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的天空:哥白尼、第谷、开普勒和伽利略如何发现现代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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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星

黑暗降临,持续经年。天空不见一颗彗星。欧洲没有新的战火。不用说,阅读哥白尼的《天体运行论》的人也越来越多(绝对数量并不多)。这本书传遍了欧洲大陆,并且传到了英国。天文学界之外的人也对此有所耳闻。但外行们笑了。他们并不同意书中的观点。但这些人并不深究,兀自睡去。

接着,有了光。

1572年11月,全世界的占星师看见天空出现了新的东西——一颗超新星。在占星师看来,它像是一颗恒星,一颗新的恒星,一颗白日恒星,一条空中巨龙[1],与太阳一道在天上燃烧,比夜晚的金星还要亮,占据了仙后座耀眼的宝座。四百年后,一切都因它而改变。

没人明白这颗新星意味着什么,更无人理解它为何会黯淡下去。中国人对此理解得最透彻:他们此前就记录过“客星”(guest-stars),但把它当作灾异的征兆,这让他们的皇帝忧心不已。“大如盏,”当地的天文学家写道,“日未入时见,光芒四出。”[2]但要等一段时间,欧洲文明才能真正理解这种现象。

欧洲的天文学已长期处于落后的状态。这个学科的祖师爷亚里士多德提出,天体不变且永存[3],因此它们是由某些永恒不变的存在造成的。但当下的情况是:如果这颗新星没有视差,那它必然也是一个天体;如果天体会变化,那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和形而上学也必须修改。反过来,这种修改也会吸引更多优秀的人整个将其推翻。所有已知的天文学赖以建立的哲学基础都成了摇摇欲坠的多米诺骨牌,等着无所顾忌的小孩儿将其推翻。

这颗新星并没有可见的视差。聪明的天文学家只需稍加留心就能证明这一点,两位年轻的欧洲人把这种不可思议的事件当作在大家面前展现智慧的机会。

二十二岁的德国人迈克尔·梅斯特林刚毕业,此时他正面临当老师还是当牧师的两难抉择,正是他,仅用一根绳子就证明了这颗新星没有视差。通过延长两颗固定恒星之间的连线,进而把这颗新恒星也连接起来后,他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三颗恒星都没有偏离连线。“真理得自精确的观察,”他写道,“这颗异常的恒星不是流星也并非行星,而是众多恒星中的一颗”,“至于这预示着什么,自然会有人给出回答”。[4]梅斯特林陷入了哲学上的焦虑状态,他查看了自己两年前得到的《天体运行论》,并且在其中发现了一条让人宽慰的线索。“我同意哥白尼的看法”[5],梅斯特林在书页空白处潦草地写道,他当时并不知道这个评论是多么难得的胜利。

而在大学校园里,也活跃着一位名叫第谷·布拉赫的丹麦人,他用同样的办法开启了自己的观察生涯。不过,两位年轻人都承认,一根绳子并不足以实现他们的终极愿望:彻底重建天文学。

“重建”乃是第谷在新星事件后经常挂在嘴边的词,但他永远无法说清其真正的含义。于他而言,天文学需要“翻新”“革新”“更新”“重新评估”“焕然一新”和“重新整合”,也需要从他的字典中得出任何听上去合理的“新”。这些词的实际意义尚待商榷,但它们让天文学“原先的理论假设失效了”[6],正如第谷所写的那样,与亚里士多德的哲学相比,新的天文学理论建立在更好的观察之上。但这种新的天文学究竟会是什么样他却并不清楚。最重要的是,这些措辞充满激情和抱负,它们是谈论传统科学事业的新语言。这些语言也是诗歌。第谷钟爱诗歌,也总是写诗。他最爱的诗人是奥维德,这位诗人传唱变形(metamorphoses)和令人震惊的形变(shocking transformations)。显而易见,这些主题在路德派教会中也颇为流行。对他们来说,过去不仅仅会生长,还会燃烧,他们相信,灰烬中会生出“凤凰一样的天文学家”。[7]信奉路德宗的梅斯特林在其星表中写道:“这个几乎垮掉的科学会在新的辉煌中繁荣。”[8]但若有人能独当此任的话,那他就是路德派的第谷。他那上千页的皇皇巨著《复兴天文学之序曲:复兴天文学的仪器》(下文简称《序曲》)在他有生之年也未完成出版工作。[9]

无论复兴意味着什么,它在思想层面和现实层面都会面临重重障碍。正如第谷所看到的,世世代代的信念会对人的思想产生影响。而对这颗新星,他如此写道:

晚饭前……我一边往家赶,一边观察夜空中的不同区域。当时的夜空大部分晴朗,我想晚饭后也能继续观察;但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就在我头顶的夜空中,一颗奇怪的恒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突然冒了出来,它闪耀着明亮而炽热的光芒。我顿感惊愕,几乎呆住了,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心想这怎么可能?

第谷目瞪口呆地望着同行的人,口中缓缓道出了所有人的困惑。他们都信心满满地说道:“太壮观了!”但第谷还是不敢相信。他疯了似的指着夜空对身边的马车尖叫。车里的农夫抬头看了看,也跟着尖叫起来:真的,你这吵吵的傻瓜,是真的!“终于,”第谷平复了心情之后说道,“我确信不是幻觉,夜空中的新东西让我倍感惊讶。我们需要对它做一番考察。我马上就抄起工具开始了研究。”[10]

第谷未改进过的六分仪。

第谷时年二十五岁,此时他手上的仪器为一根长约5英尺(约1.52米)、名为直角仪(cross-staff)的T形棍,可用于测量恒星之间的角距离,外加一个被他称作六分仪的木质仪器,功能与直角仪相同。第谷用简易的六分仪对这颗新星做了详细的观测,他用自豪的语气谈道,“非常仔细地测量了它的大小、形状、颜色和其他可见特征”。

第谷本人对这颗新星还进行了大量细致的讨论。路德宗信徒则提出了自己直白的预言,即某些不便指出的“表面光鲜且浮华的宗教会逐渐消亡(哪怕不是彻底消失),就像这颗假恒星一样”。[11]接着,天空会出现“一道巨大的亮光,它会慢慢驱逐黑暗,就像春回大地时的太阳一样”。[12]一些神学家则更为激进,他们说,要准备好迎接基督再临。[13]

基督并未复活,但另一个人复活了。如今,这颗新星被称为“第谷·布拉赫超新星”(Tycho Brahe’s Nova)。它早已消失于天际,但依旧影响着全世界。“上帝很快会降临,”牛津大学一位著名的学者预测道,“大火会吞噬一切。”[14]

当然,对众多年轻人、老年人和穷人而言(历史只是对他们一笔带过),这颗新星并没有什么意义。尽管当时年仅九岁的伽利略·加利莱伊有着超乎其年龄的聪慧,但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此事。而年仅一岁,还在襁褓之中的约翰内斯·开普勒则更谈不上关注这颗圣诞新星了。他只是后来在记录中谈到自己经常听别人谈起一颗彗星——尽管开普勒身体虚弱且遭父亲遗弃,但他那辛劳的母亲仍旧在某个夜晚带他到山顶观察夜空。[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