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毛之地(山崎丰子“战争三部曲”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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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天涯

壹岐被判处二十五年强制劳动,来到西伯利亚最北的拉佐囚犯集中营已经一年半了。

拉佐位于鄂霍次克海北岸马加丹的西北方,北纬六十五度的位置上,是一个被称为“囚犯坟墓”的流放地。一年之中,有九个月是冬天。冬天这里每天只有几小时微弱的日照,冰雾笼罩,由于冰雪切断运输道路,使这里成为陆地上的孤岛。进入六月份以后,冰雪才渐渐融化,露出无尽的岩石山。山上没有树木,没有庄稼,只有一些顽强的小草。山下只有一片不大的地表,往北便是永久的冻土地带。

拉佐囚犯集中营是这个最北部的流放地集中营里的一所。矿山附近的集中营,一排排营房像一个个火柴盒,从外面看,只能看到岩石山和煤矸石山,没有一丝生气。

壹岐身穿露出棉花的囚服,背上贴着OH5-32037的囚犯编号。仅仅一年半的时间,他就被折磨得形容凄惨: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发和牙齿脱落,令人难以相信他才三十九岁。数十米的井下作业分两班倒,每班十二小时。一旦下井,十二个小时连续作业,吃不上喝不上。拉佐铁矿宛若一座人间地狱。

咣!咣!咣!起床的钟声响了。十月下旬的早晨六点,天还漆黑一片。营房里只有一盏五度的电灯泡,装着两层铁栅栏的窗户上结满冰碴,顶棚和墙壁的缝隙处挂着冰柱。

今天的气温也在零下四十摄氏度左右。在集中营的时候,气温下降到零下三十摄氏度就可以停止作业。但是,在这最北部的囚犯集中营,只要气温在零下六十摄氏度以上,只要没有暴风雪肆虐使人无法睁眼,就得出去干活。

壹岐睁开眼,诅咒清晨的来临。除了营房里的头儿以外,其他人用木头制成的简单的双层床上没有床垫,没有毛毯。偶尔发一次,床垫也会被囚犯们拿去卖,毛毯则被剪成一条一条的,充当干活时御寒用的“裹脚布”。因此,营房里几乎所有的囚犯都是头枕防寒靴,裹着大衣和衣而睡。为了防止逃跑,门被反锁着,直到早晨卫兵打开门,他们连排泄的自由都没有。

外边传来门锁的响声,身强力壮的卫兵进来,挥舞着棍棒,大喊:“起床!没听见钟声吗?”棍棒无情地落在还没起床的人身上。卫兵之所以不带枪进来,是为了防止被那些穷凶极恶的强盗杀人犯抢去。

囚犯们起床后,到食堂领取四百五十克的黑面包,喝下漂着几片腐烂卷心菜叶的发酸的菜汤,便匆匆忙忙做出发前的准备。他们在睡觉时也不离身的大衣上再套一件驯鹿皮大衣,用绳子把腰间扎紧。为了不让头暴露在严寒之中,除了戴上防寒帽以外,他们还要用布条裹住头和脸,只剩下一双眼睛在外边。然后,他们戴上棉手套,用毛毯做的“裹脚布”把脚裹好,最后穿上毡靴,到大门前的广场上集合。他们个个把手背到身后,接受出发前的点名。

“亚历山大。”

被叫到名字的囚犯必须报出自己的父称、姓、生年、罪名、刑期和编号:“伊瓦诺维奇·多布隆夫斯基,一九〇九年生。第五十八条第九款(间谍罪),二十年强制重劳动。OH5-21195。”

点日本人名时,他们不是喊名字,而是喊姓。

“壹岐。”

“正,一九二九年生。第五十八条第四款(资本主义帮凶罪)、第九款,二十五年强制重劳动。OH5-32027。”

壹岐双手背后站在五列队伍中。囚犯编号完全抹杀人性,把人推进败北和绝望的深渊。背上刚被贴上编号,被用编号点名的时候,壹岐的心灵虽然受到极大打击,但现在他已经习惯了一切,也不得不接受一切。点完名,囚犯们被交给大门外的警备队。

“我宣布:一、行进中不许讲话。二、行进中把手背到后面,不许扰乱队列。三、对于扰乱队列者视为企图逃跑,开枪警告。”警备队长重复完每早的训话,用凶狠的目光扫了一遍囚犯,问,“明白了吗?”

“明白!”

站在队列前排的囚徒不得不回答完之后,队列出发了。

昏暗的天空上无声地飘下细雪。身上裹着各式破布的囚犯们在手持武器的卫兵和军犬的监督下,像被铁链拴起来的牲口一样步履维艰地向前行进。

壹岐走在队列中间,难以相信自己竟然能活到今天。刚到这儿的前半年,他在地上作业,清理、分选矿石。自从一年前被派到井下作业以后,他明显感到自己的身体开始急剧衰弱,难以言状的倦怠感和关节痛终日折磨着他。由于长期见不到阳光,他的皮肤变得苍白干燥,牙龈出血,牙齿一颗一颗脱落,很像是维生素C缺乏病的症状。但是,在这个连一片新鲜蔬菜叶也吃不到的西伯利亚腹地,虽明知身体受损的原因,但也无能为力。

步行四公里,囚犯的队列终于走进了用带刺的铁丝网围起的矿区大门。这时,他们的身上早已落满白雪,身体像掉进冰窟窿一样失去了知觉。但是,他们没有休息取暖的权利,必须立刻拿起洋镐、铁锹等工具,分班下井作业。拉佐矿山有两千人分两班倒,二十四小时不停作业。

壹岐所在班的班长见班员们都拿上了工具,便一言不发地率先走进一个新坑道。事先没有任何说明,可能是换了一个新的采矿区。班长是个刑事犯,独眼,手腕上刺着一条狼,由此得一美名——“独眼狼”,谁都怕他。独眼狼虽然性格凶猛,但有当头目应有的侠义之气,连其他班的班长对他都另眼相看。

班员们跟在独眼狼后面,往竖井下走。下井用的通道十分危险,黑暗的洞里只有一个用松木打进两边岩石做的梯子,下起来非常吃力,特别是对身体十分衰弱的壹岐来说。他只能把矿灯和镐头挂在梯子的横木上,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下挪。加上做梯子的囚犯为了完成指标,只顾进度,不顾安全,所以壹岐就更无法加快速度。

突然,壹岐发现自己掉队了。他听囚犯们说,在地形复杂、宛如迷宫一般的井下一旦走失,如果随便走动,便再也无法回到地面,也不会被人发现。壹岐站在摇摇欲坠的梯子上,用矿灯往下照。微弱的灯光只能照见他的脚下,井下仍是漆黑一片。他侧耳倾听,上下都听不到任何动静。虽然“绝望的深渊”这句话掠过脑海,但他丝毫不感到害怕。在这种非人的囚徒生活中,他早已丧失了对人生的希望和留恋。

“哎!日本人,在不在那里?”下面传来独眼狼的叫声。

“我正在下梯子,等我一会儿!”壹岐又开始一阶一阶地往下爬。他终于爬下梯子,因为爬得太快,双腿不停地发抖。

独眼狼用可怕的眼神看着他,骂道:“你在梯子上睡着了?比女人还事儿多!”说完,一拳打在壹岐脸上。

壹岐被打翻在地,大声抗议:“女人?我只不过因为身体虚弱,晚了一步,你就叫我女人。不许你对日本军官这样无礼!”

独眼狼用浑浊的声音怒骂道:“浑蛋!有人发现你不见了,大家都在担心你走丢。少废话,赶快跟我走!因为你一个人耽误了开工,我们完成任务的指标都要下降。笨蛋!”

壹岐从地上站起来说:“对不起!添麻烦了,对不起……”

“这地狱里不需要什么对不起。”独眼狼冷冷地说,一把夺过壹岐手中的镐头,径自快步向前走去。

来到新的采矿区,壹岐看到囚犯们正蹲在地上等他。这个班除了有十四个俄罗斯人外,还有乌克兰人、亚美尼亚人、吉尔吉斯人、波兰人、朝鲜人和中国人等。但是,他们的脸上都蒙着一层黑灰,肤色一律发紫,分不出彼此。

独眼狼看着大家,用手电指着班员们的背后说:“大伙儿听好了!这里面有五个小坑道,每个坑道都已经爆破过了。我们三十个人里,二十五个人进入坑道,用矿车把矿石运到现在这个地方。剩下的五个人留在这里,把矿石运到七百米远的出口。”他的声音在井下嗡嗡作响。

壹岐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这才看清坑道里铺着轨道,在灯光下发出冷冷的光。

“现在开始分工。”独眼狼分配好工作和生产指标,人们便马上开始干活。

壹岐和其他三个人被分到第四坑道。三个人中一个是原新闻记者、匈牙利的政治犯,一个是十九岁的俄罗斯少年,他出生在女犯集中营,特长是小偷小摸和像烧焦的橡皮鞋底的灰文身。还有一个是蒙受贪污国有财产的冤罪被投入狱,在赤塔集中营卷入囚犯间的争斗,成了真正杀人犯的原内务部官员。指标是每人装满五台载一吨重的矿车。

壹岐他们开始默默地干活。他们先用镐头刨下矿石,然后再用铁锹装上矿车。每一挥锹便扬起一片滚滚沙尘,直扑人的眼睛和喉咙。这里的矿石比煤炭硬,发出微弱的光泽。没人告诉他们这是什么,囚犯们也不想知道这是什么。因为,知道了搞不好会被扣上某种嫌疑,进而被加刑。壹岐以前在地面干过活,知道这些矿石最终会被加工成芝麻大小的黑亮颗粒,用飞机运走。所以,他怀疑这是铀矿。

壹岐虽然使出浑身力气装车,但是,他每装一锹就得停下来喘口气,调整呼吸。所以,其他三个人用两个半小时就能装满一车,而他只能装六成。而且,他的速度越来越慢,到最后,他连拿铁锹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双手抱起矿石,一块一块地往车上扔。

壹岐用了三个小时才装满一车。他使劲推动矿车,他的骨头在咯咯作响,五脏仿佛拧成了麻花。他虽然很想请求别人帮助,但是,在囚犯集中营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那就是不求人。

五十厘米,一米,壹岐的矿车一点点往前挪动。正在挥舞镐头的原匈牙利记者看在眼里:“走了!红胡子!”他喊着斯大林的绰号伸手推了一把矿车。矿车有了动力,开始往前进。

“谢谢!”壹岐道了谢,把车推到五百米开外的中转点。一个大汉轻松地接过矿车,“哇”的一声怪叫,矿车一下子加快速度,顺着轨道向下滑行。这真是壹岐无法企及的用力气说话的世界。

壹岐从独眼狼那里领到第二辆矿车,回到第四坑道,像蚂蚁一样一刻不停地干着活。但是,他的进度却和不时休息一下的其他三个人越拉越大。他有些着急,咬紧牙关抱起一块很大的矿石,正准备往矿车上扔的时候,突然觉得嘴里有股热流。他把嘴里的东西吐到手里一看,是一颗沾着污血的牙齿。壹岐把掉下来的牙齿举到矿灯前,只见牙已经腐烂了一半,根部变得异常纤细。

刚才就扔下铁锹,嘴里哼着歌的俄罗斯少年老气横秋地说:“哎,日本人,别那么拼命,反正我们今后还长着呢。”

原内务部官员又跟少年唠叨起了老一套:“你倒是想得开,那是因为你以为人的生活原本就是这样的。你还在女犯集中营尿床的时候,我就在为保卫祖国而战的号召下,上前线和德军拼死作战了。可是,到头来却被冤枉……”

少年打断他的话,说:“老头子的牢骚已经听腻了。我饿了,唉,这矿石看起来好像黑面包啊!”

正说着,传来了脚步声,是独眼狼来检查了。三人一起站起来,拿起铁锹。

独眼狼用发亮的独眼盯着三人,说:“你们又在偷懒!不完成任务,肚子饿了也没饭吃。”

十二小时的劳动终于结束了。当壹岐他们爬出坑道时,已是满天繁星。

借着星光,壹岐快步向工具间走去。他要去找一个同在拉佐矿山的日本人。工具间附近有点点矿灯在晃动,夜班作业的人们已经到了。壹岐在这些人里找到了寺田少佐。他们在泰舍特第十一集中营相遇,曾一起伐木、一起铺铁路。现在,寺田和壹岐一样,也被判了二十五年苦役。

寺田正在工具间前等着壹岐。虽然曾经强健的身体早已变得瘦弱不堪,但寺田却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拉佐就我们两个日本人,我们代表着日本。”即使被投进这人间地狱般的囚徒生活中,他也没有放弃自己的信念,是一个意志坚韧的军人。

壹岐挥挥手,寺田问候道:“您还好吗?”

壹岐上早班出工的时候,寺田就睡在他的床上。但是,除了换班的这一点时间以外,他们根本没有机会见面和交谈。

“就是你看到的这样。你这么长时间一直上夜班,能撑得住吗?”

寺田笑着说:“我和你不一样,五大三粗的。”他看着壹岐的嘴,问道:“又掉了一颗牙?”

“嗯,稍微用了点儿力就……”

“可不能小看维生素C缺乏病,搞不好会要命的。还是早点儿让他们给看看吧。”说这话的寺田也掉了几颗牙,像个小老头。

壹岐点点头,说:“找机会看吧。”

寺田凝视着壹岐的眼睛,说了声“再见”,转身消失在下井的人群中。壹岐目送着他的背影。虽然只有短短几分钟的会面,但想到彼此不知有没有明天的命运,壹岐把每次相见都当作今生今世的别离。他怀着这种心情和寺田交谈,目送他下井。

西伯利亚北部冬天的早晨冰雾弥漫,一片黑暗。壹岐在棉衣上套上驯鹿皮大衣,踉跄着向医务室走去。今天无论如何要让医生看看,拿到病假条,或者转到干轻活儿的地方。不然,他真的撑不下去了。

刚走出营房五十米左右,一束耀眼的探照灯光突然打在壹岐身上。这是监视行动可疑的人的警戒灯。因为天色还早,集中营的通道上还没有人影,岗楼上的卫兵可能怀疑壹岐想逃跑。壹岐被强烈的灯光刺得睁不开眼,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脱下帽子,挥舞着双手,示意卫兵不要开枪。探照灯光往后退了几米,壹岐这才继续往前走。探照灯一直跟在他后面。这里冰雪封冻了一切,拉佐已是陆地上的孤岛。从这儿逃出去就意味着死亡,谁还企图逃跑?

虽然离门诊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医务室门前已经排了二十七八个人。他们蜷曲在房檐下,坐在木板上等候。因为按规定,一天只有二十个人能拿到病假条,所以,这里已经有七八个人没有希望了。壹岐很沮丧。从去年十月份开始,他的维生素C缺乏病急剧恶化,就连每天去矿山的四公里路都有些坚持不下来。但直到今天他才下决心来就诊,是因为为了看病,必须长时间在严寒中排队,等待医务室开门。即使能看上病,也不一定能开上病假条。而且,在他排队看病的时候,他的早餐肯定会被别人吃掉,而他只能饿着肚子干十二个小时的活儿。因此,看病本身对囚犯们来说就是一件需要冒生命危险的事情。

七点半,医务室的门终于开了,膨胀到五十人的长队开始蠕动。每个囚犯都紧盯着自己前面那个人。

“萨夫罗夫斯基,OH5-2799。”

囚犯们一个个被叫进医务室,一分钟左右就出来了。他们有的脸上露出获救的表情,有的则精神恍惚,步履蹒跚。他们的表情告诉人们谁开上了病假条,谁没有。壹岐紧张地等待着里面的人叫自己的名字。

“壹岐正,OH5-32037。”

里面传来用编号喊壹岐的声音。壹岐走进医务室,看到一排浑身赤裸的囚犯站在那里,他们个个骨瘦如柴,站在那里不像是一排人,更像是一排骸骨。壹岐也脱了衣服,一个给医生当助手的朝鲜囚犯给他量了体温。壹岐站在老朽的俄罗斯医生面前。医生用一个像木头小喇叭一样的听诊器在他瘦骨嶙峋的胸部按了两下,毫无表情地说:“没有异常。”

“可是,最近我的牙齿掉得很厉害,而且,胳膊上还出现了这样的斑点。我觉得是维生素C缺乏病已经发展到一定程度了。”壹岐伸过手臂,让医生看他右胳膊关节内侧一个紫色的圆形斑点。向医生说明症状与和囚犯聊天儿不同,要想让对方明白,还是有很大的语言障碍的。

“……掉牙是因为年龄的关系。”因为前面那句话用的是医学术语,壹岐没有听懂,困惑地站在原地。

“下一个。”

医生开始叫下一个人。壹岐不甘心就这样回去,他再次强烈要求道:“我才三十九岁,还不到掉牙的年龄。我胳膊上的斑点就是维生素C缺乏病的症状。我现在只剩下勉强走路的力气了。请你给我看看吧。”

医生不耐烦地说:“想偷懒的人都这么说。对于你们这些囚犯,我只相信那些发三十八度五以上高烧的人。你要想治病,就好好儿干活儿。活儿干好了,就能多吃,多吃就不生病。”

壹岐觉得医生没听懂他的话,正暗自着急,站在后面的亚美尼亚人一把推开壹岐,站到了医生前面。

壹岐被推进了失望的深渊,他带着灰暗的心情走出医务室。

囚犯们已经在大门前集合,开始点名了。壹岐空腹拖着冰冷的身体站到队列里。今天,去往矿区的四公里路比任何时候都漫长、艰辛。路上结着厚厚的冰,稍一不留神就会滑倒。壹岐几次险些跌倒,多亏周围的人扶着他,他才能凭毅力继续往前走。但是,慢慢地他开始掉队,等走到三公里左右的时候,他已经和自己的班拉开了一百米左右的距离,周围变成了其他营房不熟悉的面孔。囚犯们出于同病相怜,错开位置,仍保持队形,不让卫兵发现。

壹岐再也坚持不住了。他眼前突然一黑,踉跄两三步,摔倒在地。军犬狼狗马上发出咆哮声,扑了过来,卫兵也把枪口对准壹岐。壹岐已经没有力气躲避军犬和枪口,就在他等待死亡的那一刻,队列里传出声音:“日本人,快起来!”有人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拖进队列里。紧接着,马上有两个人架起他往前走。狼狗竖着毛不停地狂吠,卫兵也挥舞着枪,大声喊叫:“把OH5-32037拉出来!”囚犯们置若罔闻,默默地往前走。

壹岐在黑暗的坑道里,使出浑身力气装矿车。刚才同伴们好心让他休息了一会儿,虽然他觉得稍微有了一些力气,但仍远远无法完成指标。看着眼前堆积的矿石,他两眼发黑,恨不得扔掉手中的铁锹。但是,他必须完成至少百分之五十的指标,否则,连菜汤也喝不上。

壹岐不停地挥动着镐头和铁锹,快倒下的时候,他就大喊妻子和孩子们的名字。如果妻子和孩子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会掩面痛哭。但是,现在唯一支撑壹岐的就是对妻儿的骨肉之情,虽然也许他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花了四个小时,壹岐终于把第一车矿石推到了中转地。独眼狼班长担心地问:“壹岐,你能行吗?”见壹岐不说话,他又问,“你为什么没有开上病假条?”

“医生好像没听懂我说什么……”

“哼,谁知道。那个老家伙,没有好处不开病假条,是出了名的。我去和工头交涉一下,让你去洗衣房干活,那儿轻松一些。”独眼狼展示了他在其他囚犯面前深藏不露的关心。

在囚犯们干的活儿里,厨房是最有甜头的,其次就是洗衣房。但是,壹岐无法忍受给别人洗脏衣服的屈辱。他含含糊糊地说:“难得你为我着想,可是,洗衣服的活儿……”

“怎么,你不满意?”

“不,我非常感谢你的好意,但怎么说我也是个日本军官……”

“噢,原来军官是不能洗衣服的,你还真有点儿意思。那我就给你在上面找个不丢脸的活儿吧!”独眼狼的脸立刻阴转晴,拍着胸脯夸下海口。

壹岐觉得有救了。他推着空车往坑道里走,想到了寺田:和白天的十二个小时相比,晚上的十二个小时更伤害身体,寺田最近看上去比自己还要虚弱。我怎么能扔下寺田一个人去干轻松的活儿?但不在同一个班的两个日本人同时调到地上作业又是不可能的事情。那我就只能在这坑道里干到死为止吗?……

终于熬过十二个小时。壹岐顺着梯子爬上地面,马上去找寺田。寺田像往常一样在工具间前面等着壹岐,他干裂的脸上浮着一层像盐一样发白的东西,神色恍惚。

壹岐走到他面前,打招呼:“寺田,我上来了。”

寺田用无力呆滞的目光看着壹岐:“壹岐……”

“你不舒服?是不是发烧了?”

“我没事。壹岐,我不是劝你去医务室看看吗,你没去?”

壹岐简单地说了一下去医务室的经过,不由得丧气地说:“所以,我就空着肚子干了十二小时的活儿。我还以为今天会倒在坑里。”

寺田毫无生气的眼睛轻轻动了一下,有气无力地说:“原来是这样。因为你今天上来得晚,我担心你会出事。这下,我放心了。再见!”

壹岐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他对寺田说:“寺田,我倒是看你情况很不好。先别考虑那么多,今天先休息了再说。”

寺田喘息着说:“就算今天休息了,明天也得干。明天的明天,还有下一个明天都得干……”他迈开像戴着脚镣一样沉重的步伐向坑道口走去。

用圆木搭个十字形架,在上面垫上木板做成双层床,就成了囚犯们睡觉的地方——“飞行床”。壹岐躺在飞行床上,被臭虫咬得无法入睡。人一躺下,臭虫就像闻到血腥味一样,不是噼噼啪啪从顶棚上掉下来,就是从木头缝、床板里钻出来。睡在壹岐旁边的俄罗斯人像往常一样睡得很沉,但壹岐难耐奇痒,坐起身来。已经吸足血、鼓得像小豆大小的臭虫向床板四处逃散,而更多的则见缝插针,形成黑红色的队列,向壹岐的身体爬来。来苏联以后,壹岐就一直被臭虫所困扰,刚被送到拉佐来的时候,他一晚上捉了四五百只臭虫。现在,他没那股余力了,顶多隔着囚服把背上的捻死。如果脱掉衣服,更强烈的人体气味就会吸引来更多的臭虫。无论你如何瘦骨嶙峋,贫血到什么程度,拉佐的臭虫不吸干最后一滴血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终于,壹岐入睡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有人使劲摇晃他,说:“日本人,起来!”壹岐睁开睡眼,卫兵说:“你的朋友受伤了,想见你。你赶快去医务室!”

壹岐一骨碌爬起来,问:“寺田受伤了?危险吗?”

卫兵压低声音说:“不知道,是医务室的助手求我,我才来叫你的。”出了营房,他让壹岐装成病人跟在他后面,到了医务室门前便消失了。

壹岐急忙走进医务室,见现在同为囚犯、原来是外科医生的朝鲜助手一边摘下满是血迹的橡皮手套,一边从里面的屋子里出来。

壹岐迎上前去,问:“谢谢你通知我。寺田伤得怎么样?”

助手没有回答壹岐的问题,用静静的目光看着壹岐说:“你进去看看吧,他非常想见你。幸好今天那个老家伙不在,我才买通卫兵,让他去叫你。”他指了一下诊室,示意壹岐进去。都是东亚人,他理解同情壹岐他们。壹岐道了谢,轻轻推开诊室的门。

寺田右手缠着绷带,躺在床上。壹岐疾步上前,问道:“寺田,你怎么样?”

寺田微微睁开凹下去的双眼,说:“你来了。”

壹岐放下心来,问:“你怎么伤着的?只有右手……”

寺田虚弱地笑了笑,说:“壹岐,不是受伤……是我自己把手指头砍下来的。”

“什么?你自己砍断自己的手指?”壹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只想逃避井下的重活。这个念头占据了我的整个脑海,于是,我就砍下了自己的手指。”说完寺田再也抑制不住,放声恸哭。

壹岐站在病床前,不知该怎么劝说寺田,自己也流下了眼泪。从苦役中解脱出来,这不仅是寺田,也是壹岐和在拉佐矿山服苦役的所有囚犯的呐喊。

寺田停止哭泣,断断续续地给壹岐讲了他砍下手指的经过。

“因为我不想让你担心,所以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我从几个月前就一直发着三十八九度的高烧,每天都晕晕沉沉的。今天傍晚,我牺牲睡眠时间去医务室排队看病。可是,因为有人为了病假条,把烧热的砖头夹在胳肢窝里被发现,取消了门诊。所以,后面的人一律被赶去上夜班。在工具间前面见到你的时候,我还重新告诫自己一定要坚持下去。跟你告别以后,我却有种预感,觉得今天就是自己的死期,今晚我会死在坑道里。可是,另外一个念头又马上闪现出来,我不能就这样穿着破烂的囚服,背着囚犯编号变成西伯利亚的一堆泥土。就是成了残废,我也要活下去,回到家人等待我归来的祖国去。我无法控制自己,我觉得从井下夜间作业解脱出来,逃脱死亡的唯一出路……只有把自己的手指砍下来,变成不能再干重活的残废。所以,我又返回工具间,悄悄偷了一把斧头,藏在大衣里,下了井。但是,一步步往坑道深处走的时候,我又开始感到自责,曾经为国捐躯的军人怎么能干出这种自残的事情?我砍掉手指的决心动摇了,并且随手扔掉了斧头。可是,开始干活以后,因为高烧神志开始模糊不清,我看见我的妻子和三个孩子正在向我招手……于是,眼前的岩盘变成了一个个砍手指用的平台。我趁周围的人都推着矿车离开的时候,就像着了魔似的找到扔斧子的地方,脱下右手的手套,把手放到岩盘上,一狠心砍了下去。血啪的一下子溅了出来,我的右手转眼就只剩下一根大拇指了。在剧烈的疼痛中,我想这下我可以活下去了,接着就昏了过去……”

说到这儿,寺田沉默了。片刻后,他自嘲地说:“你笑话我吧,我是一个只会说大话的人。你刚到泰舍特战俘集中营的时候,我还担心你连伐木的斧头都不会用,以后怎么办。没想到,我倒先……”

“在这样的地狱里,这样的生活里,再过十天,不,五天,我可能也会像你一样砍下自己的手指。”壹岐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激动地说。不变成残废就活不下去,世界上哪里还有这样的地方?壹岐自己今天早晨也因为排队看病,没吃上早饭,饿着肚子去上工,路上掉队,险些被军犬咬死,被枪打死。

冻着冰碴的双层窗户外面无声地下起了雪。这是封冻所有生命的无情的雪。

第三天,壹岐出工的时候,寺田被带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囚犯们说,故意自残,企图逃避劳动的人将被处以怠工罪,送到更北的集中营,终身强制劳动。

在这西伯利亚的流放地,壹岐失去了可以用日语交流的伙伴,只能一个人默默地活下去。

寺田被从拉佐矿山带走已经好几个月了,如果日本没有改年号的话,现在应该是昭和二十八年(1953年)。

七月份,冰雪融化,越过春天,拉佐一下子迎来了夏天。冬天只露出两三个小时的太阳除了晚上的一两个小时外,整日挂在天上,分不出昼夜。一望无际的褐色岩石上也点缀上了绿色的小草。

壹岐在独眼狼班长的安排下从井下调到了地上选矿。每天收工后,他都要在集中营里走一圈,找能吃的青草。拉佐不能生长农作物,没有任何蔬菜。所以,夏天的青草就成了宝贵的维生素来源。这里的野草大多像草坪的草一样坚硬,带尖儿。壹岐从里面挑出可以吃的草,摘下来,拿回去煮了吃。

这天,壹岐正准备去摘草,突然看见几个囚犯从食堂里跑出来,大声喊叫着往壹岐他们营房跑去。开始他还以为又有人打架,可是他听到了“乌拉!乌拉!”的欢呼声。不一会儿,囚犯们一群一群地冲出营房。

人们互相大声问:“怎么了?”

一个快要撕破喉咙的声音回答:“乌拉!胡子死了!”

人们半信半疑,一个原莫斯科大学的化学教授兴奋地说:“昨天到达飞机场的飞机里有一张登着国葬照片的报纸,那个家伙三月份死了!”

“乌拉!”

“乌拉!”

聚集在一起的囚犯们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得救了!二十五年苦役,见鬼去吧!”

“又能回到人世了!”

人们欣喜若狂,相互拥抱,跳起了舞蹈。壹岐在狂欢的人群中被推来搡去,但他脑子里却有一个固执的声音:斯大林真的死了吗?即便是死了,只要贝利亚还统治着内务部,我就不可能获得解放。

和壹岐睡上下铺的白俄罗斯人亚历山大激动得满面通红,他摇晃着壹岐的肩膀,说:“壹岐,你不高兴吗?”

“可是,集中营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这个消息?”

“肯定是害怕我们怠工或者造反,不敢告诉我们。他们的态度就是证据,看到我们这么闹他们也不敢管,只是拼命否定,说莫斯科还没有来联系,报纸上的报道不可信。可是你要知道,那可是《真理报》啊!”

“可是,贝利亚还在。”

“那种人,斯大林一死他就会被接班人肃清的,说不定已经被肃清了。像你们这些外国战犯,肯定最先被放回去,回到祖国。”

亚历山大像表示祝贺一样,握着壹岐的手更用力了。自从被流放到拉佐的那时起,壹岐就丢掉了回到祖国的希望。正因为如此,这意想不到的喜悦渗透到他的心田,使他热血澎湃。

“亚历山大,你们政治犯是不是也会马上提出申诉,要求撤销判决?”

亚历山大只因为出身白俄罗斯,就背上了反政府的罪名。

“当然,我们政治犯今天晚上就会联合起来,提出我们的主张。但是,就算万幸中命中注定我被释放,我也不像你,没有可以回去的祖国。”亚历山大留下一抹凄凉的微笑,从壹岐身边走开了。

第二天,囚犯们明显地开始怠工,集中营方面也袖手旁观。到了第十天,全体集合,集中营营长宣布了斯大林死亡的消息。脖子又粗又短的营长用沉重的语气说:“伟大的斯大林元帅于一九五三年三月五日结束了他光辉的一生。我们哀悼他的逝世,默哀一分钟。”

营长率先向台上镶着黑框的斯大林像低头默哀,军官们也纷纷效仿。但是,囚犯们不管这一套,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着大赦,有人甚至还叼着香烟。人们各自怀抱着或减刑或回到家乡的梦想,等着默哀完以后宣布大赦。

集中营营长像演戏似的夸张地默哀之后,大声清了一下嗓子宣布:“斯大林元帅与世长辞,接班人马林科夫同志缅怀他的高尚品德,发布了大赦令。注意听!”

乱作一团的囚犯们停止了交头接耳,会场上鸦雀无声。

然而,大赦令的内容令人难以置信,这次大赦只限于被判处三年以下的刑事犯和五年以下的政治犯。在场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间出现了奇妙的沉默。接着,场上掀起一片骂声和诅咒声。

“他妈的,这是什么大赦令!这个地狱里哪有三年、五年以下的人!”

“又在欺骗,克里姆林宫那些阴险的家伙!”

集中营营长匆忙念完无一人可获特赦的大赦令,接着又宣布,依照新的国家法律,外籍犯人从即日起将被移送到与本国囚犯不同的集中营。说完,就在手持自动步枪的卫兵保护下慌慌张张地离开了会场。

壹岐没完全听明白营长的话,茫然地站在乱作一团的人群中。亚历山大挤到他跟前,催促道:“壹岐,快回去做动身的准备!”

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壹岐手足无措:“准备?我一无所有。还有,移送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以回国为前提的移送了。如今,马林科夫不能像以前那样不顾国际形势了。”

回到营房,亚历山大说这个集中营里就壹岐一个日本人,怕军官点名的时候他听漏了,要陪在他身边。然后就一刻也不离开壹岐。

下午,政治军官点了德国人、匈牙利人、波兰人的姓名,让他们去大门前的广场集合。叫了好几次人,始终没有叫到壹岐。亚历山大着急了,去找政治军官询问,但无功而返。第一批被移送的囚犯在俄罗斯囚犯们祝福的掌声中离开了集中营。

已经进出好几次的政治军官点了留下的唯一一个法国人的名字,让他马上去广场。这下,营房里除了俄国人以外,就剩下三个朝鲜人和壹岐他们四个外国人了。亚历山大跑到政治军官身边,问道:“这里还有三个朝鲜人和一个日本军官没有被叫到,名单上有没有他们的名字?”

军官看了一眼名单说:“朝鲜人这次不在移送之列,这个集中营没有日本人。这次移送人员就我叫到的这些。”

听了军官的话,壹岐大惊失色。他大声喊道:“我是日本人!是作为战犯被关进来的。”

政治军官看着壹岐,问:“囚犯编号和姓名?”

壹岐大声回答道:“OH5-32037,壹岐正,日本人。”

军官也很吃惊,又从头检查了一遍名单,最后还是摇摇头,说:“名单上没有日本人。”

亚历山大和其他囚犯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儿?他是日军中佐,你回办公室再好好查查!”

军官被囚犯们气势汹汹的样子所压倒,带着壹岐去办公室。

就在他们去办公室的路上,满载外国囚犯的第三辆、第四辆卡车不断驶出集中营的大门。壹岐快要发疯了。

在办公室里,军官又查了一遍按国籍排列的名单,上面仍没有日本国籍的人。壹岐焦躁不堪地说:“我是日本人,不光我们营房,全作业班的人都知道。你再查一下囚犯卡片。”

政治军官开始查卡片。突然,他细细的眼睛一亮,抓住壹岐的衣领大声训斥道:“为了离开这里,你在撒谎!你明明是朝鲜人!”

壹岐甩开他的手,大声说:“你说什么?我是日本军官。你让我看看卡片!”

壹岐看了一眼卡片,在他的囚犯编号、姓名、刑期下面的国籍一栏里的的确确写着“朝鲜”二字。

“怎么样,你还想硬说自己是日本人吗?”

“我是日本人!上面写错了!”

“你想侮辱我们集中营!你说卡片上写错了,你是日本人,你拿什么来证明?”军官挥舞着双臂大声说。

这是一个毫无道理的疏忽!但是,在与日本隔着千山万水的西伯利亚腹地,仅被赋予囚犯编号的壹岐如何证明自己的国籍?失去自己国家的国籍就如同被夺去了性命。壹岐失魂落魄,茫然无助地僵立在那里。

失去日本国籍,变成朝鲜人的壹岐虽然多次向集中营提出抗议,并向集中营营长提交了调查国籍的请愿书,但却石沉大海。了解壹岐的独眼狼、亚历山大以及朝鲜人都很同情他,朝鲜人还明确表示壹岐不是他们的同胞。但是,已经写错的国籍再也没有被改过来。

悲惨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九月中旬,刚下了一场霜,拉佐的冬天就又来临了。因为作业时间的变化,壹岐从选矿站重新回到井下作业。

马林科夫掌权以来,以前那种奴隶般的残酷劳动多少有了一些改善,从原来十二小时连轴转改成了三班倒,每班八小时。但是,这些对壹岐来说都没有意义了。在地下数十米的坑道里装运矿石,壹岐的心里没有一丝光明,比黑暗的坑道还黑。他的心早已被冰封雪冻。

饥饿、沉重的劳动已经不再让壹岐感到痛苦,他现在唯一考虑的是如何能早一点儿离开人世。

来检查的独眼狼说:“壹岐,别那么拼命干,身体会垮掉的。”

“没事儿!”壹岐答道。他知道自己是为了死才一刻也不停地干活的。

“别胡闹!你身后好像就有死神跟着,连我都觉得瘆得慌。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人只要活着,总会有好事儿的。”独眼狼给壹岐打完气又嘱咐道,“待会儿上面的坑道要搞爆破,应该没什么危险。如果有危险的话,马上去中转地。听见了没有?”

独眼狼走了以后,壹岐又开始默默地装车、运矿石,名副其实地拼命干活。

当他运完第三车,把矿灯挂在矿车上,挥舞着铁锹装第四车的时候,听见远处传来轰隆、轰隆的声音。壹岐想大概是独眼狼说的爆破开始了,并没太在意,又接着装车。这时,又传来轰隆隆的地鸣声。几分钟后,坑道开始颤动。当壹岐意识到那阵轰鸣声不像是炸药爆开矿石的声音时,周围的岩盘开始咔咔作响,发出恐怖的响声。他不由得停住手中的铁锹。

难道是上面坑道爆破的冲击波造成了塌方?壹岐的脑海里刚闪过这个念头,整个坑道开始晃动,他被狠狠地掀倒在地。紧接着一声巨响,坑道陷入一片漆黑。

“快跑!塌方了!”

“会被砸死的!快到安全地带!”

伴随着岩石迸裂的声音,惊叫声四起,人们争相逃命。

壹岐的腰被掉下来的石头重重砸了一下,疼得站不起来。他刚往前爬了一两米,就觉得地摇晃得更厉害了,周围岩石的龟裂声也越来越大。

恐惧中壹岐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死就在现在。他拿定主意,忍着剧痛坐起来。他本来想盘腿坐好,但是觉得小腿很疼,用手一摸,裤腿上黏黏糊糊的,好像出了很多血。

壹岐闭上眼睛。黑暗中坑道还在摇晃,他耳边断断续续传来囚犯们逃命时的喊叫声。

“壹岐!快跑!”

不远处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是独眼狼。壹岐没有答应,仍然闭着眼睛。他跟前的一块岩石发出巨大的声音落了下来,壹岐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压在身上,疼痛使他失去了知觉。

一阵冰冷彻骨的空气使壹岐清醒过来。他刚一睁眼,就不由得发出痛苦的呻吟。他被疼痛包围着,稍一动剧痛就向他袭来。

壹岐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满目苍穹。他躺在户外。在浑浊的意识里他移动着视线,看到自己周围躺满了浑身是血、不断呻吟的人,就像刚刚结束了一场白刃战。但他还没搞清楚自己的处境。

“壹岐,你醒了!”一个亮点在壹岐眼前闪现,是独眼狼,“壹岐,你得救了!刚把你拖出来的时候,你都快没气儿了,可是你就是左腿骨折。你真是奇迹般地捡了条命啊!你的伤口还在流血,不要动。”独眼狼哽咽了。

壹岐这才知道自己被从塌方的坑道里救出来了。顿时,刚才还不很清晰的疼痛一下子剧烈起来,让他忍不住想大叫。

又没死成。在剧烈的疼痛中,壹岐诅咒自己的命运:带着朝鲜国籍,无法回到日本,只能永远作为西伯利亚的囚犯活下去。

这时,暮色苍茫的天空一角射出一道白光,紧接着北极圈方向的天空上又出现了一道红光。瞬间,赤、白、橙、黄、蓝、粉、紫七种颜色形成一个巨大光带,慢慢展开。是北极光。它将北极的天空染成七彩的北极光渲染开来,壮丽无比,宛若一块七彩的大帷幕,在浩瀚的天空中摇曳。七彩的光芒里有个声音震撼着壹岐,那是谷川大佐说过的话,“活着成为历史的见证人”。此时,壹岐感到这就是上天的声音。他仿佛回应这个声音一般看着天空发誓,不管有怎样残酷的命运等待着他,他都要活着回到祖国去。

晨光透过木板套窗照进来。壹岐从西伯利亚的回忆中醒来,轻轻打开套窗。天空发白,那白色就像拉佐的白夜。妻子和孩子们还在酣睡,远处传来送牛奶的声音。壹岐的思绪飞向两个月后自己即将开始的第二个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