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最近我的情绪很低落,原因是我开始想家了!
我时常把自己锁在简陋的仆人房里,把玩着我从现代社会带来的那些东东:手机早就停电了,况且我也无法跟任何人联络;电话本也因此而失去了意义;人民币在一个使用银子的年代里显得太超前;钥匙是一串灵巧的小玩艺儿,但我找不到回家的路;化妆品本来是唯一的通用品,然而我女扮男装也用不着它了!名片更是幼稚可笑,再呆下去,连我自己都不认识我是谁了!谁还需要认识我?我又需要认识谁?
我想起一首著名的老歌,被人们唱得悲悲切切:我的家,在某某某某地方……哪年哪月,才能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但我却无处可去,正如纳兰无处逃避。我们俩都得了同样的病,病入膏肓又无处就医。他比我更糟,整个儿地讳疾忌医,还外加瞎胡闹。他的胡闹又影响到我的生计,因为我目前离了他就无法独立。
比如惠表姐怀上了龙种,康煕冷淡她再也不去延禧宫,这些事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只能靠祈祷渡过难关了,公子却用他的词去激发矛盾,简直是对皇帝的优势心理和精英情结进行挑战,幸亏常常化险为夷。从中也能看出,康煕与纳兰的关系绝不简单。事实上,康煕与明珠的关系也十分微妙不可捉摸,因为皇帝准备平三藩了!
康煕那天接到的八百里急件,正是云南方面的消息。当地官员奏称,吴三桂表面上俯首称臣,实际上野心毕露,秣马厉兵,反机已现!康煕看了大怒,又想起和心上人的约定。他觉得自己作出的巨大牺牲应该有个结果,有所回报,因而下决心要撤三藩。除了政治因素之外,三藩越快撒掉,他和孔四贞的约定就能越快实现。
这个被后世称之为无限英明的决定,在孝庄那儿却通不过。她觉得孙儿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三藩却老奸臣滑藏而不露。如果再等等,等三个老家伙都老得动不了,那时候动手也不迟。康煕虽是个年轻君王,遇事要考虑江山社稷,但他正值青春勃发,对这种悬而不决的局面再也不能忍受了!孝庄见他如此坚决,又怕孙儿跟三藩这么耗下去会消磨了原有的锐气,便让孙儿将这事提出来,交给大臣们讨论。
康熙在朝中宣布了撒藩的决定,让众大臣拟定一个可行的方案。明珠等人早就主张撒藩,听了当然很高兴,另一个相国大臣索额图却极力反对。他奏称说,撒三藩确有必要,但此举将引起天下大乱,况且撒藩的费用也很高,请皇上三思。一些没头脑缺主见的大臣,本就希望世事太平,好稳坐江山,也被索额图说服,于是大臣们便分成了两派,人人各执已见,吵得不亦乐乎,康熙只好宣布退朝,改日再议。
明珠此时为吏部尚书,朝中大事主宰一半,与索额图平分秋色、并驾齐驱,成了朝中的两驾马车之一。但他仍不甘心,时刻想着把竞争对手压下去,这撒藩的决定成与不成,正是他与索额图立分高下的分水岭,他岂肯放过?见皇帝退朝,他便要趁热打铁,想起惠儿刚怀上龙种,又被封为嫔妃,就跑到堂侄女的宫中去看望她。惠嫔矜持地接待了他,明珠客套了两句,便婉转地说,希望侄女今后在皇上面前,多提一下撒藩的重要性。惠嫔立刻温和地反驳,说她不能这么做,她不能忘了后宫的规矩,不会去干政。明珠有些沮丧地告辞,觉得自己把这个堂侄女低估了。
他走出延禧宫,正碰上皇后赫舍里氏带着嫡长子承祜去看望惠嫔。承祜刚满两周岁,活泼可爱,惠嫔很喜欢他。皇后回到自己的承乾宫,叔父索额图也来看望她,闲谈中,皇后就把碰见明珠的事告诉了索额图。索额图听后认为此事很不寻常,便猜测明珠到延禧宫去干什么?肯定是为了平三藩,去求惠嫔替他那一方说话。
皇帝身边的关系真是错综复杂,两位权臣在后宫里都有亲友团,各不相让。为了与政敌同步,索额图立马也求皇后替自己这一方说话,请皇上不要立刻撒藩。赫舍里氏虽然没头脑,但平时并不喜欢插嘴国事,只是叔叔一再相求,她只好答应。正好晚上康熙来到她的宫里,皇后便提起这件事,劝皇上慎重考虑撒藩之事。不料康熙大怒,他平素最讨厌后宫干预朝政,立刻拂袖而去,吓得皇后跪倒在尘埃……
这一段林林总总,都是我在别人闲谈时东一鳞西一爪听来的。为了搜集这些情报,我使出了浑身解数,有些举动堪比“狗仔队”。我还憧憬着日后,能把这些东东拿出去发表,或者能得一个普利兹奖?总之,就在皇帝与大臣们天天议这撤三藩,议了好几次还没结果,而皇上也没辙,明大人和索大人却平分秋色并驾齐驱,谁也不让谁,大臣们都在等着擦亮眼睛,瞧个好结果之际,公子又开始写那惹祸的词了!
起因是在御花园里,纳兰用绳子在树上挽了一个吊环,又站在百米开外挽弓射箭,箭箭都正好穿过绳套中心。这是他的拿手戏,侍卫们正在轰然喝采,端敏却跑来通风报信。听说皇帝再没去过延禧宫,居然把一个嫔妃雪藏,纳兰不禁愤愤然。他再一想,历代君王不都如此?皇上哪有真情?可怜那些后宫嫔妃,一辈子都将生活在这禁宫里,重门深锁与世隔绝,是多么的无奈……如今惠妹妹也将忍受这样的熬煎!
纳兰悲愤难平,无法释怀,就折下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一首“昭君怨”,将这百般的苦楚和永久的相思,化作了一首流芳百世的瑰丽诗篇:“深禁好春谁惜,薄暮瑶阶伫立。别院管弦声,不分明。又是梨花欲谢,绣被春寒今夜。寂寂锁朱门,梦承恩。”他在这首词里含意深隽,用典冷峭,还略带讥讽,对宫女后妃的际遇寄托了深深的同情,也谴责了历代君王对感情不负责任的态度,被后世评论家称为他最好的词作之一。
纳兰写完就走开了,不料这首词又被随后而来的康熙和曹寅看见。皇上看到末尾一句“梦承恩”,就变了脸色,问是谁写的?鬼灵精的曹寅已猜知是纳兰所写,他早就有些妒忌纳兰的才华,也妒忌皇帝对他的赏识,便幽幽地说,最近有些好词在京城颇为流行,都是咱们书呆子写的!这首词除了他还能有谁?端敏格格也在旁边,便替纳兰着急,连忙急中生智,说是自己在外面看见有人传抄这首词,就随便写在地上解闷的!康熙一听是皇妹所为,不好再追问下去,端敏也松了一口气。后来发生的事跟经典言情片一样,曹寅不满端敏为纳兰遮掩,觉得端敏对纳兰比对自己还好,又在康熙耳旁挑唆,说写这首词的人是对皇帝大不敬,甚至有挑动宫女不满的意思在里面。康熙知道曹寅有时喜欢拨弄是非,便不再说什么,心里却存了一个主意。
第二天阳光灿烂,康熙把明珠等众大臣叫到御花园,在那里摆下一张桌子,说是君臣较练一下书法。明珠的字受到了皇帝批评,而另一位南书房编修徐乾学的字就很好,连忙为明珠补台。纳兰的粉丝都知道,这位徐乾学虽然是公子的老师,却是个虚荣之人,喜欢巴结明珠,明珠也明白他的心思,彼此心照不宣,就结成了一党。
康熙又大笔一挥,写下那首“昭君怨”,拿给明珠看,还揶揄说:朕知道你儿子写得一手好词,京城里四处传颂,你看这遣词用句,像不像令郎所为?明珠看了大吃一惊,也觉得像儿子的口吻,但词中的用意对皇上有些不敬,又只好否认。康熙望着他微笑不语,明珠急得出了一身冷汗。徐乾学在旁边忙说,他见过纳兰的笔墨,这首词确实不像纳兰所作。康熙这才罢休。明珠惊魂未定,连忙赶回府中,要好好审问儿子。
我正巧在纳兰的书房里,亲眼目睹了这石破天惊的一幕。
那时已近黄昏,我侍候公子写字,他老爸突然匆匆走进来,叫了一声:成儿……
纳兰连忙放下笔,迎上前问:阿玛,这么晚了,您才从宫中回来?
明珠走近他,看了看桌上的字:儿子,最近你有何新作?
纳兰连忙卷起纸张:儿子最近精神不好,没什么新作……
明老爷倒在一张椅子上,擦了擦脸上的汗:那就好,那就好……
纳兰深感奇怪地走近他:阿玛,您今天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
明珠朝我挥挥手,眼神好似要杀人,我只得提着茶壶走出去,堪称一个有品位的小书僮。但普利兹奖在朝我招手,巨大的诱惑又把我吸引到窗洞前,继续偷窥。
老爷正在大发感慨:别提了,今天可真险啊!皇上把我等召去,说要与大臣们较练书法……结果呢,皇上写了一首词,拿给阿玛看,居然是一首“昭君怨”!
纳兰有些吃惊,不禁后退一步,重复着:昭君怨?阿玛……
明珠起身逼近他,观察着他的脸色:儿子,这首昭君怨,是不是你写的?
纳兰沉吟一阵,坦然说:阿玛,儿子不想撒谎,这首词正是儿子所写!
明老爷吓了一跳,连忙抓住他的手:什么?真是你所写?写在何处?
纳兰说:儿子不小心,把这首词留在御花园了!
老爷急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哎呀儿子,你可真荒唐!你知不知道写了这样的词,又流传到宫中,那是要杀头的!对了,阿玛还想问一问,此事是否与惠嫔有关?
纳兰掩饰地摇摇头:没有,儿子,儿子已经忘了她!
明老爷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阿玛还要嘱咐你一句,今天的事就算过去了,是你的徐老师帮阿玛遮掩过去的。如果皇上再问起来,你可千万别承认呀!
纳兰只好点点头:阿玛,我记住了。
哼,这可未必!我在外面冷笑着,以公子的脾性,他会让别人替他背“黑锅”?
书房里,他老爸也不放心地叮嘱着:我的小祖宗,你可千万要记住,不能承认呀!
纳兰似乎没听见,但我却能看出来,他的眼神里闪烁着一丝坚定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