!
竹婆婆上前说:“阿远,酒醒醒,你看看,谁来了!上天给你送大儿子回来了!”
“大儿子?”蓝念远嘴里喃喃着,但是他的双眼连看也没有看一下蓝卯,却是紧紧盯着蓝卯身边的乔巧。
“小虹、小虹,是你吗?真的是你吗?让我看看你,快让我看看你!”蓝念远的双手伸向空中,急切呼唤。
乔巧一听,心想:青鸟姐姐说得没错,这个桥痴子还真是个痴情种!
竹婆婆也暗自叹了一口气:“唉,痴情人还在梦里!”迎面对着蓝念远高声说:“阿远,该醒醒了!你的小虹当年不是你亲手送走的吗?这是蔡虹的女儿,唤作乔巧,她陪你的大儿子蓝卯回来了,是她爸爸、那个乔木先生让他们先找到我,我不敢耽误,连夜就给你带过来了。”
蓝念远不理会竹婆婆,依旧盯着乔巧。蓝卯见了,快步来到蓝念远的眼前,双手紧紧抓住了蓝念远的胳膊:“爸爸,我是蓝卯,是您儿子啊!”
蓝念远这才回过头来,双眼在蓝卯的脸上端详许久,似信非信,一脸混沌。
乔巧看着蓝念远、蓝卯父子,心中忽然为之一动。这时候,乔巧知道蓝念远的心思早已飞越了眼前的一切,浓密的红豆杉树叶丛中,一声只有乔巧能听得见的轻叹,如钟似鼎,直击蓝念远的心房。
“是的,念远哥哥,是我!可是,你见不到我了!此生你也再见不到我了!今日就此别过,你我之间的情缘也就了了。只是有一事,我还放不下,因此特意来与你一说!”
“你看看这茫茫星空,人世间的男欢女爱不过空空,何悲何爱、何恨何怨,又何必去愁去苦?你我儿女之情,又何足挂齿!于你来说,为儿女私情,让人世间蜈蚣桥的绝技在你手中断送,难道你真的忍心又甘心吗?如今上天凤神被罚凡间造桥,会按人间各朝历代的顺序寻找各大名桥。安泰地域自古就是千桥之乡,想必是他必来之地。他一身怨气而来,恐怕千年安泰将难安宁,你们蓝家造桥传世,想必也难逃凤神的干扰。你且做好准备,快为安泰众多的虹桥想好万全之策。切记切记!”
蓝念远听了,万分诧异:“如果这凤神按人世间各朝历代寻找名桥,神州大地,自古到今,排名第一的应是宋代开封的汴水虹桥呀,轮不到咱们安泰这穷乡僻壤的素木蜈蚣桥。”
“你又糊涂了!大宋气数已尽,开封汴水虹桥,不是千年之前早就土崩瓦解、灰飞烟灭了吗?你不是发誓要找回那座彩虹桥的筑桥密码,在你手中让千年前的汴水虹桥重现人间吗?”
“啊,啊!汴水虹桥塌了,又与我何干!我只要你回来!小虹、小虹,天塌了我也不管!我等几十年了,如今,你来了,我再也不放开你的手了!”蓝念远向空中竭力伸出双手。
不管蓝念远怎么想办法紧紧攥住,他都抓不住冥冥之中的那一双素手!红豆杉枝头树影婆娑,留下了幽幽的声音:“往后余生,你若念我,且帮你眼前的这一双年轻人!念远哥哥,你我此生,就此别过吧!且以心外心遣苦中苦、情中情寄尘外尘!来生可再见,亦可再不见,以身外身做梦中梦吧!”
在年轻的蓝卯看来,这一夜,比他有生以来任何一夜都深,深到不可探测,深到无穷无尽。
见父亲根本无视自己,蓝卯正尴尬又焦灼之时,随着一声朗笑,一位玄衣红脸、身材精干的年轻男子,出现在大家的眼前。
“曲胜,又是你,哄阿远喝那么多的乌衣红曲酒。你看看,喝得连亲生儿子都不认了!”竹婆婆嗔念道。
竹婆婆口中的这位曲胜,是鹤渡村中的一位卖酒郎。曲胜出生在鹤渡村一户有名的酿酒人家,按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是在父亲乌衣红曲的曲房里“熏”大的。
美酒天下处处有,但是,鹤渡的乡酿美酒却与众不同。天下美景也处处有,江南从来就不缺让人惊喜的古镇古村。但是,鹤渡村不一样,因为安泰的鹤渡是中国五十六个民族中独特的畲族古村落。畲乡甘泉酿美酒不奇怪,但是,神就神在这里的美酒,是用一种神奇的曲种——乌衣红曲酿制而成!而巧的是,曲家非但姓曲,恰好就是独握这神奇酒曲的传承人!
从小到大,曲胜都觉得自己与别人不一样,因为他们家是鹤渡村的独姓人,曲家并不是畲族人。曲胜从未从父亲的嘴里得知自己的祖宗到底来自何方,但是他从小就处处感受到作为村中独姓人家所带来的一种莫名的受排挤感和孤独感,幸亏还有宽厚的蓝榫待他亲如兄弟。
感知自己家族的来路不明,并不好学的曲胜上学时唯独对史地课程感兴趣。以他并不丰富的史地知识,他对畲族倒是有一定的了解。他从课本上知道:“畲族是我国人口较少的民族之一,散居在我国福建、浙江、江西、广东、安徽省境内,其中百分之九十以上居住在福建、浙江的广大山区。畲族是我国典型的散居民族之一。他们自称‘山哈’。‘哈’,畲语意为‘客’,‘山哈’,即指居住在山里的客人。但这个名称,史书没有记载。南宋末年,史书上开始出现‘畲’和‘拳民’的族称。‘畲’,意为刀耕火种。根据2000年第五次全国人口普查统计,畲族人口数为709592。畲族使用畲语,属汉藏语系苗瑶语族。无本民族文字,通用汉文。畲族原分布在闽、粤、赣三省接合部。元、明、清时期,从原住地陆续迁徙到闽东、浙南、赣东等地的山区半山区。先来为主,后来为客,先来的汉人就把这些后来的畲民当为客人。畲族自称‘山哈’,是与他们的居住环境、迁徙历史有关……”
同所有的山乡手艺人一样,在物资贫乏的年代,曲家在鹤渡村的生活也是相当拮据。安泰山乡山多地少,大米产量很低,何况酿乌衣红曲酒需要上好的糯米。那高山糯米更是粒粒贵如珍珠,少有人家请曲家酿制,因此,靠着几分薄地,曲家艰难养家糊口,曲胜上完小学便辍学,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不去学校了,曲胜整天在村中游荡,常惹得村里鸡飞狗跳,特别是与他年纪相仿的有女儿的人家,常常是上门告状,说曲胜如何对姑娘家不正经。曲胜的父亲一怒之下,便把他关进了专门制作红曲的曲房里。黑咕隆咚的曲房又闷又热,曲胜在里面快长出绿毛来了。多亏蓝榫路过,偷偷地将他放了出来。逃出曲房的曲胜连夜坐上鹤渡的古渡竹排,顺流而下,跟着一个过路的闽北生意人一路到了南方。
几个年头过去了,蓝榫走出大山上了大学,又回乡当上了文博馆的干部,而谁也不知道曲胜在南方到底是赚没赚到钱,总之,他也回乡了。乡人倒没见他怎么风光过,依旧还是那副年少时的混账模样。
而让曲胜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畲乡独特的乌衣红曲,让他眼前这一对刚刚踏上故土的年轻人,开启了一段变得越发扑朔迷离的玄幻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