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诗与友
悲莫悲兮生别离,
乐莫乐兮新相知。
——屈原《少司命》
我在中学时代,是乒乓球校队队员。来昆明后,常同二中同学张燮去青年会打乒乓球,在那里又常碰到联大乒乓球校队队员叶笃正,他是我心目中文武双全的大学生典范,后来果然成了中国科学院副院长。我还碰到过江西星子小学二年级的老同学周绪旸,他告诉我他的妹妹绪昭不幸去世了。绪昭是我青梅竹马的小伴侣,我就写了一首回忆往事的诗:
八岁的时候我喜欢图画,
耽误了功课挨了一顿打。
痛在我身上,泪水却从她的眼里流下。
又一次我在她家画到深夜,
她比我还小,却要护送我回家。
路上看见萤火虫开花,这是感情的萌芽!
除了读书、写作、打球之外,我晚餐后常去宿舍附近的翠湖散步,并且在五月四日写了一篇题为《翠湖》的作文,现在摘抄于后:
翠湖像一面绿宝石镶边的镜子,反映着周围的美丽、青春。当朝阳如柔和的目光抚摩着她的面孔,哪一个诗人不爱听小鸟和游鱼齐唱?当夕阳吻着她和她告别,哪一个画家不想描绘湖水共树影一色?
月夜来了,她给翠湖披上了一块银白色的面纱,多美丽呵!但又多扫兴呵!她同时为翠湖吸引来了一对对唱着《月光曲》的情侣,和一群群谈论天气的客人。月亮出来了,但月亮不是我的,我要回去了。改着曹禺《日出》中的句子,我走出了翠湖。
在归途中,我意外地发现了一条小路,路上长满了和湖水一色的青草,显然是若干日子没人走过的。我走了进去,溅了两脚污泥,跨过两条小沟,正疑前面无路,忽然看见一溪清流,一道小桥,呵!我找到曲径通幽处了。从此每夜的月亮,在湖畔,在桥头,在草地上,留下了我的影子。
因为考试的枷锁,我已有一个月没去翠湖了。今夜月光如水,大地如洗,我又信步走进了翠湖。不料一月不见,如隔三秋,翠湖堤上已不再长着绿茵茵的青草,而是堆满了黑淤淤的污泥。呵?翠湖在疏浚了。
我再走向那条以前常走的小堤,不料只剩下一片绿水,几茎小草,小堤已被铲除,哪里去寻找旧日的踪迹?现在的翠湖,没有小堤,只有大道;没有幽径,只有直路;没有自然的风光,只有斧凿的痕迹。呵!翠湖遭到了奸污!
我还有什么话说呢?人们要把小堤、曲径一齐改成大路,正如他们要把超人、愚人一齐化为庸俗。我呆立在湖畔,月亮如一支残忍的笔,在水面上描下了我孤独的影子。我叹息,我走了出去。
这篇作文得了七十分。浦江清老师只在“要把超人、愚人一齐化为庸俗”后面,画了一个小圈,表示这句还好。其实,这句反映了易卜生、林语堂对我的影响,而整个文风却是在模仿何其芳的《画梦录》,不过“画虎不成”罢了。
昆明的风景名胜很多,最著名的自然是滇池之滨的西山,远远望去,像睡美人在俯视水中的倒影,令人神往。三月十七日,基督教会三一圣堂组织了西山三日游,我和吴琼,还有同寝室的周基堃、邓汉英(后均为南开大学教授)、刘伟(后为云南公路局总工程师)都参加了。坐船从滇池到西山要走三个小时,一路上美国牧师康登拓夫妇教我们唱英文颂歌,歌词劝人不要爱尘世的浮华虚荣,因为人生短暂,转瞬消逝,所以应该把欢乐的财富存放在天堂,这样才能得到永生。歌词虽引不起我的共鸣,但男女声二部合唱,女声如“间关莺语花底滑”,男声如“幽咽流泉水下滩”,听来非常悦耳。吃饭时每桌三个女同学,五个男同学,歌声此起彼伏,使我觉得“此曲只应天上有”,天堂的欢乐也不过如此,反倒更留恋尘世了。从西山回联大后,我写了一首新诗:
睡美人仰卧在滇池之滨,
高耸的乳峰吮吸着青天的蔚蓝,
使它化为满山遍野的绿荫;
她的幽谷是生命的摇篮,
她的奶汁抚育了无数的眼睛,
溢满了春城昆明的湖山。
昆明的名胜古迹,有黑龙潭的唐梅宋柏,有吴三桂修建的金殿,有陈圆圆临水梳妆的莲花池等等。据说陈圆圆随吴三桂到云南后出了家,最终投莲花池自尽,池馆内还有陈圆圆作比丘尼装的石像,所以吴梅村的《圆圆曲》中说她“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五月六日,我同吴琼、万兆凤去了莲花池,但已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只见“香径尘生乌自啼,屎廊人去苔空绿”了。七月二十三日,我们又去金殿凭吊这位“冲冠一怒为红颜”“英雄无奈是多情”的平西王吴三桂,也是只见“斜谷云深起画楼”,不见“散关月落开妆镜”了。后来我把《圆圆曲》译成了英文。
七月十四日,我们还同何国基、陈梅步行去了黑龙潭。去时容易来时难,五个人都累得走不动了,就谈起选择爱人的标准来。大家提了二十六个标准,每条标准要用一个不同的英文字母开始。讨论了半天,结果同意了二十六个英文词,译成中文是:能力、美丽、性格、学业、平等、家世、大方、健康、思想、公正、厚道、爱情、风度、清净、乐观、纯洁、资历、尊重、精神、信任、一致、贞节、勤劳、考验、年轻、热心。我和吴琼重美,万、何更重性格,大家争论得忘记了疲倦,不知不觉已回到宿舍了。
八月四日,我同万兆凤参加联大学生会组织的游泳,坐船到西山脚下的海埂去。我在日记中写道:
蔚蓝的天,铺上几团雪白的云,反映在澄清的湖水里,湖看起来成了无底深渊;太阳落在水里,似乎也柔化了。我一会儿侧泳,一会儿仰泳,像是消融在柔情液化而成的湖水里。我不喜欢自由式,因为我不想和水搏斗,只想尽情享受。游泳后的阳光就像阳光下的湖水一样可爱。躺在孤岛的草地上,看着青山白云,听着波浪唼喋,人似乎也和自然合一了。归途中用柳枝戏水,仿佛在钓树影一般。
回校后得二中同学歌雪(他最崇拜歌德、雪莱)的信,谈到六月十二日赣州遭日本飞机轰炸后的凄惨情景:“空庭寂院,凄凉伤感!梧桐花落满了阶台,没人来扫,屋檐下的鸽子也没有人管了。一阵风偶然把几片浮萍吹到一起,突然又各自漂开了。”这是写人生的聚散,虽然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我的心却被他带来的忧郁染成了灰色。
八月五日,得到小学三年级的老同学涂茀生来信,他告诉了我一些二中老同学的消息。关于歌雪,他在信中写道:老李在科学馆得其所哉!他说:“把气枪装上玻璃子打麻雀,是物理、化学、生物三组联系并用。”歌雪考取了浙江大学英语系第二名,但是没到浙大,就因病去世了。关于符达,茀生在信中说:“符达他呀,在新淦小学有了爱人,打得火热,每天通信一封(因不便晤谈,故代以信),对象样样都和符达差不多:程度,资格,家庭,经济,漂亮。”符达和他的对象当时都在新淦小学任教,他们两人一交头接耳,小学生就离开教室,挤到办公室门口来看热闹。后来他们结了婚。
关于茀生自己,他在信中写道:“家庭中的不调和,一天天看得清楚了,有什么办法?调和于家庭之间是多么艰难呵!……悲与喜原是一样东西;笑更是无抵抗、无办法的表现。当我向小鸟儿亲善的时候,它们都远我而去,但狗子们却老围着我哮叫。”
我觉得他太悲观了,就劝他用艺术的态度来对待人生。我用朱光潜在《谈美》中的话说:“一张钞票用实用态度看来,只是若干钱,可买若干东西;但若用艺术态度来看,就可以看到它的图案、色彩的美丽了。人生也是如此,用实用态度来看,也许枯燥无味;用艺术态度来观赏,也许可以发现一点情趣。”他回信说:“先生,假如当你有债待偿,腹空如也,好不容易得到一张钞票,你是否还苦迸得出一句:‘这张英国印的纸票色彩调配得真好’?”
十一月十一日,得到符达来信,他告诉我:茀生考取中央大学农艺系,到四川重庆去了;但茀生的工作,能不能让他来接替,还没确定。“一卷棉被,到今日仍然找不到一席之地,让它暂时恒定地铺开来!唉!林明(这是我的别名,取自林冲和陶渊明)!还谈什么,我连鸟雀都不如,无论一只怎样可怜的雀儿,到夜间,它总有一枝可栖!”信里还有一张他和茀生难得聚会的照片,看到他们穿着和一年前一样的制服,却过着和一年前完全不同的颠沛流离的生活,我真要哭出来了!……
茀生在中央大学农艺系毕业后,在全国闻名的南丰蜜橘研究所当所长,在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斗争中,他提了一些实用主义的意见,被错误地打成了右派。那时我却用艺术的态度,躲进了象牙之塔,逃避了斗争,去欣赏诗词的意美、音美和形美了。
一九三九年八月三十一日,我得到二中同学阳含和的信,他告诉我他的父亲去世了:“每当阴暗的雨夜,凄寂的月下,寂寞、孤独像一条巨蛇嚼蚀着我的心。是的,我忘不了那慈祥的亲爹娘,与亲爱的兄弟、朋友、同学。我恋念着家,我恋念着永泰,我恋念着那暮色苍茫中的一片田野,我恋念着那消失在天边的一条黄色公路,我恋念着那埋在斜柳下的曲折的大观河,我恋念着那黄昏时的紫色的、红色的晚霞……然而,朋友,让我们忘却了‘以往’吧!虽然它是那么美丽,但回忆却会使你痛苦,使你颓废!”
十一月十九日,二中同学刘匡南也到联大来了。后来,他爱上了《大匠的困惑》的作者林洙,但是不好意思表白,只在她的纪念册上题了一首英文诗,译成中文是:
红玫瑰鲜艳(用红色笔写),
紫罗兰淡雅(用紫色)。
多情本高洁(用蓝色),
何时赠彩霞(用五彩)?
林洙对他也有好感,但是没有体会到这首诗的含义,结果做了梁思成的续弦夫人。而匡南却不幸在一九五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去世了。我们死别的日子,偏偏就是二十年前同车离开南昌的那一天。我写了一首《哀匡南》:
二十年前生离日,又是今朝死别时;
回首往事都成梦,从此生死两不知。
犹忆同学少年时,江畔读书各言志;
赣江流水新发电,故人已随江水逝。
万里求学去昆明,茅屋萤灯传书声;
西山峭壁今犹在,翘首北望念故人。
联大毕业去重庆,君曾伴我游嘉陵;
北碚温泉水尚暖,故人地下骨已冷。
炮竹声中庆胜利,我曾偕君归故里;
雪拥鹰潭车不前,茅舍寒宵待鸡啼。
欧游归国庆解放,贺君新婚喜成双;
灯下谈心论诗词,冬夜传书惊早亡。
念君英姿如美玉,思君柔情似水长;
方谓英才展经纶,何期噩耗断人肠!
青山默默万点愁,百般相思付东流;
松柏常青伴君眠,三更梦里思悠悠!