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战犯
壹岐被从禁闭室放了出来。
雨停了,秋天的阳光从云缝里射出来,照在壹岐身上。在阴冷的禁闭室里关了五天,潮气侵蚀了壹岐的身体,这缕阳光让他感到十分舒畅。走掉一大半人的集中营像一座废墟,鸦雀无声,留在泥泞中的几百个归国者的脚印撕裂着无法离去的壹岐的心。
“拿着东西,出发!”警备军官把壹岐的东西扔给他,命令他往大门外走。等候在那里的不是吉普车,而是一辆没有窗户的囚车。
大约一个小时以后,壹岐被带到了哈巴罗夫斯克市内一座被称作“白监狱”的监狱里。三年前,因为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取证而被投入监狱时壹岐就知道哈巴罗夫斯克有红、白监狱。“红监狱”里关押的是未被判决的一般罪犯和包括政治犯在内的已被判决的罪犯,而“白监狱”则关押尚未判决的政治犯。但是,他无从判断自己为何会被再次投入监狱。
搜完身,壹岐跟着看守穿过长长的迷宫般的走廊,来到一扇铁门前。铁门被打开了,里面是一排监房。壹岐被关进第十九间监房。狭窄的监房里关着四五个人,有俄罗斯人、德国人、波兰人。其中最年轻的一个俄罗斯人问壹岐:“现在关东军都陆续回日本了,你为什么被关进来?”
“不知道。集中营的日本人回国的第二天,我突然被一辆囚车带到了这里。”
“那就是说战争期间你是谍报机关的。关在这里的日本人大部分都是特务机关的,要不就是宪兵、警察或者外交人员。”
俄罗斯人的话让壹岐明白了一个道理。在集中营的时候,曾经在谍报、特务、外交机关工作过的人被称为“前职者”,动辄遭到西伯利亚民主运动的激烈批斗,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配合以报复为目的的苏联的意图。
壹岐打着手势用不太熟练的俄语说:“我不是谍报人员,是作战参谋。不过,对苏联来说,可能和谍报人员属于同一类人。各位都是因为什么罪名被关在这里的?”
一个年长的德国人一直摆出一副不屑的态度,听了壹岐的话,他突然面带亲切,凑近壹岐说:“阁下是作战参谋?斯大林格勒战役之前我也是德军总参谋部的中校参谋,而且和日本驻德国大使大岛先生很熟。”当听说大岛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上被判定为一级战犯后,德国人愤怒地表示,纽伦堡审判也是战胜国单方面的审判。
“但是,”俄罗斯人插进来说,“你们二位是被曾经交战的敌国审判入狱的,而我却是受到自己国家的制裁被判入狱。我曾经将生命置之度外,为国而战。我是苏联红军中尉,是忠诚的共产党员,在这次大战中与德军英勇作战。在列宁格勒战役的激烈战斗中我被俘虏,进了德军的集中营。战争结束后我被放了出来,在法国、意大利工作生活。后来,他们说,国家要把你们当作祖国保卫战的英雄迎接回来,给你们荣誉和好的待遇,而且你们的家人也在等着你们回来。我相信了他们的话,没想到回来后却被当成德国特务、卖国贼,以背叛国家罪被判入狱。我有一个朋友,是国营农场的职工,就因为把收回来的土豆在自己院子里放了一晚,便有人告密。他因此以侵吞国家财产,也就是反革命罪被捕,成了政治犯,被送进赤塔的劳教所。难怪人家说我们国家有三千五百万之多的囚犯。”
听着俄罗斯人充满怨愤的话,壹岐脑海中浮现出人满为患的运送囚徒列车的拥挤场面,不觉点了点头。坐在对面的波兰人挠着花白的头发说:“这么说,这个国家人口的五分之一是囚犯了。囚徒是国家建设最廉价、最忠实的劳动者,这是沙俄帝国时代以来的传统。可革命后,‘滥造囚徒政策’波及了外国人,真让人感到愤怒。”
“你是什么罪名?”壹岐问。
“我本来是华沙政府的一名官员,在一次政府会议上发表了批判苏联的言论。第二天在回家的路上被突然出现的GPU[1]绑架上汽车。战后,全波兰掀起了反苏的浪潮,人们盼望着早日摆脱苏联的统治。虽然身处自己的国家,人们却时刻笼罩在苏联恐怖的阴影下,一听到门铃声就心惊肉跳,生怕GPU出现在家门口。那种生活真是悲惨,令人窒息。”波兰人深深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即便如此,你们还有祖国。”一个五十多岁的白俄罗斯人打破沉默,忧伤地说,“我虽然还没有被判决,但终将逃不过强制劳教的命运。你们刑期满后还有可以回去的祖国,而我们白俄罗斯人成了永远的流浪民。如果有祖国,我还能期待和在哈尔滨失散的家人团聚。但是,流浪民是不可能与家人重逢的。”
白俄罗斯人的话让壹岐心中感到一股钻心的疼痛。在哈尔滨的白俄罗斯人的悲惨命运与日本的战败不无关系。
第二天,白俄罗斯人被看守叫走,再也没有回来。一个月后,波兰人也被带走了。直到第二年的昭和二十四年(1949年)三月的一个深夜,壹岐才被传唤。
壹岐在监狱的院子里再次坐上囚车,被带到哈巴罗夫斯克内务部。内务部办公楼大厅悬挂着斯大林和贝利亚的肖像,虽然已经是深夜,但壹岐仍能感觉到这里有很多人还在忙碌。
壹岐被从大厅侧面的楼梯带上楼,走进一个在楼道里隔出来的办公室。一个军官验明他的身份之后,把他带进了审讯室。主审的军官坐在审讯室正面的桌子前,旁边是身穿西服的翻译,其情景与三年前为在远东军事法庭上作证而接受审讯时如出一辙。不同的是,这次壹岐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接受审讯。
翻译指着椅子示意壹岐坐下。壹岐坐下后,戴着司法大尉肩章的审讯官用深邃锐利的目光紧盯着壹岐宣布:“我是预审官夏诺夫。苏维埃联盟以战犯嫌疑逮捕你,即日起开始审讯。”
壹岐惊呆了。他知道一级战犯接受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审判,二级、三级战犯则由各国当地政府进行审判。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单方撕毁《日苏中立条约》发起进攻的苏联,在将几乎没有反击的日军拘留三四年之后,竟然还要以战犯的罪名加以审讯。
“你要老老实实接受审讯,如实回答问题,争取苏维埃联盟的宽大处理。如果编造谎言,你将永远无法踏上日本的土地。”夏诺夫大尉一开始就摆出了一副高压态度。深夜提审也是为了在心理上给壹岐造成压力。
“首先问你有关情报部俄罗斯课的情况。在你任大本营参谋的一九四一年到一九四四年之间,谁是当时俄罗斯课的课长?”
壹岐冷冷地答道:“我属作战部,不了解情报部的情况。”
“那么,我问你一个我们都很感兴趣的问题。你虽然身为作战参谋,却在一九四三年潜入我国进行情报活动,这又是为何?”
壹岐顿时哑口无言。他的确在昭和十八年(1943年)带着密令来过苏联。当时正值苏联与德国苦战期间,苏联的指挥部虽然还留在莫斯科,但大使馆撤到了伏尔加河畔的古比雪夫。壹岐那次来苏联的目的正是为了前往在古比雪夫的日本大使馆。没想到连这次秘密行动都被他们掌握了。
壹岐态度坚决地回答道:“我的确在一九四三年五月到八月期间造访过贵国,但那次是为了向移至古比雪夫的日本大使馆武官室传达本国有关人事方面的通知,其目的并不是为了从事你所说的情报活动。”
“这么说,你当时所持护照上的身份自然应该是参谋本部陆军少佐壹岐正了?可是,我国外交部没有这个人物的出入国记录。我想听听你的解释。”夏诺夫目露凶光,步步紧逼。看到壹岐回答不上来,他又把一张贴着照片的入国证件举到壹岐眼前,问:“你认识这个外交官吗?”
证件上的照片是留着头发、身穿西装的三十一岁时的壹岐正,身份证一栏里写着外务省秘书高原弘。壹岐无奈,只得承认:“是我……”
夏诺夫把身体往前一倾,说:“你是一个军人,留光头。为了伪装成外交官,必须用几个月的时间先把头发留起来。也就是说,你是经过周密策划,带着重大的谍报任务潜入我国的。你当时的任务是什么?你要详细交代。”
“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我的任务是把本国对日本大使馆武官室的人事变动的意见准确传达给他们,仅此而已。至于为什么化装成外交官,是因为当时正值苏德交战,为了避免以军人身份来贵国有可能招致的不必要的误解,所以才用了外务省工作人员的身份。这在日本叫作外交信使。作为国际惯例,包括贵国在内的各国都认可这种做法。”
壹岐态度一变,令咄咄逼人的夏诺夫一时无语。
按照国际惯例,外交官前往某个国家,通过海关时是免检的。所以,他们不失为一个携带秘密文件的绝好手段。但是,战时除了有许多军事机密文件、密码册等需传送外,还需要有人实地考察对方国家的军事力量和军事策略,收集情报。这些都必须军人亲自出马,而不是外交官。因此,各国常任命持有外交官身份的军人作为外交信使前往某国。
壹岐被任命为外交信使的主要目的是为了侦察苏德战争的战况、苏联在苏满边境的兵力以及苏联是否参加盟军作战的动向。
审讯室墙上的钟表指针指向凌晨两点。夏诺夫虽然一时哑口,但他绝不是一个就此善罢甘休的预审官。
“在这里不讲什么国际惯例!当时,你是一个人来的还是有同伴?”
“我是和参谋本部的上司一起来的。”壹岐心想,既然对方已经掌握情况,不如索性如实回答。
“你是通过哪条路线进入古比雪夫的?”
“我从符拉迪沃斯托克进入哈巴罗夫斯克,然后沿西伯利亚铁路坐火车到古比雪夫。”
“你的车厢里有没有白俄罗斯乘客?”
“记不清了,可能有从途经车站上车的白俄罗斯人。”
“你好好儿想想,是不是有个白俄罗斯人在伊尔库茨克上了你乘坐的车厢,把有关西伯利亚铁路运送的苏联兵力的情报交给了你?”
事实上,日军的确曾利用白俄罗斯人收集有关苏德的情报,壹岐在火车上也接触过白俄罗斯人,但他不能承认这一切。
“完全没有的事。我和同车厢的人除了谈论风景以外,没有说过其他事情。”
“这不正是在收集苏联秘密军事设施的情报吗?尽管伪装得很好,但是你们的言行还是引起了同车厢乘客的怀疑,并报告了内务部。报告说,你和你的同伴每十二小时换班,不停地观察西伯利亚铁路过往的列车,并且详细地记录了那些运载部队、武器的列车的行进时间、目的地和数量。”夏诺夫直逼核心。
外交信使之所以两人一组就是为了能够二十四小时进行观察。但是,因为夏诺夫已经明确表示不承认外交信使这一国际惯例,所以,壹岐只能坚持否认到底。他反驳道:“在贵国,和同伴说说话、看看车窗外,就成了收集情报吗?你说的那些事情我都不知道。”
夏诺夫打断壹岐,接着问:“在古比雪夫日本驻苏大使馆你都见了谁,转交了什么文件?”
时针已经指过凌晨三点,但夏诺夫一刻也不让壹岐休息。壹岐彻夜被迫坐在坚硬的椅子上,伴随着肉体的痛苦,他的意识也渐渐开始有些模糊。
“我在日本驻苏大使馆见到了东大使和牛场参赞,林武官和五味武官辅佐也在场。携带的文件是外务大臣给大使的亲笔信和密码册。”
“外务大臣亲笔信的内容?”
为了以防不测,虽然外务省向壹岐口述了亲笔信内容,但壹岐摇摇头说:“写给大使的亲笔信内容,我们是无从得知的。”
“你又想说谎!告诉你,我们已经掌握了证据和证人。”
“那就请带来证人,拿出证据。”
壹岐深知对方得寸进尺的习性,咬紧牙关,不后退一步。夏诺夫神情急躁,不耐烦地在纸上写了些什么后说:“这是今天审讯的笔录,翻译念给你听以后,你在上面签字。”
听完翻译念的笔录,壹岐瞠目结舌。担任外交信使的壹岐被写成了间谍。他当即表示拒绝签字:“我不会在这种一派胡言的笔录上签字的!”
夏诺夫的恶气终于爆发了:“你要无视长达四个小时的审讯结果,不在上面签字?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看到壹岐决心已定,他又说,“今后的时间还长着呢。我给你一段反省的时间,你好好儿考虑考虑。”说完,他叫来卫兵,把壹岐带出去。
囚车载着壹岐,在暴风雪中沿着昏暗的道路摇摇晃晃地回到白监狱。壹岐没有被带回原来的牢房,而是被关进了一间单人牢房。
壹岐已经在单人牢房里度过了一个月。
虽然这是一间四面环壁的阴冷牢房,但有一个供采光的小窗。小窗很高,靠近天花板,壹岐虽然无法透过它看到外面,但是,白天能感受到从那里射进来的阳光。壹岐觉得小窗上有动静,抬头一看,见一只麻雀停在窗框上。这只麻雀让单人牢房里的壹岐第一次感到心中一亮,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麻雀的一举一动。
麻雀飞快地用尖尖的嘴啄着翅膀和胸前,又抬起小小的爪子挠头部,发出嚓嚓的声音。麻雀可爱的动作让壹岐想到了自己的孩子,他刚往上探了一下身子,那只麻雀扑棱一声飞走了。
一股难以言状的寂寞涌上壹岐心头。他重新面对灰色的墙壁,忍受着心中的寂寞。他举起双拳捶打着墙壁,发泄心中无法排泄的孤独。墙上留着那些曾经在这个牢房里痛苦呻吟的囚徒们写的话,字字充满痛苦和怨恨。虽然囚徒们在被关进这里之前,接受过严格的检查,被搜去了所有锋利的物品和金属类物品,但是他们仍用钉子和玻璃碎片在墙上刻上了无数的话语。
这是怎样的命运作祟!
饥饿 恐惧 命运 囚徒
母亲!
要杀就来吧!
我活着。
一九四九年四月 森川武
诅咒、仇恨、痛苦,壹岐能看懂的有限的字里行间里铭刻着被置身于极度绝望中的人们的呼喊,而每一句话都是有着相同命运的壹岐心中的呐喊。墙壁高处有一行隐约可见的俄文,那行字吸引了壹岐的目光:
世界上没有神的存在!
壹岐仿佛听到了在这间牢房里高喊世上没有神的凄惨的声音。但是,在这样悲惨的境地里,人没有精神依托难道还能够活下去吗?正是因为信奉神,写下这句话的人才在难以忍受的地狱般的痛苦中寻求神的存在,呼唤神的心灵,用这句话向神发出呼救。
阳光渐渐从小窗口消失,吊在顶棚上的灯泡亮了。这盏灯不是为了给囚徒照明,而是为了让看守监视他们。它彻夜长明,一直亮到第二天阳光重新照进牢房的时候。
突然,咣当一声,牢房的门被打开了。壮得像狗熊一样的看守探进头来,命令道:“出来!”
“从今晚开始又要审讯了?”
看守点点头。
“我还没有吃晚饭。能不能让我吃了晚饭的粥再去?”考虑到要彻夜接受长时间的审讯,壹岐请求道。
虽然看守的脸上露出了同情,但仍催促道:“今天的晚饭不能按时开,不能满足你的要求。接你的车已经来了。”
壹岐走出牢房,跟着看守穿过长长的弯曲的走廊,来到通往大门的笔直、昏暗的楼道里。两个看守架着一个几乎不能行走的人从对面走过来,这个人刚在内务部接受完严酷的审讯。审讯令他虚弱不堪,似乎已经神志不清,头无力地垂在胸前。带壹岐的看守慌忙大叫,示意不要让两个囚犯碰面。因为楼道里没有拐弯处,两个看守就让那人贴住墙,把他的脸死死按在墙上。壹岐从这种不同寻常的气氛中判断出那个人一定也是日本人。
“往前走,目光朝前看!你要是往旁边看一眼,明天就得进地下室的禁闭室!”
看守一把抓住壹岐的手臂,拉着他快步往前走。壹岐离那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他好像也是关东军的军官。当经过他身边时,壹岐毅然停住了脚步。一直无力地垂着头的那个人也把被按在墙上的脸使劲扭向壹岐这边,两个人的视线碰到了一起。壹岐看着眼前这张憔悴不堪的面孔,发现他远比自己年轻,目光中充满坚定和悲壮。他的脸上还留着少年般的稚嫩,一定是刚穿上军官服就被派往关东军,不久便被俘。“坚持!”壹岐用目光发出无声的鼓励。就在看守拽着壹岐往前走的那一刻,背后突然传来疾呼声:“机动旅团陆军少尉堀敏夫,死刑!”
壹岐猛地回头,看到两个看守正用手捂住堀的嘴,粗暴地往前拖他。壹岐感到心中一阵绞痛,他被推搡着往前走了二三十米,又听到堀拼命喊出的声音:“陆军少尉堀敏夫,死刑。请转告我在福冈的父母!”壹岐不知道他是真的被判了死刑,还是因为恐惧陷入了精神错乱。
“堀少尉,明白!你要坚持到最后!我是……”壹岐正要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看守一把捂住他的嘴。两个日本人的距离就这样离得越来越远,终于,壹岐被押上了囚车。
哈巴罗夫斯克内务部的晚上灯火通明。壹岐走进审讯室,预审官夏诺夫早已等候在那里。他面带冷笑地问道:“好久不见。怎么样,你的体力恢复了没有?”
“如您所见。”面容消瘦憔悴的壹岐回答道。
夏诺夫趁机亮出诱饵:“那是因为你太顽固。既然你已经无法逃脱战犯的罪名,不如老老实实地配合我们。如果你配合我们,午饭我们给你吃小灶,有白面包和奶酪,还可以随时给你烟抽。”
“谢谢你的好意,不必了。贵国单方撕毁《日苏中立条约》,发动进攻,最终还要把我们当作战犯审讯。对这种做法我不能接受。而且我也难以认同贵官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审讯方法。倒是我要请你今后的审问从早晨开始,到监狱的熄灯时间时就结束。”
壹岐的话令夏诺夫大为恼火,他发出恐吓:“放肆!如果你顽固不化,就送你去马加丹!”
马加丹是让苏联穷凶极恶的歹徒都不寒而栗的最北部的流放地。看到壹岐沉默不语,夏诺夫以为自己的恐吓产生了效果,便开始审问。
“你在大本营参谋本部参与了作战计划的制订,你承认吗?”
“承认。”
“你担任的开战作战计划是什么?”
“进攻新加坡和马尼拉的作战计划。”
“你的话太抽象,不明确。作战计划的目的是什么?往什么地点派多少兵力?为了实施作战计划,部队是什么时候开始行动的?你要把这些情况都具体交代清楚。”夏诺夫把两手放在椅子扶手上,一项一项慢条斯理地问道。
参与参谋本部制订日美开战作战计划时壹岐只有二十九岁。他与其他十几名作战要员一起为制订计划倾注了大量心血。壹岐在脑子里整理了一下半公开的作战计划框架,开口回答:“有关日美开战的第一战,大本营制订的作战计划是继海军袭击珍珠湾后陆军进攻新加坡和马尼拉。兵力部署为进攻新加坡的是第二十五军十五万人,进攻马尼拉的是第十四军十万人。从形势紧迫的十一月中旬开始,从日本内地和日军在中国的各驻地调集的运送船队集结在海南岛、澎湖列岛沿岸待命,等待日美双方政府的谈判结果。如果是和,船队马上撤离;如果是战,日军则将在袭击珍珠港一小时乃至两小时后登陆马来半岛,并且还要在两小时后开始登陆吕宋岛。以上就是大本营作战计划的概要。”
“要想把二十多万兵力秘密运送到东南亚,需要及早做好周密的计划。这个计划是什么时候开始做的?”显然,夏诺夫想以此作为日本早有侵略意图的证据。
壹岐巧妙地回答:“日美关系开始恶化的六月份。”
“不可能!一定在更早以前就开始准备了。”
壹岐反驳道:“的确,参谋本部的任务是随时做好一切准备,在国家做出任何军事方面的决策后马上做出反应。所以,每个年度都要制订书面计划,并根据形势加以修改。但是,并不只是日本,任何一个国家的军部都是如此。”
夏诺夫不甘心就此作罢,接着问:“现在,我问你有关日本的对苏作战计划。按照你刚才所说的,日军参谋本部每年自然也要制订对苏作战计划了?”
“是的。”
“交代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之后到一九四五年之间每年的作战计划。”
“我是从一九四一年开始任职于参谋总部的,与之前的对苏作战计划毫无关系。而且,我多数担任对美作战,只在被调到关东军的前一年参与了对苏作战计划,所以,我只能告诉你这个年度的作战计划。”接着壹岐讲述了苏满过境的防御作战计划。
夏诺夫细细的两眼闪着光,不时打断壹岐,询问一些问题。最后,他让壹岐休息片刻,自己忙着写了一阵后,从从容容地说:“按照《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刑法》第五十八条,你在大本营参与作战计划的罪行为资本主义帮凶罪。今天的审讯到此结束,在上面签名!”说完,他把审讯笔录甩到壹岐面前。
“我不接受!我是日本人,为资本主义国家日本的国防做事,你却要把苏联的国家法律适用在我身上,实属荒唐无稽。这是违反《国际法》的!”
壹岐坚定的态度激怒了夏诺夫,他怒气冲冲地喊道:“战败者没有什么接受不接受,也没有《国际法》可言。对错善恶由苏联决定!”
夏诺夫荒唐的言论令壹岐张口结舌。见壹岐不说话,夏诺夫自以为他默认了,接着说:“现在我问下一个问题。一九四四年你从大本营参谋本部调到关东军司令部以后,关东军组建了机动旅团。你承认这一事实吗?”
凭直觉壹岐虽然感到这是一个很难应付的问题,但他还是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回答说:“承认。”
“是你提议组建机动旅团的?”
“不是我一个人,但是我参与了组建计划的策划工作。”
“组建这支部队的目的是什么?”夏诺夫眼中露出毒蛇般的目光。
“潜入敌人背后,切断交通线,夜袭指挥部、炮兵以及破坏仓库等军用设施。”
“部队的据点在哪里?”
“满洲的吉林。”
“兵力及旅团长、参谋的姓名。”
壹岐紧张得浑身冒汗。担任外交信使、作为大本营参谋参与制订大东亚战争的作战计划这些问题,无论夏诺夫把笔录写成什么样子,都只关系到自己一个人的罪状,不会波及关东军的其他官兵。但是,有关机动旅团的问题,如果回答不好,大有牵连机动旅团所有官兵的危险。
“即使你不说,我们也已经掌握了机动旅团旅团长和连队长的姓名。而且,我们还知道机动旅团有五千人,是一支特种部队。你参与策划组建了这支旅团,当然也承认这一点了?”
壹岐断然否认道:“组建机动旅团的目的刚才我已经说过了,它绝不是一支特种部队。”
“我们甚至知道,你任关东军司令部作战主任的时候,曾向这个机动旅团下达过特殊行动的命令。你老老实实承认!”
“在你们单方面做出独断之前,请你们正确了解机动旅团的主体。首先,机动旅团是正规部队,穿军装,完全作为军队的一员行动。即使他们的行动范围在敌后,使用的武器以炸药和燃烧剂为主,但是,他们的行动均为作战行动。”
“潜入敌人背后进行特殊行动,这和特种部队有什么区别?完全一样!”夏诺夫加重语气,妄下结论。
壹岐毫不示弱:“不,不一样!《国际法》所指的特殊行动是由非军人或穿便装的军人执行的行动,而身穿军装的正规部队的行动纯属作战行动。”
夏诺夫拿起一本厚厚的法律书籍,完全否定了壹岐的话:“根据《苏联刑法》第五十八条,所谓特殊行动指‘利用炸药或燃烧剂破坏、烧毁国家设施、交通线和指挥部等’,与是否穿军装没有任何关系。”
“不管苏联的法律如何界定,因为我是一名日本军人,是以战犯嫌疑被拘捕的,所以,应该按照《国际法》进行审理。依照《国际法》,关东军机动旅团没有任何特种部队的嫌疑。”壹岐拼死抵抗。
“闭嘴!你这是对我们苏联法律的侮辱!”
为了不再激怒夏诺夫,壹岐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我丝毫没有侮辱贵国法律的意思。我已经表示过多次,你们根本不考虑战犯这一特殊情况,而是把我等同于你们本国国民,或把我的所作所为视为在贵国主权之下的行为,进而用你们本国的法律对我加以制裁。我只是不同意这种做法。请你理解。”
没想到他的话反而更加激怒了夏诺夫:“你这个死不悔改的法西斯分子!我给你时间,让你好好儿清醒清醒。”他叫来卫兵,大喊大叫地命令了一通。
双层窗户外面虽然仍漆黑一片,但墙上钟表的指针已经指到清晨五点。彻夜接受审讯的壹岐早已疲惫不堪。他吃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卫兵粗暴地把他带出审讯室,没有往楼梯方向去,而是顺着楼道一直往里走。
楼道昏暗的尽头两侧摆着几个像衣柜一样的长方形木箱。卫兵打开其中一个,壹岐以为他要让自己换衣服,没想到卫兵命令道:“进去!”
壹岐被推进了高两米,宽五六十厘米的木箱里。
壹岐被关在只能直立的木箱里已经好几个小时了。
被关进二三十分钟后,由于刚接受完整夜的审讯,壹岐的腰和腿开始剧烈疼痛,虽然他忍不住想大声喊叫,但实际上,他早已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他靠在木板上,意识渐渐模糊,不知什么时候,他竟站着昏睡过去。
背部剧烈的疼痛让壹岐睁开了眼睛,他微微扭动了一下身体。被关进来的时候是凌晨五点,外边还漆黑一团。现在,透过木板上的缝隙,微弱的光亮射进木箱里来。
壹岐清醒过来,一股人体腐臭的气味令他作呕。木箱顶端有个通气孔,但是多年来这个木箱里不知关过多少人,那股气味早已经渗透进木板里。
除了恶心,尿意也向他袭来。虽然他用麻木的双脚使劲跺地板,用拳头敲打木箱的门,但是,没有人理会他,外面寂静无声。难道我就这样被关在这里死掉吗?壹岐拼尽全力,用手拍、用脚踢门。
终于,外面传来了声音:“安静!你要干什么?”
“我要上厕所!”壹岐冲着通气孔大声说。
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过了一会儿又传来脚步声,咣当一声门被打开了。
一走出木箱,壹岐便感到天旋地转,腿脚不听指挥,一下子瘫坐在地。
“起来!”卫兵在壹岐腰上踢了一脚。看到壹岐毫无血色的面色,卫兵似乎吓了一跳,伸手扶起壹岐,把他带到厕所。
小便完,壹岐才觉得终于起死回生,可以伸展四肢的厕所成了一片难得的自由天地。
下午,壹岐又开始接受审讯。他一走进审讯室,夏诺夫就隔着桌子轻蔑地问:“怎么样,想通了没有?”
被关在木箱里的时候,想到最坏的结果,壹岐曾不寒而栗。现在,当他明白那不过是一种合法的“刑讯”后,不觉怒火万丈。
“对于战犯,你也想通过刑讯逼供得到你想要的供词吗?”
夏诺夫若无其事地说:“在苏联不存在刑讯逼供。你刚才进的是从审查的需要出发设置的临时隔离等候所。我不是只审你一个人,这期间自然会出现让你等候的情况。”接着他又诱劝道,“如果你不想等候,何不老老实实配合我?”
壹岐直视着夏诺夫,重复了昨晚以来一直的主张。
“是吗?那就只好再让你等等了。”夏诺夫说,言外之意又要把壹岐关进木箱。
虽然壹岐再也难以忍受那种像是全身被捆绑住的痛苦滋味,但是,想到许多遭受同样涂炭之苦、受到审讯的机动旅团相关的其他人,他宁愿把那个木箱当作自己的棺材。他说:“不管你把我关进衣柜里多少次,我都不会改变我的主张。”
夏诺夫死死盯着壹岐看了一会儿后恶狠狠地说:“哼,好大的口气!那我就看看你能撑几天。”说完,他提前结束了审讯。
从此后,壹岐每次接受夏诺夫审讯前都要被关进木箱。随着次数的增多,他对“关木箱”的承受度也从开始的两个小时渐渐地成了三四个小时。但因为只能保持直立的姿势,壹岐浑身青紫,全身麻木,难以忍受的疼痛令他不由得想发出声声惨叫。每当这个阶段过去之后,他的意识便陷入模糊之中。唯一可以得救的是到了晚上壹岐可以回到牢房,躺下睡觉。可是,时间长了,神经痛越来越强烈,半夜一旦被疼醒,他便再也无法入睡。
衣柜式刑讯持续了七天。这天,壹岐被从白监狱带出来,直接进了木箱。疼痛使壹岐直冒冷汗,他默默地忍耐着。突然,幻觉出现了,他的眼前变成了一片火海。苏军攻入新京,留在那里的日本人变作一个个火团惊恐逃生。一个披头散发、怀抱孩子的母亲发疯般地向他伸出求救的手。他越想伸手救她,火势就越大。烈焰中,那个母亲因怨恨而变形的脸庞向他袭来……
“日本人,不许叫!”
外面传来大声的叱呵声。壹岐从幻觉中醒来,回到现实,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出来!接受审讯!”
看守打开门,架起壹岐,把他带到审讯室。
夏诺夫预审官看着意识模糊的壹岐,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问:“知道我是谁吗?现在我让翻译念口供笔录,你好好听着!”
笔录完全无视壹岐的主张,把关东军机动旅团定为特种部队。
夏诺夫递过笔来,说:“在上面签名!只要你签了名,一切就都结束了。”
壹岐断然拒绝道:“不!我不能在你的文章上签字。不管你说多少次,机动旅团不是特种部队,是名副其实的作战部队。”
自信的微笑从夏诺夫脸上消失了,他暴跳如雷,破口大骂。他像机关枪一样骂出的话,壹岐一句也没有听懂。
翻译似乎看不过去,劝说道:“壹岐,签名吧!我国大文豪高尔基有句话,不是人战胜命运,而是命运战胜人。”
看到壹岐仍沉默不语,夏诺夫十分不解地问:“你到底对谁这么忠诚?是机动旅团的官兵,关东军,还是日本国?”
“我忠诚你所说的一切。”
“可是,你一个人这么顽固又有什么用?你看看这个。”夏诺夫把一张明信片举到壹岐面前。
那是妻子的来信。按照规定,明信片是用汉字和片假名写的,那字迹的确出自妻子之手。壹岐接过信,抑制着内心的激动,一字一句贪婪地读着。
看到昭和二十三年(1948年)十二月九日的来信,我终于知道了你的消息,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直子已经上小学,成绩很好。诚也很快就要上小学了。令人悲伤的是,一直盼望你回来的山形的父亲因感冒引起肺炎,于前年二月三日离世。万望你打起精神,不要过于悲伤。孩子们把你的照片摆在桌子上,幼小的他们为自己的父亲感到自豪。我们等待着你平安回来的那一天。
壹岐的双眼蒙上了泪花。去年六月,在哈巴罗夫斯克第十一俘虏营时,他曾通过俘虏通信要求如实告知家人的情况。这封信就是那时的回信。从日期上看,内务部将妻子的明信片扣留了已有半年之多。下达停战诏书的第二天早晨,自己顾不得说声再见就飞往新京,并在那里被拘留。年老的父亲有多么担心自己,他又是带着怎样的遗憾离开了人世。想到这些,壹岐愧疚万分。而孩子们的健康成长又给他带来无比的喜悦。
三年前,作为远东国际军事法庭苏方证人被带回东京的时候,壹岐拒绝与苏联安排前来宿舍探望他的妻儿会面,只隔着二楼的窗户看到孩子们长高了却很清瘦的身影。孩子们的身影深深印在壹岐脑海里,无法抹去。现在,他还时常一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梦里他无法让营养失调的孩子们得到应有的食物,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向死亡。此时,妻子的信让壹岐忘记了机动旅团,忘记了严刑拷问,思绪飞向发育成长的直子和诚。
耳边传来夏诺夫轻柔的声音:“你的家人是如此盼望你回去。来,签字吧!”他把笔塞给壹岐。壹岐的心不由得有些动摇。夏诺夫看出了这一点,不失时机地问:“你的两个孩子都正值可爱的年龄吧?男孩子是不是长得很像你?”
壹岐咬紧嘴唇,一言不发。他怕一开口眼泪便会夺目而出。
“听政治部最近去过日本的人说,很多日军阵亡者的遗孀、断了音信的官兵们的妻子迫于生计都改嫁了。说不定等你回到家的时候,你的两个孩子已经有了新父亲。我的孩子和你的差不多大,作为父亲,我劝你不要让这样的悲剧发生……”
当夏诺夫抛开预审官的身份,用恳切的语气说出这段话时,壹岐胸中波涛澎湃。他坚信那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同时又因为害怕失去家庭而感到深深的不安。但是,即使现在按夏诺夫说的在笔录上签了字,苏联也不会释放自己,不会让自己回到祖国。不仅如此,他们还会最大限度地利用组建机动旅团时任作战主任的自己的口供,让更多的同胞陷入地狱般的痛苦之中。想到这些,壹岐不禁为夏诺夫狡猾的审讯手段感到不寒而栗。
壹岐一言不发地把笔还给夏诺夫。瞬间,夏诺夫的态度骤变。他威胁道:“你的孩子一定会为有你这样一个法西斯分子的父亲感到羞耻的!因为,日本也终将成为一个社会主义国家。”
壹岐不再理睬夏诺夫,无论他说什么。妻子在信中写道,孩子们把自己的照片摆在桌子上,引以为自豪。妻子说的照片一定是自己那张挎着军刀、佩戴参谋肩章的陆军中佐的照片。孩子们在为那张照片上的父亲感到自豪,这成了壹岐的精神支柱,支撑着他赌上性命也决不改变自己的口供。
夏诺夫猛地站起来,丢下一句话:“你这种家伙已经没有任何酌情减罪的余地,你最好现在就做好心理准备!”
从第二天开始,壹岐好像被遗忘在牢房里一样,再也没有被夏诺夫提审过。壹岐被木箱式刑讯折磨得极度衰弱,在没有提审的日子里,他的体力得以一点点恢复。但是,两个多月过去了,还是没有一丝动静。壹岐心中开始感到不安,他甚至想象所有的日本俘虏都回国了,只剩下他在这里。
以前,透过高高的小窗射进来的淡淡光亮给壹岐带来安慰,而现在连微弱的阳光都会引起他的不安。他甚至不再想孩子们,越来越多的时候整天抱着头踞蹐在牢房里。
到了连续出现白夜的九月初,时隔四个月壹岐被再次招到哈巴罗夫斯克内务部,在那里接受了军事审判。那一天是昭和二十四年(1949年)九月九日。
法庭正面的墙上悬挂着斯大林和贝利亚的照片,照片左右挂着红旗。法庭中央宽大的桌子前坐着以佩戴司法少校肩章的审判长为首的四名法官,还有翻译和书记员各一名。这是一场没有辩护人、没有公诉人参加的非公开审判。
壹岐被看守带入法庭,坐在正中间的司法少校审判长宣布开庭。在问明壹岐的国籍、姓名、军衔之后直接进入宣读判决的程序。
根据检方提起的公诉书,现宣判如下:
一、日军陆军中佐壹岐正于一九四三年隐瞒其任职于参谋本部的军人身份,以外务省秘书的身份潜入我国古比雪夫,触犯了《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刑法》第五十八条第九款,判处被告反苏间谍罪。
二、被告在一九四〇年十二月到一九四四年二月的三年多时间里,担任参谋本部作战参谋,参与了大东亚战争作战计划的制订。依据《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刑法》第五十八条第四款,判处被告资本主义帮凶罪。
三、被告于一九四四年,作为关东军司令部作战参谋,参与机动旅团的组建策划,并下达过作战命令。依据《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刑法》第五十八条第九款,判处被告反苏间谍罪。
综合以上罪状,判处战犯壹岐正二十五年徒刑。被告所犯的罪行本已够上死刑,但苏维埃同盟基于人道主义废除了死刑。因此,以二十五年徒刑代之。
审判长庄严地宣读了判决书,翻译将内容翻译给壹岐。这分明是毫无道理可言的一面之词!审判长问壹岐:“如果对以上的判决有异议,被告可以上诉。被告,你上诉吗?”这样的法庭竟然也准许上诉!
壹岐提出:“虽然我知道有协议规定战犯在所在国接受审判,但是,我不接受无条件地适用所在国法律的这种做法,比如:我是资本主义国家的军人,我为我的国家尽忠效力,为什么要依照贵国的法律被判处为资本主义帮凶罪?我请求以《国际法》和战犯这一特殊情况为前提,对我重新进行审理。”
审判长冷冷地说:“本法庭依据新的国际公约对战犯进行审判,只是你不知道这一情况而已。”
壹岐半信半疑地要求道:“那么,请宣读新的国际公约的条文。”
“本法庭认为没有必要在这里说明这些。法庭同意你不上诉的要求,退庭。”
审判长武断地宣布审判结束。壹岐站在原地,紧盯着墙上的斯大林像,心中充满愤怒。仅用十五分钟就处以一个人二十五年徒刑,不要说在一个文明的国度,就是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如此无理的愚弄人的审判。二十五年!为了这二十五年壹岐要被奴役到六十二岁。壹岐在心中呐喊:在西伯利亚,我能活过二十五年吗?即便能活下来,也是形同行尸走肉,为苏联做苦力。与其这样,还不如被枪毙!
哈巴罗夫斯克车站因为一群女犯的出现而变得喧嚣嘈杂。女犯们排成五列从男犯身边经过,已经过去的就有一千多人。她们的服装各异,有的穿着破旧的棉劳动服,有的则身穿家人送来的鲜艳的上衣或裙子,手挽着一大堆行李。女犯们的队伍只要稍一停顿,等在路边的男犯们便抑制不住兴奋,两眼发光,喊出一串串下流的话:
“哎!美人儿,过来!”
“穿粉裙子的小姐,要是能看见下面就更美了!”
女犯们不但不感到脸红羞涩,反倒扭动腰肢,做出勾引男人的姿态,尖声大叫:“你先拿出你的来看看!”
“对!只说不干的窝囊废!”
甚至有的女犯被男人们的目光激起了欲望,撩开裙子,露出白花花的大腿。虽然光天化日之下男女纵欲挑逗的这一幕让壹岐等日本战犯们目瞪口呆,但是,人群中那些与家人道别、恸哭不止的女犯们更多地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妈妈!妈妈!”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从壹岐身边跑过。
一个身穿破旧大衣的女犯冲出队伍,大喊:“伊万!”
男孩气喘吁吁地递过一个包袱,说:“妈妈!我给你送披肩来了,是奶奶织的。”
女犯紧紧抱住孩子,说:“伊万,你要好好儿的!十年以后,妈妈一出来就去找你,你和奶奶等着妈妈回来。”
还只有七八岁的男孩紧紧依偎在妈妈怀里哭喊着:“妈妈,你别走!爸爸也判了二十年刑,我怎么办?奶奶死了,我就成了一个人了。”
“伊万,不要这么说,妈妈会伤心的。伊万!”女犯抱着男孩痛哭不止。
自己也被判处二十五年徒刑的壹岐看着这一幕,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浑身发抖。到底犯了什么罪,孩子的父亲被判二十年刑,母亲要去服十年的苦役?人类世界怎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快走!”卫兵大声喊道。
女犯的队伍又开始蠕动,男孩死死抓住妈妈的胳膊:“妈妈,不要走!”
卫兵一把拉开男孩。男孩亲手披在母亲肩上的绿色披肩被拽了下来,滑掉在地上。顷刻间一群女犯围上来,哄抢地上的披肩。男孩的母亲披头散发,趴在地上,发出哀叫,无数只手从四面八方向她伸过去。
突然,女犯中传来一声尖叫:“把披肩还给孩子的妈妈!谁要不还,我饶不了她!”
女犯们一起住了手。壹岐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大红丝绸上衣,脖子上围着围巾的女犯头目模样的女人站在那里。壹岐吃惊地发现,她身上的衣服料子竟然是日本女人做和服里子用的红绸,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穿红上衣的头目一发话,连卫兵都敢顶撞的女犯们不情愿地把绿披肩还给了男孩的母亲。虽然那个女人穿着妖艳,涂着血盆大嘴,但让壹岐心中感到一阵清爽。
运送囚犯的列车从哈巴罗夫斯克出发,向北驶去。这列火车有十五节铁皮车厢,大部分都被女犯占了,男犯挤在其中的两节车厢里。车厢用铁格栅隔成几格,每个格子里关二十人。
壹岐他们十个日本战犯的格子里,除了他们以外,还有七个俄罗斯人、一个蒙古人、一个乌克兰人和一个亚美尼亚人。那些有着杀人犯和强盗嘴脸的俄罗斯人在这里肆无忌惮地行使特权。他们强占三层床铺中的下铺,还不时打壹岐他们的东西的主意。稍一反抗,他们就眼露凶光,用俄语骂出最肮脏的话:“操你妈!”
即使被盯上,壹岐他们也已经没有什么好偷的东西了。所以,大家都懒得生气,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胆大的还巧妙地和那帮家伙套近乎,有时候还能要来几支香烟,分给大家。
十个日本人都是在苏联的军事法庭被处以二十、二十五年徒刑的情报人员或原满洲国法务部官员。壹岐是在去年九月被判刑后和这几个日本人关在一起的。他们被关在红监狱的一个牢房里,那个在哈巴罗夫斯克监狱过道遇上壹岐,拼命大喊“机动旅团陆军少尉堀敏夫,请转告我在福冈的父母”的年轻少尉也在其中。这些日本人,虽然职务、军衔不同,但都按苏联国内法律被判为“资本主义帮凶罪”或“间谍罪”。
列车缓慢地向前爬行。途中几次进入支线,走走停停,经过沿海继续向北行驶。车窗外闪过一片片大雪覆盖的密林地带。经过共青城后,列车改变方向,向东行驶,第四天下午到达苏维埃港。
苏维埃港是一个中转站,把从西伯利亚各地坐火车集中到这里的囚犯用船送往最北的流放地马加丹。
四月的阳光照在列车吐出的囚犯们的队列上。经过长期的监狱生活,加上长时间痛苦的旅途折磨,壹岐他们个个身体虚弱。他们经受不住太阳的照射,口干舌燥,不顾一切地捧起路边带有泥土的积雪,往嘴里塞。
壹岐跟着队伍走出市街,气喘吁吁地爬过一道山坡,眼前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囚犯城。这里的营房比壹岐曾经待过的哈巴罗夫斯克的大得多,而且一座连一座,岗楼林立。当走进第五收容所的那一刻起,壹岐他们便清醒地认识到,他们虽然是战犯,但在这里与那些凶恶的刑事犯和政治犯没有任何区别,都是流放之徒。
收容所里一座座用圆木盖成的营房和广场交错相连。这里就像一个民族展示场,院子里形形色色的种族的人们或成群结队地晃动,或躺在地上,或用扑克赌博。想到要在这个囚犯的大熔炉里等待北洋冰化后被送往马加丹,本已不再思考前途的壹岐突然感到不安起来。
第二天早晨,壹岐走出营房,看到男人们正聚集在铁丝网附近,呆呆地看着对面。壹岐也走过去。刚走近铁丝网,他便吃惊地停住了脚步。
女犯营房的房檐下和仓库墙根分别躺着二三十个女犯,她们裹着破布或毛毯挤成一团。她们身上落着白花花的霜,像一座白色的小山。
旁边一个人问:“怎么了?她们死了?”
“没有,睡着了。”
“怎么在外面……”
“因为营房里住不下。女人比男人残忍,男人们互相挤一挤,就都住进去了。”
这时,一个卫兵走过去,用枪托捅着女犯们像白色小山一样隆起的屁股和腰,喊道:“起来!蠢猪们,要睡到什么时候!”
“干什么!一大早就捅人的敏感部位。”
“这个下流阳痿货!”
女犯们一边用下流的语言回击卫兵,一边起来晾被霜打湿的毛毯、衣物。
这时,另一边传来尖叫声:“什么?你别在这儿找碴儿。”一个胖女人冲着一个瘦小的女人破口大骂。
瘦小的女人正是在哈巴罗夫斯克车站哭喊“妈妈,不要走”的那个男孩的母亲。她恳求着:“求求你,还给我吧!那是我儿子给我送来的。”
“哼,在这儿,哭是没有用的。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一个绿披肩。”说完,胖女人抓起披肩,回了营房。
被抢走披肩的女人放声大哭,周围的女犯竟无人理睬她。她们旁若无人地脱下裙子、上衣,搭在能照见阳光的栅栏上晾晒。有的甚至在男人们众目睽睽之下,脱得只剩下内衣,手拿镜子化妆,甚是妖冶。
这个流放中转站和一般收容所不同,在这里不用干活。这就更让日本战犯们为自己的今后感到沉重、不安,他们不停地议论着有关今后的话题。
最年轻的堀担心地问道:“听说从去年秋天以来,已经有六七万囚犯被送到这里来。不知道被用船送到马加丹以后,我们会被发配到哪里做苦役?”
精通俄语的原满洲国官员说:“综合俄罗斯人的议论,以流入北冰洋的科雷马河为中心,有一片浩瀚的地下资源地带,那里有不少铀矿和金矿。听俄罗斯人讲,那些被送到铀矿的囚犯受到污染,不出几个月就会死掉。”
他的话令所有的人面色苍白。壹岐制止道:“不要想这些了,想也没用。”现在,他终于明白,集结在这里的囚徒们动辄成群结伙大打出手,甚至发展到杀人,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明天什么样的命运在等着自己,以至于自暴自弃。
一到晚上,男犯们或收买或威胁卫兵,偷偷摸摸到女犯的营房,隔着铁丝网求欢。女犯们被流放到这里,早已绝望,她们像抓住救星一样,隔着铁丝网与素不相识的男人私通。
“瓦西里,我是安娜。昨天,是你告诉头儿想见我的吗?”
“是我。一到这儿,我就看上你了。停电的时候,我就翻过这道铁丝网,去见你。”
“真的?这可是你说的,你要是和别的女人好了,我就杀了你!”
“不会的,你快让我看看。”
在男犯的恳求声中,女人转过身猛地撩起裙子。一束探照灯从岗楼射过来,耀眼的灯光下,阴茎在刺着文身的屁股上发出白光。口哨声从男犯们的嘴里呼啸而出,一时间群情兴奋,大有冲破铁丝网的气势。就在这时,哒!哒!哒!岗楼上的枪响了。囚犯们发出哀号,争先恐后地四处逃窜。而有一个女犯却满不在乎地站在铁丝网边,没有离开。
虽然她披了一件大衣,但壹岐还是认出这个身穿红上衣的丰满女子正是在哈巴罗夫斯克车站看到的那个女犯头目。
“噢?你好像也不害怕他们开枪。你是日本的武士吗?”
“是的。倒是你,一个女人,勇气不小。你是政治犯?”壹岐反问道。
女人撇了一下涂着浓艳口红的嘴,满不在乎又带着几分怨气说:“没那么高雅。我是在女犯集中营出生,在国立孤儿院长大的。在孤儿院,他们告诉我们,我们都是斯大林的孩子。我在那里只学会一点,那就是要想活下去,只有去偷。所以,我逃出孤儿院后成了偷抢、卖春的惯犯,被判了十五年徒刑。”
映在探照灯光中的女人的脸庞看上去还年轻,只有二十六七岁的样子。
“你父母呢?”
“我爸爸就是个笨蛋,听说在党的肃反运动中被枪毙了。我妈妈和我姐姐被送进集中营,早就没了音讯。我是在娘胎里就被送进集中营的。不过,我现在可是女犯的头儿。”她敞开上衣,露出雪白的胸脯上的男女交欢的文身。
壹岐惊恐地问:“你们为什么要刺这样的东西?”
“一旦成了女犯,我们就不能再像正常的女人那样活下去。为了这个,他们给刺的。对了,这里还有一个日本女人,你等着,我给你叫去。”说完,她转身走了。
壹岐不相信这里有日本女人,他以为一定是长相和日本人相似的朝鲜人或蒙古人。
“我给你带来了。”刚才那个女犯回来说。
眼前是一个瘦弱的女人,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她用朦胧的目光看着壹岐。
壹岐大声问道:“你是日本人吗?”
女人点点头,用虚弱的声音回答说:“是,我是日本人。”
壹岐惊呆了。他没有想到,在被送往最北流放地的数千数万的人群里,竟然还有日本女人!
“你叫什么名字?原来在哪里?”
“在奉天,我丈夫是军队的文职人员……”女人欲言又止,慌忙住口,“啊,不,我已经……”她突然把双手藏到背后。
一瞬间,她手腕上的文身映入壹岐的眼帘。壹岐还看到她脖子后面也有一片发黑的地方。可能她全身都被刺上了文身。面对这样一个悲惨的女性,壹岐说不出话来。
四月中旬,冬天封冻北冰洋的冰雪消融,可以航海了。苏联开始用船往马加丹运送犯人。
十个日本人当中,壹岐等五名将乘第一批船被送往马加丹。虽然他们不知道这批人员是怎么分配的,但是在哈巴罗夫斯克的牢房里共同度过岁月的十个人,无论是走的还是留下的,都为彼此无法再相见的命运神思黯淡,用简短的话语相互道别。
“我也想和您一起走……”年轻的堀无法掩饰心中的不安,带着哭腔说。
想到他才只有二十一岁,就遇上了战败,要在北部的流放地度过大好的青春岁月,壹岐心中充满怜悯。
“不要泄气,祖国绝不会对我们见死不救的!”壹岐留下这句鼓励大家的话,汇入了七千人的囚犯行列里。
通往港口的坡道上挤满了排成五列的囚犯。清澈的蓝色港湾里停泊着好几艘大货轮。当走进港口,得知运送七千人的只有两艘四千吨的破旧货船时,囚犯中间发生了骚动。但是,在警卫队的严防中,他们无法反抗。壹岐随队列走上甲板,手持棍棒的卫兵像驱赶牲畜一样把他们赶进船舱。
苏维埃港虽然已经解冻,但水温仍在零度以下,冰冷彻骨。囚犯们的气息在船舱周围的铁板上结成冰,白花花一片。几千个囚犯挤在装着木材的最底层,为了在只铺着一层木板的地上找到一块稍微舒适的地方,身体强壮的刑事犯凭力气说话,赶走前面已经选好地方的人。被赶走的人转身又去抢更弱的人的地方,一时间暴力和哀叫声充斥船舱。
原满洲国官员立花说:“我们再不赶快就连坐的地方也没有了。这儿还空着,虽然离便桶近,先坐下再说吧。”由于气象条件不好,这艘船要走十天才能到达目的地,必须先找一块地方坐下。壹岐他们赶紧在便桶边儿上坐下,稍稍松了一口气。
由于间宫海峡北部海水浅,过不去,这艘船将从萨哈林南端迂回,由宗谷海峡向鄂霍次克海北上。壹岐他们虽然在心中期待到时候能够看到祖国的岛屿,向祖国说声再见,但是,每天只有发饭的时候才能登上甲板,其余时间都被关在船舱里,壹岐他们的愿望是无法实现的。
壹岐他们五个日本人像芋虫一样相互依偎在船舱的一个狭小的角落。三千五百人的体温和污秽物的恶臭,加上船体摇晃,立花他们开始晕船。壹岐照顾着他们,想给他们弄口水喝。但是,船舱里挤满人,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根本无法走到楼梯口,只能等到发饭的时候。天快亮的时候,船终于不再那么摇晃,壹岐他们也终于轮到上船以后第一次发饭。
走上甲板,十几个小时以来第一次呼吸到的新鲜空气让壹岐他们倍感清爽。被晕船折磨得有气无力的立花他们也宛如获得重生一般,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站在排队领饭的队列里。
虽说是饭,其实就是一碗粥,但就这样,盛粥用的粗碗还没有了。发饭的人叫他们用帽子盛粥,壹岐不由得缩起了手。但是,他终究敌不过饥饿,摘下满是污垢的帽子盛粥。
壹岐没有马上喝下那碗粥,他犹豫片刻,才闭着眼把粥吞下去。身边的俄罗斯人伸出舌头,把沾在帽檐上的粥舔得干干净净。这简直就是奴隶在船上悲惨的一幕。壹岐不忍再看,把头扭了过去。他看到浓淡不一的墨色云端有一缕微弱的光芒。
是日出。从太阳的位置判断,船正在向东行驶。这里正是宗谷海峡。壹岐他们屏住呼吸,凝视着远方。终于,他们的眼前出现了岛屿绰约的身姿。那是北海道,千真万确。
“日本!”
壹岐他们用颤抖的声音喊出这个名字。他们几个人中,除了壹岐之外,其他人还是上满洲前线之后第一次看到祖国。那片土地是他们被拘留之后,诅咒残酷命运时唯一的精神支柱。壹岐眼中也含着泪花,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片土地。突然,他产生了想跳进大海的冲动。
只要游过眼前这片海,那里就有祖国,有妻子儿女……但是,跳进这冰冷的海水里,便必死无疑。
壹岐他们在心中放声恸哭,向祖国告别。
注释
[1]国家政治保安局(1934年废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