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3年6月
英格兰 里士满至克里维斯顿 送亲途中
送亲的队伍声势浩大到令人难以置信,规模介于假面剧和行猎之间。首先,队伍的前段由我的国王父亲和我——苏格兰王后领头,不受尘土侵扰,决定着队伍前进的步调。他的王室旗帜飘扬在他的前方,而我的旗帜在我的前方。我更换了我的骑马装束,每次我们停下休整时都会有人洗刷我的骑马用具,有时我们一天之内会停下来三次。我穿着一身都铎绿、暗红、橘黄加上鸭青色的服饰,而父亲习惯深色着装——总是暗色——除了帽子、手套与镶着珠宝而闪闪发亮的马甲,他的肩膀上还挂满了金链子。我们的骏马都是最优良的品种。我有一匹帕尔弗里骏马,这是一种女士骑用的小马,专门经过了人群和烟火的训练,以确保没有外物能够惊吓到她,我的马夫还牵着另一匹备用马。我坐在马匹上,垫有厚厚的马鞍,以便每天都能行进好几英里,我也可以坐在我的御马官那绣有苏格兰国徽——蓟花——的后座马鞍上。若是累了,还有一辆驴拉的轿舆,我可以坐在里边,放下窗帘,睡上一会儿,虽然会有些颠簸。
走在我们之后的是朝臣侍从,他们就像是外出一日游似的。在我们骑马慢跑时,姑娘们的纤长衣袖飘荡起伏,先生们的斗篷披风如同迎风翻滚的旗帜。父亲宫里的绅士们同我的侍女不拘礼节地问候寒暄,打情骂俏,逗得她们娇笑连连。紧跟着他们的是骑兵侍卫,尽管英格兰是一个太平国家,不过我的父亲长期多疑,时常担心那些愚昧邪恶的民众依然忠心于前朝皇室。在骑兵侍卫后面的是装载着鹰隼的四轮货车,防尘的皮革帘子扎得密不透风,所有飞禽都站立在栖息杆上,它们的小脑袋上都套着皮革兜帽,用以隔绝噪声和混乱,避免让它们受惊。
四周都是兴奋得不停叫喊的大型猎犬——大狼狗和猎鹿犬,猎人们挥着鞭子,骑马走在一旁,控制这群猎犬。偶尔有狗嗅到一丝气味而伸出了舌头,其他所有狗都拼命地想要去追,去搜寻;可若是我们正骑马前去一场宴会或者庆典或者庄重的接风席,那我们就不能停下来去打猎。有那么几天,我们在早餐前出去打猎,或是在凉爽的傍晚,这些狗便能四处搜寻气味、放肆奔跑,而宫里的人会策马飞驰,越过沟渠,在陌生的树林里纵马驰骋,欢呼雀跃。若是打猎丰收,那我们会在下一次停留时,将猎得的肉送给招待我们过夜的主人家。
走在我们前面的,是提前半日出发的行李车队。最早出发的是六辆装运服饰的马车,其中一辆有重兵把守,那里面运载着我的珠宝。我的家务管事和他的仆人们分坐在车夫两边,有时也在一旁骑马跟随,以确保不会有东西遗失。这些货车被特意染制成都铎绿和都铎白的防水油布捆绑着,布上还印着我的王室图章。我的每个侍女都有她们自己的衣物货车,上面有她们自己的盾形徽章。当这一辆又一辆的货车轰轰隆隆地缓慢前行时,这些徽章看上去恰如骑士比武大赛上移动的盾牌树形图,好似圆桌骑士们突然决定去侵略北方。
在这漫长的旅途中,我的父亲并非一个有趣的旅伴。道路状况、旅途花销都让他十分不悦。他在想念我的母亲,我心里想到,但他这种想念并没有表现为伤心难过,而是一连串的抱怨:“要是她还在这儿,她会这么做的”,或者“我本不必吩咐这道命令,这本是王后的职责”。我母亲深受爱戴,她的家族对统治早已习以为常,王位已经传递数代,在重大公共事务上,她经常指导父亲,若有她走在队列前方,所有人都会感到安心。我开始觉得,如若傲慢国的凯瑟琳被迫嫁给了我的父亲,倒不失为一桩大好事:侍奉他能令她变得更加谦逊,而嫁给哈里远远达不到这个效果。她会对哈里发号施令,我很了解,但是我的父亲会让她乖乖听命。
到达祖母在克里维斯顿的宅邸之时,父亲很高兴,因为这里的一切事务都已经由祖母按照最高标准安排妥当,他可以在这里好好休憩,不用操心。我想他或许生病了:他显然是累坏了,他的母亲,我的祖母紧张不安地留在他身边,喂他喝下她自己配置的各种药水还有提神饮料。在此处,我们即将分离——他将回到伦敦,而我要继续北上前往苏格兰。我将再也无法见到他,除非我出访英格兰。
我好奇父亲是否会为我的离去而心烦意乱,借暴躁脾气来掩饰,但是坦白地讲,我想他的失落不会多于我的难过。我们从未亲近过,他亦从未疼爱过我。我是他的女儿,但容貌上,我更似母亲的家族,笑意融融的高挑金发女郎。我不是像玛丽那样有玲珑小巧娃娃脸的公主。我继承了他的脾气,但他的母亲却使我掩盖住了这点。我有他的勇敢——他在流放中度过前半生,然后历经千难万险回到英格兰——我想我也可以这样勇敢。我还拥有母亲的积极乐观。父亲总是看到每个人最坏的一面,并设计把他们都抓出来。他身形这般瘦削又面目阴沉,而我脸圆肩宽,任何人看见我们站在一起都不会将我们视为父亲和长女,也难怪我们感受不到血缘亲情。
我朝他跪下,恳求他的祝福,我的臣仆在阳光中等候,祖母检查着我是否出错,随后我站起身,他亲吻了我的双颊。“你知道你的使命,”他不耐烦地说,“务必让你的丈夫维护和平。假如苏格兰成为了敌人,总是在北方领土寻衅滋事,那英格兰将永无太平之日。永久和平条约的名字有它的含义。你去往那里,就是要确保它永久有效。”
“我会全力以赴,陛下。”
“永远不要忘记,你是英格兰的公主,”他说道,“若是哈里有任何不测——尽管上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你将成为下一任英格兰国王的母亲。”
“这乃世间至高无上的荣耀。”祖母补充道。她和她的儿子交换了一个温柔的眼神。“侍奉上帝,”她对我说,“记住你与我的守护神,有福的玛格丽特。”
听到这个女人的名字,我低下头。她的十字架戳破恶龙的肚皮,以致恶龙将她吐了出来,因而逃脱了被恶龙吞噬的厄运。
“让她成为你的榜样。”祖母要求道。
我将手放在了咽喉处的十字架上,以此说明,即便我在前往爱丁堡的路上会被恶龙吞噬,我也已经做好万全准备。
“上帝保佑你。”她说。她年老的面容坚毅刚强;不用担心她为我们的离别而哭泣。我可能是她最宠爱的孙女,但我和玛丽都无法与她的儿子及孙子相提并论。她要缔造一个王朝:她只需要男孩儿。
她亲吻了我,紧紧拥抱了我一下。“努力生下男孩儿,”她悄声说,“王位上的一切都不及你的儿子重要。”
对一个没有母亲的女孩儿来说,这真是一场冷酷的告别,但在我开口回答之前,我的御马官走上前,将我抱上了我的帕尔弗里骏马,号兵吹响敬礼的号声,所有人都明白我们准备启程离开了。国王的侍从挥手告别,祖母的家仆欢呼喝彩,我的旗帜在空中飞舞飘动,我领着我的宫人出发,踏上北方大道,前往爱丁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