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瑞
2018年11月4日
咖啡馆位于哈德逊河畔,风景如画,一旁便是西区快速道路。巴瑞提前了五分钟到,却发现朱莉亚已经坐在露天座的阳伞底下。他们短暂地、轻轻地互相拥抱了一下,好像两人都是玻璃做的。
“见到你真好。”他说。
“很高兴你愿意来。”
他们坐着,一名服务生晃过来问他们要喝什么。
“安东尼还好吗?”巴瑞问。
“好得很,忙着重新设计路易斯大楼的大厅。你的工作怎么样?”
他没告诉她前天晚上他未能成功阻止一起自杀事件,而是闲话家常,直到咖啡端上来。
今天是星期天,吃早午餐的人潮汹涌。邻近的每张桌子都有如间歇泉,不时喷发出聚会的谈笑声,唯独他们在树荫下默默啜饮着咖啡。
一切尽在不言中。
有只蝴蝶在巴瑞的头边飞来飞去,被他轻轻挥开。
有些夜深时刻,他会想象与朱莉亚促膝长谈,向她倾吐多年来内心纠结的所有情感——痛苦、愤怒、爱,然后也倾听她的心声。话都谈开后,他们终于能互相理解。
然而每当面对面时,感觉老是不对,他的心总是被伤疤牢牢封锁,让他怎么也说不出心里话。如今这种尴尬感觉不再那么困扰他了,他已接受一个想法:人生难免要面对自己的失败,而有时候这种失败就是你爱过的人。
“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朱莉亚说。
“真希望她能和我们坐在这里。”
“我是指她会选什么工作。”
“噢,当然是律师。”
朱莉亚笑起来。巴瑞难得听到这么好听的声音,也不记得上次听到是什么时候的事。美妙,却又令人难以承受,仿佛一扇秘窗,让他看见了昔日熟识的人。
“她什么都爱争辩,”朱莉亚说,“而且通常都会赢。”
“是我们太弱。”
“其中一个而已。”
“我吗?”他佯装气愤地说。
“她五岁的时候就已经认定你很弱了。”
“记得吗?有一次她说服我们让她在门前车道上练倒车……”
“是说服你吧。”
“……结果把车库门全部撞坏了。”
朱莉亚扑哧笑了。“她气坏了。”
“不,是难为情。”刹那间,他脑中浮现那段回忆,或至少是一部分。梅根坐在他的凯美瑞老爷车的驾驶座上,后半截车身撞进车库门内,她满脸通红,泪如雨下,两手紧紧握住方向盘,指节发白。“她有毅力又聪明,人生肯定能有一番作为。”他将咖啡喝完,从两人共享的法式滤压壶里又倒了一杯。
“能这样聊聊她,真好。”朱莉亚说。
“很高兴我终于可以做到了。”
服务员来为他们点餐。蝴蝶又回来了,停歇在桌面上巴瑞尚未打开的餐巾旁边,舒展蝶翼,沾沾自喜。他尽量不去想那蝴蝶是梅根,不知怎的,今天这念头尤其挥之不去。是很蠢,没错,但就是忍不住。就像上次在诺荷区,有只知更鸟跟着他飞过八条街;又像最近一次去华盛顿堡公园遛狗时,有只瓢虫一再爬到他手腕上。
餐点上桌后,巴瑞想象梅根也和他们坐在一起,青春期的棱角已被磨平,眼前有整个大好人生。不管多么努力尝试,他都看不见她的脸,只看到一双手,在她说话时动来动去,一如她母亲自信而兴奋时的模样。
他不饿,但还是勉强吃了一点儿。朱莉亚似乎有心事,但她没开口,只是拨弄着吃剩的意式烘蛋。他喝了口水,又咬了一口三明治,然后凝视着远方的河水。
哈德逊河发源于阿第伦达克山中的一池水,名为云泪湖。梅根八九岁那年夏天,他们去了那里,在枞树林间露营、看流星,试着去理解这座山上小湖竟是哈德逊河的源头。他常常想起这段往事,几乎像着魔一般。
“你在想什么吗?”朱莉亚说。
“我在想我们去云泪湖那次旅行。你记得吗?”
“当然记得。我们在暴风雨中花了两个小时才把帐篷搭起来。”
“我记得是晴天啊。”
她摇摇头。“不对,我们在帐篷里冷得抖了一整夜,谁也没睡着。”
“你确定吗?”
“确定。正是那趟旅行奠定了我绝不再野游的决心。”
“好吧。”
“你怎么会忘了呢?”
“不知道。”事实上他经常这样。他老是在回顾过往,比起当下,他更常活在回忆里,并不时加以更改,让回忆变得更美好,变得完美。对他而言,怀旧的止痛效果与酒不相上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说:“也许和妻女一起看流星的回忆,感觉更好。”
她将餐巾往盘子上一丢,向后躺靠到椅背上。“前一阵子我经过我们过去的家,变化真大。你去过吗?”
“偶尔。”
事实上,每次去泽西办事,他都特意开车经过老家。梅根去世那年,房子就被拍卖了,如今几乎不复当初的模样。树木变高了,枝叶更加繁茂、翠绿。车库上方加盖了一层,现在住着一对年轻夫妻。整个门面都用石材重砌,并加开新的窗户,重新铺过的车道变宽了。原本垂挂在橡树上的绳索秋千,几年前便已拆除,但他和梅根刻在树干底端的名字缩写倒是还在,去年夏天他才亲手摸过。有一天晚上和格温多琳还有中区劫案科的其他同事聚会过后,他忽然心血来潮,决定在凌晨两点搭出租车去泽西。新屋主打电话报警,说前院来了个流浪汉,于是来了一位泽西市警局的警察。他虽然醉得走路跌跌撞撞,却没有被捕。因为那个警察知道巴瑞,也知道他的遭遇,便又叫来一辆出租车,将巴瑞扶上后座,先付了车钱,让司机把他送回曼哈顿。
河面吹来的微风略带寒意,阳光暖暖地洒在肩上,形成舒适的对比。游船在河上来来往往,上方高速公路的嘈杂车声不绝于耳。天空中,数条喷射机留下的航迹云纵横交错,逐渐淡去。城里已是晚秋景致,一年当中最后几个舒爽日子。
他想到冬天即将来临,接着一年过去,又一年接踵而来,时光流逝得越来越快。人生完全不如他年轻时所预期的,当时他还抱有幻想,以为世事都在掌控中。结果他什么也掌控不了,只能忍受。
结账时朱莉亚想付钱,但他一把抢过账单,丢出自己的信用卡。
“谢了,巴瑞。”
“我才要谢谢你邀请我。”
“下次别再等一年才碰面了。”她举起冰水杯,“祝我们女儿生日快乐。”
“祝女儿生日快乐。”他感觉到愁云逐渐积聚于胸口,但吸吐几口气后重新开口,声音已然恢复正常,“二十六岁了。”
吃完早午餐,他徒步走到中央公园。在梅根生日这天,寂静的公寓感觉带着威胁,过去五年的生日都不好过。
见朱莉亚总会搅得他心神不宁。在婚姻结束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很想念前妻,自觉永远放不下她。他经常梦见她,醒后会因为她不在而痛彻心扉。这些梦(半是记忆,半是幻想)深深刺痛了他,因为梦里的她仍是昔日的朱莉亚,她的微笑、爽朗的大笑和轻盈的姿态再度偷走他的心。翌日整个上午,他都记挂着她,无尽的失落感如影随形,直到梦所带来的情感宿醉终于放过他,像雾一般缓缓散去。有一次,在做过这样的梦之后,他就与朱莉亚在一位老朋友的聚会上不期而遇了。出乎他意料的是,当两人在阳台上不自在地闲聊时,他对她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和她在一起大大减轻了他梦醒后的戒断症状,因为他察觉自己对她并没有欲望。这番发现令他感到解脱,却也伤心欲绝。解脱是因为他并不爱这个朱莉亚,他爱的是以前的她。伤心欲绝则是因为让他魂牵梦萦的女人真的消失了,如亡者般不可企及。
前几天夜里寒流来袭,公园里的树变得稀疏,树叶被寒霜染成一片晚秋灿红。
他在步行区找到一个好地方,脱去鞋袜,背靠一棵倾斜得恰到好处的树干而坐。他掏出手机,想读一读已经拖拖拉拉看了将近一年的传记,却定不下心来。
他脑子里不断浮现安·沃丝·彼得森,不断想到她僵硬笔直的身体悄无声息坠落的画面。仅仅五秒钟,他没有转移视线,眼看着她变得越来越小。
虽然不再默默重复与她的对话,却要设法克服恐惧。要检验自己记忆的压迫感,测试其准确度,并暗自纳闷……
怎样才能知道一个人变了?那是什么感觉?
阳光下,红橙相间的树叶飘落,堆积在他四周的斑驳阴影上。他趁着置身林间的地利之便,看着行人沿步道徜徉、闲步湖畔,多数有人相陪,但也有些和他一样形单影只的人。
手机跳出一则信息,是格温多琳·亚契,她是纽约市警局紧急行动组反恐队小队长。
——今天想到你。你还好吗?
——没事。刚和朱莉亚碰过面。
——怎么样?
——很好。也很难。你在干什么?
——刚骑完自行车。在艾撒克喝酒。想要我陪陪你吗?
——那还用说。上路了。
格温多琳住在曼哈顿的“地狱厨房”,酒吧在她家附近,走路过去要四十分钟。那是一家四十五年的老店,但除此之外,似乎别无优点。暴躁的酒保卖的是淡而无味的桶装自制啤酒,架上的威士忌在零售店买,每瓶不超过四十块。卫生间脏兮兮的,配备避孕套贩卖机。点唱机只播放80年代的摇滚乐,没人投钱就没有音乐。
格温多琳坐在吧台另一头,穿着自行车短裤和一件褪色的布鲁克林马拉松纪念T恤,巴瑞走过去时,她正忙着拒绝交友软件上跳出的邀约。
他说:“我还以为你不玩那个了。”
“有一段时间,我已经对男人完全死心,可是我的心理医生一再劝我再试试。”
她滑下椅凳拥抱他,骑过车后淡淡的汗味,加上沐浴乳与体香剂的余味,混合成一种类似咸焦糖的气味。
他说:“谢谢你关心我。”
“你今天不应该落单。”
她今年三十五岁,比他小十五岁,身高超过一米九,是他认识的女人当中最高的一个。一头金色短发,有北欧人的五官,样貌非常威严,让人感觉很严肃。他曾经对她说,她面无表情时像女王一样。
他们是几年前认识的,当时发生了一桩抢劫银行和挟持人质的案件。第二年圣诞,他们俩勾搭上了,那是巴瑞人生中较为尴尬的时刻之一。那天,他们在警察局的节日聚会上喝了一整晚。凌晨三点,他在她的住处醒来时,还觉得天旋地转。他千不该万不该在尚未完全清醒前,就试图悄悄离开,结果在床边吐了一地。正当他忙着清理之际,格温多琳醒了,冲着他吼:“你吐的东西我明天会收拾,你快走吧!”前一夜的事他毫无印象,只能暗暗祈祷老天保佑,她也一样喝断片了。
不管怎样,那天过后他们俩谁也没有承认过这件事。
酒保走过来问巴瑞要喝什么,顺便端了另一杯“野火鸡”威士忌给格温多琳。他们边喝酒边闲聊,当巴瑞紧绷着的弦终于松了,格温多琳说:“听说星期五晚上你碰到了FMS自杀事件。”
“是啊。”
他将来龙去脉仔细给她讲了一遍。
“说实话,”她问道,“你吓坏了吧?”
“我事后上网搜了所有关于伪记忆症候群的事,现在基本算是个专家了。”
“结果呢?”
“八个月前,疾病管制中心证明在东北地区有六十四个类似案例。在每个个案里,患者都抱怨说有严重的伪记忆。不是只有一两段,而是到发病前的大段人生都被完全出于想象的虚假经历所覆盖。通常是几个月或几年的时间,有些甚至长达数十年。”
“那他们真实生活的记忆会丢失吗?”
“不会,他们会突然间有两组记忆,一真一假。有患者觉得自己的记忆与意识从一种生活转移到另一种,也有患者脑中会‘闪现’一些假记忆,是他们从未经历过的人生。”
“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没人知道。患病的人身上完全没有出现生理或神经系统方面的异常,唯一症状就是伪记忆本身。噢,还有就是大约有一成的患者会自杀。”
“天哪。”
“数字可能更高,高得多,那只是已知案例的数据。”
“今年,有五个行政区的自杀案件增加了。”
巴瑞试着引起酒保注意,然后打手势让他再送酒过来。
格温多琳问道:“会传染吗?”
“我没有找到确切的答案。疾控中心没有发现病原体,所以应该不会通过血液或空气传染。不过,《新英格兰医学杂志》上有一篇文章推测,这种病其实会经由带病者的社交网络传播。”
“比如通过脸书吗?那怎么……”
“不,我的意思是当一个人患有FMS,他认识的一些人也会跟着感染。他的父母也会有同样的伪记忆,只是症状较轻微。还有他的兄弟姐妹、亲近的朋友。研究中有个个案是个男的,某天醒来忽然有了截然不同的人生记忆,不但娶的女人不同,住的房子不同,小孩和工作也都不同。他们从他的记忆里拟了一份婚礼嘉宾的名单,后来找到名单上的十三个人,那些人居然都记得这场从未举行的婚礼。你有没有听过所谓的‘曼德拉效应’?”
“不知道——似乎有印象。”
第二轮的酒送上来了。巴瑞喝了他点的“老爷爷”威士忌,随即又追加一瓶酷尔斯啤酒,这时从前窗射入的光线已然转暗。
他说:“虽然曼德拉一直活到2013年,却好像有成千上万的人记得他在20世纪80年代死于狱中。”
“这我听说过。就跟‘贝安斯丹熊’那件事一样。”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你太老了。”
“去你的。”
“那是我小时候的一套童书,很多人记得书名叫《贝安斯坦熊》,但其实应该是‘贝安斯丹’。”
“怪了。”
“其实有点恐怖,因为我就记得是‘贝安斯坦’。”格温多琳一口干掉威士忌。
“另外,严重的似曾相识案例也在增加,但没有人能确定这和FMS有关。”
“什么意思?”
“有人会觉得在重复经历一连串的人生事件,有时候会严重到精神衰弱。”
“我偶尔也会这样。”
“我也是。”
格温多琳说:“那个自杀的女人说她丈夫的前妻也是在波伊大楼跳楼轻生的吗?”
“是啊,怎么了?”
“不知道,只是觉得——不太可能。”
巴瑞看着她。酒吧里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吵。
“你想说什么?”他问。
“说不定她并没有伪记忆症候群。也许这女人只是疯了。不需要这么担心。”
三小时后,他在另一个啤酒爱好者的天堂喝得醉醺醺的,店里木板镶嵌的墙面上挂着水牛头与鹿头标本,背光的架子上是一整排数不尽的啤酒龙头。
格温多琳想带他去吃晚饭,可是领台服务员看见他在台子前摇摇晃晃站不稳,便拒绝他们进入。回到街外面,城市仿佛一艘解缆起锚的船,巴瑞全神贯注,想让建筑物别再打转,格温多琳则拉着他的右臂往前走。
猛一回神,他发现他们正站在某个街角,和一个警察交谈。格温多琳向那位巡警出示自己的警徽,解释说她要带巴瑞回家,又怕他吐在出租车上。
接着他们又继续走,脚步踉跄,夜间灯光辉煌得富有未来感的时代广场让人眩晕,像个令人不舒服的移动式游乐园。他瞄了眼时间,晚上十一点二十二分,不知道过去六个小时跌进哪个黑洞去了。
“我不回家。”他自顾自地说。
稍后,他盯着一个电子表看,上面显示四点十五分。感觉好像有人趁他睡觉时把他脑袋敲出一个洞,舌头干得像皮带。这里不是他的公寓。他躺在格温多琳家客厅的沙发上。
他试着回想、拼贴昨晚的片段,但实在太零碎了。他记得朱莉亚和公园。记得和格温多琳在第一家酒吧的第一个小时。但之后的一切都模模糊糊,略带悔意。
耳朵里有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思绪跑得飞快。
这是夜里的孤寂时分,他再熟悉不过——一个人在深夜清醒的时候,人生中的一切恨事便会在脑海中汹涌澎湃,狂烈到令人难以承受。
他想起在他年轻时就去世的父亲,和一个抹不去的疑问:他知道我爱他吗?
还有梅根。永远都是梅根。
小的时候,女儿深信床脚的大木箱里住着一只怪兽。白天里她从不曾想起,但每当太阳下山,他哄她上床后,她一定会大声喊他。他便会匆匆跑进她房里,跪在床边,提醒她说到了晚上,所有东西看起来都比较吓人,那只是错觉,是黑暗捉弄我们的把戏。
真是奇怪了,事情已经过去数十年,他的人生也已远远地脱离了预定的轨道,如今独自坐在朋友住处的沙发上,他竟试图用多年前哄孩子的那套逻辑来安抚自己的恐惧。
天亮以后一切看起来会更好。
重新出现亮光后,希望也会再现。
绝望只是一种错觉,是黑暗玩的把戏。
于是他闭上眼睛,回想云泪湖的露营之旅来安慰自己,回想那个完美时刻。
当时,星光闪耀。
如果可以,他想永远待在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