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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天霹雳一般!周芸和陈少玲呆住了。
她们望着雷磊,望着他那张由狭长的眼睛、修长的鼻梁和尖细的下巴颏组合成的,宛如一只精雕细琢的狐狸样的漂亮脸蛋,仿佛是第一次发现他微笑时绽开的嘴唇里,有两排白得异样的牙齿。
“你……你是谁?你在说什么啊?”陈少玲一下子慌了神儿。
周芸向她介绍了一下雷磊的身份,然后对雷磊说:“雷主任,您刚才的话我们都不明白什么意思,麻烦您解释一下。”
“编号PZ31173,姓名张大山,性别男,年龄二十八岁,在平州市‘满口福’餐饮公司担任送餐员。”雷磊用手机打开一张照片,举给陈少玲看,“这是长宁校区前台监控系统拍摄到的一张照片,就是这个送餐员送来了那四份有毒的学生餐,你看看是不是你丈夫。”
陈少玲一时间头昏目眩,眼前一片模糊,半天才聚焦到那张照片上:监控系统的截图并不十分清晰,送餐员戴着头盔,茶色防风镜片没有提起,所以看不清面目,但那个强壮的身板和粗壮的手臂,那件灰色的快递服以及服装上异常熟悉的褶皱和污渍,都无疑就是——
不!
刹那间陈少玲恢复了理智,尽管她内心认定照片上的送餐员十有八九就是张大山,但她深知这个“认定”绝不能从自己的口中吐出,不然就是亲手把丈夫推进了监狱。
“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雷磊把手机放回了兜里,“没事的,我能理解家属此时此刻的心情——”
“那不是张大山!”陈少玲打断了他,口吻斩钉截铁。
雷磊愣住了。
“我说,那不是张大山。”陈少玲直视着他的眼睛,“戴着个头盔,盖着防风镜,根本看不清脸,谁知道那究竟是谁。身量差不多的送餐员多了去了,怎么能说就是我们家大山?”
雷磊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显得更加细狭,嘴角浮现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可是前台收餐时,送餐员扫码确认时所用的手机确实是张大山的啊。”
“那可不一定。”陈少玲说,“只能说那个人在扫码时,用张大山的账号登录了‘满口福’的送餐系统,用的未必是他的手机。”
“我们已经向‘满口福’餐饮公司确认过了,过去几个月,负责给长宁校区这四个孩子送学生餐的一直都是张大山。”
“一直?照你这么说,一直的事情就会一直下去?那你还一直在北京当警察呢,好端端跑到我们平州来做什么?!”
雷磊的目光一凛,显然是这句话戳中了他的痛处。“是不是需要我提醒你一下,张大山可是有前科的,年纪轻轻的没少在监狱进进出出,第一次是十八岁时寻衅滋事,故意损坏他人财物,第二次——”
“你少来!”陈少玲毫不客气地说,“看得出你调查过我们家大山的情况,那你摸着良心说,他那些个所谓前科,都是他的错吗?”
雷磊知道,这么说下去会越绕越远,赶紧把话题扯了回来:“那好,那你倒说说张大山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陈少玲说,“我这一晚上忙得跟车轱辘似的,没来得及跟他联系,一会儿我打他的手机问问,看他是不是跟人调班了。”
“我们打过他的手机,关机了。”雷磊伸出手说,“所以,现在请你交出手机,我们要检查一下你和他的通信记录。”
陈少玲把手往裤兜里一揣:“休想!”
雷磊冷笑一声,看了那个被周芸取外号叫“鬣狗”的下属一眼,鬣狗上来就拽陈少玲的胳膊,要抢她的手机。旁边的周芸生气了,上前一步阻拦道:“这像什么话,公开抢劫吗?!”她喊了两声“保安”,人高马大的王喜立刻冲了过来,可是他刚刚绕过医用屏风,就被雷磊的另外一个下属“猩猩”狠狠一肘怼在胸口上,哐哐哐倒退了好几步,正撞在扫地的老张身上,俩人像保龄球撞到球柱似的一起倒在地上,半天都没站起来。
留观一病房里的几个家长和孩子不约而同地惊叫出声。
雷磊轻蔑地一笑,凑近了周芸,用一种阴柔而又具有威胁的声音说:“周主任,请不要妨碍我办公啊。”
“现在是你在妨碍我办公!”周芸怒不可遏,“你们严重破坏急诊大厅的医疗秩序,请你带着你的人马上离开这里!”
雷磊点了点头,把下巴一扬,对鬣狗说:“把陈少玲带走。”
陈少玲扑到小玲的床边,抓着女儿瘦弱的小手,紧紧地抓着,仿佛要跟她诀别似的,满眼都是泪水。
周芸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对着冲过来的鬣狗搡了一把,结果不但没有搡动他,自己的胳膊差点脱了臼。她捂着肩膀对雷磊说:“今晚急诊科医护人员奇缺,陈少玲是我最重要的助手之一,你不能把她抓走!”
“陈少玲是一起重大投毒案的犯罪嫌疑人的家属,她有责任也有义务配合我们的调查,至于医院的事情,我也爱莫能助,请您原谅。”雷磊说。
鬣狗上前抓住了陈少玲的胳膊,像抓住母鸡的翅膀一样,使劲将她拽离了小鸡。
就在陈少玲踉踉跄跄地被鬣狗拖着走过眼前的一瞬间,周芸突然大声对她说:“少玲你别怕,我跟你一起走!”
雷磊的眉头一皱。
周芸望着雷磊道:“雷主任,只要你们敢把少玲抓走,我就跟你们一起走,我倒要看看你们能不能走出这急诊大厅!”
此时此刻,急诊大厅里的上百个患儿和家长正焦急地候诊,每个都是把灶头开到最大的火急火燎,如果他们看到周芸被带走,势必掀起轩然大波。雷磊犹豫起来,万一闹出群体性事件,不但达不到最初的目的,反而会惹祸上身……他对鬣狗使了个眼色,鬣狗马上松开了抓住陈少玲的手。
雷磊走到周芸身边说:“周主任,能否借个地方说话?”
听他的口吻软了下来,周芸点了点头,带他回到了急诊科办公室。离开留观一病房前,周芸叮嘱陈少玲继续看护这里的患者,雷磊则用眼神示意鬣狗,盯住陈少玲,不要让她跑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周芸关上办公室的门,问雷磊道。
雷磊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给她讲述了一遍:接到“满口福”餐饮公司的报案后,综治办一边上报市公安局,一边派人展开调查,因为这是综治办接到的第一个案件,又涉及公共卫生和儿童安全,雷磊决定亲赴一线工作。他带了两个得力助手来到思乐培训长宁校区,调取了案发前后前台、教室、楼道的监控视频,详细询问了包括前台值班老师、学生家长在内的几位目击证人,又根据“满口福”提供的送餐服务记录和送餐员个人信息,很快就将犯罪嫌疑人锁定在了张大山的身上:“整个案件的时间脉络相当清晰,张大山是六点整从‘满口福’配餐点取了十一份盒饭,然后在六点半送到长宁校区,随即离开,之后学生们用餐,很快出现中毒症状。那些盒饭是‘满口福’的配餐点统一制作的,今晚其他送餐员送出的餐都没有发生亚硝酸盐中毒的问题,所以,我们高度怀疑是张大山在送餐的中途下了毒。”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周芸困惑不解地问,“张大山有过前科,我是知道的,但至少我认识他以后,他给我的印象是勤劳、质朴——”她停顿了一下,又加了一个词,“顾家。眼下他的女儿患有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他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有什么闲心去给人下毒啊。”
“报复社会呗。自己的女儿活不成了,所以也不想让其他人的孩子活。底层的心态,可以理解。”雷磊笑笑说。
听他说得如此轻飘飘的,周芸摇了摇头:“雷主任,你这个说法我不同意。你不知道有多少孩子纯粹因为经济困难而没钱治病,最终夭折,假如他们的父母都要因此而报复社会,那满街都是连环杀手了……我不清楚你当警察时接触过多少底层,至少我在行医过程中见过的底层,大多数只是想要卑微地活下去,甚至没有想过活得更好,他们对痛苦和折磨几近麻木,更不要提报复谁了。”
“如果不是这个原因,那就是我一开始说的那个原因了。”
周芸懂得雷磊的意思。他是说张大山知道,唯有自己回到科主任的岗位上,小玲才能继续留在医院里治病,所以才策划了这场犯罪——由于陈光烈带着急诊科主力人马去新区了,旧区发生涉及儿童健康风险的重大事故,肯定要把她召回,这样她就有了“立功”并回任的机会……这个思路相当奇葩,但在习惯用阴谋论来思考问题的人们眼中,不失为一招可以逻辑自洽的“妙计”。当然批驳起来也易如反掌,比如这样的突发事故在外人看来可能非常重大和可怕,一旦医生救治成功就要立功受奖,但事实上,急诊科医生每天要应对的类似情况数不胜数,好像一个网络写手每天要写一万字一样,根本就不算个事儿,所以周芸苦笑着嘟囔了一句:“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张大山要犯下的案子,可不能仅限于这一宗。”
没想到雷磊理解错了:“周主任,您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我们也认为,张大山不可能就此收手,他一定还会继续作案,所以当务之急,是要用最快的速度将他缉拿归案。”
周芸哭笑不得:“那你们倒是去找他啊,抓他老婆做什么?难道你们怀疑陈少玲跟张大山合谋作案?不可能的。今晚五点到现在,患者一直爆满,医护人员的人手却严重不足,护士只剩下两个,少玲就是其中之一,她一直被我支使得团团转,尽管如此,各项护理工作都完成得井井有条,没有出一点岔子……她哪儿像个心里藏着什么阴谋诡计的人啊!”
“所谓阴谋诡计,写得出来,做得出来,看可看不出来。”雷磊慢慢地说,“张大山送餐后就失踪了,手机联系不上,我们派人去他家里,也没发现他有回过家的迹象,所以只能试试从他老婆嘴里撬开个口子了。”
“咱们平州市不是号称有全省最密集的天眼系统吗?每根电线杆子上恨不得安八个摄像头,用那个追踪张大山的行动轨迹,不就能找到他吗?”
“天眼系统没有传说的那么神。前几年全国各地一窝蜂地上马监控点位,事实上很多设备粗制滥造,用的还是积压的旧货,摄像头的像素低,拍摄到的视频清晰度一般,加上感光芯片的感光度很差,夜视条件下拍摄物体跟患了白内障似的,亟待升级。我来平州之后调查过了,因为忙着新区建设,对旧区的天眼系统连日常维护都没有。何况现在依法治国,调取监控需要层层审批,在眼下这起案子是人为投毒还是单纯的食物中毒还没有定性之前,各级公安系统不会那么痛快地放行。再说了,检索被监控目标的行动轨迹,首先要做特征锁定。张大山穿的是公司统一配发的服装,戴的是公司统一配发的头盔,骑的是公司统一配发的电动车,哪里还有什么‘特征’可以锁定啊!”
周芸这才知道,原来新闻里天天吹嘘的天眼系统追查逃犯,并不比医院门口的红外体温监测仪更靠谱。不过同样让她惊讶的是,这个长着一张漂亮脸蛋的主任,对信息的收集和掌握竟如此周密详尽,就像刚才他谈到亚硝酸盐时一样,头头是道,井井有条。
突然她想起了什么:“你刚才不是说,张大山从‘满口福’配餐点领了十一份盒饭吗?其中四份送到了思乐培训长宁校区,还有七份是送到哪里的啊?”
“还有七份也是固定送给一个儿童游泳馆的,现在是冬天,下水的人少,游泳馆打折比较厉害,有些家庭就团购请教练来教,然后订餐直接在游泳馆里吃饭。”
“那赶紧派人到那个游泳馆去找找,看看张大山在不在那里呢?”
“我们打电话问过游泳馆了,值班老师说一直没见送餐的来,游泳班已经叫了其他的快餐吃。”
这一下算是把周芸的最后一条思路也掐断了。
“所以,周主任,还得请您帮忙,做做陈少玲的工作,让她如实地告诉我们,张大山到底去哪儿了,或者他还有什么其他的窝藏地点……”雷磊接下来一句话正中她的心坎,“我想,您也不希望接下来会有更多受害的儿童,源源不断地送到这里来吧!”
周芸望着雷磊,她不喜欢他漂亮的面皮,不喜欢他狭长的眼睛,不喜欢他阴柔的声调,不喜欢他像蝮蛇一样忽而柔顺忽而邪佞的人格变幻,但是她得承认,无论是从医院、患儿还是外面更多孩子的安全着想,她都必须配合雷磊,尽快找到张大山的下落——能够让张大山悬崖勒马,不要犯下更多的罪行,也是对他和陈少玲以及病床上昏睡不醒的小玲的最大帮助……
周芸下定了决心,对雷磊说:“可以,但我有个条件。”
“主任请讲。”
“我帮你劝劝少玲,但我可不保证她一定能说出些什么,万一她真的完全不知情呢……你得答应我,今晚不许再限制她的人身自由。”
雷磊微笑着伸出又白又软的一只手:“协议达成。”
周芸却没有伸手与他相握,而是站起身,到留观一病房把陈少玲带了过来,雷磊识趣地走了出去,她再一次把门关上了。
她望着陈少玲,陈少玲也望着她,很久都没有说话。办公室的外面人声鼎沸,办公室的里面却寂静如斯。不知过了多久,周芸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陈少玲仿佛被唤醒一般,打了个寒战。
“少玲……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如果有,一定要对我讲。”周芸说。
陈少玲露出一丝苦笑:“主任,躺在‘蓝房子’里的小玲,就是我们全部的苦衷了。”
这句话倒把周芸点醒了几分。一个家庭,老人患了重病,家中成员的心往往是散的,都在考虑老人身后的利益分配;孩子患了绝症,家中成员的心却是齐的,除了筹钱治病,别无他念……这个时候,张大山怎么可能去投毒害人呢?难道是为了钱而被人指使?
陈少玲似乎看出了她在想什么:“主任,不瞒您说,大山确实进过两次监狱,第一次是坐满了三年,第二次因为情况特殊,加上北京一位女警官出面力保,所以他等于在里面兜了一圈就出来了——也许您会觉得我是护着他,但我可以肯定地说,大山绝不是坏人,他在监狱吃尽了苦头,绝不会因为任何原因再去做违法乱纪的事情。那个姓雷的出示的照片,根本看不见送餐员的脸,凭什么认准了就是大山?!”
“我知道,我知道……”周芸沉思了片刻说,“所以,我们就更需要尽快找到张大山了。”
陈少玲望着她,没明白她的意思。
“你还不懂吗?”周芸说,“假如那个送餐员是张大山,那他只是有罪;可假如那个送餐员不是张大山,却穿了他的衣服、戴了他的头盔、骑了他的电动车,还登录了他的账号确认了一份有毒的订单已经送达,那他可就是有生命危险了!”
陈少玲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一下子坐到椅子上:“这……这可怎么办啊!”
周芸在她的对面坐下:“所以,目前咱们必须尽快找到大山,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是帮助甚至解救他的最好办法。”她见陈少玲还是一副手足无措、心乱如麻的样子,便像给患者问诊一样帮她排查起来:“你先想想,大山今天有没有什么跟往常不一样的表现?”
“没有啊……最近我们俩每天都在发愁给小玲治病的事儿,很少说话。”
“小玲治病款项的筹集,你们有什么新的打算吗?”
“实话说,因为有您的帮助,我们最近一段时间倒还真的没有太着急筹钱的事情,直到今天陈副主任赶我们走,我们才意识到我们真的是一点儿钱都没有了。”
周芸点了点头:“大山平时有没有结交什么……朋友?”
“您也知道,大山本来就闷闷的,不好走动。自从我们俩来到平州市,就想本本分分地过日子,跟外面就更没有什么交往了。”
“那么他除了家里,有没有其他什么喜欢去的地方呢?”
陈少玲还是摇了摇头。
“少玲。”周芸渐渐地步入主题,“从大山离开医院到现在,你们有没有电话、微信或者采用其他方式联系过呢?”
陈少玲把手机拿了出来,打开通话记录,又打开微信和短信给她看:“我从傍晚到现在一直忙,刚才那个姓雷的找我谈完话,我打了大山的手机,关机了,又给他发了微信和短信,也没有回音……”
这样一来,等于从陈少玲这里得不到张大山的任何线索了。
轻轻几声叩门之后,雷磊走了进来:“怎么样?”
周芸把情况向他说明,雷磊沉默了片刻说:“既然这样,那么我也只能让陈少玲暂时留在这间屋子里,继续想想张大山的去处,直到想出来为止了。”
周芸一下子急了:“雷主任,你和我有过协议的,无论我是否问出结果,你都不能限制少玲的人身自由!”
“协议?协议不就是用来撕毁的吗?”雷磊一笑,“张大山再怎么丧心病狂,作案之后就算是想逃亡,总要回来跟老婆孩子告个别吧,所以现在,我只能扣下陈少玲,这是唯一能让那条大鱼自动上钩的鱼饵了。”
简直就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周芸气得脑仁疼,正要跟他吵架,突然,一股巨大的声浪像撞城锤一样猛地撞进了她的耳鼓!
发生什么事情了?她刚往门口走了一步,就听见门外传来胡来顺的吵嚷声:“你甭拦着我,我得进去找我们头儿,不然真的要出大乱子了!”
拉开门一看,只见胡来顺正在和看守在门口的鬣狗纠缠不清:“小胡,出什么事儿了?”
“主任你看那边,炸了窝了!”胡来顺把手一指。
周芸顺着他的指尖望去,只见急诊大厅再次呈现出自己分诊前的混乱景象,甚至比上一次还要糟糕。拥挤不堪的人潮不再向同一个方向汹涌,而是分成两股相对的潮流:一股往诊室里面涌,一股从诊室里面往外推,就在诊室门口,两个潮头迎面对撞,无数颗攒动的人头像漂在水面一样起伏着,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在不堪入耳的叫骂声中,两拨人潮你拉我搡,你拖我拽,挥舞着拳头、踢打着腿脚,绞缠在一起,凝结成了一个足以让人密集恐惧症发作的庞大蝇团!
“怎么会这样?!”周芸目瞪口呆。
“我和李德洋正在诊室里面看病呢,突然提号器提示,呼啦啦一下子挂了二三十个号。要说这二三十个病人都按照挂号次序来看病,我们也不能说什么,可他们一下子都涌到诊室里,把别的患儿和家长往外赶,两边一下子就吵了起来,接着就动上手,我好不容易才挤出来找你报信儿,也挨了好几拳呢!”
周芸这才注意到,他的眼角青了一块儿,白大褂上的扣子全都被拽掉了,鞋面上摞着清晰可见的几个鞋印。她正要出言安慰,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从诊室里往外冲的那些人都是十六七岁的青少年:上身穿着各种怪异的衣衫,下身一俱黑色的皮裤,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指甲和牙齿因为吸烟太多的缘故都挂了一层黄垢,和对面的人打斗时,蒙着黑眼圈的黄脸上露出残忍而无耻的狞笑,怎么看都像是同一伙儿人。
这时,胡来顺又开了腔,说出的话和她恰是同一个观点:“主任,从诊室里往外面冲的那一拨儿,就是后来突然挂上的二三十个号,你可看仔细了,这帮人哪里有个‘病号’的样子,简直就是一伙儿小流氓!”
根据我国卫生部门的相关规定,凡是未成年人,所患疾病可以到儿童医院就诊,只是很多人一上高中就羞于再走进挂着“儿童”字样的大门,所以儿童医院平时很少接诊十六岁以上的患者。今天突然蜂拥而来这么多,是一种极端反常的现象。如果说他们是来闹事的,那么在分诊阶段就应该坚决阻止,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挂号行为等同于其他服务行业的签约,尤其儿科急诊,一旦负责分诊的医护人员开出分诊条,挂号窗口就必须给患者挂号,赋予患者就诊的权利并由医院承担诊治的责任。所以,眼下的乱象跟自己今晚刚刚来到急诊大厅时目睹的一样,根源都出在分诊上!
这个大楠,怎么搞的!
周芸急匆匆地冲到分诊台,只见大楠正脸色苍白地坐在椅子上,一双原本神采奕奕的大眼睛,现在黯然得仿佛失明一般,呆呆地望着正前方。
“大楠!”周芸严厉地说,“我不是提醒过你注意分诊的节奏吗,你怎么一下子放出了那么多个号?而且你看看那些人,哪有一点儿患病的样子?你倒是给我说说,他们都得了什么病!”
大楠张口结舌,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望着乱成一团的急诊大厅,周芸顾不上再详细向大楠问个究竟,让她先去留观一病房代替陈少玲照顾那里的患者,自己则跑回急诊科办公室,对雷磊说:“有一群不良少年正在急诊大厅里破坏医疗秩序,你这个综治办主任能不能出面管一管?”
雷磊一言不发,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微笑。
周芸知道,这个人是绝不会帮自己的了。
她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了办公室,一直走到那个庞大的蝇团附近,扯着嗓子喊了一些她自己都听不清是什么的话,然而根本没有用。上次她能平息混乱是因为那些患儿家长只是急于给孩子看上病,这一次则截然不同,那些十六七岁的青少年摆明了是来“砸场子”的,他们既不知道她是谁,也根本不在乎她喊些什么,他们的目的只是制造混乱,而且是越乱越好……
疲惫不堪的躯体、饥渴难耐的肚肠、缺乏睡眠的头脑,加上某种回天乏术的绝望情绪,一时间彻底侵袭了她的身心,令她站立不能,渐渐弯下腰,双手拄住膝盖,整个身体微微发抖。她昂着头,张着嘴,大口地喘息着,身之所置明明是人潮人海,她却仿佛站在深夜的荒原里,耳畔和眼前只有呼啸的风和随风摇摆的草……她曾经以为自己是风,其实也只是根草而已。
从大厅门口推进来一张移动病床,床上躺着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嘴巴里插着留置气管,闭着眼睛,蒙着一层死灰颜色的脸庞十分消瘦。周芸本能地觉得这是个必须抓紧救治的孩子,想上前过问一下,谁知只迈出半步,腿脚一软打了个趔趄,整个身子朝前扑倒,多亏旁边有个人扶了她一把,站稳了定睛一看,原来是胡来顺。
胡来顺跟她比比画画地说着什么,可是她耳鸣得厉害,塞了一万只蜜蜂似的嗡嗡嗡的,什么都听不见。胡来顺只好将她拉到墙角,等她稍微缓过些神儿来,才大声喊道:“给高副院长打个电话,问问援军还有多久能到?”
周芸才想起来,还有援军这码子事呢!她振作起精神,一边让胡来顺去留观二病房把孙菲儿叫来,一边拿出手机拨通了高副院长的电话,刚刚问了一句“新院区派来的人还有多久能赶到”,就听见高副院长略显烦躁地说:“今晚新院区不会派人过去了。”
“什么?!”周芸手里的电话差点儿掉到地上,“我们这边现在非常非常需要支援啊!”
“小周,你听我说。”高副院长声音低沉,“大凌河大桥出事后,由于桥栏被撞断,在修补前不能通行,所以旧区的车辆过不来,引发连锁性的交通大拥堵,新区如果再往旧区通车,只会更加混乱。市政府刚刚下了命令,彻底封闭大凌河大桥,新院区这边本来安排好了支援的同志和车辆,临时又都撤了下来……今晚,只能靠你们自己了。”
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
靠我们自己?
开什么玩笑!
望着不远处的黑色蝇团越来越大,周芸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她想不出从现在到明天早晨的每小时、每分钟、每一秒究竟该怎样挨过去:还在不断涌入急诊大厅的患儿和家长、搞不清动机与目的的一伙儿流氓、坐在办公室里的雷磊,还有失去行踪的那个张大山,他们像抓住毛巾一样抓住她的头脚,然后从不同方向使劲扭转,不把她的五脏六腑挤爆誓不罢休!她多么希望巩绒、霍青、袁水茹、陈光烈他们都还在,能帮自己分担一把,可他们就像那支遥遥无期的“援军”一样,带走了希望,留下了绝望……
她闭上了眼睛。
“主任,救命啊!”
一声惊呼,瞬间撑开了她的眼皮。不远处,孙菲儿正踩着那双鞋跟都断了的高跟鞋,一瘸一拐地向自己飞奔而来,在她的身后,一个面目狰狞的黑脸汉子正举着一把菜刀破口大骂着追赶她。急诊大厅里的人们吓得自动闪开一条路,而那个一向酷爱健身并永远摆出一副混不吝姿态的胡来顺,此时此刻正蜷缩在留观二病房的门口不敢动弹。
不知是出于勇敢、责任心或者干脆就是想从巨大压力中寻求解脱,周芸竟迎着孙菲儿冲了上去,一把将她拉在身后!那个黑脸汉子已经冲到她的面前,大吼一声,菜刀迎面就劈了下来,她的脑袋一偏,刀刃擦着她的右额头划了下去,生生削下来一块头皮,鲜血顿时像泉水一样涌出,瞬间将她的脸孔覆盖上了一层可怖的鲜红!
“铛啷啷”!
黑脸汉子这时才意识到自己闯下了大祸,手一颤,菜刀丢在了地上。
从他的身旁和身后,同时冲过来两个人,一下子将他按倒在地上,一个是保安王喜,另一个是不知什么时候从二楼下到急诊大厅来的丰奇。
丰奇从后腰掏出手铐,把黑脸汉子铐了起来,然后冲着穿护士服的孙菲儿大喊:“赶紧给周主任包扎伤口!”
但是,孙菲儿已经吓得脸色惨白,惊恐万状的目光好像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仿佛刚刚被菜刀砍中的不是周芸,而是她。
站在原地的周芸,被砍中的那一瞬间竟没有感到疼痛,只觉得右额头滚烫滚烫的,右眼皮被黏稠的鲜血压得抬不起来,使劲挣扎了好几下才睁开,目力所及,无处不是鲜红。她惊讶地发现,那个持刀砍伤她的黑脸汉子,居然就是刚才冲进诊室,跪在地上就砰砰砰磕头的那个男人,他的儿子左脚掌被钉子扎伤导致破伤风,如果不是自己忍着恶臭脱下袜子仔细检查,也许那孩子到死都会被认为是患上了脑炎、癫痫甚至中邪呢——
明明是自己救了他的儿子,他为什么要用砍杀来“回报”呢?
她没法更多地思考,因为伤口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并且随着不知哪根神经的抽搐,一跳一跳的,好像一个钻头往脑仁里钻,一直钻透了脊椎,于是痛感蔓延到了全身,特别是四肢,以至于手和脚都在微微颤抖。鲜血顺着她的面颊滴落到地上,一滴,两滴,三滴,四滴……虽然从医以来她也挨过患儿家长的打,但这一次伤得最重。
望着地面渐渐积起的小血洼,她本来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坐倒或瘫倒,但当她突然发现,整个急诊大厅安静了许多,那个硕大无朋的嗡乱蝇团也好,那些目眦欲裂的疯狂面孔也罢,都被发生在她身上的惨烈一幕骇住时,她的神志反而清醒了许多。她想:自己被砍这一刀,对于刚才邪热过盛的急诊大厅而言,像极了为平和血气而采取的放血疗法,也许是一个化解危局的好时机,于是她用全部意志撑住腰板,一边接过从留观一病房赶来的老张递上的纱布,将它按在伤口上止血,一边口吻平静地命令从各个房间赶过来的医护人员马上回到岗位,继续工作——后来有人回忆起那一幕时说,比周芸满脸鲜血更让他们震撼的,是她超乎寻常的冷静和从容,有个患儿甚至拉着父母颤抖的双手悄悄说:“那个阿姨好勇敢啊!”
丰奇也主动站了出来,因为不了解具体情况,他没有说太多,只严肃地要求所有患者必须遵守医疗秩序。从他拎出手铐那一刻起,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身份,所以包括那群小流氓和黎炎带队的医闹们都放老实了一些。
周芸见孙菲儿还呆若木鸡地站在自己身后,便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菲儿,你现在去分诊台,给新来的患者分诊,注意把控好放号的节奏。”
孙菲儿佝偻着背脊,慢慢向分诊台走去。
胡来顺走了过来,喘着粗气对周芸解释道:“刚才我去留观二病房找孙菲儿,结果那个得了破伤风的孩子打了抗毒素针之后,突然全身出现了荨麻疹,而且呼吸急促,面色发绀——”
周芸一听很吃惊:“打针之前,菲儿给他做皮试了吗?”
“孙菲儿说做过了,但那家长不信,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然后他突然从包里拔出把菜刀就要砍孙菲儿,冲到门口的时候,我拦了一下,没拦住……”
周芸相信孙菲儿是做过皮试的,因为这是打破伤风抗毒素针的基本规范,但由于患儿个体体质比较敏感,免疫系统不够稳定,所以有极少数患儿即便是皮试阴性,注射破伤风抗毒素之后依然有可能发生过敏反应。“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我给他静脉注射了抗组胺药物,现在没事了。”胡来顺说,“对了,咱们的援军什么时候到?”
“没有援军了。”周芸望着目瞪口呆的胡来顺,把刚才高副院长的话向他重复了一遍——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周芸发现走得很慢的孙菲儿身子晃了一下,希望她没有听到自己的话——然后对胡来顺说:“小胡,你现在马上回到诊室去,跟李德洋一起继续出诊,就算是那些小流氓挑事,你也千万沉住气、压住火,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不能再出事了。”
胡来顺看着她捂着伤口的纱布,鲜血已经将那块纱布渗透出一个红色的不规则圆形。他摇了摇头,苦笑着说:“主任,您可真能忍!”说完向诊室走去。
周芸望着他的背影,余光一扫,看见急诊科办公室的门口,雷磊和他的两个手下站在那里,这么长的时间里,身为承担治安任务的工作人员,面对急诊大厅里如此严重而血腥的情势,他们没有伸出丝毫的援手,就那么面带微笑地观望着,好像在看一出好戏似的。
从打开的大门还可以看到,陈少玲站在办公室里面,担心地望着自己,却又不能走出一步。
周芸目不斜视地从他们中间穿过,走进办公室,对着泪眼蒙眬的陈少玲说:“你能帮我包扎一下伤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