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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奇接到赶赴平州市执行一项绝密任务的命令,是在一个月前。
那天下午天色阴沉,北风呼啸,把最后一批枯叶从树上扯下,在望月园派出所铺了一层踩起来咔嚓作响的地毯。他配合街道处理了两起居民不认真执行垃圾分类,反而辱骂追打保洁人员的案子,刚刚骑着自行车回到所里,就被叫到所长办公室。他以为所长马笑中只是找他问问街道的事儿处理得咋样了,等进了屋才看到,屋里还坐着原任市政法委副书记,退休后被返聘为专门协同市公安局督办大案要案的市综治委顾问的李三多。
他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严重的事情。
一向像只老猴子般活蹦乱跳的李三多,此时此刻屁股在椅子上却坐得极稳,严肃的神情让他几乎变了个模样。他盯住丰奇,从头到脚把他看了又看,看得丰奇浑身发毛,然后他突然问:“丰奇,用最简单的话告诉我,做一个合格的人民警察,标准是什么?”
“忠诚!”
“忠于谁?”
“忠于党,忠于祖国,忠于人民!”
李三多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马笑中。
望月园派出所所长马笑中是个嘴巴有点儿歪的矮胖子,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娶了个漂亮媳妇的缘故,高兴得天天咧着大嘴,结果嘴巴歪得更厉害了,他指了指沙发对丰奇说:“甭跟那儿杵着,坐!”
丰奇不知道他们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在沙发上坐了半个沿儿。
“扫鼠岭案件,你知道的,具体情况不用我多介绍了吧。”马笑中说。
岂止是知道,轰动全国的扫鼠岭案件发生后,全市公安干警都怒不可遏,但是毕竟警服在身,不能执法犯法,否则按照一位老刑警的说法,早就“开着压路机把那帮人渣碾成真渣”了——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反倒是表现得最为冷静的刑事技术处处长刘思缈推动了“压路机”的启动。
那是结案一周后,市公安局召开的总结大会上,参与办案的相关领导和警员纷纷发言,通过这一案件分析我国民营慈善机构中存在的治安漏洞和司法盲点,并针对办案工作中的得失和教训进行总结,每个人都是长篇大论,义愤填膺。轮到刘思缈时,她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每个孩子都是祖国的未来,所以我认为:任何残害少年儿童的行径,都应视为危害国家安全。”
按照公安工作的相关规定,重特大案件的总结大会上,所有人的发言都要原文照录,打印出来跟结案报告一起,汇辑成卷宗提交公安部领导审阅,因为中央领导对儿童健康和安全的格外关注,所以卷宗还要提交更高层批示。批示后,批示件原件收档,复印件下发回原部门和单位,督办落实。
扫鼠岭案件也不例外。但比以往特殊的是,批示件刚刚下发回来,市公安局局长许瑞龙就被叫到部里,部领导把批示件给他看的时候,脸色都变了。许瑞龙一看也是大吃一惊,因为整个批示件上除了在第一页顶头有几个不同粗细的圈阅记号外,并无其他字迹,但总结大会的发言那里,在刘思缈那句“任何残害少年儿童的行径,都应视为危害国家安全”下面,画了又粗又重的两道!
消息传开,警界欢声雷动!他们好像热血沸腾的拳击手听到了开场的钟声,一个个摩拳擦掌,急不可待,兴奋得直从鼻孔往外喷气儿。全国政法系统和公安系统电视电话联合工作会议迅速召开,布置对全国各地各级的公益慈善组织、机构和单位进行一次大清查,以期彻底铲除对残障孤儿的侵害行为。而针对扫鼠岭案件的始作俑者——A省的爱心慈善基金会,更是开始了全面侦查工作。警方很快发现,爱心慈善基金会不仅内部对其所属福利机构的残障孤儿存在侵害行为,还将一部分相貌清秀漂亮的孩子挑选出来,给省内个别高官和富商提供性服务,个中污秽惨毒,不可言喻,但爱心慈善基金会行事狡诈周密,在得到风声后,销毁了大量证据,本来还要将那些孩子一并“处理掉”,多亏上层那一批示,警方得以雷厉风行,很快将受荼毒最深的六个女孩转移到外省某地,以避免被杀人灭口。
一听马笑中提到此案,丰奇精神一振:“所长,是有任务交给我吗?”
马笑中点了点头:“你大概也听说了,A省的官场本来就是反腐的重点,巡视组每次去都跟啃羊蝎子似的,看着剔得干干净净了,总还能嚼下点儿筋头巴脑来,这说明啥?说明没煮熟,没刮透,坏根儿还没起出来。这回爱心慈善基金会事发,种种迹象表明,若顺藤摸瓜,很可能揪出后面的大老虎,所以,那六个孩子是特别重要的人证,绝不能出一点儿纰漏。”马笑中停了停,接着说,“近几年的反腐工作成就巨大,虽然看着就是新闻联播上那几分钟,但每一点成绩的后面,都是跟腐败分子刺刀见红的殊死斗争。尤其地方上,各种黑恶势力盘根错节,为了对抗法律的严惩,那帮混账王八蛋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所以上面经过仔细考虑,决定派一位政治可靠、业务过硬的同志去保护她们——当然,首选肯定是我,但是我刚刚结婚,要抓紧为祖国培养下一代,而你连个女朋友都没有,所以我就推荐你啦!”
“说着说着就没正形!”李三多皱着眉头给了马笑中一句,然后对丰奇说:“这是组织上给的一个非常好的考验和锻炼的机会,老马特意推荐的你。”
丰奇一向白净的脸上激动得泛起红光,他腾地站起来,立正敬礼:“感谢书记,感谢所长,我绝不辜负组织上的信任!”
第二天,丰奇就赶到那六个孩子的秘密藏匿地:平州市儿童医院旧院区二层的PICU,之所以选择把孩子们放在这里,一来这里是北方省份,距离A省很远,官场上基本没有什么交集;二来恰好处于新区即将落成并投入使用的时期,旧区好像一个作废的鸟巢,而儿童医院旧院区则是遗失在里面孵化不了的鸟蛋,丝毫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还有一点是因为身处儿童医院,万一遭到袭击,有孩子受了伤,也可以就地实施救治。
丰奇到达后,见到了他的搭档田颖,上面给丰奇看过她的材料,这姑娘毕业于西南政法大学,毕业后回到家乡——本省的渔阳县,在公安局刑警队工作。她的推荐人是北京市公安局刑侦处副处长林凤冲,此前他们在破获一起案件时曾经共事过,田颖过硬的业务能力给林凤冲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3]。
接手这一工作之前,丰奇就了解到,那六个孩子刚刚被送到这里时,考虑到要最大程度隐蔽其身份,连值守的警察都没有派一个,完全交由儿童医院的急诊科主任周芸代为照管。但不知怎么,有位在PICU门口值班的护士某天中午突然被杀害,虽然犯罪现场勘查表明,凶手的犯罪目标只是那个护士,根本没有涉足PICU的意思,但还是引起了有关方面的高度警惕。他们本来想把孩子全部转移,可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安置地点,又怕路上反而遭到袭击,思来想去,觉得一动不如一静,所以才把丰奇和田颖派来值守。他们两人都配发了手枪和子弹,接到的命令是,遇到任何试图攻击和威胁孩子们的生命安全的凶徒,可以直接击毙!
两个人甫一接触,关系便搞得非常别扭。田颖是个聪慧过人的姑娘,但自尊心极强,她发现丰奇从见面那一刻起,就没拿正眼看过自己,哪怕是面对面说事儿,也总是把目光往斜上方侧开,于是认定这个来自京城的警察是看不起自己,心里非常生气。她本来就不是个表面上热络的人,从此对待丰奇更加冷淡,而丰奇始终是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好在他们都是对工作特别认真的人,制定好了值班时间,分配好了工作职责以后,就各守各摊,倒也相安无事。田颖很快就和那些女孩子混熟了,当她们的大姐姐,给她们讲故事、唱歌,甚至一起做游戏。相比之下,丰奇则显得有些百无聊赖,经常搬把凳子背靠着门,正襟危坐,一坐就是一整天,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啥。
这六个女孩子之中,年龄最大的一个叫韩霜降,今年十四岁。她相貌端庄,人也比较沉稳,帮助田颖把女孩子们管理得井井有条;最小的一个叫苗小芹,今年才六岁,是个孤儿,白皙的圆脸蛋上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她从小就在福利院里长大,虽然没少吃苦头,但性格开朗,爱说爱笑的,即便有时跟小伙伴拌了嘴,别人还噘着嘴唇呢,她已经哼上歌儿了,仿佛这世界上就没有值得生气五分钟的事情。她特别喜欢写字和画画,走到哪儿都带着支记号笔,看见白色的东西就恨不得添上几笔,搞得PICU的墙壁上,低于一米二的地方好像被小猫舔过似的,到处都是莫名其妙的涂鸦。在这个小团体里,除了韩霜降,谁也镇不住她,这倒不是因为韩霜降多么厉害,而是她是这群孩子中唯一有手机的一个,如果苗小芹表现不好,韩霜降就不给她放《小猪佩奇》看,所以别人说她什么她都“嘁嘁嘁”,韩霜降一皱眉头她就赶紧认错:“小韩姐姐这回又怪我……”
那个“又”字总是能逗得韩霜降绷不住嘴角,绽开微笑。
一开始,田颖以为苗小芹年纪小,也许记不得或者说记不清昔日曾经遭受过的虐待和侮辱,所以比起其他孩子不会有做噩梦、说胡话、惊跳反应、癫痫样抽搐等创伤后应激综合征的突然和反复发作,事实证明,她也确实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表现出明显的症状——这些受过性侵的女孩子最难熬的不是白天,而是夜晚。虽然她们大多能迅速入梦,但总是被各种各样的噩梦吓醒,严重的一夜能醒来四五次,醒后坐在床上,把身边一切能摸到的衣物和被褥都紧紧地裹在身上,大小便失禁都不肯动弹和说话;还有的虽然没醒,但一直在说各种乞求和告饶的梦话,稚嫩的声音最后无不是以乞求和告饶失败后一连串的惨叫告终。整个PICU的深夜好像是在绞肉机里绞过一样,支离破碎、阴森可怖——苗小芹没有这些表现,她总是把被子往头上一盖就睡着了,一夜都不会动一下……直到有一天,田颖查夜时,发现苗小芹的被子似乎在抖动,便慢慢地将被子掀开,眼前的一幕让她大吃一惊:这个白天永远活泼快乐的小胖丫,此时此刻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把牙关咬得紧紧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身子瑟瑟发抖,好像趴在砧板上待宰的一只小羊羔。
田颖问她怎么了?
老半天,她才小声地问:“田阿姨,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来啊?”
那天夜里,甚至以后的很多个夜里,田颖干脆就把苗小芹抱在怀里哄睡,一抱就是一夜……抱着这个小姑娘,田颖想起了自己的过去,那些不堪回首的往日和往事,有多少个夜晚,她也是这样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在战栗中等待着那些除了糟蹋和侮辱就是侮辱和糟蹋的日子早一点到来好早一点结束,如果它们永远这样循环往复没个尽头,那就早一点结束自己……
每天夜里,丰奇都是把一张病床拖到PICU的楼道里,顶着那两扇铁门睡,这样不仅能休息,还可以起到值守的作用。有一天晚上他上厕所,经过病房门口的时候,无意间发现背靠墙壁抱着苗小芹的田颖泪流满面。
第二天,他趁着孩子们不在身边时,低声问正在叠被褥的田颖:“昨天夜里,你怎么了?”
“没怎么啊?”
“我好像看见你哭了。”
田颖嫌他多管闲事,本来不想搭理他,但话赶话就来了一句:“我是觉得苗苗太可怜了,等事情过去,我想收养她。”
“你自己还没结婚,就收养个孩子,将来不嫁人了?”
“那又怎么样,反正我也不打算结婚,就准备一个人过一辈子了。”
说完田颖接着叠她的被褥。
丰奇呆立在一旁沉默良久,突然来了一句:“实在不行,我跟你一起收养苗苗吧。”
“实在不行”四个字,来得实在莫名其妙。田颖有些糊涂,转身瞪了他一眼:“我收养孩子,你跟着裹什么乱?”
却在这一眼之间,丰奇飞快地闪避开了与她相视的目光,继续像平常那样望向别处。
田颖是个天性聪灵至极的姑娘,猛地悟到了“实在不行”四个字的含义,顿时满脸绯红,好在丰奇匆匆走出了屋子,才结束了这尴尬的一幕。
青年警察,男女一起执勤或出任务,因而暗生情愫,本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情,但往往随着任务结束各奔东西而情随缘尽。田颖长得漂亮,以往追求她的人也不在少数,但大多在知道她往昔的经历后顿生退意,所以她对“情”字早已心灰意冷,现在知道丰奇暗恋自己,也心如止水,但与他相处时至少不再那么剑拔弩张了,有时聊起共同认识的朋友:林凤冲、楚天瑛和呼延云等,反倒拉近了不少距离。
也许是并肩坚守着这些受伤的孩子产生的特殊情谊,抑或是出于一种想要用伤害来阻止追求的奇怪心理,再熟一些之后,田颖便跟丰奇聊起了自己种种的不堪过往,她想,丰奇也许会就此止步,或者像一些人那样,一边说着花言巧语安慰她,一边萌生了把她玩儿一把再走的玩物之心。但她猜错了,丰奇两者都不是,他听完了只是沉默,铁一样,一下子沉默了好几天,从他紧锁的眉头、晦暗的脸色以及闷着头替自己做越来越多的活计,田颖看得出他是实打实地心疼她,结果反倒于心不忍地宽慰他道:“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我都能心平气和地说出来了,你还在那里瞎较个啥劲儿啊!”
“我终于明白你那天晚上为什么抱着苗苗哭了……”丰奇低声说,“那你是怎么走出那段可怕的日子的啊?”
“一来,伤害我的那个人死了;二来,因为一个奇怪的人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什么话?”
“他说:‘真正能够让一个在乌盆中苦苦挣扎的人,获得解脱和新生的,不是杀戮,而是推理。’”
丰奇目瞪口呆,半晌才喃喃道:“这话……也未免太中二了吧,不过听上去很像是呼延云说出来的话。”
“就是他说的啊!”田颖说,“我一开始听的时候,特别感动,可是后来又觉得搞笑,什么跟什么嘛,推理就算再了不起,也不能拯救世界啊。可是过了好久好久,这句话总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跟刻上去似的磨都磨不掉,我渐渐地明白了,这句话也许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什么意思啊?”
“推理并不等于真理,而是探索真理的一种方式和手段,好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点燃了一盏灯,它本身并不是光明,但有它照着,就算光芒再微弱,黑暗也不再完整。”田颖说,“我想呼延云的意思,是让我坚信: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遭逢失败、痛苦、挫折和磨难,哪怕在最最绝望的时刻,也要在心中点燃那样一盏灯……”
“我倒觉得,呼延云有时候二二乎乎的,很多话就是顺嘴一秃噜就出来了,倒也不用寻找什么特殊的意义。”
田颖哑然失笑,过了片刻又说:“也许是吧……一句话就是一句话,不可能带来什么,带走什么,也不可能改变什么,但是这句话让我——怎么说呢,彻底放松了下来。不再去顾及旁人的眼光,也不再去纠结过去的伤痛和得失,反正每个人都是伤痕累累的,犯不着总是自怨自艾的。所以我就开始好好地工作,认真地生活,慢慢地,不知哪一天,好像是去渔阳水库边钓鱼的时候,望着头顶的蓝天白云,心里一片蔚蓝色的豁亮,我就觉得过去了,都过去了,然后就特别开心,当然也不是咧着嘴傻笑,就是想哼歌,想跳舞,像小时候什么都没有经历过那样……当然我知道,经历过的永生都不能磨灭,可是经历过并能走出来,难道不是更值得骄傲和自豪吗?”
丰奇点了点头:“就像我们马所长说的,一个人要想过得高兴,就是甭管多复杂的事儿,都要往简单里想。”
田颖望着他说:“我觉得,你就是个特别简单的人。”
丰奇搔搔头发:“是不是不好?”
“不。”田颖微笑着说,“我觉得特别特别好。”
这话一说,两个人的脸都是一热,坐在一起良久无言,冬日的暖阳从窗外洒在病房里的一片斑驳,竟让他们不约而同地觉得美好而惆怅。
这之后,他们的关系掉了个个儿:丰奇敢于直视田颖的眼睛了,反倒是田颖因为心锁难解,往往转移了目光。因为工作的原因,他们天天要照看这六个孩子,也根本不可能有什么亲近的行为和语言,但苗小芹人小鬼大,还是看出了端倪,有一天吃饭的时候突然大声问了一句:“丰叔叔,田阿姨,你们俩是不是好上了?”
“苗苗!”韩霜降瞪了她一眼,“又胡乱说话!”
也难怪韩霜降生气,苗小芹的话确实有些多,有时会把其他女孩子的秘密到处乱讲——这些女孩子因为受过摧残和伤害的缘故,在情感上反而比同龄人更加敏感,一旦被揭了私或暴了丑,就会羞愤交加,甚至歇斯底里地大哭大闹,搞得丰奇和田颖手忙脚乱,老半天才能安抚停当……谁知今天苗苗居然把见血一针戳到了他们俩的身上,搞得两个人面红耳赤,哭笑不得。
不过,有一件事,苗小芹似乎知道些什么,却讳莫如深。
那就是李河清遇害一事。
关于这件案子,尽管它是造成丰奇和田颖被调来担任安保工作的起源,但安保工作的重要原则之一,就是不旁生枝节,所以他们俩对这起旧案并没有刻意去了解和打探。但那些女孩子聚集在一起,偶尔还是会提起,似乎在案发前的一段时间,在PICU门外值班的袁水茹偶尔“脱岗”,所以有的女孩子溜了出去,并看到了一些什么事情。
田颖小心翼翼地问过韩霜降,韩霜降也一头雾水:“袁护士说是在门口值班,但我们都知道,其实她经常因为什么事情就忙去了,我们就趁机溜到门外去放风,但也知道轻重,不敢走远,就在楼道里玩儿,都不拐过住院楼与医疗综合楼相联结的那个拐角的,具体谁看到了什么,我也不清楚……”
一片叽叽喳喳中,唯独最爱说话的苗小芹沉默不语,而且只要说起这个话题,她就躲到一边,看似摆弄玩具,实则竖起耳朵听得特别认真。
田颖注意到了这一点,有一天晚上抱着她哄睡时,悄悄地问:“苗苗,有个护士阿姨在PICU门口出事了,你知不知道?”
苗小芹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点了点头。
“那么,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这回,苗小芹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田颖有些糊涂,但从苗小芹的眼睛里,能看出她的摇头绝非断然否定那样简单,想了想又问:“是没看见,还是不能说。”
苗小芹把食指放到嘴唇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不能说。”
田颖正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好,突然看到她口袋里的记号笔,想起这姑娘不仅会画画,而且还会写不少字,便说:“那阿姨给你张纸,你写下来好不好?”
谁知苗小芹的神情突然变得十分恐惧,用特别低的声音说:“更不能写。”
“不能写”的前面何以加上一个“更”字?田颖的内心油然升起一股十分诡异的感觉,但发现苗小芹真的在害怕之后,便没有再问下去了。
被苗小芹当众“捅破”了两个人之间的窗户纸之后,丰奇和田颖很长一段时间刻意疏远了距离,但爱情本来就是天下至拗之事,拒迎全由不得人,再说就在PICU那么大的地方,再疏远又能疏远到哪儿去,一颦一笑,俱在咫尺,心反倒贴得更近,只是表达的方式变得更加隐晦罢了。
今天晚上吃过晚饭,田颖拿出《一园青菜成了精》的绘本,准备给孩子们读完,就哄她们睡下,谁知楼下急诊大厅里传来的哭闹声和哀乐声沸反盈天——儿科急诊的混乱与嘈杂,本不是什么稀罕事,可响起哀乐却是闻所未闻。他们俩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不免面面相觑,丰奇给周芸打了个电话,之后神情反倒更加茫然了。
“周主任怎么说?”田颖问。
“周主任说没事,她能搞得定……我听电话里那背景的声音,可是越来越乱了。”
田颖看他有些坐立不安,便道:“咱们的职责就在这里,守好这里就行了,其他的事情不要多管。”
丰奇点了点头,又说:“大水漫灌,真要是把一层给淹了,咱们这二层也是迟早的事儿。”
后来,急诊大厅里渐渐鼎沸,几乎都要把楼板顶破,除了哭闹、争吵和叫骂之外,还依稀传来撕打的声音。其实按照安保工作的要求,讲究的是一个“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的境界,但也许是在这PICU里坐牢似的待了一个月,丰奇静极思动,便站起身对田颖说:“我下去看看。”田颖想拦他,可他已经拔开那两道铁门的门闩,走了出去。
他这一走,田颖的心里顿时空落落的,觉得身上有些发冷,苗小芹似乎从她的神情中读懂了什么,像小猫一样依偎在她的怀里。韩霜降和另外几个女孩也围了过来,田颖看到她们,猛地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她们唯一的依靠,断断不能表现出丝毫的柔弱,于是微笑道:“那么,我们就把这个绘本重新讲一遍好了:出了城门往正东,一园青菜绿葱葱……”
过了不知多久,丰奇回来了,眉头紧锁。
“怎么样?”田颖问。
“周主任被人用刀砍伤了,多亏我及时下去,把砍她的那个人制服了,不然还不定闹出多大乱子呢!”
田颖大吃一惊,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怎么会这样……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周主任流了很多血,但没有生命危险,包扎了一下,她还要继续出诊。急诊大厅里聚集了特别多的人,有看病的,还有不知道来做什么的,我帮着维持了一下秩序,现在消停多了。”
“那个砍伤周主任的家伙呢?”
“关进警务室了。”丰奇说。其实这件事还颇费了一番周折。一开始他准备把黑脸汉子先找个地方关起来,打听了一下,得知警务室的钥匙在王酒糟的手里,便把他找了来。王酒糟起初不大配合,等丰奇一亮警官证,又吓得毕恭毕敬,把他们带到警务室。随着医院搬迁工作的完成,警务室早已派不上用场,所以门平时并没有锁。等丰奇进去,方知王酒糟不配合的原因何在:这间警务室分成里外两间,里间是一个拘押室,装着铁门,门框和门板上装有加厚的贴合式锁扣,锁扣上挂着一把不锈钢大号挂锁;外间则是安保人员的休息室,现在空空荡荡,但在墙角堆了几个用黑油毡蒙着的纸箱子——原来医院的搬迁工作开始后,警务室人去屋空,王酒糟便把钥匙搞了来,将这里变成了自己的小仓库,什么锅碗瓢盆、劳保用品、废旧报纸、自行车配件,甚至还有趁着搬迁混乱“捡”的一些医疗器械和医用耗材,都藏在了这里,准备将来变卖,所以他当然不愿意让外人窥见这个秘密了。
丰奇懒得管他这些破事,把黑脸汉子往外间的地上一扔,从外面锁上防盗门,径直回到急诊大厅,王酒糟却一直像盯梢似的跟在他后面,等丰奇找周芸说明情况时,还没等他说话,王酒糟抢先开了口,说警务室里堆的那些东西只是为了疏通管道、修车开锁啥的更方便,而且并不都是自己的,还有其他护工的,并把正在扫地的老张拉过来证明。周芸听了这一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分辩,委实哭笑不得,但既然他送上门来,不施以小惩,怕他“手滑”的老毛病越发严重,便板着脸教训了他几句,让他回传达室去了。
“这么说,警务室的钥匙被你给‘没收’了?”田颖问道。
丰奇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把那两把钥匙拿了出来:“一把开防盗门的,一把开拘押室挂锁的,只此一套。我把钥匙揣兜里的时候,你没看见那个王酒糟的嘴脸,跟买P2P爆了仓似的。”他停了停,接着说,“事情总算平定下来了,只是今晚我觉得心里乱乱的,这一个月来从没有过的乱,总感觉要出什么事似的……”
PICU的窗户是朝东的,面对着后花园,因为在二层,装有结实的防盗窗。虽然从搬迁工作启动以来,后花园就花木凋零、人迹罕至,但安全起见,这一个月来,PICU还是拉着厚厚的窗帘,不让任何外人有一窥室内的可能,到了晚上,哪怕是给孩子们念书,也只开一盏光线昏浅的小夜灯,以最大限度地掩饰这间病房里有人活动的迹象。此时此刻,身处影影绰绰的病房之内,心情本就惶悚不安,再听了丰奇的话,田颖不禁说:“丰奇,你可不要吓我。”
真情流露间,还有一句“你可不要离开我”,更在言语之外。
丰奇笑了一笑:“别怕,也许是我多虑了,只是我看到了一个人,这个人让我不能不多心。”
“什么人啊?”
“一个叫雷磊的,他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他。”丰奇慢慢地说,“那个人原来是市局的明星,中国警官大学毕业的高才生,一入行起点就高,无论业务技能还是人际关系,样样都搞得来,在局里举办的各项竞赛中经常拿奖,侦办重特大案件经常立功,所以很快就飞黄腾达,在人事信息管理中心做了个很高的职位,连全国警务网络系统的人事档案都有权调配和修订……但是我也听很多同事说起过,他并没有什么真本事,就是会抢功劳和炒作自己——咱们当警察的,跟犯罪分子斗心眼儿,个顶个都特别厉害,但跟自己人在一起时就很简单,天天出生入死的人,都把名利看得很淡。雷磊可不一样,他总瞄着那些有立功机会且风险小的任务加入,工作的时候生怕争先,报功的时候唯恐落后,日子久了,不知不觉地,反倒在大家都不好意思抢的地方拔了头筹,官升得像火箭一样嗖嗖的,别看跟我差不多的年纪,按照警衔来说的话,我连人家脚面都够不上。”
“死看不上这种人。”田颖轻蔑地说,“他怎么跑到平州来了。”
“这两年上面狠抓警纪警风,反对花拳绣腿的工作方式,重用那些踏踏实实的干警,所以雷磊的日子不像从前那么好过了,而且——”丰奇看了一下孩子们,她们正围拢在小夜灯旁边,听韩霜降继续念绘本,于是压低了声音说,“扫鼠岭案件发生后,爱心慈善基金会驻京办事处被彻底清查,凡是给他们提供过包庇掩护的关系户一个也没跑了,都按照牵涉程度的深浅追究法律责任。据说雷磊也收过爱心慈善基金会的黑钱,但内部调查科没有找到足够的证据,雷磊知道自己虽然侥幸逃过一劫,但在警界前途渺茫,就主动提出挂职锻炼,离开了北京,没想到他竟来了平州。”
田颖一悚:“这也未免太巧合了吧。”
“确实不能掉以轻心。”丰奇说,“而且我看到他还带了两个人过来,那俩人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
“需不需要向上级请求支援?”
“现在就算求援,恐怕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我侧面打听了一下,今晚平州市的警力大都调到新区去了,旧区的治安由综治办暂时接管,而雷磊就是这个综治办的主任。”
“也就是说,今晚只能靠咱们自己了?”
“对!只能靠咱们自己了。”丰奇走到窗边,掀开厚重的窗帘的一角向外面望去:阴沉沉的天空上坠着铁板一样的黑云,在黑云的底部,狂烈的西风撕扯出了一些棉絮样的痕迹,丝丝缕缕闪烁出诡异的白色。“要下大雪了。”
田颖走到他的身边,也把目光投向窗外,却在玻璃的反光中看到了两张年轻而忐忑不安的面容。
“在这里坐困愁城不是办法,我还是得下到急诊大厅去。”丰奇放下窗帘说,“这样可以对今晚有任何不良企图的人,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
田颖摇了摇头:“局势越乱,越要有定力才行啊,不能轻举妄动。”
“刚才我一出手,想必雷磊就看出我是警察了,而我现在如果再一次下到急诊大厅,会给他们一种错觉,就是值守在PICU的警力非常充沛,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就算是你想唱空城计,前提得是对方搞不清你的实际兵力,假如对方已经通过某种渠道知道了这里只有咱们两个人,你这一分兵,岂不是更加有利于各个击破吗?”田颖还是不同意,“何况,并没有证据证明,雷磊他们今天晚上来到这家医院,目的是要谋害这些孩子,所以我觉得,咱们还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的好。”
他们争论了半天,谁也不能说服谁,最后丰奇依然坚持要下到急诊大厅去,田颖也只能苦笑:“那你可千万要注意安全啊。”
丰奇点了点头,走出病房,来到楼道里,从腰间的枪套里拔出手枪,检查了一下弹匣和枪膛状态,然后把手枪插回了枪套。
跟在他身边的田颖默默地看完了他这一系列动作,不知什么时候,双眼浮起了一层水光。
丰奇伸出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不要担心,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说完转过身,再一次走出了PICU的大门。
两扇铁门关上了。
田颖销好门闩,也拔出了自己的手枪检查了一番,似乎是预感到今天晚上这支武器可能要派上用场,她的手禁不住轻轻地发抖——尽管手背上还残存着丰奇手掌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