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3年2月
英格兰 伦敦 威斯敏斯特大教堂
我认为这必定是我人生中最悲惨的一日。我曾以为不会有比失去亚瑟更糟糕的事情了,可如今,仅仅过去了一年,我便失去了母亲,她在产床上离开了人世——她竭力为父亲和这个国家诞育另一位王子,以此来替代我们失去了的那位。好像任何一个孩子都能替代得了亚瑟似的!这对他是侮辱,哪怕有这类想法都是冒犯,她真是失了心智才这么做。她想要安抚父亲,履行一位优秀王后的义务,为他生下两位继承人,于是她经历了一场艰难的孕事,结果并没有什么意义,仅有一个女孩儿出生了。如此一来,这一切并不值得。我心中悲怨难抑,怒不可遏:对母亲,对父亲,对上帝。竟让可怕的死亡如此降临到三个人身上:先是亚瑟,接着是我的母亲,再然后是她刚出生的孩子,可偏偏傲慢国的凯瑟琳还活着。我们为什么要失去这三人而留下她呢?
之后的葬礼完美展现了祖母做表面功夫的本领。她一向称王室必须在民众面前熠熠生辉,宛如祭坛画中的圣人,而母亲的逝世正是一个契机,用以提醒整个国家,她是嫁给了都铎国王的金雀花公主。她履行她的义务,也是全国民众都应尽的义务:臣服于都铎家族,并拥护都铎家族。母亲的灵柩置放在灵车之上,包覆于黑布之中,黑布上还有金缕织成的一个十字架。在她的棺椁顶层是她的精致塑像,我的小妹妹玛丽真的以为那就是她的母亲,不过是睡着了,之后很快就会醒来,一切都将回归正轨。眼前的场景未能让我落泪,尽管这让凯瑟琳公主埋下了头,牵起了玛丽的手。在我看来,这不过又是我们家族除祖母之外的一次令人火大的愚蠢行径,一次荒唐举动。眼下,父亲不愿露面,不愿理政,不愿进食,也不愿见人,连我也不见,这实在令人心生不满,就算是我也无法为他的坏脾气和悲恸辩护。
本应该由我这位苏格兰王后来继承我母亲的寝宫,管理宫廷。本应该由我获得最为豪华的寝宫,让她的侍女都为我效命。可一切都乱了规矩:在未同我商议之前,我母亲的寝宫就被封闭了起来,她的侍女们也纷纷回到了原本的家庭,回到了她们伦敦的家中、宫里的住处,或者郊外宅邸。虽然我现在已经是身份最显赫的都铎女性,英格兰唯一的一位王后,我却仍旧住在我自己以前的宫殿里,甚至没有一套新的守丧服饰,反而得穿着悼念亚瑟时那身旧衣。我真想见她,真渴望听到她的声音,一天,我发现自己走向了她的寝宫,想要去见她,可下一秒便想起寝宫已被清空封闭了。这种感觉真奇怪,母亲这般安静优雅,总是欣然后退,对一切都坦然处之之人,竟然在离开的时候留下了这等令人痛苦的沉寂。然而现实就是如此。
祖母告诉我,母亲的逝世是上帝的旨意,旨在显示每一份欢乐中都有悲伤存在,所有头衔和俗世假象不外乎过眼云烟。我毫不怀疑是上帝亲口告知了祖母这些话,因为她凡事笃定,她的告解神父,费希尔大主教,又是我所认识的最圣洁虔诚之人。然而上帝未能使我看透这俗世假象,恰恰相反,我母亲的去世与我兄长的离世接连而至,让我对财富的渴望、对头顶王冠的执着变得前所未有地强烈。我深爱之人纷纷离开尘世,竟无一人能值得我信任。世间唯二可靠之物便是王座与财富。我剩下的所有即是我的新头衔,我所能托付的全部便是我的珠石宝匣、婚礼衣橱,还有这桩婚事将为我带来的巨额财富。
今年夏天我便要离开英格兰。计划如期进行,为此我很高兴,反正这里并没有令我留恋的人与物。苏格兰的詹姆斯国王为人就如他在婚姻协议上的承诺那般大方,我将拥有一大笔租税收入——他赐予我的土地每年将有多达六千苏格兰镑的收入,每年还有一千苏格兰镑是我的份例。他会负担我的二十四名英格兰随从的薪金以及我宫殿里的花销。假如他不幸去世——鉴于他年事已高,这极有可能发生——那么我将成为一位富有的寡妇:我会拥有纽瓦克城堡和埃特里克森林,以及数不胜数的财产。这都是我的指望:这份财富和我的王冠。其他的一切,甚至是我母亲的爱,都可能一夜之间消失无踪。我现在已经看透了。
然而我还没有和我弟弟哈里讲和,我不想就这样离开我的祖国,尽管这个想法让我有些意外,我还是去找了他。他在我祖母的宫殿里,正在为她朗诵一首拉丁语诗篇。我能听见他清脆的童声,他完美的发音穿过门口,侍卫推开门时他也没有停下来,虽然他朝门口望了一眼,还看见了我。他们两人同窗户上的精致石雕拱顶融为一景,宛如在为一幅关于青年与老年的画作保持造型。二人都身着黑色丝绒,一束阳光点亮了哈里的金发,仿佛头顶光晕,祖母头上则戴着庄严的白色头饰,像修女的头巾。他们都应该停下来并且鞠躬行礼,但祖母朝哈里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好似他的朗诵比我的地位更重要。我愤恨地看向他们,又感到些许无力。他们都体态苗条,身形高大,外貌健美,我却粗壮矮小,衣衫褶皱,浑身闷热。他们看上去全然一副王室气派,个个精神抖擞,可我看上去打扮过了头。
我一声不吭地向祖母行礼,坐到靠窗座位的软垫上,如此我便能显得比她高一丁点儿。与此同时哈里朗读结束了,过了许久,她才开口:“读得美极了,殿下,我亲爱的孙儿,谢谢你。”他鞠了一躬,合上了书,把书递还给了祖母,说:“该说感谢的人是孙儿才是,感谢您将这些智慧的语言、如此精美的图示交予我的手上。”
接下来他们以欣赏的目光注视着对方,然后她走进了她的私人礼拜堂祷告,她的侍女紧随其后,跪在礼拜堂后方,剩下哈里和我独处。
“哈里,我为我在亚瑟去世时说过的话感到很抱歉。”我结结巴巴地对他直说了。
他颇有风度地抬起了他的头。哈里乐意听到别人的道歉。
“我当时很难过,”我补充道,“我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而一切变得更糟糕了。”他的骄傲时刻过去了。我几乎能闻到他身上的痛苦——一个男孩的痛苦,他还不是一个男人,这个痛失了世界上唯一真正爱他的母亲的男孩。
我笨拙地起身,向他伸出双臂,抱住了他。这感觉几乎像是在拥抱亚瑟,他真是高大又强壮。“弟弟。”我努力挤出语言。我从未对哈里这般温柔过。“弟弟。”我重复道。
“姐姐。”他回答道。
这一刻,我们在沉默中拥抱彼此,而我想道:这便是安慰了。这是我的弟弟——健壮得像小马驹,又同我一样孤独。也许,我可以信任他,他也能信任我。
“你知道的,有朝一日我会成为英格兰国王。”他说道,把脸埋在我的肩膀上。
“还有好些年呢,”我安抚似的说,“父亲会回到王宫里,日子会像以前那样。”
“而我要迎娶凯瑟琳。”他害羞地说道。他放开了我:“她从没真正成为亚瑟的妻子——她会嫁给我。”
我大吃一惊,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惊愕得忘了呼吸。哈里见我目瞪口呆的神色,尴尬地笑了笑:“当然不是马上就会大婚。我们将等到我年满十四岁的时候。但我们马上就会订婚了。”
“别再这么做了!”我突然大喊出来,我又想到了那些金线蕾丝,还有奢侈的婚礼。
“这已经谈妥了。”
“可她是亚瑟的遗孀啊。”我说道。
“并非真的是。”他有些紧张地说。
“这是什么意思?”接着,须臾之间,我一下就明白了。我想到了傲慢国的凯瑟琳的话,“唉,我们之间从未有过这事。”当时我还在思考她说这话的意思,以及为什么她会提起这样一件事。
“唉,”我小心地看着他说,“他们之间从未有过那事。”
“没有。”他安心地说道。我敢说他甚至不明白这些词的意思。“没有,唉,这没有发生。”
“这就是她的计划吗?”我怒气冲冲地质问道,“如此一来她就可以永远留在这里了?她就是这样计划着要成为威尔士王妃,然后是英格兰王后,即使在她的丈夫去世之后?她从来没有爱过亚瑟,一直都是为了王位!”
“这是父亲的安排,”哈里无辜地说,“这在母亲……母亲离世之前就已经商议好了。”“不,这是她的计划,”我很确定,“亚瑟去世之前,她向亚瑟许下诺言。我想就是这个。”
哈里笑得像一个发光的天使。“那么我拥有了我哥哥的祝福。”他说着。他抬起头,就像先前阅读拉丁语诗篇的模样,然后他回忆着背了出来:“弟兄同居,若死了一个,没有儿子,死人的妻不可出嫁外人,她丈夫的兄弟当尽弟兄的本分,娶她为妻,与她同房。”
“这是圣经的话吗?”我问道,我感到自己很无知,但同时也认为这真是奇特非凡,上帝竟然为这位昂贵的寡妇计划好了这等便利的安排。这般行事,我们能够获得她的嫁妆,还不用付给她亲王遗孀的所得产。上帝的安排真是玄妙无比!这对她真是太仁慈了!对父亲而言又真是太划算了!
“《申命记》,”我的学者弟弟说道,“是上帝的旨意让我迎娶凯瑟琳。”
等到祖母在侍女的簇拥下从礼拜堂内出来之时,哈里已经赶去上他的马术课程了,只有我坐在祖母的宫内。我看见在她身后,凯瑟琳公主正牵着玛丽的手。显而易见,凯瑟琳经常和我的妹妹一起在这个私人礼拜堂里祷告。我很快看清了她的兜帽,礼裙,鞋履,而且注意到她所用一切都是旧的。她礼服上的衬裙看上去崭新,但实际上不过是翻面穿着;她的鞋子也已经破旧。傲慢国的凯瑟琳现在不得不省吃俭用,她的父母在订婚完成之前不会给她任何资助,又因为她不再是一个寡妇了,我的父亲也不会发放她作为亲王遗孀的补贴。看到她为自己的野心付出代价,我不禁暗自欣喜。
其他人退下的时候,祖母看到了我,她朝我招手,示意我去她的礼拜堂,于是这个总是飘荡着香火和书籍气味的幽暗房间里就只剩下我们两人。
“你是否曾私下同威尔士王妃说过话?”她问我。
“没怎么说过。”我答道。我不清楚她想得到怎样的答案。不过从她嘴角凹陷的不快表情来看,我明白地看出有人让她十分不满。我只希望这个人不是我。
“她是否曾告诉过你关于我们亲爱的孩子亚瑟的事情?”
我意识到祖母现在用“我们亲爱的孩子”来指称亚瑟,仿佛我母亲从未存在过一般。“她曾经说过亚瑟让她来宽慰我们。”我回答道。
“不是这件事!”这位老夫人呵斥道,“不是这件事。她是否说过关于她的婚姻的事,在亚瑟生病之前?”
唉,我们之间从未有过这事。我暗自想着。我高声回答:“没有,她几乎不同我说话。”
我看见祖母的眉头皱了起来,一脸怒容。发生了什么令她不喜的事——有人会为此而后悔。她伸出她枯瘦的手,放到我手上,一颗色泽艳丽、价值不菲的红宝石在她的手指上闪闪发光,缎带落在我的指节上。
“你去问她,”她命令道,“向她寻求建议。你是一个即将成亲的年轻女人。去向她寻求做一个母亲的建议。婚床上会发生什么。她在大婚之夜是否害怕,是否疼痛。”
我非常震惊。我是一名王室新娘。我理应什么都不知道。我不应该去询问这些事。
她喉咙深处发出不耐烦的声音。“去问她,”她说,“然后来告诉我她究竟说了什么。”
“可这是为什么呢?”我困惑地问,“我为什么要去问她呢?这都已经是一年前多的事情了。”
她看向我,脸气得发白。我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她说他们从未同床,”她愤然低声说道,“十六岁的年纪,结婚近六个月,现在她说他们从未同床?在整个王宫面前入寝,翌日清晨醒来没有说一句反驳的话?现如今她才说她是一个未经人事的姑娘。”
“但是她为什么要说出这样一件事情呢?”
“她的母亲!”祖母惊叹一声,仿佛说出这两个词就是一句侮辱,“她那聪明又邪恶的母亲,卡斯蒂利亚的伊莎贝拉,肯定会让她否认亚瑟,如此一来,不需要特赦,她就能够成婚,然后她就又是一位处女新娘了!”
此时她已经坐不住了。她实在控制不住怒火,从祈祷椅上起身,在这个狭小空间内踱起步。她那黑色裙角来回摆动,将地面上的灯芯草摩擦得窸窣作响,在灰尘中散发出一阵蓬子草、绣线菊,以及薰衣草的混合芳香。
“处女新娘?蛇蝎新娘!我清楚他们在想什么,我知道他们在盘算什么。然而在她篡夺我孩儿的王位之前,我要看到她死无葬身之地。”
我被吓坏了。我蹲在小脚凳上,如同一只待在巢中的肥胖幼鸭,而当前正有一只健硕的猛禽俯冲靠近。祖母突然停下来,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好似一只站在我肩上的游隼。她用力捏住我肩膀的手指如同利爪一般。我犹犹豫豫地抬起头。
“您不想她嫁给哈里?”我小声地说,“我也不想。”我努力作出讨好的微笑。“我不喜欢她。我不想她嫁给我弟弟。”
“你的父亲,”她说道,语气听起来仿若她已被嫉妒与痛心撕碎成了无数尖锐的残渣,“我确信她想要引诱你的父亲,想要嫁给他!她已经把她的视线锁定在了我的儿子身上!我的孩子,我宝贵的孩子!可是她不会得逞。我绝不会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