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权的重负
新星从星空消失几个月后,在哥本哈根与一位富有的法国大使以及一位医学博士共进晚餐的第谷惊讶地发现,二人都没听说过这颗新星。事实上,基本上整个丹麦都无人谈论过此事。面对第谷的询问,大使还以为这是个蹩脚的笑话。第谷笑着说希望能有个晴朗的夜空来证明自己的说法。[16]
值得称赞的是,二人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后,便力劝第谷出版自己的著作,而这本《论新星》也就成为第谷的第一本著作。[17]但他们肯定已经发现了第谷的天文学方法——不断重复地观察、验证和测量——在长期以内心沉思为特色的文化中显得奇特。实际上,人总是会因为自己生活、样貌和想法与别人不同而被记住,而第谷看上去不只是奇特,他简直是名副其实的怪诞了。
第谷还没来得及做出选择,就被贴上了“奇怪”的标签。他是贵族世家的长子,生于1546年,出生时还有一位双胞胎弟弟,但后来夭折了。第谷总是淡淡地谈到自己是被无嗣的叔叔和婶婶偷走的,“完全不知道父母的信息”。[18]出于兄弟之情,在他们第二个儿子出生后,第谷的父母便默认了这次并未准备好的收养。
父母的变化并未改变第谷的阶级地位。第谷不仅位居上层,而且是一位不寻常的贵族,他和皇室都有接触。贵族子弟在成长过程中,都认为自己的言行比别人要高贵。丹麦是第一个宣布信奉路德宗的国家,所有丹麦贵族的孩子都是按照路德派的方式培养的,他们偏向于民族主义,独立于普世的教会,这种习惯可追溯至国王腓特烈二世。这种贵族式自命不凡和新教个人主义的新颖结合,让富有的丹麦青年很容易就会陷入自我怀疑,他们会不断地要求重新确立自己的威严。世上没有哪个国家的贵族比不开心的丹麦贵族更加勤劳而奢侈、自负而自我怀疑的了。
就上述方面而言,第谷无疑是一位典型的贵族。但他并未将自己置于这个大型贵族之家对上的繁文缛节,以及对下的轻蔑态度之中,从而能和兄弟姐妹们分享遗产。他那粗鲁的叔叔及其扭捏作态的妻子让他和兄弟姐妹们分开了,这让第谷能够独自获得一笔同样巨大的遗产。他的养父母更加爱他,因为是家中独子,他们便更加照顾这个十分怪异的儿子的需要,但家庭生活的温馨开端并未持续太长时间。十二岁时,第谷成为布拉赫家族的第一位大学生。
哥本哈根大学的学生通常年纪在十八岁左右,但具体情况也取决于学生自身的成长环境。一些孩子八岁便接受了大学教育,间或也有农家成年的孩子努力提升自己的情况。[19]第谷处于社会顶层,一直都在知识的海洋里徜徉,但三年后,他就厌倦了这所大学的氛围。于是他转学到了莱比锡大学,随后,第谷的养父母为他雇了一位高年级的学生来精心规划其学业。这位学监说话直言不讳。他详细了解了第谷的情况,认为情况不容乐观。
当一个丹麦人出现在世界上,很多地方乃至整个欧洲的人都认为,他们听到的是关于新世界的话题。甚至那些对丹麦有所耳闻,或者读过相关书籍的人也会认为,我们是愚昧、不识字和野蛮的民族,对艺术和良好秩序一无所知。[20]
第谷自然了解良好的秩序,但如果他想要得到尊重,就必须锻炼自己坚忍不拔的意志。小时候,他曾把大量时间放在历书上,并且对星星十分痴迷。如今上了大学,他计划去旁听天文学课程,不过他也写道:“我的学监表达了父母的意愿,他们不支持也不反对。”父母希望他学习法律或者其他适合特权贵族的专业。“我不得不偷偷购买、阅读天文学书籍,”第谷回忆道,“我在一个月内掌握了天空中所有的星座。期间,我用到了一个不及拳头大的小天球,经常在夜里随身带着,不告诉任何人。”[21]
很快,这个鬼鬼祟祟的家伙得到了一个直角仪,进而开始了长达35年的持续观测活动。他必须承认,一开始的那些尝试是“幼稚的,也未必有什么价值”[22],但这些尝试仍足以让第谷认识到,天文观测中存在的不准确之处,这让他感到十分痛苦。于是,第谷试图做出改进。但专业仪器的制造和理论积累已逾一千五百年之久,任何改进都明显超出了这个愣头青的能力范围。
年轻的第谷并未坚持多久,他在二十一岁的时候离开了莱比锡大学。“硕士学位对我来说无关紧要,”他在多年后回忆道,“我更想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大师(master of arts)。”[23]他没有被动地接受教育,而是决定周游世界。
亲爱的养父为了救腓特烈国王而在湖中溺水身亡后,第谷觉得有必要回到丹麦,同时也可以和亲生父母的家庭团聚一段时间。但这段相处并不顺利;几乎没有哪个贵族赞成他投身天文学,但笃定的第谷心意已决。他的兄弟姐妹甚至都没来见他,除了最小的索菲娅(六岁)。尽管有些奇怪,但他很快就成了这个小女孩儿的“好兄弟”。[24]第谷跟她走得更近,是因为他意识到家里的大人都不喜欢自己。这让第谷没理由继续留在丹麦。移居国外的沮丧情绪萦绕在他的脑海。
整个冬天,这种痛苦的想法都一直伴随着他。在德国旅行期间,第谷还故意在酒吧里喝得酩酊大醉,他用一种几乎无人能懂的语言大喊大叫。但酒吧里另一位喝醉了的丹麦人能听懂[25],他骂了回去——大家以为他们在争论数学问题——这两个相互辱骂的外国人逐渐怒火中烧,后来他们抄起剑跌跌撞撞地走到外面准备决斗。第谷一生都在决斗,但只有这一次动了真格的。当时酒吧里唯一有点儿理智的是一位姑娘,她劝周围的男士去阻止这场可能会闹出人命的决斗,但一切都太晚了。剑光闪过黑夜,第谷的鼻子掉了,脸上顿时血流如注。失败的第谷倒在了地上,但他活了下来,可能命运想跟傻瓜开个玩笑吧。
在尽量写实的前提下,这位金发碧眼的大胡子丹麦人的画像也进行了一些微妙的调整,多数画像都没有明显表现出他面部若隐若现的线条,但他的容貌实际上已经严重损毁。在后来的生活中,第谷残存的鼻子上都戴着金银合金的假体,并且需要用随身携带的鼻烟壶里的胶水将其固定在鼻子上。第谷的男子气概得以保留,但那副男子气概的面孔却被毁掉了,他的一位朋友暗示说,“这可能对他后来选择一位谦卑的人生伴侣产生了影响”。[26] 1571年,第谷回到丹麦,并且还自降身段地开始跟一位普通传教士的女儿基尔斯滕交往起来。后来他们分分合合好几次。这是一种被阶层、骑士精神和社会期待所不容的恋情,但这些因素都没能战胜他们对彼此的欲望和爱恋。
当时,这种不同阶层之间的真诚情感被认为是一种身体缺陷,不仅相当罕见,也显得格外不相称,二人甚至不能合法地成婚。尽管腓特烈国王很同情他们,但布拉赫家族的多数人都对这匹害群之马十分不齿,也没法接受他选择的伴侣。“第谷的妓女”,他们这样称呼第谷的女友,说她的“生活是丑恶的”。[27]“我不喜欢这个社会,”第谷反唇相讥道,“社会上的习俗就是垃圾。大家总是对我提出各种要求。”[28]农家女孩儿的吸引力在于她们不会提出各种要求。
无论是出于礼节、自负,还是身处的窘境,第谷都没过多谈论这两件重大的人生事件。他的信件揭示出一条简单的言行准则:他不会对任何人提及自己的女友,也没谁会提到他的鼻子。这就是第谷和其他一般贵族对重要之事看法的差异。哪怕中立的旁观者也会用一种毫无人性的污蔑口吻描述基尔斯滕,“对她丈夫而言,她有一种令人钦佩且让人满意的生育能力”。[29]如果她真的是这样一种工具,她就会在历史上留下痕迹;那样的话,至少第谷会像描述自己的天文仪器那样细致且充满爱意地描述基尔斯滕。
第谷谈道,在认识基尔斯滕的一年前,他曾和两位特别有文化的朋友在奥格斯堡(Augsburg)一家商店外讨论自己对仪器设计的想法,期间,他也在德国寻找可能移居的城市。其中一位朋友是富有的市议员,此人“似乎痴迷于”天文学,愿意出面为第谷第一个严肃的发明提供生产担保,还把自家后院拿出来作为场地。[30]“于是,我们立即就把想法付诸实施了”,第谷写道。他画了一张四分之一圆的草图,对他此前摆弄的六分仪进行彻底改进,它可用来测量角距离。这个仪器的精度前所未有,可精确至一弧分,即六十分之一度。
在裸眼天文学的时代,人们也有一些聪明的技巧,利用测量工具上的空白来提高精度,但这样做的效果有限。最明显、最昂贵和最重要的解决方案则是扩大仪器的尺寸。
巨型象限仪(第谷·布拉赫设计了刻度)。
第谷的工具硕大无比。他称之为巨型象限仪(又称quadrans maximus或者permagnus)。因为对精度的极致追求,结果,第谷经过计算按比例放大后,仪器的半径超过了5米,由一棵修剪过枝丫的粗壮橡树支撑,更重的框架从底部将其托起,从而可以悬空转动。从所有的记录来看,这台仪器在理论上是成功的,但实际上却失败了——第谷后来再也没有犯这个年轻时的错误。40个成年男仆放下手里的活儿,把这个仪器抬到了安装点,但日常运行还需要几个人维护。[31]这些为第谷的科学生涯服务的第一批劳工肯定不会开心,他们在寒冷的3月推着这台笨重的设备,踩在脚下的是近乎完美的花园。
自此以后,第谷在知识上越来越狂热。他在人口众多的家族中找到一位孤独的年迈亲戚,这位舅父对他的科学事业隐约表示过支持。[32]第谷曾在这位舅父的庄园中度过了两年与世隔绝但奢侈的时光,这个庄园是瑞典南端一座被废弃的修道院,期间他会时不时地返回哥本哈根与女友基尔斯滕共度良宵。这位舅父爱好炼金术,第谷发现舅父对炼金术的热情感染了自己,甚至都想立即放弃天文学转而成为一名炼金术士了。
接着,就在第谷让基尔斯滕怀孕的那一刻,后来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超新星的光芒降临地球。他举目望去,心中又重新燃起了此前的志向。“这是整个创世过程中出现过的最大奇迹”,第谷欣喜若狂地写道。尽管炼金术在他心中一直是仅次于天文学的选择,“但1572年闪耀的新星让我放弃了炼金术的工作,转而研究天体现象”[33]。于是,他从舅父家里回到孩子的母亲身边,过上了家庭生活。
研究新星期间,第谷还回了趟父母家,还和聪颖过人的助手一起观测了一场日食,这位助手就是第谷“可爱的妹妹索菲娅·布拉赫,当时还是十四岁的少女。她很有魅力”。[34]第谷在自己第一本著作《论新星》中公开提到了妹妹对自己的帮助,并且评论说:“众人认为贵族的后人冒险进入这一崇高的科学领域是件愚蠢的事。”[35]第谷事业的开端令人沮丧,他甚至差点以笔名出版这本书,但学界的朋友们劝他不要这样做。于是,第谷在很多发生在天文学内部的争论记录上署名以留下公开印记。在《论新星》一书的结尾,第谷以一首诗歌谴责了同行们“捧起酒神的酒杯”“疯狂的浪漫”和“高贵的庄严”等势利的得意。第谷也承认,他也喜欢这些,但他相信最纯粹的快乐来自忘我。
人间之乐,天外之乐,
属于在人间获得天堂之乐的人。[36]
众多学者津津乐道于第谷的“贵族天文学家”形象。第谷为他们的职业带来了荣光,所有天文学家的社会地位也因这层关系而提升。他怀抱最大的热情帮助梦想中的天文学复兴,但绝少有人拥有类似的资源或自由去追求这项事业。
例如,后来梅斯特林成为第谷的笔友,第谷每次都非常期待他的来信。[37]尽管内心是个哥白尼主义者,但梅斯特林发现自己更适合成为一名尽职尽责的教师,他经常翻印的教科书上也全是托勒密的理论。正如他自己所辩护的,“那些熟悉的古老理论完全是留给年轻人的,它们更容易理解,而且在教授过程中也会被说成是正确的,但所有专家都同意哥白尼的证明”。[38]尽管做出了这样的让步,正直而勤勉的梅斯特林后来还是在自己的教科书附录中加入了一段微妙的文字解释哥白尼的思想。[39]他在历法改革等问题上与人激烈争论,而他那些更加激进的学生则宣称,梅斯特林走在科学的前沿。但在教育和科学发现的永恒连接中,梅斯特林总会给前者增光添彩。
相比之下,第谷对哥白尼体系并不那么有把握,尽管他对哥白尼称赞有加。与哥白尼一样,第谷也不是一名学校教师,尽管他曾屈尊前往哥本哈根大学开讲座。梅斯特林的著述颇丰,但其最大的成就来自他的教科书。第谷更有抱负,甚至有些自负了。他相信自己最伟大的作品将是《天文学剧场》[40],这是第谷的十卷本现代天文学思想和实践的汇编著作,而他此前计划中本就很庞大的《序曲》则只是其前三分之一。但他认为自己恢复天文学的愿望“并非出于傲慢,也绝不是轻蔑古人,而是因为我遵从真理的引导”。[41]
第谷不断践行着自己的真理,他在一场毫无意义的决斗中被削掉了鼻子,他的亲戚鄙视他事实婚姻中的妻子,还有他出版的第一本书。一天晚上,第谷躺在老家的床上难以入眠,心里思忖着如何以最恰当的方式从丹麦移居国外,此前他曾收到一封来自腓特烈的奇特召见文书,那就是他的养父舍命搭救的国王。
“因为你甚至没有提出别人朝思暮想都要得到的东西,我不知道你成天在想什么,”国王坦言道,“我怀疑你并不想接受一座标志着皇室恩惠的宏伟城堡,因为你如此醉心的研究会被外部事务干扰……我朝窗外望去,汶岛(Hven)映入眼帘……”[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