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史上第一场王位长跑赛
齐国的政局再一次发生了变化。
齐襄公得到了他应得的。因为不讲信用导致臣子反叛,齐襄公最终被砍死在狩猎途中。一个本可以创出更大事业的人死于一件并不那么重大的事情,这无疑让人有些感叹。但管仲没有时间来替齐襄公可惜了。得到消息后,管仲立刻带公子纠逃出了齐国。
齐国太危险,连国君都被杀了,公子更不保险了。
管仲、召忽带着公子纠逃到了鲁国,这是一个看上去各方面都不错的选择,公子纠的娘家就是鲁国,鲁国离齐国也很近,鲁国实力强大,也不怕齐国强行要求引渡。可正是这个各方面看上去都不错的选择最终害了公子纠。
在管仲领着公子纠逃出国境时,公孙无知回到了临淄。他坐上了齐襄公的位子,睡了齐襄公的老婆连氏,提拔了齐襄公的干部连称、管至父,然后,步了齐襄公的后尘。当上国君的第二年的春天,他被齐国大夫雍廪杀死,杀人的动机跟他本人一样,公孙无知曾经粗暴地对待过雍廪(公孙无知虐于雍廪)。
九年春,齐人杀无知。(《春秋·庄公九年》)
在这条记录中,孔子一如既往地使用了春秋笔法,在无知的名字前没有冠以国名或公子的字样,表示这个人死有余辜。用杀这个字眼,而不是用弑,则表示,就算你把齐国国君之位坐暖了,把齐国后宫睡疲劳了,你还是一个大夫,干掉你这样一个大夫,杀没必要铺张成弑。
这里面的讲究很多,不管杀也好,弑也好,公孙无知已经死了,齐国国君的位子又空了出来。
这样的位子不会空太久,这个位子,管仲先生盯了很多年。
得知公孙无知被杀的消息后,管仲吃了一惊,吃惊的不是无知被杀,而是被杀得这么快,早知道如此,就不必跑到鲁国来了。但好在鲁国离得近,放到今天就是山东省内游,赶着马车,拉着公子,两三天的工夫而已。
况且管仲还听到一个消息:齐国人已经决定了,接公子纠回来接任国君,齐国的大夫已经到了鲁国的地,等待着鲁国方面的消息。
管仲十分兴奋,作为一名落败的贵族子弟,他经历了从商、入伍、入仕的失败之后,终于等到了属于自己的机会。他连忙跟召忽做好准备,要领着公子纠回国。这时,鲁国国君鲁庄公拦住了他,告诉他不要着急,我先去跟齐国的大夫打声招呼,等我一切安排妥当了,就让公子纠回去继承国位。
管仲想了想,让鲁庄公先去打个招呼也好,他点头答应了这个请求。
于是,鲁庄公特地跑到地,跟齐国的大夫订立了一个盟约,就公子纠回家后的政治地位以及其他各项事情达成了协议(注意“其他”两个字)。
公及齐大夫盟于 。(《春秋·庄公九年》)
这个超乎寻常的举动被孔子老师捕捉到了,从礼上讲,这是一个错误,因为国君是不能跟他国的大夫签订什么盟约的,这个大夫就后面的情况来看,应该就是刺杀公孙无知的雍廪。
齐国现在没有国君,但鲁庄公也不应该将就,他应该派一个大夫去跟雍廪谈嘛,就像当年宋庄公派大夫出面跟祭仲签订公子突的回国协定。这说明,鲁庄公对这件事情还是很重视,重视到顾不上自己身份的地步。
鲁庄公回来后,管仲马上跑去求见,见到鲁庄公后,鲁庄公吞吞吐吐,总是表示时机还不成熟。
不是已经达成协议了吗?还有什么时机不成熟的?
鲁庄公说管仲先生想得太简单了,公子纠回国一事,牵扯到齐鲁两国的各个方面,岂是一次见面就能谈妥的?管仲先生不要着急,回去再等两天。
管仲回去了,一回旅舍就被鲁国军人控制了起来。他自然也知道,鲁国人已经有了一些想法。
鲁庄公后悔了,在地,他跟齐国大夫达成了协议,决定送公子纠回国,而等他回来之后,他突然发现自己太笨了,自己手上明明就握着齐国人的把柄嘛。
想想这些年,鲁国人在齐国人身上吃的亏,先是国君不明不白地被人家大夫折杀了,自己的国母又天天往齐国跑,脸都丢尽了,自己的马仔国纪国也没保住,连自己嫁到纪国的女人都没办法安葬。鲁国太需要一个机会好好收拾一下齐国。
鲁庄公猛然意识到复仇的机会就摆在眼前,齐国需要公子纠回国结束动荡,但公子纠就在我的手上,我让他回,他才回得了。
于是,鲁庄公给齐国发了外交照会,要求就公子纠回国之事再进行一下磋商。当然,所谓的磋商,就是要钱要地,未必达到当年宋庄公跟郑国要城三座、白璧百双、万镒黄金这样的程度,但估计也差不离了。鲁庄公要这些东西不是穷,也不是贪心,就是想争口气。
在齐国看来,这就是敲诈勒索了,但国君接班人在人家鲁国手里,有什么办法,那就谈吧。古代交通也不发达,谈个价格不像现在发个邮件打个电话就能回价了。谈一个价,预约就得好多天,到谈判地点又得好多天,碰到什么意见不一致的,打个请示报告又得好几天,一来一去,这个谈判就从春天谈到了夏天。
在鲁庄公看来,国不可一日无君,他手上握着齐国人急需的资源,自然随便开价。他的这个想法基本上是没错,处于垄断地位的企业是拥有定价权,但鲁庄公还是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他并没有垄断这个市场,齐国的国君候选人也不是公子纠一个人的等额选举。
不要忘了我们鲍叔牙还领着公子小白在莒国虎视眈眈呢。
管仲当然知道这个情况,他已经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现在时间就是机遇,就是权力,就是君位。每过一秒,公子纠就离国君之位远一步,自己同样离理想抱负远一步。他给鲁庄公分析情况,向他指出握有公子纠无法垄断资源时,鲁庄公却笑着表示,齐国人看不上公子小白,他们就是认定公子纠了,要不然,这么久了,他们要找早找了,干吗还跟我谈判?
鲁庄公再一次犯了个错误,他把齐国跟他谈判的雍廪当成了唯一的甲方。可事实上,齐国有许多可以左右国君归属的贵族。雍廪只是其中一位,甚至还不是决定性的一位。
在春秋时,国家的君权并不集中,国家的上卿对国家的政治、军事有很大的影响力。这个局面实际是周王室的刻意安排。在分封诸侯后,周天子还会直接在这个封国任命两位上卿,名为辅佐,实为监国。而且上卿也是世袭的,久而久之,会形成当国君式微时,上卿就能够决定国政的局面。
雍廪不是上卿。
齐国的上卿是国、高二氏。
这两位老牌贵族一开始并没有就国君即位问题表态,而是把这个操作权让给了雍廪。一来雍廪杀了公孙无知,立了功;二来这个人刚杀了人,杀气重,不好跟他争;三来,他们的积极性也不高,谁当国君,对他们来说,影响都不大。论起来他们是中央派下来的,挂靠在齐国,编制还在天子那里呢。
但雍廪搞了数个月都没搞好,老同志也坐不住,据查,上卿高氏家庭中的高跟公子小白自幼关系密切。公孙无知一死,他就给公子小白送了密信,但当时齐国上下一心只在公子纠身上,高不好公然表态,现在公子纠还在鲁国纠结,那就好办了。
在高的主导下,齐国两个老牌贵族高氏跟国氏拍板:
请公子小白回国。
这个举动从市场角度来说,是引入竞争机制。
一开始咬死多少钱才肯放人的鲁国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转变,立马派人到齐国打招呼,说要派兵送公子纠回国,以前谈的条件全不要了。
鲁庄公还是想明白了,一旦公子小白抢了国君之位,他的奇货可居的公子纠就等于砸在了手里。货砸了可以扔,人在手上就不好办呀,这一大帮人留在鲁国,要负责他们吃喝拉撒,赔本赔到老家去了。鲁庄公一咬牙,钱不要了,免费送给齐国。
这说明,竞争机制是市场法宝啊。
管仲跟召忽终于可以领着公子纠回国了,与此同时,他的好朋友,死党鲍叔牙同样领着公子小白向齐国进发。
一场决定天下大势的赛跑正式鸣枪。
这是一场不太对等的长途赛跑,起跑点就不相同。公子小白在莒国,公子纠在鲁国首都曲阜,从距离上来看,公子纠要远一倍,起跑时间也不一致,托鲁庄公的福,公子纠一直被扣在曲阜。公子小白跟鲍叔牙完全有机会抢跑。
距离近还先跑,在交通工具差不多的情况下,这是一个没有悬念的比赛。管仲自然也明白这一点。
为了胜出,除非出奇招。
管仲,这位历史上以应变著称的国相,是绝不会老老实实像春秋普通士人一样,认真执行士的行为准则,然后坦然面对失败的。
为了胜出,管仲将护送公子纠回国的任务交给了召忽,然后,他腰负箭囊,背执长弓朝莒国急奔而去。
莒国在鲁国跟齐国之间,从地理上来说,管仲是不容易追上公子小白跟鲍叔牙的,但奇怪的是,从鲁国出发后,管仲竟然成功截住了公子小白的车队。
这一切还是因为鲍叔牙的性格使然。跟敢于冒险的管仲不同,鲍叔牙是一个谨慎的人,国内一出事,鲍叔牙没有犹豫,拔腿就走,而在一切没有得到妥善安排之前,他不愿意冒险进入齐国。这个谨慎帮助小白躲过了风险,却也留给了对手最后的机会。
截住公子小白之后,管仲没有任何迟疑,立马弯弓射小白,一支利箭脱弦而去,直扑好友的学生。这是一个有违贵族精神,破坏士行为准则的举动。除了赌上前程跟性命,管仲更是押上了自己的名誉。这是后来管仲为人诟病的一个举动,在那个讲究正大光明、礼仪廉耻的时代,这种暗杀行动向来是小人才会去做的。
但此箭射出,也同样证明了管仲对公子纠的忠诚。
箭去如电,突入车内,随之响起一阵惨叫声,车子颠簸,车帘被掀了起来,管仲心满意足地看到他的箭深深刺入了公子小白的腰间。
只是不知此刻,管仲如何面对至友鲍叔牙,大概一如当年他黑鲍叔牙的钱,在战场上把鲍叔牙丢下拔腿逃跑,或者跟人打群架时,叫一声叔牙你顶住,我先撤时差不多吧。
这不是一场道德的竞赛,但这是一场关乎权力地位与前程的竞赛吗?我相信这也不是,这是一场关乎理想的竞赛。
在这样的竞赛中,管仲将私人的交情和个人的道德要求放置一边,他不但自信自己没有做错,更相信要是鲍叔牙对他这样做,他同样不会怪罪鲍叔牙。
确定公子小白已经中箭身亡,管仲打马离去,留下恐慌的鲍叔牙。
回到自己的队伍,召忽用热烈的眼神迎接他,管仲点点头,告诉他一切都办妥了,这下不用着急赶路了,公子小白已经死了,没人来跟公子纠争夺齐国国君之位了。
召忽兴奋地点头,他没有注意到管仲眼间不经意流露出一丝失落。
在轻松的气氛下,公子纠之还乡团不急不慢地踏上了行程。来到祖国齐国的边境,他们收到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公子小白已经进入齐国,并且登上了国君之位。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公子小白诈尸了?
现在是时候还原截杀真相了。
在管仲射杀公子小白时,箭的确射向了公子小白的腰,但巧的是,箭被公子小白腰带上的钩挂住了,而公子小白一点也不小白,趁机做出中箭的样子扑倒在地,这才骗过了老江湖管仲。
在管仲走后,鲍叔牙灵机一动,将公子小白装入温车。所谓的温车,是一种可以躺的车子,多半用来装尸体。让公子小白装死人后,小白还乡团快马加鞭朝齐国进发,从而抢先一步抵达终点,取得了这一场赌以国君之位的长跑竞赛的胜利。
在得到这个消息时,召忽愤怒莫名,管仲仰天长叹,但管仲的心里大概会生出小小的安慰吧。
他以武力暗杀,鲍叔牙以计诈尸。两位好友同样为自己辅助的公子竭尽了全力。
我们都已经尽力而力,然后把胜败交给了天意,这对我们,都是公平的吧。
我努力了,叔牙,齐国的公子之争也已经落下帷幕,但我们的大计不过才刚刚开始。
在这场竞赛中,管仲、召忽以及公子纠无疑成了失败者,但还有一位兄弟也比较倒霉,那就是鲁庄公同志。
本想抓住公子纠叫个价,哪知道人家找了替补,现在就是白送(外加添头管仲跟召忽)人家也不要。
一怒之下,鲁庄公也不客气了,决定强买强卖,陈兵边境,要求齐国前来收货。结果自然不太美好。
八月庚申,及齐师战于乾时,我师败绩。(《春秋·庄公九年》)
这一条记载就不太好看了,因为孔子先生还是比较照顾自家人的,鲁国打了败仗,总是拐着弯不肯明说,这一次竟然用“败绩”这两个表示大败的字,表示孔子先生实在被鲁庄公最近一段猪头式的表现气晕了。
鲁庄公本有机会送公子纠回国,却错过了时机。他撕毁与齐国大夫的合约在先,后又负气与齐国交战,败了活该。
另外,在《春秋》中,形容战斗结果有很多讲究。比如趁对方没有列阵就攻击对方而打了胜仗的叫“败”某师;双方摆好阵势,你来我往的叫“战”;活捉对方的将领或者猛士的叫“克”;设伏打败对方的叫“取某师”。而“败绩”,就比较惨了。
大崩曰败绩。
鲁庄公的鲁军崩掉了,他自己也差点崩掉。齐国人冲着鲁庄公的军旗一阵猛追,并成功截住了车子。把车上的人掀下来一看,原来不是鲁庄公。
鲁庄公逃跑的功夫还是一流的,一看大势不妙,立马丢掉兵车,坐上便车,临时还不忘拉了两个替身开着自己的车子把齐兵引跑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齐国再一次战胜了鲁国,这一战对公子小白的继任意义重大,本来国内对他的支持率并不太高,但这仗过后,齐国人再一回刷足了自豪感。他们确信跟着公子小白,齐国的未来很光明,至于公子纠,就让他在鲁国继续纠结吧。
公子小白坐稳了齐国国君的位子,从这一天开始,按春秋的礼法,该称呼他为齐侯(会拍马屁的不妨叫齐公),但又容易跟齐僖公、齐襄公们搞混杂,称他齐桓公吧又不太准确。
要是你是公子小白,今天第一天上班,就碰到一个人高呼齐桓公您好,你可能会莫名其妙,因为这是你的谥号,死了才有的称号。但你也不要太惊讶,应该沉住气,马上下令把他抓住,因为他极有可能是一个历史穿越者,我建议,你可以把他抓了,然后关起来让他回忆中学历史课本,给你提供未来的消息。但要注意一点,要防水防火防雷击,小心他又借机穿越回去。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称他为齐桓公吧。
坐稳国君之位的第一件事,当然不是感谢祖国,而是感谢师傅鲍叔牙,正是鲍叔牙对他不抛弃不放弃,愿意当他的师傅,又不离不弃,陪他流浪天涯,最终还帮助他回到了齐国,可以说,没有鲍叔牙,就没有今天的齐桓公。
于是,齐桓公决定将执政之位交到鲍叔牙的身上。当齐桓公提出这个建议后,鲍叔牙却意外地拒绝了。他诚恳地告诉齐桓公:
“我有幸能够追随你,你也终于成了国君,我总算不辱使命。但以我的能力,也只能帮到你到这一步了。以后,你如果只是想治理齐国,有高和我大概就足够了,但如果你想成就霸王之业,还需要另一个人。”
“是谁?”齐桓公问道。在他心中,他的师傅已经是一个天才了,难道这个世界还有比天才更高层次的人才?
鲍叔牙说出了他的偶像,他的至友,他的对手,他心中的太阳:
“君且欲霸王,非管夷吾不可。”
接下来,鲍叔牙郑重向齐桓公介绍了管仲这个人,在介绍中,他自认有五点比不上管仲。
制定宽大恩惠的政策安抚国民,我不如他;治理国家使您不失掉权柄,我不如他;忠信可结于百姓,我不如他;制礼义可发于四方,我不如他;执鼓立于君门,使百姓都奋勇为国效力,我不如他。
管仲?齐桓公想起了那天发生的劫杀事件,他记起了那张凶神恶煞欲置他于死地的脸。
“不行,他怎么可以,要不是我的腰带钩挂住了他的箭,我只怕已经死在他手上了。”
就像以前无数次一样,鲍叔牙再次为管仲的行为进行了辩护。
“管夷吾是为了他的主公才这样做的,要是你能够宽恕他让他回国,他一定也会像侍奉公子纠一样尽心尽力侍奉你。”
齐桓公依然耿耿于怀,要去重用一个差点射死自己的人,这需要十分宽广的心怀。齐桓公腰上还发凉,心胸自然无法像海一样宽广。最后,鲍叔牙不得不和盘托出当初他们三人开的会。
我并不是真正看好你的,当初看好你的人正是管夷吾呀,是他认为当时窘迫的你一定能够当上国君,而且齐国也必将在你的手里强大。
齐桓公终于被说服了。
“那怎么办?”
好吧,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我确实应该立管仲为相,可管仲这家伙也不在齐国,人家现在在鲁国手里。
“跟鲁国要人!”鲍叔牙回答。
齐桓公摇摇头:“鲁侯的身边也有能臣,据我所知,鲁国的施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们跟鲁国要人,施伯就会猜出我将重用管仲,一定会扣着不放。”
想了一下,鲍叔牙说道:“这好办,派使者告诉鲁国,说管仲这些人不臣于我国,国君你要把他们戮杀于群臣的面前。这样的话,鲁国一定会交出管仲。”
此刻,被鲍叔牙评价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超越他的管仲正被鲁庄公软禁着。在鲁庄公看来,他跟公子纠一开始是奇货可居,可等公子小白成了替代品后,这些人都成了库存积压品。但在市场上,库存积压品也还是有它的价值。
鲁庄公等着看齐国会为这些库存提供什么样的价码。这又是一个天真的错误。
与此同时,库存品还在消耗着鲁国的粮食,而且消耗得有恃无恐。
齐襄公崩,管仲领着公子纠出逃时,他着急过;在齐国公孙无知被杀,待在鲁国的管仲心急如火过;在回国赛上,管仲更是无比焦灼。可等得到小白率先入齐的消息,以及看到齐国大败鲁国之后,管仲反而平静了下来。
这场诸公子的竞赛已经结束了。对于公子纠与小白来说,他们分出了胜负,胜者为王,赌者为寇。而作为败者的跟班,前途却并非一片暗淡。这一切都缘于十年前那次三人会谈。
在那次会议上,他们除商定尽力辅佐自己的主公外,还达成了另一个约定(至少管仲跟鲍叔牙之间是有约定的)。将来无论谁取得了成功,就要推荐另外一方。
这种事情似乎不好立字据,而这个事情又确乎关系到权力与性命。但双方没有任何的猜疑,身在齐国的鲍叔牙兑现约定,大力推荐了管仲,而管仲身在鲁国,也毫不怀疑,鲍叔牙绝不会在权力的诱惑下,把他们丢在鲁国不管。这就是信任。
于是,管仲大大咧咧在曲阜吃鲁国的粮,等着齐国的召唤。
齐国的使者很快来了,向鲁庄公要求引渡管仲等人,这个引渡要求分为两部分,一是要求鲁国处死公子纠,齐侯表示,公子纠是自己的亲人,实在不忍心下手,就请鲁国帮个忙。
这么多年,有人请鲁国帮忙娶老婆,但请鲁国杀自己兄弟的还是头一回。稍有头脑的人都知道,这是齐国让鲁国背黑锅,扛上杀公子纠的罪名。
第二个请求是,管仲跟召忽是我们国君的仇人,请你们务必活着把他们交给我们,让我们国君亲自处置才甘心。为了强调齐侯对管仲等人的痛恨,齐国使者特别表示,将采用醢这种方式对待管仲,也就是要把管仲们加工成肉酱。
齐国使者还气焰嚣张地表示,如果鲁国能够答应我们齐国的请求,齐侯一定不会忘记鲁国的恩惠,如果不答应,我们的军队将马上包围鲁国。
鲁庄公派人去打听了一下,果然得到齐国正陈兵边境的消息。慌乱之下,他没有任何犹豫,下令诛杀了公子纠,可正当他要将管仲、召忽这两个扫把星送走时,鲁国的能人终于发现不对劲了。
这位能人正是齐桓公担心的鲁国大夫施伯。
据某些迹象显示,施伯本人十分欣赏管仲,曾经私下跟管仲接触,要求管仲留在鲁国为政。在他看来,这个要求相当于送大礼,毕竟管仲有家也回不得,留在鲁国则可以施展才华。
管仲拒绝了这个邀请。这在春秋战国时是十分难得的,那时很多高端人才并没有什么为国效力的高尚情操,像伍子胥、商鞅等人都在他国甚至敌国效力,而秦国一统天下,用的就是七国的人才。
这个颇为忠义的表态也让施伯捕捉到了管仲内心的真正想法。眼下的这位管仲算得上丧家之犬了,可他依然留恋着齐国,要是让他回到齐国,一定会为齐国效力从而削弱鲁国。
绝对不能让管仲回到齐国!
施伯马上揭露了齐国使者的真正用意。
“齐国人不是真的想戮杀管仲,一定是想用他。管仲这个人,是天下之才。他在一个国家,这个国家就会志在天下。让他回齐国,一定会成为鲁国的忧患。”
施伯表示,管仲这个人,要是楚国得到他,楚国就将得意于天下,要是晋国得到他,晋国就会纵横天下,就算是狄人得到了他,也能够因此而称意天下。
鲁庄公没有想到一个人具有这样大的威力,但施伯的语气还是吓住了他。他问道:“那怎么办?”
“杀了他!”施伯干脆地说道。不做鲁国的臣,就做鲁国的鬼,“把尸体还回齐国,也算对得起齐侯了。”
鲁庄公点点头。
关键时刻,齐国使者坚持原则,咬定底线,表示我们国君说了,一定要亲自杀掉这些人,如果不能亲手在群臣面前杀死他们,这跟没答应我们的请求是一样的。请务必将活的人交给我们。
这位咬定活人不放松的齐国使者是谁呢?许多史书记载,这位使者就是鲍叔牙本人。这个记录应该是靠谱的,不是鲍叔牙亲自出马,谁能替管仲力争呢?
鲍叔牙的坚持取得了效果。鲁庄公再次妥协了。
鲁庄公应齐国要求将公子纠杀死,结结实实替齐国当了一回恶人,然后又把管仲跟召忽等人捆了起来,不算活蹦乱跳也算毫发无损地交给了鲍叔牙。
在看完公子纠的刑杀之后,管仲十分生气,主动跳到车上,叫嚣着齐侯逼死我们主公,我也不活了,回去我就死给齐侯看。这一怒差点就能将奥斯卡最佳男主角抢到怀中,说差一点,是因为情绪上还是输给了鲍叔牙。
在看到曾经的好友被绑起来扔进囚车,不久就要被送到齐国斩首示众时,鲍叔牙伤心得流下了眼泪。这种眨眼就流泪,出声就悲切的演技着实让人叹为观止。
鲁庄公放下心来。这怎么看也是齐国的悲剧,跟鲁国没关系,他们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吧。
马鞭在空中挥响,大马扬起四蹄,车轮开始转动。
启程吧,管仲先生,齐国在等待着你,雄图霸业在等待着你。
在马车开出鲁国国都曲阜时,鲍叔牙终于收起了眼泪,十分兴奋地跑到囚车前,表示两位受累,现在我就为你们松绑。
这个良好建议遭到了管仲的严词拒绝。被绑了这么久,囚车又挤又闷,可能还有些怪气味,管仲也想出来,但他知道他不能出来。
鲁国人就在附近,为了一时的轻松断送了性命就不划算了。
为了即将到来的时刻,他曾经当过小贩,做过逃兵,扫过马粪,咬咬牙,再坚持最后一段历练吧。
管仲还建议鲍叔牙最好与他保持距离,坐自己的马车前行,以免引起怀疑。
鲍叔牙采纳了这个建议。于是。鲍叔牙先行走远了,而囚车载着两个五花大绑的人,带着齐国强盛的希望在后面驰向齐国。
危险依然紧随。
鲁国人随时会发现上当,而那位施伯更有可能派出私兵前来截杀他们。只要一天没有离开鲁境,与齐国的大军会合,就不能算真正地逃出生天。
此刻的道路,仿佛比当日领着公子纠回国还要漫长。如果可以,管仲愿意抢过马夫手中的马鞭。想了一下,他决定挥动另外一条无形的鞭子。
管仲开始唱起歌来,不但自己唱,还热情邀请马夫跟着一起唱。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引喉高唱兮。车夫愉快地接受了这个邀请。很快,歌声越来越快,节奏就像鼓点一样,车夫不由得随着歌声驱动着马车迅速前行。
现在大家知道为什么军队拉练喜欢唱进行曲了吧。
马车是快了,但终究形象不佳,一位齐国大夫,蓬头垢面,四脚被绑,在车中颠簸,不但不保持安静,还跟车夫搞起了情歌对唱,这成何体统。
著名的抬杠大师子路又捕捉到了管仲这一不堪的形象,再次向老师孔子发问:
“管仲这个人桎梏在身,待在槛车里,竟然一点也不惭愧,简直是不知羞耻!”
孔子老师再一次肯定地告诉子路:管仲前辈身陷囹圄却面无羞色,这是因为他知道怎么做才是重要的。
一个内心有伟大理想的人是不会在乎自己外在形象的。
马鞭鸣响,歌声飞扬,快了,快了。齐国就在眼前。
一路上,管仲唱着小曲,他的车友、室友、难友召忽却一言不发。
召忽静静地坐在囚车一角。这个样子引起了管仲的关注,他关心地问对方:“害怕吗?”
召忽突然抬起头,怒视着管仲。在那次三人会议之后,他并没有跟鲍叔牙达成什么互相引荐的协定,但在听到鲍叔牙一定要活着引渡他们回去后,他就猜到了一切。
他甚至知道管仲一路高歌,就是为了让马车快一点,好回去当他的国相。
这意味着,他们得救了,不但得救了,还有可能飞黄腾达。这可些,都不是召忽所希望的。
在公子纠死时,召忽就下了必死的决心,一如他当年跟管仲争论时所说的那样。
夺吾纠也,虽得天下吾不生也。
公子纠已死,是到了殉义的时刻。
召忽愤然答道:“我不怕死,我早就该死了,之所以没死,就是为了看到齐国平定。现在好了,回去之后,国君一定让你当左相,让我当右相。可杀了我的主公又要用我,这不过是对我的又一次侮辱。”
管仲停下歌唱,看着这个同僚兼好友,明白对方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
果然,召忽继续说道:“你做生臣,我为死臣吧。我赴死,公子纠可以说有了为他赴死的忠臣;你活着让齐国称霸诸侯,公子纠又有了活着的忠臣。死者实践道义,生者去完成功名。生名死名不能兼顾,德行也不能虚得。”
管仲点点头,同意了对方的安排。
马车终于行进齐国的国境,召忽的第一个要求是取剑来。
召忽自尽而死。他之所以至此才死,只是为了最后再看一眼齐国的国土。身为齐国的大夫,为了齐国的公子,死在齐国的土地上,死亦无憾。
而管仲选择了活下来。
这是比死更为艰难,更需要勇气的选择。他背负着使齐国强大的使命,现在这个使命上,又加上了召忽的重托。
很多年以后,管仲回想起这一幕,感慨万分。
公子纠败,召忽死之,我幽囚受辱,却忍辱偷生了下来,这是因为我从来不会羞于小节,我唯一感到耻辱的是功名未能彰显于天下。
再也没有别的退路了,不霸齐,无以面对公子纠,无以面对召忽,无以面对鲍叔牙,无以面对天下人。
召忽之死,死得光荣;管仲之生,唯有生得伟大。
行进到齐境绮乌,马车停了下来,前面有一行人拦住了马车。最前面的一个人跪在地上,双手捧起一份米饭,恭敬地等待着管仲。
这位仁兄是齐国守卫边境的小官,官职名为封人,史书干脆就以封人来叫他,因为这只是一个不足道的小人物。
小人物自然有小聪明,他大概得到了风声,知道管仲先生要从这里过,也算出管仲回国不是为了做肉酱,而是要执政。于是,他连忙做了热腾腾的饭,亲自守在路边,看到马尘一起,立刻跪在路上迎接。
闻到饭香,管仲还真的有些饿了,毕竟唱了这数天,鲍叔牙又赶着到前面准备迎接仪式,就没有顾着解决管仲的吃饭问题。
于是,管仲也不客气,下了车,戴着桎梏,还是三下五除二把饭给扒光了。
这个时候,这位封人小心凑上来,悄悄说道:
“先生是贤人,这次回临淄,国君一定不会杀你,我看还会大大重用你。”停了一下,封人堆起了谄媚的笑脸,“如果先生被齐君起用的话,你将来怎么报答我?”
还真是实惠,饭都没消化呢,封人就要起封赏来了。当然,在封人看来,这也是正常的,我请你吃饭,回头你提拔我,大家都是这么干的。
管仲站起身来,擦了擦嘴,鄙夷地看着这位小地主。
“如果我真像你说的那样是一个贤人,那我肯定也是起用贤人,任命能人,最不济,也要用一些肯使力的人。我哪有什么可以回报给你!”
为了国家大义,召忽都死了,我要是为了一碗饭就开始拿国家的利益来抱恩,我怎么对得起血犹温的召忽?
管仲大步走向囚车,示意马夫驱车,把车尘留给了羞惭的封人。
齐境,堂阜。
管仲终于安全了,鲍叔牙在旅舍前等待他。管仲踏下马车,告诉鲍叔牙第一件事情,召忽已经殉死了。
虽然这是意料当中的事情,但鲍叔牙依旧难免悲伤。当日召忽的表白言犹在耳,如今,他终于实践了自己的忠义之道。
走吧,为了不让召忽的死变得轻薄,我们活着的人要继续走下去,去实现强大齐国的梦想。
鲍叔牙亲自为管仲除掉身上的桎梏,然后引领他到一处汤池。在那里,管仲洗去了身上的污垢,涂抹上让人振奋的香料,这个过程反复进行了三次(三衅三浴)。这是鲍叔牙的刻意安排,是对远方客人最为尊贵的礼遇。
同时,这也是一种除灾仪式。
管仲的前半生是悲剧的半生,做生意被同行欺负,摆摊被城管追,分红还要厚着脸皮多拿多要,当兵被人家追着打,最终以管跑跑的身份不光荣退伍。当公务员,不是喂马就是被炒鱿鱼,好不容易当了公子师傅,结果辅助了失败的那位,明明把公子小白射死了,又大变活人站了起来。倒霉成这个样子,是该好好洗一洗泡一泡。
仪式结束了。
从这一刻开始,那个鄙人之贾人,南阳之弊幽,成阴之狗盗,天下之庸夫,战场之逃兵,职场之弼马温,精灵之射手,槛车之歌手不见了。一个天才的政治家从氤氲的水汽中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