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
春秋末年,孔子学堂,伟大的教育家孔子跟学生纵论历史。学生们讨论起了一百多年前的齐国宰相管仲。子路同学首先发问:管仲曾经侍奉过齐国的公子纠,可公子纠死后,管仲没有殉死,他还算得上仁义吗?
孔子老师一向教导学生轻命重义。有一次孔子经过陈国,陈国的西门被楚国攻破,楚国侵略者指挥陈国投降的良民修缮城门。孔子驾车路过此地,示意驾驶员子贡直接开过去。
子贡提着缰绳问:“老师,您教我们的,碰到三个人就该下车,碰到两个人就该行礼,现在陈国城门的人这么多,老师您不行礼,这是为什么?”
孔子回答:“自己的国家灭亡了都不知道,这是笨,知道了却不反抗,这是不忠。抗争失败,却不殉死,这是懦弱。眼前这些修城门的人,哪里有值得我行礼的?”
孔子通过这个故事教导学生:仁人志士,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人生一世,关键时刻要舍得死。
可社会很复杂,学生们很滑头,子路同学尤其喜欢跟老师抬杠。
既然抗争失败却不殉死的属于懦弱,那管仲就是懦夫啊。他侍奉齐国公子纠失败了,却舍不得死,算什么仁人?
孔老师摇摇头:“当年管仲辅助桓公九合诸侯,没有一次是靠武力实现的。他这才叫仁呀(如其仁)。”
停了一下,孔子怕学生没记进去,加强语气重复了一遍:“这才叫仁呀(如其仁)!”
孔老师的担忧是有根据的。子贡同学又举手发问:“管仲这个人不但不殉死,还效力于杀死自己主公的人,他怎么算得上仁者?”
孔老师沉默了。子贡同学在班上最有钱,平时四处经商,能说会道,善于辩论。他很快抓住了老师的漏洞。管仲不但舍不得死,还效力于仇人,他的行为跟服从楚国人的陈国俘虏有什么区别?
区别还是有的,但孔老师被学生们气昏了,也不想讲道理了,气愤地甩出一句:
“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子贡同学,你还是太年轻太简单啊,当年管仲前辈辅佐齐桓公,称霸诸侯,一匡天下,到今天百姓还受其恩惠。要不是管老前辈,就是你们老师我,只怕也要当一个披散头发、左襟左开的人了,哪能坐在这里跟你们讲礼仪?所以说管仲先生不能像普通的匹夫匹妇一样,跑到山沟里去自杀,使天下无人知道他的名字。
在拯救孔老师于“被发左衽”之前,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政治家管仲却活得像一个野人。
管仲,姬姓,管氏,名夷吾,字仲。虽然祖上也阔过,但到了管仲这一代,管仲混得实在不管用,他的父亲管严生平事迹史书无载,连跑龙套的角色都没混上,自然没办法让管仲有爹可拼。混着混着,管仲就混成了一位齐士。
春秋时贵族分为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四级。管仲已经混到了贵族的最后一列,再退步就要掉出贵族的行列,进入到庶人队伍,不得不与人民群众打成一片。
事实上,管仲同志确与人民群众打成了一片,尤其是与市场上的商人打成了一片。
管仲下海经商了。
作为一名士,虽然没有正式的职位,也没有祖荫可以依靠,但好歹也是大院子弟,跑去菜市场跟人讨价还价成何体统?
但管仲还是义无反顾地进入到经商这个行列,原因很简单,家里已经穷得揭不开锅。
天天跟着一班贵族子弟纵论天下,潇洒是潇洒,但回到家还是一样要饿肚子的。
要么出去赚钱,要么待在家里饿死,管仲义无反顾选择了前者。他也不是一个人独闯商场,有一个朋友愿意与他合伙,一起做生意。
这个朋友叫鲍叔牙,祖上也曾经是诸侯,到了鲍叔牙这一辈,也是处在士这个进步很难、退步很快的位置。据查,他跟管仲还是老乡,都是颍上人。
既是老乡,又有相同的出身,他们很快走到了一起,当他们第一次相互拱手为礼时,大概也没有想到他们之间的交往会成为后世的典范。他们之间的友谊前无古人,后无……这样伟大的友谊,据我所知,可能也就马克斯、恩格斯可以相提并论了。
虽然都是没落贵族的后人,但鲍叔牙比管仲家里的状况还要强一点,他比较有钱,看到管仲家里揭不开锅,就邀请管仲一起出来做生意。
鲍叔牙出钱,管仲出人,合伙经营,赚取利益,共同分配。主要经营活动由管仲负责。
据记载,他们主要的经营地点在南阳,还不是在都市里,因为是小本经营,只好在南阳的城郊摆点小摊。这种流动摊贩不受政府保护,可能还有城管之类的人来清理,更别提行业竞争很激烈。管仲同志又可能因为是士出身,天天摆着一副老子落难至此的臭脸,跟周边的小贩以及市场上的顾客关系搞得很不好,经常跟人打架,不是他揍人就是人揍他,据管仲后来自己回忆,还是自己被揍得多一些。搞到后来,管仲有点被制服了,经常出现自己的摊点被人霸占,或者有人拿了东西不给钱之类的情况(三辱于市)。
生意做成这样,是投资人鲍叔牙没想到的。让人感动的是,鲍叔牙从来没有因此埋怨管仲胆子小。
鲍叔牙知道自己的这位合伙人并非久居商肆之人,他的才华、他的生命在等待着一个更宽广的舞台(欲有所明也)。
管仲练摊不成功,投资方鲍叔牙只好亲自出场。考虑到管仲同志一线营业能力不太强,鲍叔牙让他在后面出谋划策,搞搞商业策划。管仲感觉这个是自己的长项,也毫不客气地策划了数起商业案。搞了数回,鲍叔牙诚恳地对管仲说:咱们还是老老实实回去摆摊吧。
史书没有记载管仲到底给鲍叔牙出了什么主意,综合起来看,大概是天晴卖雨伞、夏天卖棉袄之类的馊主意。
管仲很不好意思,本想把平时所学运用到商业策划上来,没想到策划一个赔一个,他跟鲍叔牙道歉,表示以后一定吸取教训,争取早点想出赚钱的点子。
看着本钱一点点变薄,鲍叔牙没有责怪管仲,反而安慰他,做生意就是这样的,有赚有赔,而且你出的主意都是不错的,只是形势突然有了变化而已。
那就接着做生意吧,一回生二回熟,走上正轨总能赚钱的。可鲍叔牙渐渐发现,管仲这个人有点不上道。具体来说,就是爱贪小便宜。每次出去做生意,管仲都要找各种借口多分一些钱。颇有点干啥啥不行,拿啥啥不剩的气质。
鲍叔牙每次都同意了管仲的分红方案,有时甚至主动提出让管仲拿大头。鲍叔牙并不是视金钱如粪土的土豪,可在别人提醒他管仲这个人不是厚道人时,他总是替管仲辩解——管仲不是贪,他家里穷又有老母要养,多拿一点也是为生活所迫。
不以赚钱为目的的管鲍合营,这就是最纯真最仁义的中国合伙人精神。
我常听人说,如果与朋友创业,要么创业失败,朋友反目,要么创业成功,朋友反目。这是有着现实教训为基础的判断,因为这个世界上,管仲可能有,但鲍叔牙再也没有了。
在南阳经营过一段生意后,我个人估计是鲍叔牙的本钱也被管仲赔光了。管仲找到鲍叔牙,说,生意我看还是别做了,做下去希望不大,不如我们入伍去吧。
男子汉大丈夫,功名只向马上取,岂可躬身商贾间。
时值齐襄公走出山东,迈向中原。齐国与鲁郑结成同盟,四处征战,急需猛男加入。
管仲跟鲍叔牙顺利入伍。两位都是士族,是春秋军队的重要招募对象,在诸侯们看来,士受过礼仪的教育,有爱国心有荣誉感,敢于打硬仗,平时又经常参加狩猎这样的准军事活动,素质还是过硬的。
但这些特点显然不是管仲所具备的。
管仲同志的身体条件大概还是差了一点,当年摆摊连城管都打不过,哪里上得了沙场。一开仗总是慢半拍。要是占上风,还能跟上大部队捞点战利品,要是形势不对,掉头撒腿就跑,这一跑倒有小贩见城管的速度了。
关于逃跑,在春秋是有讲究的。我们知道,春秋主要是一群士在交战,换句话说就是一群知识分子在战斗,知识分子的特点就是爱讲规矩,也称军礼。春秋的战场就有很多现代人觉得匪夷所思的规矩,比如不斩来使,打人家之前一定要打招呼(宣而后战),不设埋伏不搞偷袭(不以阻隘)等等,这其中还有一条叫不逐北,就是说敌人要是逃跑了不能去追,非要追不可,那好,你追五十步,对方要是跑到一百步了,就不要追了,所以,逃跑五十步的可能是战术性撤退,逃跑一百步的才是真的逃跑,所以跑五十步的人是可以笑一百步的。
当然,这些军礼都是先秦古老的规矩,春秋初期还有人遵守,到了后期,竞争越来越激烈,不讲规矩的越来越多,到了春秋末期,兵不厌诈的思想已经彻底取代军礼,以致到了战国时代,只有胜负,没有规矩。
在齐国的战场上,管仲先生就是属于一跑就是百步开外的短跑高手。其速度让人望尘莫及,叹为观止。
跑得多了(三战三走),大家都知道齐军里有个管跑跑,跟他在一起要特别小心。因为他一跑起来,连招呼都不打,常常把战友留给了敌军。这个倒霉的战友当然还是我们的鲍叔牙。
好心人提醒鲍叔牙,小心你的这个老乡,别到时候被他坑了。鲍叔牙总是耐心地替管仲解释:管仲这个人不是胆小怕事,他之所以跑得快,是想着家里还有老母亲没有人奉养。
因为随时准备着跑路,所以命虽然保住了,但也没立下什么功劳。管仲跟鲍叔牙就这样干了数年的大兵,最后还是以士的身份光荣退伍。
生意老赔本,当兵不敢死,那只有去考公务员吧。
找了一些熟人,走了一些门路,管仲混进了齐国公务员的队伍。据他本人介绍,一开始,他当了一个养马的小官(尝为圉人矣)。起点跟无父无母的孙悟空一样低,每天与马粪打交道。
这种工作,一旦孙猴子明白过来,都要掀了桌子,反下天庭,可管仲同志连猴子都不如呀,连弼马温这个工作也没有保住,没干多久就被人炒了鱿鱼。
人生豪迈,只好重头再来,紧接着,管仲又豪迈了数回,无一例外,被雇佣方赶走了(三仕三逐)。
三辱于市,三战三走,三仕三逐,挫折接踵而至,前途一片渺茫。后人形容早期的管仲是郊野黑市一个无足轻重的商人,南阳一个潦倒穷困的无名小卒(鄙人之贾人也,南阳之弊幽)。
一本叫《说苑尊贤》的书中说得更不客气:管仲故成阴之狗盗也,天下之庸夫也。
狗盗、庸夫、弊幽、贾人、逃兵、底层公务员……这就是伟大政治家管仲至今为止取得的所有标签。
这不是一个好的开端,但或许是一个正确的开端。
孔子老师说:君不困不成王,烈士不困行不彰。庸知其非激愤厉志之始于是乎哉?
没有困境,君不成王,没有苦难,士无法彰显。困苦,正是我们奋发的开始!
在马圈里流连时,在战场上逃跑时,在市场与人竞价逐利时,管仲的未来、管仲的理想,在别人看来,不过是一个笑话,但在管仲的内心,已经像出港的巨船,扬帆启航。
在内心的远航中,他并不是孤帆一片。韩信流落街头,受胯下之辱时;司马迁蜷身囚室,受胯下之刀时;姜尚手持牛刀,为人屠宰时;百里奚挥舞牛鞭,为人牧牛时……无数勇者航行在这片历练之海。
继续奋斗吧,管仲先生,虽然你对自己的未来了然于胸,但我依然要说一句:你的前路很黑暗,你的未来很光明。
经历数次失业后,管仲终于获得了一个很好的工作机会,也不知道走了什么门路,他被齐国国君齐僖公请去当家教,负责培养齐国的公子纠。
公子纠是齐僖公与鲁国公主生的一个儿子。公子纠不是嫡长子,嫡长子是后来继承君位的公子诸儿,也就是后来一直占据春秋八卦杂志头条的齐襄公。
齐僖公请管仲这样落败的贵族子弟当老师,自然不是重点培养公子纠的意思,也就是请个老师教教字,尽尽父亲的责任。
虽然如此,但管仲还是愉快地上任了。因为他发现了一个契机。
长子诸儿虽然年纪最长,不出意外将来必定是国君的接班人。如果能当诸儿的老师,就进入了齐国最有希望的团队,也就是所谓的太子党,成为这个团队的成员等于进入了升迁快速通道。但成为太子党一员也并不意味着就坐上升职器,进了保险箱,因为太子党好不好,主要还要看领头人,就是太子本人怎么样。在中国的历史上,成为太子党鸡犬升天的很多,但跟着倒霉的也不少,比如碰上秦太子扶苏、隋太子杨勇、唐太子李建成、清太子允这些不争气的主,那就只好自认倒霉了。
齐国的这位太子爷就不太靠谱。
管仲判断诸儿这个人肯定会出意外,其原因鲁国人不知道,齐国人还是清楚的:这位诸儿跟妹妹有说不清理还乱的关系。加之脾气不好,就算接了班,也干不长久。
只要诸儿下来了,自然就轮到了公子纠。
公子诸儿是齐国政坛的一匹白马,白马虽好,却容易失足。而公子纠则是一匹黑马,没多少人关注,等于潜力股。这时追随公子纠,可以起到烧冷灶的作用。日后要是黑马杀将出来,自然不会忘记管仲的扶助。
在给公子纠当老师期间,管仲时不时暗示一下公子纠,要他时刻准备着,做好齐国领导的预备队员。而在这个教师的岗位上,管仲认识了另一个朋友。这个人也是公子纠的老师,叫召(shào)忽。
召忽是齐国贵族之后,博学多才,而且性格率真,管仲很快与他成了朋友,并将他介绍给自己的死党鲍叔牙。这个小团伙就从二人转发展成了三人行。
自从同管仲一起退伍后,鲍叔牙似乎沾上了管仲的霉气,生意荒废了,至于战功,跟管仲一起上阵,能活着回来已经算奇迹。公务员也混得毫无起色。正当鲍叔牙有些心灰意冷的时候,工作的机会还是来了。
齐僖公请鲍叔牙担任自己第三个儿子公子小白的师傅。
刚听说齐僖公要请他时,鲍叔牙兴奋了一下,但听到公子小白的名字,他的热情马上熄灭了。
公子小白是齐僖公跟卫国庶女生的儿子。在齐僖公三个儿子中,公子小白的地位最差,诸儿是长子,公子纠有鲁国舅舅撑腰,总算有些底气,而小白的舅舅卫宣公自己的腰就不太好,哪里能为小白撑腰?
怎么看,辅助小白都是一个没有前途的工作。
于是,鲍叔牙决定谢绝这个聘请。宁愿在家里闲着,也不去给小白当老师。做出这个决定时,他先把管仲跟召忽请来商量了一下。
“你为什么不肯当公子小白的师傅呢?”见面后,召忽奇怪地问道。
“唉……”鲍叔牙叹了一口气,“老一辈人说,知子莫如父,知臣莫如君,国君明知道我现在混得这么差,还让我当公子小白的师傅,这明显是放弃小白了,我何必再去凑这样的人数。”
召忽点了点头,同意鲍叔牙的看法,还给鲍叔牙出了一个翘班的好主意:“那你打死也不要答应国君,最近也别出门了,就在家里窝着,我在外面放出消息,说你马上就要病死了,国君听说后一定免掉你。”
这种主意也出得出来?真是良师益友啊!
鲍叔牙苦笑了一下:“你要这么说,我哪有不被免掉的道理呢?”
管仲一直没有说话,事实上,在听到齐僖公要聘请鲍叔牙当公子小白的老师时,他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他早就在策划一个深远而宏大的计划。但这个计划要付诸实施有一个很大的漏洞与不确定性,现在,鲍叔牙能够出任公子小白的师傅,正好补上了这个漏洞,给这个计划大大增加了可行性。于是,他在旁边插了一句:
“这样不太好吧,事关齐国社稷宗庙,不应该推辞,也不应该贪图空闲,况且将来谁继承国君之位,还说不定呢,你还是出山吧。”
召忽摇摇头,在他看来,鲍叔牙的这份工作不但没前途,而且还很危险:“不行,不行,我看小白这个人将来不要说当国君,只怕还要绝后,叔牙给他当师傅,一定会受牵连。叔牙出事了怎么办?我们三个人于齐国,就像鼎的三足,去掉其中一个,齐国就无法立足。我看不如让鲍叔牙也到公子纠的府上来,我们三人一起辅助公子纠。”
这三位,两位是家庭教师,一位是待岗人员,他们就已经视自己为齐国的支柱,这种自信实在让人仰叹。
管仲本来是想劝鲍叔牙出山的,可没想到召忽站到了鲍叔牙的一边。据我本人分析,召忽一个劲地阻止鲍叔牙出山,也是有私心的。他本人是公子纠的师傅,小白是公子纠的潜在竞争者,而鲍叔牙这个人足智多谋,人品又好,他来辅佐公子小白,无疑会对公子纠构成威胁。于是,他干脆直接挖起了公子小白的墙脚。
可在管仲看来,召忽的这个建议等同于把三个鸡蛋放到了公子纠一个篮子里。说到这份上,管仲也不想隐瞒了,他全盘托出自己的计划:
“我看未必。齐国人都憎恶公子纠的母亲,这种厌恶还转移到了公子纠的身上,而齐国人都怜惜公子小白从小没了母亲,正宗的长子诸儿这个人又贱得很(长而贱)。将来的事情还未可知呢。我看将来能够安定齐国的,非公子纠与小白不可,而且我看小白这个人,不耍小聪明,且有远虑。不是我管夷吾,没有人了解小白。将来要真的天降祸害给齐国,公子纠就算当了国君,也搞不定。将来,不是叔牙你辅佐小白来安定社稷,还会是谁?”
本来没有前途的职业,被管仲这么一说,竟然成了决定齐国社稷安危的大事,鲍叔牙的热情被点燃了,但同时,召忽老师发火了。
据史书推断,召忽是公子纠的责任老师,相当于班主任,管仲只是任课老师。现在管仲竟然说公子纠将来成不了大事,这实在让召主任难以接受。他马上进行了反驳:
“百年之后,国君去世,要是有人违犯君令,废弃所立的公子纠,就是得到了天下,我也不愿意活着。兄长与我都是为齐国谋政,受君令而不改,奉所立而不废,这是我们的道义!”
言下之意,你管仲也是公子纠的师傅,不替公子纠着想,还打别的主意,搞什么名堂?显然,在对“义”这个字的理解上,管仲与召忽是不同的。
管仲正色告诉两位朋友:“夷吾为臣之道,是承君命,奉社稷,以持宗庙,怎么会为一个纠去死。如果要我夷吾去死,除非社稷破,宗庙灭,祭祀绝。不到这三种地步,我夷吾一定活着!因为我活着,就是对齐有利!”
管仲同学的思想比较超前,他认为臣是国之臣,而非国君之臣,爱国不用爱国君。这超出了召忽的理解范围,召老师急红了脸,要跟管仲继续辩论下去,鲍叔牙连忙站了出来。
两位本来是为鲍叔牙出谋划策的,结果在人家家里吵了起来,而且吵的内容还这么吓人,齐僖公活得好好的,天天跟姬寤生喝酒,公子诸儿正摩拳擦掌准备接班,你们在这里一句国君百年之后,一句社稷破,宗庙灭,祭祀绝的,要是传出去,少不得请五匹马出来分分尸。
鲍叔牙感觉必须说话了,再不说话,就要被这二位朋友当成了充气的。
“你们别争了,还是帮我参谋一下,我到底怎么办!”
“你只管奉命去干!”管仲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鲍叔牙点头,下定决心出任公子小白的师傅。这也意味着三个好友就此分成两大阵营,在以后的日子里,更可能要站在对立面。
在分手之前,他们互相约定,尽心尽力辅助自己的对象,哪怕以后我们要相互为敌。
他们严格遵守了这个约定。
但在我看来,他们三人中的另两人可能还达成了另一个约定。
这一场决定齐国未来、决定中原以后半个世纪局势、决定整个春秋大势的三人会议结束了。相信大家也看出来了,管仲先生力主鲍叔牙出山,并不是像他说的那样,认为小白就一定会成大器,他只是奉行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原则,大家分散投资,两个人当国君的概率总比一个人大吧。
没过多久,齐僖公撒手人寰,留下遗言,让诸儿接掌齐国。对三位老友来说,这是意料中的事情,包括齐襄公后来的所作所为。比如勒杀鲁桓公,私会文姜,以及在国内独断专横,性格暴戾。鲍叔牙一看形势不太妙,领着徒弟公子小白跑路了。走前扔下一句话:
“国君使唤百姓傲慢无礼,只怕齐国要大乱。”
两位仁兄,我先走一步了,你们收拾收拾也赶紧跑吧。
奇怪的是,鲍叔牙领着小白没有回舅舅家卫国,而是跑到了莒国。翻开地图,原因出来了,卫国离齐国首都临淄远,而莒国离临淄近,鲍叔牙也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人在他国,身系家乡,准备随时回来抢君位。
管仲跟召忽留了下来。他们的公子纠是鲁国公主之子,安全系数比母亲早死的小白要高很多。而且留在国内,一有变化就可以即时做出反应。除此之外,管仲还发现一个意料之外的事情。
他们口里的齐襄公也不全然是朽木不可雕也,继位以来,荒唐事不断,但正事也没耽误。
在管仲的眼里,能干事的国君就是好国君,管他是不是自己的学生。于是,管仲做了一个举动,他给齐襄公提了点治国的可行性建议。
管仲到底给齐襄公提了什么建议,因为年代久远,史料缺乏,已经无法考证,但我们还是可以推测一下的。
就齐襄公的工作来看,成绩是突出的,缺点也是突出的。最大的业绩当然是灭了纪国,替齐国报了百年家仇,缺点嘛,大家都知道了,就是那些风花雪月的东西。一般来说,君主的道德缺点一向为那些敢打敢拼的谏臣喜批乐斗,但据我分析,管仲并不会以此作为切入点。
史书记载,管仲跟后来的齐国国君齐桓公有过一次对话。齐桓公初次上岗,心里十分忐忑,主动向管仲先生交代自己有些好色,会不会在政治上产生一些不利的影响?管仲先生十分明确地告诉他,不用担心这一点,亲近佳人没关系,只要不亲近小人就可以了。
齐襄公的那些花边新闻是国际君子们的重点批判对象,尤其是鲁国人,恨不得将他活活骂死。但在管仲的眼里,这根本不是事。
管仲更担心的是齐襄公的暴脾气,动不动就把人家鲁国国君在车上弄死,把郑国国君砍死,把郑国大臣高渠弥五马分尸,对外面人尚且如此,对自己的部下更是说打就打,说骂就骂,这样的脾气,小人是不敢接近了,就是君子也吓得邦无道则隐,连老好人鲍叔牙都领着公子小白逃到了莒国。
管仲大概就是对着这个暴力执政的症状下了一点药。药物的不良反应有点大。
齐襄公对他的建议尽数否决。碰到这样不讲理的主,要是魏徵在,只怕要用唾沫将国君淹死。但魏徵之所以成为魏徵,是因为他面对的是唐太宗李世民,而齐襄公显然不是唐太宗,这位国君不但黄,还暴力,从他的仆人费没找到鞋就被鞭打得皮开肉绽就知道了。
管仲没有继续争辩,而是表示国君你说得也有道理。然后退下了。
这是一次仓促的见面,也是一次无比遗憾的会面。齐襄公错失了成为一代霸主的机会,而管仲或许也失去了创造更伟大事业的机会。
后人评论齐桓公跟管仲后来的霸业时,常常叹息齐桓公有实力却没有干出秦始皇那样的前无古人的大业。如果把齐桓公换成更有野心的齐襄公,这齐襄管仲的组合有可能先数百年成就帝业吗?
这个答案难以回答,况且历史向来不允许假设。
管仲放弃了齐襄公,重新把目光放到自己的徒弟公子纠身上,但齐襄公显然没有忘记这个敢挑他毛病的人。
管老师这下麻烦了,以前他经商,大不了赔点钱,当兵,大不了丢条命。可要是当公务员,尤其当这种中层公务员,一失足就是千古恨,还要累及家室甚至家破人亡。
齐襄公对管仲采取了一些政治上的打压,史书记载,管仲的公务员当到最后,家没有破,但离破也不远了:家残于齐。
奇怪的是到了这个地步,管仲毫不在乎,一天嘻嘻哈哈,颇有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感觉。
这样的态度引发了后来者子路的强烈反感,他又跑去问孔老师:
当年管仲献策襄公,襄公不接受,这是管仲不善于辩论;家都残破了,竟然脸上没有忧色,这是他不仁慈。
最后,子路气愤地反问:他这样的行为,算是仁人之道吗?
子路同学是跟管仲杠上了,原因不详,大概因为子路是鲁国人,鲁国人常年吃齐国的亏,对齐国素无好感,而齐国人欺负鲁国人,最狠的时候就是管仲主政的时候。
孔子老师的境界还是高一点,他告诉子路,管仲给襄公提建议,襄公不接受,那是襄公的问题,跟管仲有什么关系呢?你永远没办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啊(公之暗也)。
说到这里,孔子老师抬头望天,陷入了对前辈无限的敬佩当中,许久,他语重声长地告诉弟子:
“管仲家残于齐而无忧色,是因为他懂得审时度势。”
暴君的一大特色,是搞残了你还不许你哭。管仲深深明白这一点,他将悲痛藏在心里,将目光望向远方。
唯有信念可以支撑他度过黑暗,等待变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